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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織造江寧織造
吳蔚

第一章 一曲微茫

這座曆史悠久的古城,既有過金粉繁華的盛況,也有過遍地瘡痍的淒涼。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間的幹戈起伏,王朝的盛衰更替,在這片土地上反反複複地上演。可以說,在中國大地上,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金陵這樣,生動地折射出曆史長河的洶湧與浩蕩。

翡翠蘭苕碧海魚,起衰扶弊百年餘。

飛騰直欲追班馬,綺麗何常讓庾徐。

荷蓋水雲搖畫鷁,梅梢煙月跨寒驢。

城南聊句緣何事,竹景泉音夜戶虛。

—— 顧嗣立 《送韓學士應召入都》

東漢末年[1],政治黑暗,時局動蕩,社會危機日益深重,終導致豪強興起,群雄割據。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漸成為天下諸侯中實力最強的一支。孫權、劉備為應付共同強敵,不得不謀求聯盟,劉備由此派遣軍師諸葛亮出使東吳。諸葛亮抵達吳地後,登高遙望秣陵山阜,由衷讚歎道:“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對秣陵形勝之地讚不絕口。

秣陵便是六朝古都金陵,又號秣陵,即今日之江寧[2]。“鐘阜”即是鐘山,又名紫金山,有“金陵毓秀”之美譽。“石頭”則是指江寧西隅的清涼山。自諸葛亮一番品論後,人們便習慣用“虎踞龍蟠”來形容金陵之形勢。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建都,成為帝王一大都會,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

及至大明立國,開國皇帝朱元璋亦定都金陵,稱為南京,更恢拓區宇,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裏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裏,外城則因山控江,周回足有一百八十裏。城中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均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仕宦者誇為仙都,遊談者據為樂土。

明代南京圖

鐘山既是“龍頭”,明太祖朱元璋特意將新皇宮位置選在了鐘山之前,以應“龍頭”帝王之氣。為此,朱元璋不惜調發數十萬役夫,填平了鐘山之南的燕雀湖,繼而大興土木,在燕雀湖湖址上營建起一座宏偉壯麗的新宮城。

然一宮之興衰,往往因人而異[3]。明成祖朱棣遷都北平後,南京宮殿雖然有皇族及大臣駐守,卻因長久閑置而日漸冷落。

明正統十四年(1449年)夏六月,天降雷雨,謹身殿、華蓋殿等主要宮殿被雷電擊中後起火,因援救人員未能及時抵達,數殿均遭焚毀。

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五月,南京刮起罕見颶風,太廟多棵大樹被連根拔起,太廟大祀殿及皇城各門獸吻均被大風摧毀。

明嘉靖元年(1522年)七月,南京狂降暴雨不止,江河泛濫,城中處處積水,成為一片汪洋,整個南京城及皇宮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壞。

至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甲申之變、南明在南京建立弘光小朝廷時,皇宮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三大殿[4]蕩然無存,連修繕都無從談起,福王朱由崧隻能選擇在武英殿登基即位。

不出一年,弘光政權覆滅,滿清占據南京,即降應天府為江寧府,皇城則被改為八旗兵駐防城,俗稱“滿城”。清兵入駐皇城後,胡亂拆建,原建築多遭破壞。至此,曾貴為至尊之地的明故宮麵目全非,完全失去了往昔的容光與榮耀,並隨同它的主人朱氏王朝,一道走進了曆史的塵埃。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風水寶地上精心營建的皇宮,竟淪為了清軍的駐防軍營,這不過是改朝換代、清興明亡之時所發生的一樁平常事。作為六朝古都,金陵所經曆的滄桑,遠遠超過南京故宮——“倚檻春愁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銷。興懷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這座曆史悠久的古城,既有過金粉繁華的盛況,也有過遍地瘡痍的淒涼。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間的幹戈起伏,王朝的盛衰更替,在這片土地上反反複複地上演。可以說,在中國大地上,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金陵這樣,生動地折射出曆史長河的洶湧與浩蕩。

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大江東去,人世滄桑,浪花淘盡了千古風流人物,唯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如何不令人慨歎萬千!

明皇城西華門外,有一座漢王府,原是歸德侯陳理宅邸。陳理是朱元璋死敵陳友諒次子,陳友諒敗死後,陳理投降了朱元璋,被封為歸德侯。朱元璋為示恩寵,特意在皇城附近為其修建了規模巨大的園林式宅邸。因陳友諒曾自立為漢王,人們習慣性地將這處豪華宅子稱為漢王府。

雖然過著衣食無憂的優越生活,然處境實與囚徒無異。陳理時常悶悶不樂,因年輕氣盛,憤慨之下,難免會口出怨言。朱元璋得報後,為免除後患,將陳理與歸義侯明昇[5]一道遣送高麗,又將陳府西部一半辟出,賜給養子沐英。沐英後被追封為黔寧王,故其府又稱黔寧王府。

明成祖朱棣登基後,封次子朱高煦為漢王,並賜原陳理府東部作為宅邸。朱高煦後幾度改封,至宣德元年(1426年)因作亂被擒殺[6],其南京漢王舊宅亦被抄沒入官,歸內府織染局[7]所有。

入清後,黔寧王府被改建為督署,成為兩江總督[8]駐地。漢王府東部依然沿用為織造局,專事織造宮廷所需絲織品,稱為江寧織造,既是織造局機房工場,亦是織造官署所在。因原址為漢王府,時人習慣稱其為漢府織局。

清初順治年間,江寧織造監督官均由清廷內務府[9]派駐,一年一換,不設專衙。至康熙二年(1663年),改由內務府派員久任,銜名初稱“駐剳江南織造郎中”,後改為“江寧織造郎中”,為正五品官員。

織造官既成為常駐官員,便要新置衙署,官署地址選在利濟巷大街總督署對麵,正堂懸有大匾一塊,名為“黼黻文明”[10]。正式成立的江寧織造署除依舊統轄漢府織局外,另下轄兩處機房:一處是倭緞堂,位於花牌樓,原址為明開平王常遇春宅邸;另一處神帛堂位於滿城,即明皇城北安門內。

圖清江燈織局地點圖

圖中標示

1.清初江寧織局所在地(明“漢王”府)。南麵產織書友“尚方華袞”牌坊所在地。

2.“竹橋小織造”,前身為明代的“供應機房”,入清以後為“江寧織局”的局外機房。

3.為清初江寧織局的“倭緞織造機房”,具體地點在今三十四標細柳巷口。

4. 為乾隆三十三年後清江寧織造街署所在地。

從官署及擴建機房之選址,便可見清廷對江寧織造之重視。時人揣測內中緣由之關鍵,應當不是宮廷對織錦[11]需求劇增,而是江寧織造所織之雲錦[12],最受西藏及蒙古王公貴族青睞。當時中國南方未平,且有三藩坐大一方,清廷須得交好蒙古及藏人,以保西北邊界安寧,而雲錦恰能投其所好,無疑是最好的饋贈禮物。

第一任江寧織造郎中為正白旗包衣阿哈[13]曹璽,因妻子孫氏曾擔任康熙皇帝保母[14]而受到皇室寵幸。曹璽既是內務府上三旗包衣,被選派為首任江寧織造郎中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自康熙二年(1663年)上任,便再未挪過窩,直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病卒於任上。

曹璽死後不久,康熙皇帝親下江南。此為康熙生平第一次也是大清皇帝首次南巡,足令天下震動。彼時江南有流言說,曹璽死得蹊蹺離奇,康熙南巡與曹璽之死大有幹係,但真相究竟如何,無人得知。

康熙皇帝至江寧後,即令曹璽長子曹寅協理江寧織造事務,以纘公緒。曹寅自十六歲起便入宮為康熙鑾儀衛,後被提拔為禦前二等侍衛[15]兼正白旗旗鼓佐領,久在京師任職,直到其父曹璽病重,才奔赴江寧視疾。他在禦前行走多年,康熙對其極為信任,令他代管江寧織造公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正當人們普遍以為新任江寧織造將是這位皇帝心腹侍衛時,康熙卻當眾撤去了曹寅協理的差事,改由江蘇巡撫餘國柱兼理織造。康熙皇帝回京後,經過慎重考慮,委派正白旗包衣馬桑格出任第二任江寧織造郎中。而曹寅也在處理完父親曹璽喪事後,受命回京述職。

五年後,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皇帝再度南巡至江寧。與前次住在滿城江寧將軍署不同的是,這一次,皇帝竟是指名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

再聯想到第一任江寧織造曹璽病歿於任上、康熙親至江寧致祭之事,以及堂堂江蘇巡撫餘國柱身為二品封疆大吏、一省長官,竟要親自代理五品織造郎中一職,時人這才會意江寧織造並不僅僅是織造那般簡單,它在皇帝心目中自有獨特地位。而江寧織造官署與兩江總督署隔街相對,也絕不是偶然。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清廷黨爭[16]延及地方,兩江總督傅拉塔與江蘇巡撫鄭端因各自立場及利益不同而撕破臉皮[17],爭上奏章彈劾對方[18]。不久,鄭端莫名死於任上。清廷迅即對江南官員進行了大換血,派宋犖接任江蘇巡撫一職。又撤掉按察使高承爵,以王燕接替。江寧將軍博霽改調西安,西安將軍繆齊納接任江寧將軍一職。就連與地方軍政並不相幹的江寧織造,也立時更換了長官。而接替馬桑格的,竟是首任江寧織造郎中曹璽之長子曹寅。

曹寅曾在父親曹璽病歿後協理江寧織造事務,卻又遭康熙皇帝當眾撤職。當時金陵有傳聞稱,因為曹寅是庶出身份,並非曹璽嫡妻孫氏親生之子,孫氏希望自己的兒子曹宣以嫡子身份接任江寧織造一職,遂以皇帝保母的身份出麵加以幹涉。最終結果是,康熙皇帝沒有讓曹寅接任其父之職,但也沒有任用年方二十歲出頭的曹宣。

沒想到數年過去,曹寅竟能再度回到江南!

先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後,即調曹寅為蘇州織造。到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相爭,地方官員大換血,曹寅又調任江寧織造,蘇州織造一缺則由其內兄李煦接替,實出人意料。且因曹寅早年已是禦前二等侍衛,官階正四品,比其父曹璽正五品官階高了一級,由此成為江寧織造署的第一位織造“大人”[19]。

此時的曹寅已今非昔比。他在京師時,著意與諸多名流來往結交,為此而不惜財力、物力。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起,曹寅便以紀念亡父為名,以當年曹璽在江寧織造署手植楝樹為題,向天下名士征求圖詠。這項工作持續了若幹年,在曹寅執著而不懈的努力下,南北眾多名士感懷曹氏孝心,均欣然為之“歌韻圖繪”,在士大夫中傳為盛事[20]。

繪圖者有:黃瓚、張淑、禹之鼎、沈宗敬、陸謬、戴本孝、嚴繩孫、惲壽平、程義,均是當世名家。

為之題寫詩文者有:大學士明珠之子納蘭性德、顧貞觀、吳偉業之子吳憬、方仲舒、顧彩、毛奇齡、杜溶、餘懷、徐乾學、尤侗、王鴻緒、宋犖、王士禎[21]、韓菼等。

這些人中,既有明朝遺民,亦有清廷新貴,卻無一不是顯赫一方的名士。《楝亭詩畫冊》由此而聞名遐邇,曹寅亦是聲名遠播。

既然曹寅今日之光芒已非其庶子身份所能掩蓋,其人大可走文學侍臣之老路,以康熙對文學人才之重視,他日後成為朝中重臣,抑或封疆大吏亦不在話下。卻不想他竟然回到江寧,屈尊就任專掌皇室緞匹的五品織造郎中,內中情由,堪可玩味。

