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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故事之一

一路都是觸目驚心的提示一“←VV急彎直上”、“/VVV連續急彎”,一路都是驚歎號一一“危險!”“窄路!”

好心的山裏人還嫌這樣提醒不解氣,在經常出事故的地方幹脆豎起一塊塊大標語:“前麵易翻車!”、“前麵常出事故!”、“替你的家人想想吧!”?

這不是人走的路。當初是山鬼跳舞踏出來的一條小道。隻有鐵弓嶺的人才相信,這些可怕的路牌絕不是危言聳聽,可以說是由在此喪生的人們的亡靈建起來的。隻要能引起司機的注意,讓玩輪子的人別打盹兒,別走神兒,別眼花,別開快車,別急轉彎,無論用什麼詞句嚇唬他們一下都不算過分!在這樣的山間土道上,死亡是一瞬間的事。然而死亡後的麻煩事卻很多。汽車可以不要了,死者的遺物也可以馬虎,但屍體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如何向親屬交待?四百裏鐵弓嶺號稱“動物的樂園、昆蟲的王國”,一個大活人落入這深山老林裏都十分不妙,何況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那就更慘!

盡管如此,世上不怕死的人仍然層出不窮。

白色麵包車就像一個發瘋的精靈,在這鬼跳舞的山道上仍然保持著六十邁的時速,全不把一個個迎麵撲來的驚歎號放在眼裏,而且滿不在乎地鄙視一切天地鬼神以及大自然的規律和暴力,竟在傍晚出發,連夜翻山。正常人在白天行車尚且膽戰心驚,冒九死一生的危險。鐵弓嶺的夜晚,連動物也不敢輕易出窩,倘不是被逼紅了眼,不是碰上了諸如奔喪、吊孝之類十萬火急的倒黴事,有誰肯拿生命當兒戲,冒這九死一生的風險呢?更何況汽車司機還是個外號叫“二姨”的小夥子,細心少語,說話娘娘腔兒,真實姓名叫劉二根。車上坐著一個披麻帶孝的漢子,旁邊放著一個獻給死人的花圈,還有一個也許是送給活人的花籃。

在鐵弓嶺這個神秘的王國裏,最大的精靈、最可怕的魔怪是鐵弓嶺本身。由於它優越的地理位置,奇特的山脈走向,形成了它特殊的氣候條件,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都可以在這兒建造自已的安樂窩,昌盛不衰地繁衍後代。這裏什麼怪事、什麼稀奇的東西、什麼反常的現象都有,如果人們隻憑借經驗、習慣和正常的思維,在鐵弓嶺這個秘不可測的宇宙裏肯定會到處碰壁!山這邊晴,山那邊陰,山頂上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外帶雷電轟不開、風暴吹不散的濃霧。霧、雨、風、電協調一致,競相施威。麵包車像個可憐的小爬蟲,在艱難地掙紮著,盡管它有足夠的油和電,開足馬力也闖不出鐵弓嶺的魔掌。打開全部車燈,也無法穿透那如牆如布的雨簾和大霧。

一閃即逝的電光,照出了群山那猙獰凶惡的嘴臉,仿佛立刻就要從四麵八方壓下來,把麵包車輾成泥漿。從四周黑森森的原始森林裏傳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似要吞掉一切生靈,把麵包車推下萬丈山崖!文明人連同他的現代化工具,在鐵弓嶺的暴力麵前,顯得多麼孤單可憐、軟弱無力。前進無法,後退不得,陰森可怖的黑暗中藏著殺機,山野間各種奇怪的聲音彙成轟轟隆隆的鬼叫,一聲緊似一聲……

一夜之間仿佛經曆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鐵弓嶺腹部的河流、湖泊裏可以遊泳;炎熱如盛夏,鐵弓嶺西北麵的衛士山頂卻覆蓋著長年不化的積雪。明明是從亞熱帶出發,卻一次又一次穿過熱帶雨林和溫帶的地貌。陰晴無定,風雨無定,說來就來,說散就散,一會兒東風,一會兒西風,一會兒南風,一會兒北風,一會兒旋風,風向不定,一時一變,氣象學和地理學上的概念全被鐵弓嶺搞亂套了!