上任後,曹寅先擴建了江寧織造署西花園,增修了西堂、西池、射堂等園林式建築。又不惜重金招募名廚,令西園菜式、點心在短短時間內便聲名鵲起,成為江寧一絕。

佳肴必配以美酒。西園佳釀均為黃酒,名聲最著者有二:一是來自蘇州的三白酒——三白[22]者,蓋以白糯米、白酒曲、白井水為原料也——均為十年以上陳釀,酒味鮮美,上口沾唇;二是超過五年的紹興老酒,芳香醇烈,清冽甘甜。

美食不如美器。西園所有器具,均來自瓷都景德鎮,由行家裏手燒製,內中不乏大家之作,譬如花廳堂首所置焚香紋鼎,便是出自明末清初巨匠周時臣[23]之手。

除了菜式、糕點、酒水出色外,西園還有一項,亦能在金陵獨占鼇頭,即戲曲。彼時昆曲盛行天下,曹寅到任江寧織造後,便設法延請當世曲師名伶,組建成曹氏家班[24],排演最流行的戲劇。

擁有飲食及戲曲兩大法寶後,曹寅開始遍邀金陵大族或是客居本地的名流到西園做客。每每有文人雅士來訪,亦是開筵宴客,排日延賓,酒賦琴歌,極盡熱情款待之能事。不出兩年,織造署西園便成了江寧一景,極一時裙屐之盛,幾有應接不暇之勢。因做客者多為文學大家及士林學者,西園儼然已有江南文化中心之勢。

此時此刻,織造署西園中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這場旨在為內閣學士[25]韓菼餞行的酒宴,薈萃了不少顯宦名流,一如往昔。

文官有江蘇巡撫宋犖、江蘇布政使張誌棟、按察使王燕、江南學政[26]張鵬翮、江寧知府陶賁、上元縣令劉思敬、江寧縣令陳同等;武將則有江寧將軍[27]繆齊納、副都統鄂羅舜、江南提督金世榮等。

甚至連遠在鎮江的京口將軍董元卿也派了軍標綠營[28]總兵黃芳泰星夜趕至,代自己為韓菼送行。新上任的漕運總督王樑則派了漕標綠營千總朱安時引船隊到金陵,專程護送韓菼及其所攜《大清一統誌》[29]成書上路。江南軍政要員缺席者,唯兩江總督傅拉塔而已。

在座的非官方人士也不少,如名士顧彩、杜齊、尤侗、餘懷、顧嗣立,大鹽商程文階、吳炳等,均是專程從外地趕來捧場。尤侗、餘懷是江南老名士,均已年近八旬。顧嗣立則是蘇州青年才俊,亦是內閣學士韓菼門生。

值得一提的是兩淮鹽商之首程文階。程文階每日早餐要飲燕窩、參湯各一碗,外加兩枚雞蛋。某日,他偶然翻閱賬本,發現每個雞蛋要花費一兩紋銀,極是驚異,忙招來廚師詢問。廚師回答道:蛋為自產,下蛋的雞,每天喂的都是人參。

程氏奢侈如此,亦極精於飲食之道,在江南名氣很大。西園籌建之初,曹寅專門向程文階討教了不少飲食學問,現下西園廚房也有兩名廚師原是程氏私廚。

西園有一道名菜為“程鹽商八寶豆腐”——選豆腐腦或將嫩豆腐粉碎,佐以香簟屑、蘑菇屑、鬆子仁屑、瓜子仁屑、雞肉屑、火腿屑,同入濃汁,炒滾後起鍋。此菜式聽起來簡單,卻是費時費料,做成後以瓢取食,香嫩可口,滑而不膩,深受眾賓客喜愛,遂成為西園招牌菜式。因是程文階原創,故以其姓命名。

所謂“餞行”,往往隻是聚會的由頭。一些江寧本地或是寓居於此的鄉紳士人,如已故一等靖逆侯張勇幼子張雲翮、大學士熊賜履之子熊誌伊、金陵十竹齋[30]主人胡其毅、藏書大家黃海博等,素來是西園常客,今日當然也不會缺席。

另外還有多名與織錦業相關的賓客,如雲錦賬房邵鳴、邵拾遺父子,機房殿行頭王楷如等,均是民間織錦業的頭麵人物。

女眷則安置在二樓,多為賓客親眷,由曹寅嫡母孫氏及妻子李氏作陪。

有一則外人不知道的是,兩江總督傅拉塔愛妾溫瑩也是樓上看客之一。溫氏酷愛戲曲,亦是西園常客,即便像今日這種頗令其丈夫尷尬的場合,她亦不肯回避,主動前來,生怕錯過了好戲。

宴會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即將應召赴京的內閣學士韓菼。

韓菼字元少,別號慕廬,蘇州人氏,是大清立國以來經曆最傳奇的狀元。他年輕時本已考中秀才,然因“奏銷案”案發,交不上欠糧,而被官府革去功名。後來再應童子試[31],因文章不合時俗,被視作“劣文”加以斥黜,且張貼在學府照壁牆上“示眾”,成為眾人笑柄。

韓菼受此打擊,情緒極為低落。其友人悄悄去找神算張嵩,請他為韓菼算個前程。張嵩曾因算中繆彤[32]將會高中狀元而聲譽鵲起,“吳中驚以為神,門外車馬不絕”,是蘇州大名鼎鼎的人物。

張嵩問了韓菼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即厲聲喝道:“此人來歲當死,還問功名乎?”

友人聽後,怏怏離去,也不敢將算命結果告訴韓菼。

剛好此時朝臣徐乾學到蘇州公幹,夜間宿於官館,偶爾聽到旁人誦讀韓菼文章。對方本意是要取笑韓菼,徐乾學聽後卻大為驚歎,稱讚韓氏文章“開風氣之先,真盛世元音也”。次日一早,徐乾學設法尋到韓菼,當場收為門生,並帶其入京深造。

徐乾學是傳奇大儒顧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1670年)探花,授翰林編修,先後擔任日講起居注官、《明史》總裁官、侍講學士、內閣學士,深得康熙皇帝寵幸,權勢極大。曆屆鄉試,徐乾學雖不親自主試,但主考官總對他言聽計從,因而凡拜在徐氏門下的士人,無不登得科第。

某次,有個姓楊的翰林主考順天鄉試。試前,徐乾學派人送去一份名單,要求將名單上的人盡數錄取。楊翰林屈指一數,名單上的人數已將榜額全部占滿,可還是不得不遵命照辦。

榜發後,京師大嘩,群情洶洶。康熙皇帝聽聞後,親自過問此事。楊翰林早得徐乾學指點,坦然回應道:“大清國初年,朝廷將美官授漢人,都不肯接受。如今漢人苦苦營求登科,足見人心歸附,應該為此而慶賀。”康熙默然,事情竟然由此平息。

徐乾學生平愛獎拔讀書人,因此經常有士子投其所好,等到深更半夜時,到徐氏住處附近大聲讀書,希望得到其賞識,以至徐氏所居繩匠胡同房價高出他處數倍,為京師之最,也足見徐乾學聲名之高、能耐之大。彼時韓菼已是三十多歲年紀,連童子試都未通過,基本已無望於仕途,竟意外得到徐乾學的垂青,可謂是意外之喜。

康熙十一年(1672年),韓菼於京師參加了順天鄉試,因文章不合閱卷官心意,被黜落一旁。剛好徐乾學擔任這屆鄉試的副考官,硬是從廢棄的試卷中找出了韓菼的文章,韓菼由此通過鄉試,成為一名舉人。

次年二月,韓菼參加禮部會試,以第一名會元奪魁。

四月殿試,韓菼在時務策策文中指斥吳三桂等“三藩”擁兵自重,圖謀不軌,朝廷不應姑息,應盡快撤藩。

殿試結束後,擔任評卷的讀卷大臣將所選前十名文章呈送康熙皇帝。正在暗中籌劃撤藩的康熙讀到韓菼文章後,極為振奮,當即提筆在韓菼卷子上寫上“第一甲第一名”六個大字,韓菼由此成為滿清第十四位狀元,也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位會試、殿試接連奪魁者。

高中狀元後,韓菼按照慣例入翰林院為修撰,後升為侍講,侍從皇帝,講解經史。然彼時朝中黨爭激烈,韓菼恩師徐乾學亦深涉其中。徐乾學之舅顧炎武生前一再為清廷羅致,卻寧死不肯仕清,且為反清複明大業四處奔走,窮盡一生心力。其人雖隻是個士人,但其胸懷天下的情懷感動了無數人。而顧氏外甥則成了滿清新貴,且為爭權奪勢在朝中興風作浪,兩者之對比,不可謂不強烈。

韓菼見朝中諸臣隻知爭權奪勢、追名逐利,漸漸失去了進取之心,遂以改葬父母為名乞假回家,在蘇州閑居了五年。再次被召回朝中後,正好趕上康熙皇帝親考翰林院官員,徐乾學第一,韓菼名列第二。徐乾學遂入值南書房[33],韓菼則升為韓林院傳講學士。一個月後,又升為內閣學士。

韓菼在朝不到九年,便成為朝中從二品大員,可謂青雲直上。而且康熙極賞識韓菼的才學和人品,曾道:“韓菼乃天下才子,風度好,奏對也合朕意。”又道:“韓菼所撰文章,能道出朕心中事。”

韓菼得寵,徐乾學政敵不免有所憂懼,生怕韓菼成為徐氏強援,遂不斷對其施加壓力。韓菼厭惡黨爭,便幹脆托病辭歸,打算終老鄉裏,讀書自娛。

黨爭素來波濤洶湧。韓菼離開朝廷後,權相明珠倒台,但徐乾學因為本身並不幹淨,劣跡斑斑,亦不斷受人攻訐,不得不主動辭官。徐氏退居鄉裏後,其恃權納賄等不法行為不斷被揭發出來,“倒徐”成為一時熱潮,如兩江總督傅拉塔上奏彈劾便是一例。

昔日參與黨爭的漢人重臣如陳名夏、陳之遴者,均沒有好下場,旁人怕受牽累,多因此而疏遠徐乾學,唯獨韓菼照舊與徐氏來往,甚至還挺身為其辯解。

所幸徐乾學並非浪得虛名,其人學識淵博,康熙一朝欽定官書,十之八九都是由他監修總裁,為世人看重,就連滿人大才子明珠長子納蘭性德也是徐氏門生。康熙愛惜人才,出麵庇護,針對徐乾學的清算才就此消退。

而今康熙皇帝不知如何又想起了有學問的人的好處,下詔以原官內閣學士召補韓菼回朝,同時召徐乾學及其門生入京修書。然徐乾學已於一月前病逝,死前留有遺疏,要將自己編著的《大清一統誌》進於康熙。韓菼已年近六旬,本無意於仕途,但為了完成恩師心願,遂決意攜其心血之作應召入京。

金陵文風濃厚,藏書富甲天下,多時人所未見者,最為文人士大夫喜愛。韓菼離朝後,一直寓居於江寧清涼台,與大學士熊賜履比鄰而居。曹寅入主江寧織造後,將主要時間、精力都花在了與江南文人結交上。昔日韓菼在朝為官時,便曾應邀為曹寅題寫《楝亭圖詠》,二人既重逢於金陵,亦不時來往。曹寅得知韓菼即將奉詔入京修書後,更是專門為其舉辦了一場餞行宴會,遍邀名流到場,以為韓菼麵上爭光。

韓菼既是徐乾學一手提拔,為其得意門生,之前曾力求扳倒徐氏的兩江總督傅拉塔自然是無顏出席這場盛宴。織造郎中曹寅明知傅拉塔與徐乾學不和,卻不避嫌疑,大張旗鼓地為徐氏門生設宴餞行,宴會地點西園就在總督署對麵,似乎不大將堂堂兩江總督放在眼中。而江寧軍政要員爭相出席,並不如何擔心會因此而得罪傅拉塔,亦可見江寧織造之地位實不在兩江總督之下——曹寅嫡母孫氏曾做過康熙皇帝的保母,曹寅夫人李氏之母亦曾是康熙保母,僅這一層關係,便為傅拉塔所不及。