當臟稀稀泥糊糊的麵包車終於爬出了鐵弓嶺,像個醉鬼一樣搖搖晃晃地闖進福北城時,它卻又凍得打哆嗦,險些沒有翻倒。車和人都漸漸清醒了?

這裏是溫帶。驚蟄早過,已近春末夏初,仍然寒意料峭。天空飄灑下一場似雪非雪、似雨非雨、似冰雹非冰雹的東西,大小猶如米粒。砸在人臉上像砂石,落進脖頸裏立刻化為涼浸浸的冰水,撒在馬路上則如同給柏油路麵又蓋上一層薄冰。大卡車翻下護城河,載滿乘客的公共汽車衝上便道闖進飯館,至於兩車頂牛或撞斷電杆和小樹的事情更是時有發生。總之,這樣的早晨是夠熱鬧的了。

但最倒黴的還是那些騎自行車的人,在拐彎時稍有不慎就會摔個大跟頭,如果遇有緊急情況使用了前閘,車鈷轆打橫,也會摔個仰麵朝天。擁擠處若有一個人摔倒,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像踢倒一溜立起的磚頭,一個壓一個,嘩啦啦倒下一大片。天空像一張奸人的臉,陰沉沉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然而每逢這樣的天氣,人們卻像過年一樣開心,以中國人特有的善良、忍耐、樂天和幽默的品格,寬厚地對待大自然的惡作劇。摔倒的人嘿嘿一笑,旁邊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自己摔倒不覺特別倒黴,被別人掛倒頂多也就是抱怨幾句。不會像往常那樣鬥嘴吵架,肝火大發,更不會拔拳相向。大街上時有車倒人翻,大家嘻嘻哈哈,發出各種各樣的笑聲。

麵包車在紅樓劇場門前停住了。

這兒的氣氛卻有點異樣,劇場門前也有一條寬闊的柏油大道,一頭通向五月廣場,另一端連接福北市的鬧區。

在這裏摔跤的人照樣有,卻很少有人大呼大叫,更少有行人嬉笑喧嘩。摔倒的人隻覺尷尬不覺好笑,即使有人摔得過疼,頂多也就是咧嘴苦笑一下,借以自嘲,掩飾其狼狽。親眼目睹別人倒在地上出洋相的人,似乎也感覺不出這有什麼可笑之處。因而,大家默默地摔,默默地看,默默地走,默默地騎,默默地幸災樂禍?偶爾也能聽到一兩句低沉而凶狠的咒罵聲。但聽不清是罵人還是罵天氣,罵街的人無所指,聽的人也不拾茬兒。世上有願意拾金錢的人,哪有願意拾罵的呢?

人們走在這兒為什麼變得如此莊嚴肅穆,不敢有任何輕薄非禮的舉動呢?莫非這兒是塊風水寶地,能驅邪鎮魔,讓一切從這兒路過的人都不得不肅然起敬?紅樓劇場的風水當然不小。它是福北地區的“人民大會堂”,最雄偉,最豪華,最寬敞。劇場裏的設備也最齊全。本地區重要的會議都在這裏召開,各界的大人物到福北來講課或做報告也非紅樓劇場不行。外地的名演員、大劇團來福北演出更是要登紅樓劇場的舞台?劇場所坐落的這個紅樓地段,也堪稱是福北市的“首都”,是城中之城。建築優美奇特,街道寬闊整潔,環境幽靜。全市最高級的“幹部樓”、“專家樓”都建造在這一帶。著名的“地委大院”一地委和市委及直屬各部門領導人的家屬宿舍,就在紅樓劇場的左側。在普通老百姓的眼裏,紅樓一帶是神仙住的地方,是“福北的天堂”。誰能不對它高看一眼?

其實,行人走到這兒不敢嬉笑是另有原因。近來,紅樓劇場變成了福北地區的“八寶山”。

十年冤獄,哪個廟裏都有屈死鬼。因此現在平反昭雪的事就特別多。為了安頓已死的靈魂,也為了撫慰還活著的靈魂,一個接一個的追悼會在這裏舉行。但不是所有人的追悼會都能夠登紅樓劇場的大廳,要按照死者的級別和名望排隊挨個兒,決定先後的次序,確定追悼會的規模一先是地委級的領導幹部,其次是市、區、縣、局級的領導幹部,然後是各界知名人士……

人們走在這兒,怎能不發瘮?怎能不生出一些悲戚之情?即使是跟死者毫無關係,八杆子也打不著,沒有感情,掉不下眼淚,至少也得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痛哉惋惜的樣子。人嘛,感情的奴隸,社會的動物。社會變了,感情怎可不變?前些年,社會上流傳著一句警言:“生活裏沒有觀眾席!”這豈不是說,人人都應該是演員?

今天,有幸成為紅樓劇場追悼會主角的,正是一個優秀的演員。請看劇場門前的訃告:

我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省政治協商會議第三屆委員、著名京刷演員、地區京劇團前副團長花露嬋同誌,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現定於三月十七日上午九時,在紅樓劇場為花露嬋同誌舉行追悼會……

她真美,美得清雅,美得純潔,美得讓人眩暈。看上去她還像個小姑娘,臉上沒有化妝,頭發和睫毛也未加任何修飾,微微笑開的雙唇像一朵小巧的荷花。在花骨朵一樣好看的鼻梁上端,生著一對大得驚人的眼睛,乍一見麵給人的印象很強烈,仿佛占去了小半個麵孔、破壞了整個臉部線條的嬌柔和諧的布局,卻表現出一種特有的力和美。她像在夢中一樣微笑著,帶著希望的、憂悒的、遙遠的目光?

她的眼睛和每一個人都打著招呼,而且不影響她和所熟悉的人進行傾心交談、今天任何一個見到她的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或是喜歡她、崇拜她、感謝她,或是嫉妒她、憎恨她、嘲笑她,愛、哀、悔、怨、恨……不論是那種感情,人們對她都動了心,動了真情,難以再保持心境的平和……

她還是那樣嫵媚、天真、脫俗,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望著她的領導、同事、朋友和敵人。她真的不計較過去的恩恩怨怨?不,不可能!她也是人,而且是個感情極為豐富的演員。她那被苦酒反複浸泡過的心房,不可能像她現在甜美的笑容一樣被所有的人愛,她也愛所有的人。

她在問:

“你現在滿意嗎?”“你有些後悔了?”

“別難受,我這樣不是挺好嗎?”

……

不同的人聽到了她不同的問話,在心裏發出了不同的驚叫:

“花露嬋!”

“你……”

“露嬋!”

……

紅樓劇場的前廳裏掀起一陣騷動,這是從每個人心靈深處刮起的風暴,它帶來的慌亂和不安,幾乎破壞了追悼會上應有的肅穆哀傷的氣氛。太悲則易怒,怒生恨;缺德則心虛,心虛就怕鬼!所有的人都腳步莊重,表情沉痛,活人跟活人之間也多半隻點頭不吭聲,非張嘴不可也是慢語輕聲。每一個剛進來的人都要站在她的照片前端詳一會兒,這一刹那,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靈魂,看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各人的心境和神情都不一樣,極端複雜,也許都是真誠的。死人的目光就是透視活人靈魂的攝像機,能把人們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態準確地拍攝下來、記錄下來。難怪這些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受到如此強烈的震撼,這一瞬間連感情都得到了淨化。有人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有人想笑,不敢大笑也在心裏偷笑;有人想下跪,有人想捅自己一刀,也有人想點燃一包炸藥,把在場的所有人連同紅樓劇場統統炸毀。但是,沒有一個人出聲,沒有一個人動作,大家都低下頭,默默地找一個合適的位置站定。

她,依然笑得那樣甜。

誰也難以相信有著這樣一副容貌的人會死去。沒有一個人能夠看上她一眼就把眼光挪開。等你離開之後,這臉這眼神就將深刻地印在你的記憶裏。她不是那種隻有一張漂亮臉、內涵卻很膚淺的演員,那種演員無論臉蛋子長得多麼好看,讓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不想再看第二眼。她的臉永遠看不透,就因為她的目光很深,老有新的內容、新的發現。然而,照片四周的那一圈黑框兒,下麵吊著的那朵潔白的小花,提醒人們,這張臉實際已經不存在了。她顯得那麼孤寂,那麼纖弱,周圍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然而她又是那麼驕傲……