曹寅以皇帝心腹身份就任江寧織造,到任後將織造公務盡數甩給物林達[34]馬寶柱及筆帖式[35]張問政,自己則忙著吃喝玩樂,與一幫文士流連於詩酒之中。曹氏品秩正四品,年俸銀為一百零五兩,月支白米五鬥。他早先為討好嫡母孫氏,已將從父親曹璽處繼承的田產財物盡數轉給了弟弟曹宣,甚至還過繼了曹宣之子為己子。以曹寅的俸祿及家底,根本無力維係如此廣闊的交際網,其日用排場,應酬送禮,均出自官庫,以及來曆不明的收入。不僅江寧織造署上下人等知悉內幕,就連地方官員亦是一清二楚,但卻沒有人敢參奏曹寅揮霍貪汙公款。

明眼人對此看得很清楚,江寧織造署絕非普通衙門,康熙皇帝二下江南時,竟以其為行宮,便足以證明此節。而曹寅在微妙時刻赴任金陵,江寧織造郎中隻是個掛名頭銜,實則身負秘密使命:他一定得過康熙囑咐,要以懷柔手段來籠絡江南文士,是以才如此放膽交際。

好宴總是少不了歌舞助興,以樂侑酒是古來慣例。不過今日在西園登台唱戲者並非曹氏家班,而是外請的秦淮河上最紅的慶餘班。之所以如此,蓋因為今日上演戲劇為洪昇名作《長生殿》,這是韓菼心儀已久的戲,點名要看,然出於某種政治考慮[36],有官職在身的曹寅不便安排家班排演這出戲,外請梨園戲班可就隨意多了,沒有那麼多顧忌。

再有一則,曹家班班主朱音仙出自江南鼎鼎有名的冒家班,其舊主冒襄剛於數月前過世,朱氏傷痛往事,鬱鬱滿懷,亦沒有心情來排演新戲。

慶餘班雖然紅遍金陵,卻還是第一次到江寧織造署登台唱戲,派出了最強班底不說,還請到了“丁字簾”丁南強及秦淮名妓朱雲客串。

丁南強是著名昆曲清客兼串客丁繼之之孫。丁繼之原名丁胤,金陵人氏。明末秦淮風月最盛時,丁繼之常在秦淮歌場中客串演戲,扮醜、淨角色,以扮演《水滸傳》中的赤發鬼劉唐最為著名。時人餘懷有《板橋雜記》記雲:“丁繼之、張燕築、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於李貞麗、李香君二李家,或集於眉樓顧媚[37]家,每集必費百金。丁繼之扮張驢兒娘,張燕築扮賓頭盧,朱維章扮武大郎,皆妙絕一世。”

丁繼之不獨以串戲知名,其人交遊極為廣闊。丁家位於金陵青溪與秦淮交彙處之南岸,人稱“丁字簾”,又稱“丁氏河房”,亦是江南名士聚會中心。順治年間錢謙益幾次因事到江寧,康熙初年王士禎到南京遊覽,均客居在丁氏水閣。二位蜚聲文壇的領袖人物先後選擇丁氏河房作為住處,足見丁繼之在士林之分量。

丁繼之一生逍遙自在,活到九十餘歲,十餘年前才因病過世。其二子均已先他而去,唯有一孫,即丁南強,亦繼承了“丁字簾”衣缽,擅長昆曲,不時到各戲班串場。

朱雲則是近年才冒出頭角的秦淮紅歌妓,也算是適時而出,風度高雅,無折腰齲齒習氣。

明代時,南京“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秦淮風月更是名聞天下——“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遊戲,馬如遊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台,尊罍絲管,以及孌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為腸,不能不為梅花作賦也。”

文人狎妓成風,以風月為雅事,還搞出了一些新名堂,如開設花榜,品評諸妓,排定名次,竟成為一時之盛事。彼時舉世豔稱的名妓如朱無瑕、鄭元美、馬湘蘭、趙令燕、顧媚、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等人,均為白門[38]翹楚。時人曾道:“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忘宿倡。”以此來形容當時的社會風氣。

然入清之後,清廷出於政治目的,對江南控製極嚴,尤以曾是明朝南京的江寧為重。頻繁地封船、封江,使得依賴於長途販運貿易的金陵經濟遭受了毀滅性打擊。時人有詩感慨道:

憶昔年少來金陵,兩岸樓台千百層。

瑤笙錦瑟家家曲,畫舫珠簾夜夜燈。

如今未及三十載,城市蕭條風俗改。

居人對岸悄無嘩,月色波光似煙海。

一片蕭條中,秦淮繁華也成為過眼雲煙。著名廉吏“於青菜”於成龍上任兩江總督後,更是公然禁止奢華,以武力驅除娼妓。而秦淮娼妓曆來是金陵城市繁榮與否的“晴雨表”,與秦淮河兩岸數萬人的生計密切相關。經清廷刻意打壓後,長幹、朱雀、雨花、桃葉等舊時歌舞遊樂之地,一旦闃寂如僧舍,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即所謂紅牙碧串,妙舞輕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秦淮兩岸陷入了長期凋敝,一派蕭條破敗景象。“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曾作詩感慨入清後金陵的衰落:

秦淮春水阻江隈,六季芳洲更不開。

燕子歸時仍舊巷,雨花落處是荒台。

千帆斷鎖愁曾到,三殿鳴珂憶許陪。

一自諸公延訪後,新亭風景逐人來。

戰後江山末可期,深城草木接葳蕤。

西陵人去無消息,南浦愁來有歲時。

細雨似霑新淚濕,輕煙渾放故春遲。

姑蘇自昔歌舞地,子夜峰青更恨誰?

然“三藩之亂”平定後,江南經濟得到了恢複與發展,商業興盛,秦淮河重新熱鬧了起來,三年一度的江南鄉試更是推波助瀾,兩岸再度出現了“戶戶皆花,家家是玉”的場麵。秦淮遊船亦再度興起,與青樓繁盛交相輝映。

秦淮妓家時有“朱市”妓和“曲院”妓之分,朱市妓身份較低,曲院妓即“倡兼優”者,擅長曲藝,水平高者即為“名妓”,身價極高。妓家為了多賺錢,專門到蘇州采買少女[39],教以歌曲,加以訓練後,令其上船,所得纏頭之費,往往十倍於梨園戲院。

秦淮煙水再度旖旎,有違康熙皇帝“正風俗,力戒奢華”之聖諭,也被“當事者禁之”,但既有需求,難以禁絕,最終竟成為風尚。不僅文人士大夫乘坐畫舫遊河時必攜青樓女子,就連江寧城中的一些大家閨秀也緊隨潮流,出遊時總要“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

朱雲便是秦淮河上最紅的曲院名姬,其人正當韶華,風度高雅,妙精音律,頭次裝束出場,即技驚四座,一炮而紅。今日慶餘班請來這位號稱“江寧南曲第一”的紅歌姬補花旦角之缺,也可謂人盡其才。在座名士如顧彩、尤侗等均常年浸淫於戲曲,非但精於玩賞,且能作劇度曲,幾位大行家對慶餘班臨時所請二位外援之功力,亦是頷首讚許。

最感驚豔的是餘懷。他年輕時便混跡於秦淮河畔,曾觀賞過許多名家名作。當年在眉樓,顧媚扮小生,董小宛扮花旦,鉛華不禦,橫波流光,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令人心蕩神馳。此刻見朱雲鬢發如雲,明眸似水,驟與之遇,神光陸離,仿若時光倒流,他又回到了眉樓,再度見到了他最愛慕的女子[40]。

主賓韓菼亦愛惜朱雲風度,覺得其人娉婷嬌姿,踐塵無跡,雖是細骨輕軀,卻自有一股不凡英氣,正欲評點幾句,卻見曹府總管曹湛引著一名老者來到身側,正是自己一直盼望的陸惠,忙低聲問道:“書運到了嗎?”

陸惠欠身道:“安然抵達。已遵照韓學士吩咐,送到夫子廟安置。”韓菼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又道:“陸老一路辛苦。”

曹湛甚是幹練,見陸惠風塵仆仆,臉有倦色,且從始至終不曾看過戲台一眼,顯是對戲曲毫無興趣,便招手叫過一名仆人,引陸惠先下去休息。韓菼也道:“陸老請暫去歇息,等宴會散後,再隨我回清涼台。”陸惠滿口應了,自隨仆人去了。

曹寅忙問道:“是徐尚書遺著《大清一統誌》運抵金陵了嗎?”

韓菼簡短答道:“是。”又朝江南學政張鵬翮點了點頭,張鵬翮會意。幾人放下一樁心事,又繼續專心看戲。

隻聽到台上唱道:“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無限情思。七月七夕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誰知道比翼分飛連理死,綿綿恨,無盡止。”

又唱道:“破不剌馬嵬驛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紅顏為君絕,千秋遺恨滴羅巾血。半棵樹是薄命碑碣,一捧土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野,噯莽天涯,誰吊梨花謝!可憐那抱幽怨的孤魂,隻伴著嗚咽咽的望帝悲聲啼夜月。”

至此,這出講述唐玄宗和楊貴妃愛情故事的昆曲劇目已接近尾聲。主人曹寅雖是第一次觀看《長生殿》,他自己也是戲劇行家,創作有戲曲《續琵琶記》[41],作為曹家班的私家戲。卻並未全神貫注,眼角餘光不時打量觀察眾賓客的反應——

隻見顧彩、尤侗等人皆如癡如醉,沉浸其中。即便是江寧將軍繆齊納等武官不懂戲曲者,亦是看得目不轉睛。唯獨坐於下席的京口總兵黃芳泰神色古怪,目光根本不在戲台上,而是不停朝自己身側的韓菼張望。

曹寅微一沉吟,舉手叫過身後的曹湛,低聲吩咐了幾句。曹湛是曹寅遠房堂弟,任曹氏內府總管,協助處理其私人事務。他得了囑咐後,便徑直來到黃芳泰身側,低聲問道:“總兵大人可是有什麼需要?”

黃芳泰微一猶豫,即問道:“那臉上有疤的人,就是適才跟韓學士說話的老者是什麼人?”

曹湛見對方神情緊張,臉上大見驚疑之色,忙告道:“那是已故徐尚書的管家陸惠,這次是專程運書來金陵。”

黃芳泰奇道:“徐尚書?是徐乾學嗎?原來他是徐尚書的管家。”長長舒一口氣,繃緊的麵皮立時鬆弛了下來。

曹湛問道:“怎麼,總兵大人認識陸管家?”

黃芳泰搖了搖頭,道:“應該是我認錯人了。畢竟這麼多年過去……”

忽聽到掌聲如雷鳴般響起,台上戲曲已然結束。喝彩聲尚未歇止,名妓朱雲所扮旦角提高嗓門,清唱道:“怎……”一字吐出,激越清亮,聲出朝霞之上,一下子便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聲,看客們立時安靜了下來,等待後戲。

朱雲繼續曼聲唱道:“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這是蘇州老名士尤侗的名句,當年順治皇帝一讀之下便為之驚絕傾倒,此刻以昆腔唱出,竟別有一番味道。

眾人聽在耳中,均以為接下來將要上演尤侗所作劇目。尤侗自己也以為如是,雖然意外,還是極為驚喜。卻又聽到已換過裝束的丁南強重新上台,沉聲唱道:“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

竟是一出不知名的新戲!

眾人不由得驚訝萬狀。主人曹寅忙笑道:“這是顧彩顧公為各位安排的意外之喜。”

顧彩遂告道:“這是我一位孔姓朋友新創作的劇目,名為《桃花扇》[42],還隻是初稿,我看過後覺得不錯,遂略作修改,安排慶餘班排了一出,為諸位加場戲。”

顧嗣立問道:“這位孔姓朋友,可就是曲阜孔尚任?”顧彩道:“正是。”

尤侗忙問道:“聽說孔尚任在京為京官,意外購到了唐代宮廷著名樂器小忽雷[43],當真有這回事嗎?”

顧彩笑道:“千真萬確。”又曼聲吟道:“涼州護索響偏驕,忽墜遊絲轉綠腰。破柱驚雷呼客醒,滿堂風雨正蕭蕭。”

其人所吟誦詩句,正是名士查嗣瑮[44]所作《孔東塘座上聽關東客彈小忽雷》。原來孔尚任考證意外購得小忽雷正是韓滉所製原版後,欣喜若狂,愛若至寶,曾專門聘請關東琵琶名家樊祾彈奏,查嗣瑮當日亦是座上客之一。樊祾技驚四座,再配以絕世名器,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令人大飽耳福,故查嗣瑮專門作詩記之。

尤侗是知樂之人,聞聽“滿堂風雨正蕭蕭”之句,不由得悵然長歎,露出神往之色來。

金陵藏書大家黃海博問道:“這部《桃花扇》,講的可是複社公子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

顧彩笑應道:“正是。想來諸位一聽到‘桃花扇’[45]三字,便知道究竟了。”

台上丁南強笑道:“我隻是先開個場,勾其各位的興趣。各位也坐了不少時候了,先各去方便方便,回來再接著看好戲。”

主人曹寅忙接口道:“我正有此意。”

眾人聞言,便各自起身,有去茅房的,也有三三兩兩閑談的,更有沉迷於戲劇,直接去後台找戲子的。唯獨江南學政張鵬翮匆匆過來,拱手向曹寅告辭。江南學政官署本在江陰,張鵬翮這次專程趕來江寧,說是為韓菼送行,其實最主要的目的還想一窺徐乾學遺著《大清一統誌》全貌,他既知全套書係已運抵金陵,心癢難耐,無論如何都等不及了。

曹寅自成人起,便著意與文人雅士交往,朋友中多有愛書成癖之人,對張鵬翮迫不及待的心情亦能理解,便笑道:“張學政到底是愛書之人,竟是連新戲都顧不上看了。”

張鵬翮道:“難得韓學士不介意。再則說,韓學士即將攜書進京,能多看一刻,也是好的。”

韓菼雖知縣學[46]已安排了人手專門看管書箱,徐府管家陸惠也派有心腹家仆寸步不離,但這批書畢竟是恩師畢生心血,且將要進獻給皇帝,不能有絲毫馬虎。偏偏他是主賓,不能中途離場,便招手叫過門生顧嗣立,命他陪同張鵬翮前去夫子廟觀書。

曹寅料想張鵬翮、顧嗣立這一去,今日必不會再返回,笑道:“本來還指望顧酒帝今日陪韓學士痛飲一場的。”

顧嗣立年不及三十,卻博學有才名,且酒量驚人,在江南素有“酒帝”之稱,還在蘇州成立了“酒人社”,聞言笑道:“恩師也不是明日便會動身,總還有機會痛飲。”

學政雖然隻是教育官員,卻是二品大員,且多是翰林出身,由皇帝親自委任指派,不屬於地方官員體係,類似欽差,地位尊崇。張鵬翮清名甚重,更為時人推崇,韓菼遂親自相送。

曹寅正待陪出門去,筆帖式張問政匆匆過來,低聲稟報道:“有貴客到訪,正在楝亭書齋相候。”

張問政負責處理江寧織造署公務,既是他趕來相請,這貴客必不是曹寅平日相交的文士,而是官場上的人物。曹寅微一沉吟,便招手叫過曹湛,道:“你先代我陪韓學士送張、顧二位出去,再留在西園好好招呼貴客。”

曹湛躬身應了,自引諸人出去。

送走張鵬翮、顧嗣立二人,折返回西園時,韓菼忍不住問道:“今日宴會,何以請了民間織錦業的頭麵人物,卻不見江寧織造的各位堂主及管事?”

曹湛料不到堂堂內閣學士竟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先是一怔,隨即恭恭敬敬地道:“江寧織造各位堂主及管事隻是奉旨辦差,吃的是皇糧,是不用上台麵的。但邵鳴、王楷如這些人則不同,他們掌控著民間織錦業,金陵城中一多半民眾均仰之存活,江寧一方經濟也全賴於此。”

江寧織造隻負責宮廷錦緞貢奉,但江寧所產雲錦是曆史上極負盛名的絲織藝術品,清初詩人吳偉業曾稱讚雲錦道:“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雀妝花雲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雲錦色彩豔麗,風格典雅,兼之織物質地繁密,粗放飽滿,不易浸灰,不損光澤,特別適合西北風沙地帶,尤為蒙古人及西藏人鐘愛。蒙藏貴族無不對其趨之若鶩,王公蟒袍、宮妃禮服等均必須由雲錦製作。除了用於服飾外,雲錦還被製作成坐墊、傘蓋、帷幔等,用途極其廣泛。

入清之後,因為種種政治原因,江寧經濟一片凋敝,完全陷入停頓狀態,而近年來大見複蘇之勢,便是因為民間織錦業的興起——

城中機戶[47]雖隻有幾百家,織機亦不足千台,然附庸於織錦業者,有絲經行、染坊,枋店、梭子店、筘子店、範子行、拽花行、邊線行、紙坊、金線行等,相關從業人員多達十餘萬人,時稱聚寶門[48]東西、秦淮河兩岸,十室九家與織錦業同呼吸、共命運,以至有“金陵月色雖依舊,隻聞織錦機杼聲”的說法。像邵鳴之類的大商人,在北京、江寧、張家口均設有緞號,專門經營雲錦生意,通常是購買上好雲錦,再成批販賣往西北地區。

韓菼寓居金陵的時間已不算短,亦知江寧從根本上說仍是一座消費型城市,支柱產業隻有絲織業,近年經濟複蘇,亦全靠民間織錦獨領風騷,料想王楷如、邵鳴等人均是有能力影響一方經濟的重要人物,是以才會被曹寅器重。

他思忖片刻,又問道:“機房殿行頭,老夫倒是聽人提過,等於是民間機戶公選出來的頭目,算是行業首領,但那邵鳴不就是個販售雲錦的大商人嗎,何以稱為賬房?”

曹湛笑道:“賬房是民間俗稱,本名原叫號家。”見韓菼困惑依舊,又進一步解釋道:“以往民間織錦經營模式,是機戶生產出雲錦,商人以低價收購,再高價賣出。而今卻有了變化,像邵鳴這類大商人,憑借手中雄厚的資本,事先控製了許多機戶,這些機戶生產出雲錦後,隻能交給邵鳴,不能再賣給別人。這類的商人,便稱為賬房。”

賬房又有本幫與客幫之分:本幫是給機戶提供絲經和樣品,令機戶加工,按成品結賬,稱為“放料”;客幫則是預先向機戶放貸銀兩,訂有合約,按期收貨,稱為“放銀莊”。

韓菼聽了曹湛一番解釋,這才會意過來,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小覷,織錦一業,竟有這麼多門道。”

曹湛聞言也笑了,告道:“王楷如就不必說了,他是祖傳手藝,而今更是江寧城中最厲害的挑花匠[49],江寧織造署有一些高難貢品,如妝花[50]描金緞、金寶地[51]等,都得請他出馬幫忙。再說邵鳴,他也不獨是因為有錢才被織造大人看重,其人很有些來曆,就連當今聖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原來邵鳴常年奔波於邊地,與諸多蒙古王公貴族交好,還與一位蒙古貝勒拜把子結為了兄弟。清廷素來推行“滿蒙一家”的政策,世代聯姻,康熙皇帝祖母孝莊太後便是蒙古人。某次,康熙招待某位進京的蒙古王公時,從其口中聽到了邵鳴的名字,便牢牢記在了心裏,到曹寅赴任江寧織造時,更是專門交代他要與邵鳴結交。

邵鳴其貌不揚,服飾打扮也甚是普通,沒有大富商常見的輕浮傲慢之氣,為人亦是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訥。倒是其子邵拾遺生得豐姿俊秀,極見貴氣,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樣。韓菼聽說邵鳴竟是當今康熙皇帝指名要求曹寅交往的人,不由得立時對其刮目相看。忽又想到一事,忙問道:“去年我在西園見過一名叫劉遠的北方商人,聽說是遼東巨富,曹寅老弟稱與劉遠淵源極深,特意交代不能拿他將普通富商對待,何以今日不見他人?”

曹湛笑道:“劉遠長駐北方,在江南待的時間短,說是水土不服,不習慣江南的氣候。關外人總是如此。”

韓菼點頭道:“想必跟吳兆騫一樣。”一提及吳兆騫的名字,又憶及那些大起大落、悲歡離合的往事,長歎一聲,遂不再多提。

到西園門前時,正見到黃海博在與一名少婦交談。黃海博是已故《明史》纂修官黃虞稷[52]之子,從其父手中接管了金陵最著名的藏書樓——千頃堂。韓菼寓居在金陵清涼台,與黃家相距數裏,不時乘轎前往到千頃堂借書,與黃海博極為熟稔,當即走了過去,招呼了一聲。

黃海博忙應道:“我特意在這裏等著韓學士呢。”

韓菼甚是奇怪,問道:“黃老弟可是有什麼急事?”

黃海博指著身邊的少婦道:“我來為韓學士引見,這位是丁夫人,是烏龍潭心太平庵的女主人。”

韓菼奇道:“你就是丁雄飛的孫媳嗎?”又忙解釋道:“老夫久慕丁氏大名,隻是我搬至清涼台時,丁家剛好出了變故,聽說男主人過世,隻剩下女眷。雖然你我兩家相距極近,總覺得有些不便,一直沒有走動,想不到今日竟在西園遇見丁夫人,實是幸事。”

那丁夫人當即襝衽行禮,道:“韓學士太客氣了。今日算是第一次見麵,海紅這廂有禮,見過韓學士。”意態嫻雅,舉手投足皆有大家風範。

曹湛忙告道:“丁夫人精通戲曲,太夫人聽說後,指名聘請她來,好時時為各位女眷講解戲中精妙之處。”

這“太夫人”,便是曹寅嫡母孫氏。她雖因康熙保母身份而封一品夫人,地位尊貴,卻隻是上三旗包衣出身,於文學藝術全然不通,而今既已在江寧安家,也少不得要學些風雅之道,以時時應付場麵。

韓菼道:“原來如此。”

黃海博見韓菼尚未反應過來,便輕輕咳嗽了聲,出言提醒道:“丁夫人原是姓沈。”

韓菼“啊”了一聲,訝然道:“原來你是……”欲言又止,轉頭看了曹湛一眼。曹湛即刻會意,立稱有事,躬身退去。

等曹湛走遠,韓菼引沈、黃二人來到牆下僻靜處,這才歎道:“想不到今日會在西園得遇金聖歎金公後人,實老夫生平之幸也。”

沈海紅正是蘇州大才子金聖歎外孫女,但她本人極少提及此層身份,知情者甚少,不由得好奇問道:“我尚未表白,韓學士如何知道海紅的來曆?”