過去,這麵大牆上掛過梅蘭芳、馬連良、裘盛戎、白楊、上官雲珠、趙丹等戲劇和電影界大明星的照片。以後換成了黨的主席毛澤東和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大幅照片,再以後換成了馬、恩、列、斯、毛,再再以後換成了偉大統帥一個人身穿綠軍裝的巨照,再再再以後又換過幾回……如今,她也是一個人獨占這麵潔白的大牆,居高臨下地望著大千世界……

在她的照片下麵立著一大排花圈,有地委領導同誌送的,也有宣傳部、文化局和各劇團送的。這些花圈也像演員一樣,一天變換一個角色、調換一個位置。今天放在左邊,上麵掛張白紙條哀棹花露嬋,散會後搬回庫房。明天站在右邊,換上一張紙條又去哀悼另一個亡靈。人間的許多事情,隻注重形式,而不是內容。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活的糊弄死的,死的糊弄活的。大家心裏都明白,但不可戳穿這可愛的必不可少的小小騙局!

今天這場追悼會的主持人是新上任的地區文化局局長周鳳起。在這種場合他也許是最鎮定自若的一個,早就站到前麵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待著,等時間一到他就宣布開會。花露嬋追悼會籌備組的人不時地跟他商量一些問題,他條理清楚地下達著各種指示,頭腦冷靜地掌握著幕前幕後的各種重要情況。他思想周到,任何一點反常的現象都會引起他的警覺,今天來參加追悼會的人特別多,使他不解。他在當局長之前當過多年組織處長,有舉辦各種會議的經驗。原來他估計,像這樣性質的追悼會,再加上今天天氣不好,雖然通知了一百個人,能來八十個人就不錯了。誰知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光是簽到的就超過了一百五十人。顯然有許多是戲迷和花露嬋的崇拜者,他們得到消息不請自到。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站在院子裏,堵在門口邊,看見一個文藝界的名人進來就扭過臉去瞧,然後交頭接耳地議論半天。周鳳起的心裏大為不滿,他們來這裏是為了看活人,而不是悼念死人。不該來的來了這麼多,該來的卻不來!最使他犯愁的就是花露嬋的親屬至今一個沒到,應該由死者親屬站立的地方還空著按這裏的慣例,追悼會上應該有死者親屬講話,結束時由領導同誌向這些親屬表示慰問,沒有這兩項程序追悼會就好像有重大的缺陷。也許可以讓花露嬋的好朋友或同學講幾句話,渲染氣氛。挑選誰比較合適呢?方月萱、武班侯?不行!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周鳳起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吳性清的悼詞了……

吳老夫子站在一個角落裏,不和任何人交談,也不敢看花露嬋的遺容。看得出這個不善激動的人正盡力克製著已經激動起來的情緒。他對她太熟悉了,不用看牆上的照片,他甚至可以閉上眼睛,花露嬋就能出現在他麵前一在舞台上戲裝重彩的花露嬋、台下身著便裝的花露嬋和在牛棚裏一身鬼服打扮的花露嬋,在他眼前迭映。他那已經負荷過重、屢出故障的心臟,幾乎承受不住這裏沉重的空氣。他本不願意出這個風頭——代表地委宜傳部和文化局黨委向花露嬋致悼詞,他寧願站在人群裏在心裏默默地回憶一番、悼念一番。可是從文化係統再也找不出能為花露嬋念悼詞的合適人選,他好在也當過幾天京劇團的團長,總算能稱得上是花露嬋的“老領導”。更重要的是他對死者的痛惜、尊敬和懷念,使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為這樣一個人物致悼詞。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抬起頭,同花露嬋的目光相遇了,胸腔內一陣抖動,萬端感慨撕扯著他的良知和感情,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像鐵鉗子一樣擰住了他的五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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