韓菼道:“以丁夫人氣度,又精通戲曲,既是姓沈,當出自吳江沈氏。金聖歎金公愛女法筵早年嫁入沈家,這是蘇州吳人盡知之事。夫人閨名海紅,想來是因為金氏舊居位於海紅坊[53]了。”

沈海紅聞言,當即潸然淚下,又上前拜謝道:“多謝韓學士當年設法除掉朱國治這狗賊,為海紅外祖父報了大仇,海紅感激不盡。”

韓菼這才會意過來,沈海紅是專程等在這裏,為的就是要當麵向自己致謝,忙舉手相扶,道:“丁夫人快快請起。這其實是已故恩師徐乾學徐尚書的功勞,全靠他在禦前進言,這才說服聖上重新拔擢朱國治為雲南巡撫。”

朱國治是漢軍正黃旗人,曾任江蘇巡撫。當時南方未定,鄭成功更是一度舉兵北上,險些攻克了金陵。清廷為鏟除異己,威懾地方,素以高壓嚴酷手段治理江南。朱國治亦忠實地執行了這一政策,在任期內搜刮無度,人稱“朱白地”。他曾以抗糧為名,製造轟動一時的“江南奏銷案”,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四府並溧陽一縣一萬三千餘名士紳均因抗糧而遭褫革功名。韓菼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他早年已考中秀才,然因交不上欠糧,被朱國治革去了功名,成為白衣。

更令人切齒痛恨的是“金聖歎哭廟案”[54]。朱國治以“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之罪名,逮捕並殺害了蘇州士人金聖歎、倪用賓等。時任吏部員外郎的顧予鹹回蘇州養病,亦莫名被牽連其中,若非顧氏財力雄厚,在朝中打通關節,使了手段,勢必也要被朱國治一並害死。

接連興起的大案,對江南士人打擊極大。明朝末年,江南風氣是官弱紳強,傑出士紳往往有能力左右官府甚至朝廷政策[55],而經清初哭廟案、通海案、奏銷案等一係列大案打擊後,江南士紳再也不能像明末那樣對時局產生影響力,官長地位日崇,士子地位日卑。

但民心究竟還是不平。朱國治大肆牽連無辜,對士林施以辣手,在江南引起公憤,朝中南方籍大臣亦對其人有諸多不滿,不斷暗中使絆。剛好此時朱母病故,朱國治隸屬於旗籍,本無須按中原漢人製度丁憂,但清廷卻下了一道詔令,命其歸家守製三年。朱國治自知已失寵於清廷,又怕失去官威權勢後吳人為變,等不及與下一任江蘇巡撫交接,便倉促離位,輕舟遁去,吳中為之慶幸。

朱國治之厄運仍未就此而止。朝中有人趁機發難彈劾,稱朱氏未等交接便輕易離開駐地,是為玩忽職守。清廷遂將朱國治罷職為民,從此閑置一邊,再未起用。

康熙十年(1671年),韓菼為權臣徐乾學賞識,攜入京師。韓菼觀測朝中局勢,料想康熙皇帝年輕有為,削藩勢在必行,而“三藩”中首當其衝的吳三桂不會坐以待斃,必將起兵叛亂,於是力勸徐乾學秘密舉薦朱國治補任雲南巡撫。朱國治由此被起用,加太子太保兼少保,赴任雲南巡撫。

這其實是韓菼鏟除朱國治之計謀——

將來吳三桂與清廷對抗,朱國治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麼跟隨吳三桂,要麼忠於朝廷。無論哪條路,都是死路一條。

起初韓菼預測,認為朱國治多半會因怨恨朝廷冷落多年而投靠吳三桂,如此,他將與吳氏同遭覆滅,且身敗名裂,家眷子嗣盡受牽連,這等於是還了當年無辜受累的金聖歎家人等一個大大的公道。

然事實卻並非如此。朱國治在雲南巡撫任上時,因克扣軍糧,而與將士不和。康熙十二年(1673年),吳三桂起兵造反,將士堅持要殺朱國治祭旗。朱國治自知不免,遂痛罵吳三桂,結果身體被吳三桂將士當場撕裂,分而食之。

雖然落了個骸骨無存的下場,朱國治還算是為大清盡忠而死。“三藩之亂”平定後,清廷將朱國治列入“忠義”死難臣子之列,加以褒揚,對其子嗣亦優恤有加。

韓菼借刀殺人除掉朱國治一事,本極為機密,知情者甚少,韓菼本人更是絕口不提。更何況沈海紅雖嫁為人婦,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朱國治被殺時,她應該才出生不久,卻不知她從何處聽到了風聲,今日竟專程來向韓菼致謝。

沈海紅又道:“海紅已嫁入丁家,成為丁氏兒媳,以丁家目前狀況,也無力報答韓學士什麼。但日後隻要韓學士有所吩咐,海紅當萬死不辭。”

韓菼忙道:“不敢當,不敢當。當年那件事,老夫也不獨是為金公一人,更是為了替千千萬萬的江南士民報仇,丁夫人切莫再提報答之類的言語。”想到對方出身名門,年紀輕輕嫁入丁家,即經曆一場大變故,而今獨立支撐丁家零落產業,可謂十分不易,本待再安慰幾句,忽見曹寅心腹仆人黑子匆忙過來,便暫且住了口。

黑子道:“丁夫人,我家主人請你到楝亭書齋一敘。”

當年曹寅之父曹璽初任江寧織造時,曾於書齋外的庭院中植下一棵楝樹。曹寅幼年時,常常在楝樹下讀書習武。曹璽去世後,曹寅承襲江寧織造郎中一職不成,不得不回京任職,卻以思父為名,利用楝亭大做文章,向天下名流征求圖詠。而今曹璽手植楝樹已是亭亭如蓋,曹寅更以楝亭為號,將楝亭書齋經營成了江南文化中心。沈海紅雖嫁來金陵不久,卻是出自書香門第,亦久聞楝亭書齋大名。聞言一怔,遲疑問道:“織造大人可有什麼事嗎?聽說楝亭書齋非等閑之地,我女流之輩,隻怕多有不便。”

黑子忙道:“是有關雲錦的事務,要向丁夫人請教。”

韓菼不由得大奇,問道:“雲錦事務,何以找上了丁夫人?”

黑子道:“適才機房殿行頭王楷如向我家主人推薦,說丁夫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織錦高手。”

蘇州自古便是錦繡之鄉,蘇繡及織錦均名聞天下,而今成為獨尊身份象征的江寧雲錦即脫胎於蘇州緙絲[56]。蘇州女子多擅長於紡織刺繡,即使是大家閨秀,也以精於此道為榮耀,如吳江名士沈自繼之女沈關關便是刺繡高手,繡術號稱天下第一,文人士大夫無不以擁有其繡作為榮。韓菼聽聞沈海紅還精於紡織,倒也不覺得驚訝,便拱手作別,自與黃海博進園。

眾賓客已重新圍著戲台就座,卻始終等不到主人曹寅。曹母孫氏頗為不悅,召曹湛上樓,問道:“寅兒人去了哪裏?怎能如此冷落貴客?”

曹湛忙道:“織造大人臨時有緊急公務處理,還派人將識得織造事務的邵鳴、王楷如等人都請去了楝亭書齋,聽說還請了精於織錦的丁夫人。”

孫氏聞言奇道:“原來海紅還懂得織錦,果然是名門才女。”又怨道:“織造事務不是向來由筆帖式處置嗎,怎麼這會子有貴客在場,寅兒反倒操起織造的心了?”

這也正是曹湛心中的疑問,但他不敢隨意作答,隻支吾應道:“我這就派人去楝亭書齋請織造大人回園。”

孫氏擺手道:“那倒不必了。今日西園宴會是寅兒的主意,他應該識得輕重,想來確實出了急事,被絆住了,一時回不來。”因不便簡慢貴客,便做主發話讓慶餘班繼續上演新戲《桃花扇》。又道:“江寧將軍繆齊納愛女靈修人也沒回來,她活潑好動,想必是逛園子逛得忘了,你派人去尋一下。”

曹湛躬身應了,自下樓來,請江蘇巡撫宋犖代為主持宴會。

宋犖字牧仲,號漫堂、西陂,河南商丘人氏,是國史院大學士宋權之子。少有詩名,十四歲即以大臣子列為順治皇帝侍衛,成人後與王士禎、施潤章等人同列“康熙十大才子”,編有《商丘宋氏西陂藏書目》。其人精於鑒藏書畫,淹通典籍,熟習掌故,藏書有數萬冊之多,“所收藏唐宋名跡,宋元秘帙,冠於河右”。

宋犖既是文士出身,到任江蘇巡撫後,亦與曹寅一般,成日不務正業,隻忙於刊刻書籍,與江南士林諸多名流交好,因而也落了個好名聲、好人緣。此刻他聽說要代主人曹寅主持宴會,便起身抱拳道:“既是太夫人吩咐,我便反客為主,越俎代庖了。”

金陵刻書名家胡其毅笑道:“還有一層各位不知道,這《桃花扇》講的是侯方域、李香君的風流韻事,宋巡撫與侯方域同郡不說,還曾合刻侯方域、魏禧和汪琬三家文為《國朝三家文鈔》,影響頗大呢。”

眾人便齊聲笑道:“原來如此!由撫憲大人來宣布好戲《桃花扇》開場,最合適不過。”

宋犖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舉手招了一招,樂聲響起,好戲遂再度開場。

主賓韓菼卻有些恍惚走神,他已然從曹湛口中知曉京口總兵黃芳泰曾打聽徐氏管家陸惠一事。轉頭見到客席上除了跟雲錦有關的王楷如等幾位缺席外,還少了黃芳泰,頗覺奇怪,便招手叫來曹湛,低聲問道:“黃芳泰黃總兵人呢?”

曹湛搖頭道:“不曾留意到。”

韓菼還待再問,忽覺察有人矚目於自己,轉頭望去,卻是漕標綠營千總朱安時。朱安時見韓菼留意到他,立即將目光轉開。韓菼見對方神情詭異,暗覺奇怪。

曹湛問道:“怎麼了?”

韓菼搖頭道:“沒什麼。”一時不明究竟,遂專心看戲。

之前京口總兵黃芳泰曾打聽陸惠,而韓菼以堂堂內閣學士之尊,竟特別留意一名首次謀麵的武官,不免讓人覺得其中透露著些許古怪。曹湛先按照太夫人孫氏吩咐,派人到園子裏尋找江寧將軍繆齊納之女靈修,自己則親自來尋黃芳泰。

門子告道:“適才黃總兵打聽徐尚書管家是否還在園中,又問了客館方位,便自行尋去了。”

曹湛愈發覺得怪異,正打算趕去西園,卻聽到背後有人叫道:“曹總管,你好忙啊。”聞聲轉頭,卻是江寧將軍繆齊納之女靈修。

曹湛忙行了一禮,道:“靈修小姐原來在這裏,太夫人正打發人到處尋你呢。新戲已經開場,小姐快些回樓上看戲吧。”

靈修道:“那些戲咿咿呀呀,怪裏怪氣,有什麼好看的。”

她是旗人,對戲劇一竅不通,又是活潑性子,根本坐不住,好不容易溜了出來,哪裏肯回去。又笑道:“不過這西園的景致倒真是不錯。曹總管,你陪我四下逛一逛。”

曹湛道:“靈修小姐來過西園不下十次,風景應該早該看厭了吧?”

靈修笑道:“這倒也是實話。那麼改日曹總管陪我去逛清涼山吧。現下天熱,我想去那裏避避暑。”

曹湛道:“靈修小姐身份尊貴,多的是侍從侍女,哪裏需要曹湛作陪?”

靈修笑道:“那些人都不及你曹總管有趣。”

曹湛不敢隨意接口,隻好道:“靈修小姐該認得丁夫人吧?丁家就在清涼山烏龍潭邊,小姐想逛清涼山,大可以請丁夫人作陪。”

靈修道:“丁夫人?你是說沈海紅嗎?”搖了搖頭,道:“丁家沒有了男人,她忙著賺錢為公婆治病,哪裏有工夫陪我看風景?”見曹湛還要再找理由推辭,便沉下臉道:“怎麼,我是身上臭還是怎麼的,你曹總管死活不願意陪我?”

曹湛忙道:“靈修小姐誤會了。實在曹府事務甚多,我怕一時難以走開,耽誤了小姐遊覽之事。”

靈修道:“那麼我讓我爹向曹織造要了你,聘你到江寧將軍署任職,你便可以專心陪我出遊了。”

曹湛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萬萬不可。”

靈修也隻是隨口一說,眼睛隨即骨碌一轉,又道:“曹總管很想進明故宮看看,對吧?”

曹湛很是驚訝,問道:“靈修小姐這話從何說起?”

靈修道:“上次曹總管入滿城神帛堂公幹,我看到了你,便悄悄跟在你身後,發現你離開神帛堂後,繞遠道去了明故宮,還一直在四周徘徊。”

曹湛既被對方窺見行蹤,難以抵賴,隻好道:“明故宮可是前朝皇帝住過的地方,任誰沒有好奇心、想進去看上一看呢?”

靈修笑道:“曹總管如果答應陪我去逛清涼山,我就帶你去逛一次明故宮,如何?”

曹湛搖頭道:“明故宮位於滿城腹心之處,守衛森嚴,外人如何能輕易進去?”

靈修笑道:“我可是堂堂江寧將軍之女,明故宮宮門鑰匙一向由我爹親自掌管,難道我還沒辦法帶你進去嗎?”

曹湛聞言頗為心動,終於點了點頭。

靈修笑逐顏開,道:“那我們一言為定。過幾日,我就來約你。”

曹湛道:“甚好。這就請靈修小姐回樓上看戲吧,免得太夫人牽掛。”

送走靈修,曹湛便徑直尋來客館陸惠住處,敲了敲門,無人相應,門板亦隻是虛掩。他正待推門而進時,忽聽到背後有人問道:“曹總管是找我嗎?”

曹湛轉頭望去,卻是陸惠回來了,隻穿著單衣單褲,未著長袍。

陸惠不等曹湛發問,便先解釋道:“我剛剛出去方便了一下。”又遲疑著告道:“不好意思的是,我一時未尋及茅房,便直接在那邊海棠樹下方便了。”

曹湛心中忍不住發笑,暗道:“這位陸管家倒是個老實人,連在海棠樹下方便一事,都不吝直言相告。”忙告道:“茅房就在客館東側槐樹旁,門前掛著半幅雲錦。”

陸惠道:“原來那處房子就是茅房,看著實在不像。”

曹湛又問道:“陸管家可認得京口總兵黃芳泰?他可曾來客館找過陸管家?”

陸惠道:“是京口總兵嗎?曹總管有所不知,我隻是徐尚書昆山老宅的管家,十餘年不曾出昆山半步,哪裏認識官場上的人物?什麼京口總兵,根本不認得。”

曹湛道:“就是坐在下席、身著戎服的那位武官,他可曾來客館找過陸老?”

陸惠搖頭道:“沒有。”

對方雖然回答得幹脆,曹湛卻隱隱覺得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妥,隻是不便再問,便拱手告辭。

離開客館後,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曹湛莫名想去茅房看看。剛掀開雲錦掛簾,便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他心底一沉,急忙搶到最裏格,推開板門——

卻見一名男子坐在溺桶上,身子半倚靠牆,頭歪在一旁,雙眼瞪圓,嘴角掛著一絲血跡。胸腹要害處有數個血窟窿,尚未完全凝結,仍有黑血不斷滲出。

那男子,正是京口總兵黃芳泰!

卻說沈海紅隨仆人黑子來到楝亭書齋,除了主人曹寅外,江寧織造署物林達馬寶柱、筆帖式張問政、總堂主計時及民間織錦業頭麵人物邵鳴、王楷如等俱已在堂中。曹寅先迎上來,為沈海紅引見諸人,簡略寒暄了幾句,便道:“若不是王會首提及,曹某竟不知丁夫人除了精通戲曲外,尚是織錦高手。”

沈海紅道:“在座諸位多是行家,海紅隻略識淺薄之技,織錦售賣,也隻是為了補貼家用,哪裏敢妄稱高手?”

王楷如笑道:“丁夫人何必自謙?我第一次見到丁夫人所織雲錦時,便驚奇不已,輾轉打聽了許久,方得知是烏龍潭丁家女主人所織,心中從此牢牢記住了丁夫人的名字。後來更是聽說丁夫人出自吳江沈氏,曾跟隨刺繡大家沈關關學習錦繡之道,不由得不歎服,果然是名師出高徒。隻是料不到丁夫人竟也是西園常客呢。”

曹寅忙道:“王會首既已認得丁夫人,日後多走動來往不遲。這裏有一樁急務,還要請丁夫人幫忙。”從案上取過一塊殘破的陳年舊錦,問道:“丁夫人可識得此種織法花樣?”

沈海紅雙眸明顯閃亮了起來,失聲道:“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蔣氏妝花’?”

賬房邵鳴一直沉默著,聽到這裏,竟然全身一震,問道:“這就是失傳已久的‘蔣氏妝花’嗎?”

沈海紅道:“我也不能確定,不過這種回緯花樣織法我從未見過。”

雲錦曆史悠久,盛行於元代,元廷設東、西織染局,每局轄工匠三千戶,織機百餘台,年織造錦緞近五千匹,用絲萬餘斤。由於蒙古人喜愛黃金,用金線飾織物紋樣便成為雲錦的一個重要特色。

大明立國後,承襲元製,在南京設有官辦織造機構,規模比元代還有所擴大。彼時有織匠名蔣柳者,擅長妝花,所織圖案燦爛奪目,精美細密,無人能及,時人稱其織法為“蔣氏妝花”,奉為雲錦宗匠大師[57]。

明太祖朱元璋死後,因太子朱標早死,傳位於皇孫朱允炆,是為明惠帝,史稱建文皇帝。不久即發生“靖難之役”,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舉兵南下,從侄子朱允炆手中奪取了大寶之位。南京陷落當日,皇宮燃起熊熊大火,傳聞朱允炆亦自焚而死。而名匠蔣柳亦自此下落不明,“蔣氏妝花”就此失傳。因蔣柳是官匠身份,隻為宮廷供奉織錦,民間流傳極少,又事隔三百年,從來沒有人見過真正的“蔣氏妝花”。

曹寅道:“不管這是不是‘蔣氏妝花’,丁夫人可有辦法仿其圖樣花紋,再織一幅雲錦?”

沈海紅躊躇道:“這個怕是極難。”

曹寅道:“曹某自是知道不容易,王會首等諸位適才也曾提及。但王會首也說丁夫人所織妝花緞,不用拋梭,隻用回緯,織法別具一格,手法更是他從所未見,與這塊陳年舊錦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王楷如道:“我雖是公推的機房殿行頭,挑花術號稱金陵第一,其實名不副實,實在慚愧得很。我一看這雲錦圖樣,便知道自己不行。料想世間有能力摹織出相同妝花者,隻有丁夫人一人。”

沈海紅搖頭道:“不是海紅不願意幫忙,實是能力有限。織造大人親自出麵托請,料想這幅妝花雲錦必定幹係重大,萬一耽誤了正事,豈不是海紅的罪過?”

曹寅便請旁人退出書堂,隻留下邵鳴、沈海紅二人,坦然告道:“這幅妝花雲錦確實幹係重大,是一位蒙古大汗指名索要之物。那名蒙古大汗號鄂齊爾圖汗,在蒙古部落中地位最尊。邵員外多在西北行走,應該認得此人,至少聽過他的名字。”

邵鳴點了點頭,道:“鄂齊爾圖汗是和碩特部落首領。”卻不多言,點到即止。

曹寅既有求於沈海紅,當即細細說了緣由——

原來大清自立國起,便著意推行“滿蒙一家”之策略,著意結納蒙古、西藏,以其為“長城”[58]。而後吳三桂等三藩叛清作亂,西北方的平靜安寧,對康熙皇帝及朝廷指揮清軍平叛、安定民心起了重大作用。如吳三桂曾意圖西結西藏,然第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59]公開表示道:“吳三桂背主負國,人皆厭惡。不來則已,來則縛之以獻。”等於是公開將吳三桂拒之門外。

但世間總有野心勃勃、欲壑難填者,譬如達賴五世的得意門徒噶爾丹。噶爾丹為蒙古英雄人物也先[60]後裔,早年被達賴五世賞識,入西藏學佛。但噶爾丹並未專心於佛學,而是“不甚愛梵書,唯取短槍摩弄”。後其兄在部落內訌中被殺,噶爾丹得到達賴允許而還俗,自西藏返回本部,擊敗政敵,成為準噶爾部新首領。

噶爾丹奪得準噶爾統治權後,便開始向外擴張,多次擊敗其他部落,先後征服了哈薩克、滅葉爾羌汗國,稱雄西域。達賴五世特意贈以“博碩克圖汗”稱號。而今噶爾丹野心膨脹,意圖勾結俄國,稱要“並肩作戰”,攻打中原,並許以將雅克薩“讓給”。

康熙皇帝早已看出噶爾丹“勢力強橫,妄自誌大”,決定發動征伐噶爾丹之役。曹寅所提鄂齊爾圖汗是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其駐地剛好位於中國、俄國及準噶爾統部三方之間,在而今的微妙形勢下,其戰略地位愈發凸顯,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勢——

若鄂齊爾圖汗支持清廷,自會極大地牽製噶爾丹與俄國;若其人倒向噶爾丹,大清便失去了重要屏障,且因為名望尊崇的鄂齊爾圖汗的倒戈,大清還將失去更多蒙古部落同盟。

對如此重要之人,在正式舉兵之前,康熙皇帝當然要極盡拉攏之能事。噶爾丹也毫不示弱,主動表示要與和碩特部聯姻。麵對幾方的籠絡,鄂齊爾圖汗公然表現出中立姿態來。這對噶爾丹並無害處,於大清卻是大大不利。

同時,鄂齊爾圖汗又大玩曖昧,秘密接見清廷使者,將一幅陳年舊錦交給使者,稱康熙皇帝隻要能送給他一件一模一樣圖案花紋的長袍做禮物,他便會不遺餘力地支持大清。

沈海紅聽完原委,不由得又驚又駭,道:“這是將要涉及無數人生死的大事,堂堂蒙古可汗,竟要由一襲妝花錦來決定與誰結盟嗎?”

邵鳴插口道:“這不奇怪。丁夫人有所不知,蒙古風俗遠遠不同於中原,尤其在漠北之地,巫風盛行,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普通民眾,均習慣用占卜來決定大事。鄂齊爾圖汗應該是內心舉棋不定,所以才用先人遺物來占卜決定。如果大清能送給他一件跟先人遺物一模一樣的長袍,那麼便是上天要他支持大清,不然便該倒向噶爾丹。”

曹寅當即讚道:“邵員外不愧在塞外行走多年,見多識廣,情形正是如此。這幅妝花陳錦,確實是鄂齊爾圖汗先人遺物,隻不過很有些年頭了。”

當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為鞏固邊防,亦積極與蒙古通好。他知道蒙古貴族最好金絲妝花雲錦,便從內庫中挑選了一匹上好妝花雲錦,命巧匠製成長袍,作為禮物相贈。鄂齊爾圖汗先人收到後,愛不釋手,連睡覺也不肯脫下來。北方苦寒之地,風沙極大,雲錦雖然精致厚重,卻還是擋不住歲月侵蝕,幾年後,錦袍便磨出了一個大洞。鄂齊爾圖汗先人痛惜不已,又派人向明成祖索要。明成祖派人到內庫檢尋,卻再也沒有找到同樣花紋質地的妝花雲錦。而且召遍能工巧匠詢問,也無人會織同樣的花紋。鄂齊爾圖汗先人得知緣由後,不免引為憾事,但仍然舍不得扔掉錦袍,便將其裁開作為披風,直到逝世,仍以不能身穿心儀妝花雲錦長袍下葬為憾事。

之後,那妝花雲錦披風作為先人遺物代代流傳了下來,亦是大明與蒙古通好的見證。到鄂齊爾圖汗手中時,已經隻剩下了這麼一小幅。他同時受到康熙皇帝與噶爾丹的籠絡,既不願幫助大清對付自己族人,亦不想與有野心的噶爾丹為伍,但形勢逼迫他必須作出抉擇,難以取舍之下,遂決意以先人遺物來占卜。

曹寅述完原委,又道:“自明入清,不少匠人無辜死於戰火,江南織錦業倒退了不少,有許多個人風格獨特的織術就此消失不見。這幅陳錦距今已有三百年,紋理質地之優,仍為我生平僅見,織法更無人識得。要想摹造出來,難度可想而知。鄂齊爾圖汗用此做占卜之物,其實已有倒向噶爾丹之意,我猜他自己也不相信大清能交出一件圖案花紋一模一樣的雲錦長袍。”長歎一聲,轉頭去看邵鳴,隱有征詢意見之意。邵鳴微一遲疑,即點了點頭。

曹寅隨即提高語氣,大聲道:“但當今聖上認為我中華人傑地靈,江南更是人才輩出之地,蔣柳之後,一定還會有第二個蔣柳。於是聖上派使者星夜趕來江寧,將陳錦交付於我,命我盡快設法督造。我適才召集織錦業諸位行家,均苦無對策,認為世上無人能造出一模一樣的妝花雲錦來,獨有王楷如王會首舉薦了丁夫人。王會首年高德尊,以其為人,沒有把握之事,不會輕易開口。丁夫人,我知道你為難,還請你從大局著想,務必試上一試。”

沈海紅一時沉吟不語,隻不斷摩挲打量那塊陳年舊錦。曹寅雖不懂織錦之術,但畢竟人在江寧織造郎中位上,亦知能工巧匠之心思,無不以巧奪天工、能為人之不所能為目標。他見沈海紅目光片刻不離陳錦,眼波流轉,知其心思已動,遂試探道:“隻要丁夫人同意盡力一試,就算最後完成不了,也沒有關係。丁夫人有任何要求,盡可以提出來。”

沈海紅雙眼中的靈光倏忽間消失了。她將陳錦還給曹寅,辭謝道:“實在抱歉,海紅能力有限,難以辦到。”行了一禮,就此辭了出去。

曹寅不免大失所望,道:“看丁夫人適才神色,我還以為她極有興趣呢。”又轉頭問道:“邵員外,依你看,可是曹某說錯了話,冒犯了丁夫人?”邵鳴道:“嗯。”

曹寅不過隨口一問,卻料不到邵鳴竟予以肯定,不免驚奇,忙問道:“邵員外也認為是曹某說錯了話,是哪句?”

邵鳴不答,隻拱手作辭。

曹寅長歎一聲,正深感惆悵時,有人自內室出來,歎道:“果然是件極難之事。”又問道:“聽說金陵有十萬人以織錦為業,難道隻有那丁夫人一人能辦到嗎?”

邵鳴雖已年逾五旬,卻因常年奔波於各地,體格極好,步如流星,很快追上了沈海紅,叫道:“丁夫人請留步!”

沈海紅道:“邵員外可是有事?”

邵鳴道:“我雖未親眼見過丁夫人所織雲錦,但既得王會首如此推崇,想必織術十分了得。不知丁夫人可有興趣做我邵氏的機戶?”

沈海紅道:“這個嘛……”

邵鳴忙道:“夫人提及織錦是為了貼補家用,想來家中生活亦不十分寬裕。邵某可以預先贈予一筆銀兩,解丁夫人燃眉之急。日後丁夫人無論織出什麼,均可以丁夫人認為妥當的價格售賣給邵某,不受放料或是放銀莊之限,如何?”

沈海紅未及回答,便聽到有人笑道:“邵員外真是精明,生意都做到我楝亭書齋來了,難怪能成為海內知名的大富商。”

卻是曹寅心有不甘,追了出來。他上前深深施了一禮,道:“曹某與丁夫人隻見過幾次麵,並未有深交,適才言語有不妥之處,還請丁夫人見諒。若是私事,曹某也不敢一再相請,隻是這件事關係朝廷大事,幹係太大,還請丁夫人再考慮一下。”

沈海紅尚在遲疑,曹寅生怕對方又一口拒絕,就此離開西園,那麼便再無回旋餘地,忙扯了扯邵鳴衣袖。邵鳴因暗中拉攏沈海紅做邵氏機戶被曹寅撞破,頗覺難堪,少不得要幫對方一把,便道:“織造大人誠意相托,丁夫人既身懷織錦絕技,何不顯露一下身手,也好叫蒙古人知道我中華神技後繼有人。”

此話甚是厲害,沈海紅當即為之動容。剛好曹氏內府總管曹湛匆忙進來,叫道:“織造大人……”

曹寅正期待沈海紅的首肯,當即斥道:“冒冒失失做什麼,沒見到我正跟貴客商議重要事情嗎?”

沈海紅沉吟片刻,便道:“我實話實說,若是織造大人手中的陳錦再多一些,我倒是可以嘗試一下,將經緯絲絡一點一點挑開,慢慢揣摩它的織法。可目下隻有這麼一小塊妝花,根本不夠做樣品。”

邵鳴忙道:“丁夫人既然有辦法,織造大人不妨再派人去找鄂齊爾圖汗要些陳錦來。”

曹寅搖頭道:“這塊妝花,是鄂齊爾圖汗手中最後一塊了。他交給使者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說無論大清是否能摹造出同樣的雲錦,這幅陳錦都要毫發無損地還回去。”

沈海紅道:“既然如此,便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實在抱歉。”

曹寅搖頭道:“這本來就是鄂齊爾圖汗有意製造的一個大難題,丁夫人何必致歉!”

曹湛本靜候在一旁,此時忽插口道:“我見過此種圖案花樣的妝花雲錦。”

* * *

[1]東漢末年:指東漢末年亡國前夕,直至曹丕篡漢或三國鼎立結束,持續36年。具體指從東漢中平元年(184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或以東吳建國計(東吳孫權於229年稱帝),為45年。又,閱讀小說正文前,最好先讀相關曆史背景介紹《外一章

河山表裏更分明》。凡在“外一章”中述及的曆史事件及人物,小說正文中均不再詳述,隻會簡單帶過。

[2]江寧:今江蘇南京。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朱元璋攻取金陵後,改稱應天府。洪武元年(1368年)正月,朱元璋在應天稱帝,在即位詔書中稱應天為京師。但又借鑒古代南北二京製度,以應天為南京,汴梁(今河南開封)為北京,南京的名稱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明成祖朱棣登基後,改北平為北京,並定北京為京師,南京遂降為留都。明末崇禎皇帝上吊自殺後,南明弘光小政權成立,再度以南京為京師。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軍攻取南京,閏六月改應天府為江寧府,有刻意貶低南京地位之意。

[3]如唐玄宗李隆基未當皇帝前,與兄弟五人住在長安隆慶池北麵,號稱“五王宅”。後來唐玄宗登大寶之位,其兄弟認為住在皇帝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是不合適的,於是將住所獻出,建興慶宮。宮成後,唐玄宗正式遷到興慶宮起居辦公。自大明宮建成,大明宮一直是唐朝的政治中樞,直到唐玄宗登基後,才改中樞到興慶宮。“安史之亂”後,興慶宮和它的主人一樣,失去了至高地位,淪為閑宮,成為太上皇、皇太後們養老送終的地方,見證著曆史的興衰與命運的無常。

[4]三大殿是皇宮外朝中心,是皇帝舉行大典、召見群臣、行使權力的主要場所。

[5]明昇:大夏國末位皇帝,夏太祖明玉珍之子,繼位時年方十歲,改元“開熙”,公元1366—1371年在位。時大夏朝廷大臣們不和,由其母彭氏垂簾聽政。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後,掃蕩各路割據勢力,大夏國也遭到打擊。明昇投降,被朱元璋封為歸義侯。明昇到高麗後,娶高麗總郎尹熙王之女為妻,育有四子,自此在朝鮮半島代代相傳。明玉珍、明昇事跡及元末朱元璋、陳友諒等群雄爭霸故事,可參見同係列小說《孔雀膽》。

[6]朱高煦(音xù)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大明驚變》。

[7]內府織染局:明宦官官署。由掌印太監主管,下設管理、僉書、掌司、監工等員。掌染造皇帝及宮廷所用緞匹。

[8]兩江總督:正式官銜為總督兩江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操江、統轄南河事務,是清朝最高級的封疆大臣。清朝初年,該總督管轄江南、江西兩省的軍民政務,由此得了兩江總督這個稱號。後因江南省人多物阜,遂分為江蘇、安徽兩省,分別取名於境內之重城江寧、蘇州和安慶、徽州的第一個字。此後,兩江總督總管江西、安徽、江蘇三省以及江寧布政司所屬的蘇北地區,總督衙門一直設在江寧。兩江曆來是人文薈萃之地,也是朝廷的財賦重地,“國家財富,悉出兩江”。兩江總督封疆三省,清朝最主要的賦稅基本上都是來自兩江總督下轄的地區,因此在八大總督(直隸、兩江、陝甘、閩浙、湖廣、兩廣、四川、雲貴)中,兩江總督是最肥的差使。

[9]清朝皇帝認為宦官對明朝的腐朽敗亡特別“與有力焉”,有鑒於此,將宦官管事的二十四衙門加以刪並,最後撤除,而改設內務府,以皇室家奴上三旗包衣來代替太監的各項執事,管理皇家的財產、收入、飲食、器用、玩好、各項日常生活瑣事、各種有關禮儀等。上三旗是滿清由皇帝直接統轄的正黃旗、鑲黃旗、正藍旗三旗。正紅旗、鑲紅旗、鑲白旗、正白旗、鑲藍旗,稱為“下五旗”,由親王、貝勒、貝子掌管。多爾袞執政時,將自己所領的正白旗納入上三旗,而將正藍旗降入下五旗,此後未再變動。多爾袞病逝後,順治皇帝接管正白旗統領權。

[10]《紅樓夢》第三回寫到“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來到榮國府正堂中時,見到一副鏨銀的對聯,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書上聯文下有脂批雲:“實貼。”紅學學者認為曹雪芹書中的“堂前黼黻煥煙霞”一聯源自織造署大堂匾名“黼黻文明”,隱喻曹氏出自織造家世。

[11]狹義的“織錦”指緯線通梭,用幾種彩色緯線,以色線沉浮交織形成圖案的織物。廣義的“織錦”則是所有織有紋樣的綢緞的統稱,包括雲錦,與組織結構(術語稱“地”,如緞、紗等)無關。本書中“織錦”一詞均為廣義。

[12]雲錦是江寧(包括官方江寧織造及民間機戶)生產的各種提花絲織錦緞物的統稱,大致可分為妝花、庫錦、庫緞三大類,因色澤光麗燦爛、美如天上雲霞而得名。雲錦的華美是通過圖案花紋和色彩裝飾來體現的,所以配色要濃淡對比,常以片金勾邊,白色相間,層次分明,錦空勻齊,運用主體花的色暈和陪襯花相調和。紋樣題材,有各種雲紋及大朵纏枝花等。

[13]包衣阿哈:滿語,“包衣”意為“家的”,“阿哈”即“奴隸”,合起來就是“家奴”的意思。這些包衣為滿族貴族所占有,沒有人身自由,被迫從事各種家務勞動和生產勞動。來源有戰俘、罪犯、負債破產者和包衣所生的子女等。滿清入主中原後,多有包衣因戰功等而顯赫發達,但對其主子仍保留奴才身份。

[14]通常認為孫氏是康熙皇帝玄燁乳母,但蕭爽《永憲錄續編》明言其“為聖祖保母”。清製:“皇子生,無論嫡庶,一墮地即有保母持之出,付乳媼手。一皇子例用四十人,保母八、乳母八……至絕乳後去乳母,增諳達,凡飲食、言語、行步、禮節皆教之。”可見乳母與保母的身份與職責不同。又據明人沈榜《宛署雜記》卷十“奶口”條記明代皇子乳母事:“求軍民家有夫女口,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形容端正,第三胎生男女僅三月者雜選之。”可見乳母需要二十歲以下者,清初製度多承明製。據尤侗《艮齋倦稿》卷四《曹太夫人六十壽序》雲:“曹母孫太夫人者,司空完璧之令妻,而農部子清、侍衛子猷兩君之壽母也。於今辛未(1691年)臘月朔日,年登六表。”康熙出生時,孫氏已二十三歲,不能再當乳母,因而應是保母身份。

[15]清代侍衛掌宮廷宿衛和扈從皇帝之事,自清太祖努爾哈赤起,以八旗子弟中武藝出眾者擔任,並由親信大臣統領。在各種侍衛中,以禦前侍衛地位最高,均為貴族子弟和武功高強者。其次為乾清門侍衛。侍衛又分等級:一等侍衛,正三品,鑲黃、正黃、正白三旗額設六十人(每旗二十人);二等侍衛,正四品,鑲黃、正黃、正白三旗額設一百五十人(每旗五十人);三等侍衛,正五品,鑲黃、正黃、正白三旗額設二百七十人(每旗各九十人)。侍衛可以常在皇帝周圍,易被皇帝賞識而提拔。

[16]此黨爭指內閣大學士納蘭明珠與赫舍裏索額圖“權勢相侔,互相仇軋”。索額圖是顧命大臣索尼之子,侄女更是康熙原配皇後,因出身富貴,生性乖張,凡朝中有不依附自己的大臣,就立即排擠,與名臣李光地關係親密。納蘭明珠則為人謙和、樂善好施,擅於拉攏朝中新進,對政敵則在暗地裏構陷,與康熙寵臣徐乾學(顧炎武外甥,探花徐秉義、狀元徐元文之兄長。兄弟三人號稱“昆山三徐”)結成一派。雙方本來勢均力敵,然徐乾學任左都禦史時,與明珠親信佛倫、餘國柱結怨。徐乾學為人“譎詭奸詐”(李光地語),遂投靠索額圖,又勾結漢人重臣熊賜履,聯合反擊明珠。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冬,直隸巡撫於成龍(漢軍鑲黃旗人,非有“天下第一廉吏”之稱的於成龍,時稱小於成龍)密奏康熙皇帝道:“官已被納蘭明珠和餘國柱賣完。”康熙召翰林院侍講學士高士奇問道:“為什麼沒有人參劾?”高士奇早年家道貧困,因長於詩文書法,被人舉薦給索額圖,也是因其而顯貴,本是索額圖一黨,當即回答道:“人誰不怕死?”康熙由此而對明珠心生嫌隙。徐乾學等人得知後,遂指使禦使郭琇上疏彈劾納蘭明珠結黨營私、排斥異己。康熙隨即罷黜納蘭明珠官職,明珠一黨皆失勢。徐乾學、高士奇一時炙手可熱。時有民謠道:“九天供賦歸東海,萬國金珠獻澹人。”“東海”即指徐乾學,其人號東海先生,見萬斯同《傳是樓藏書歌》雲:“東海先生性愛書,胸中已貯萬卷餘。更向人間搜遺籍,真窮四庫盈其廬。”“澹人”則指高士奇,其人字澹人。

[17]此事件為明珠、索額圖黨爭的延續。明珠倒台後,徐乾學先後被揭發與一係列貪汙受賄事件有關。起初康熙皇帝還予以袒護,後來徐乾學一再遭禦史彈劾,不得不主動上疏,要求“放歸田裏”。康熙準徐乾學罷官,賜“光焰萬丈”匾額。徐乾學回南方後,仍不辭辛勞地編纂《大清一統誌》,邀請了當世最著名的學者,如閻若璩、顧祖禹、胡渭、黃虞稷等,到蘇州西南太湖的洞庭湖別墅中參與編纂。但朝中針對徐乾學的清算並沒有就此結束,自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至三十一年(1692年)間,徐氏因親屬、門客倚勢欺人而被控不法之事有二十多起。康熙三十年(1691年),兩江總督傅拉塔(明珠外甥,《清史稿》作傅臘塔)彈劾徐乾學及其弟徐元文不法之事“招搖納賄,爭利害民”等十五款。徐元文聞訊,“驚悸嘔血而死”。江蘇巡撫鄭端亦曾參奏徐乾學門生王鴻緒,後鄭端聲稱是受滿人大學士伊桑阿及兩江總督傅拉塔要挾威逼,又上疏彈劾傅拉塔銜恨明珠罷相一事,以事構陷徐乾學。傅拉塔在任上時,還參過河道總督於成龍(小於成龍),稱其衙門大開,多有劣跡,顯然是報複之前於成龍任直隸巡撫時向康熙密奏明珠賣官一事。江南總督與巡撫互參的結果是,鄭端死於任上,而傅拉塔依舊留任兩江總督一職。徐乾學因著作等身,仍然受到康熙的寵愛與庇護,諸多不法之事均不了了之,死後還恢複了官職。

[18]清朝製度,總督和巡撫都是封疆大吏,不相統屬。按照職責而言,總督主管軍事,節製省內綠營提督、總兵各官,且自轄“督標”三至五營;巡撫則主管民事,總管省內政務監察,也自轄“撫標”二營,用兵時也須負責糧餉。一般來說,總督、巡撫選用文人,極少用武人。這是因為武人知兵,不能輕予事權,而文人不習兵事,不妨假以重任,平時以文製武,戰時由朝廷另外特簡經略大臣等專事征伐。另外,一省的民政、財政和司法則分別由布政使和按察使主管,隻聽命於戶部和刑部,也不屬於總督、巡撫管轄。同時,總督對文職道府以下、武職副將以下官員有奏請升調免黜的權力。

[19]清人王應奎《柳南隨筆》:“前明時縉紳唯九卿稱老爺,詞林稱老爺,外任司道以上稱老爺,餘止稱爺,鄉稱老爹而已。”清代則是四品以上的官員稱“大人”,四品以下的官員隻能稱“老爺”。

[20]《楝亭詩畫冊》尚存四卷,被張伯駒收藏過,今藏於國家圖書館。

[21]王士禎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順治年間進士,康熙朝官至刑部尚書,清初文壇盟主。康熙稱其“詩文兼優”“博學善詩文”,有大量名篇傳世,其寫景詩文尤為人稱道,所作“綠楊城郭是揚州”一句,被當時許多名畫家作為畫題入畫。王士禎自幼酷愛書法,九歲即能草書。李集《鶴征前錄》雲:“阮亭(王士禎號)楷書之精,逼真褚公《枯樹賦》。”冒襄《同人書》中稱其“小楷之工,足與雲間雁行”。宋犖稱其“書法高秀似晉人”。王士禎曾有詩贈蒲鬆齡:“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為《聊齋誌異》大書“王阮亭鑒定”五字,各家書坊因而爭相求索書稿,刊刻《聊齋誌異》。又,王士禎原名王士禛,至雍正朝,因避諱改名王士正。至乾隆朝,又賜名士禎,諡文簡。後世文學史中,“王士禛”或“王士禎”兩名並用。

[22]宋人朱弁(其事跡見同係列小說《宋慈洗冤錄》)在《曲洧舊聞》中記有蘇軾“三白飯”典故。蘇軾與文友劉攽(字貢父,北宋史學家,助司馬光纂修《資治通鑒》)談論舊事,說:“我和弟弟(蘇轍)在學經義對策、準備應試時,每天吃‘三白飯’,吃得很香甜,不相信人間會有更好吃的美味。”劉攽十分好奇,問“三白飯”是什麼名飯。起初,蘇軾笑而不答,在劉攽再三追問之下,才說:“一撮白鹽,一碟白蘿卜,一碗白米飯,這就是‘三白飯’。”劉攽聽了大笑。過了很久,蘇軾已經忘記了這事。劉攽向蘇軾發了一張請柬,邀請他到府上吃“皛(jiǎo)飯”。蘇軾接到請柬後很納悶,心想:這“皛飯”是什麼東西,怎麼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能是一種什麼樣的飯菜呢?後來又想:劉攽博學多識,這“皛飯”必有典故,一定很講究,於是欣然來到劉府。用餐時發現宴席上隻擺了三樣東西:潔白的細鹽、水靈靈的白蘿卜、雪白的大米飯。蘇軾恍然大悟,原來這“皛”字由三個“白”字組成,暗喻“三白”,是劉攽對他開的一個玩笑,便笑著大吃起來。飯後,蘇軾告辭出來,臨上馬時對劉攽說:“明天到我家,我準備‘毳(cuì)飯’款待你。”劉攽害怕被戲弄,但又想知道“毳飯”到底是什麼,第二天便如約前往。

兩人談了很久,早過了吃飯時間,劉攽肚子餓得咕咕叫,便問蘇軾為何還不吃飯。蘇軾說:“再等一會兒。”如此數次,蘇軾總是這樣回答。

最後,劉攽道:“餓得受不了啦!”蘇軾這才慢吞吞地道:“鹽冇毛(冇,音mǎo,“沒有”的意思),蘿卜冇毛,飯也冇毛,豈不是‘毳飯’?”劉攽捧腹大笑道:“本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報昨天的一箭之仇,但萬萬沒想到這一點!”

[23]周時臣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青花瓷》。

[24]家班是由私人蓄養的家庭演出組織,亦稱“家樂”。戲曲家班產生於明嘉靖、萬曆年間,繁榮於天啟、崇禎年間,多為昆曲班。入清以後,家班依然盛行。到清乾隆中葉後,地方戲興起,昆曲家班漸衰。家班有三類:女樂班,即由女伶組成的家班,著名者有李漁家班;優僮班,即由優僮組成的家班,如冒襄家班;梨園班,即由職業伶人組成的家班。《紅樓夢》中大觀園造好後采買的十二個戲子、教習等,也是家班的一種。

[25]內閣學士為明、清朝官製之一,掌傳達詔命及奏章,位次內閣大學士,例兼禮部侍郎銜,從二品。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謀不軌,被誅殺”,明太祖朱元璋趁機廢中書省及丞相製,由自己直接管理六部。由於事務繁多,於洪武十五年(1382年)仿宋代製度,置華蓋殿、謹身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等大學士,為皇帝顧問。又置文華殿大學士以輔太子。這些大學士都是正五品,品秩較低,權力不大。明成祖時,選派大學士入文淵閣辦事,參與機務,稱為“內閣”。最初內閣大學士官位不高,權勢也還小。仁宗以後,內閣專任批答文章,草擬詔令,品位漸次提高,權勢隨之增大,甚至超過宰相,號為“輔臣”。明朝嘉靖年間,嚴嵩任武英殿大學士,專擅朝政二十餘年,內閣的權力已與之前的宰相並無分別,萬曆朝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也是如此。滿清入關後,清廷沿用明製,亦設內閣和大學士。在數量上,內閣大學士中,滿人六人,而漢人則四名。但清初的內閣名義上是最高官署,實際上隻是傳達諭旨、公布文告的機構,徒有虛名,軍政大權掌握在滿族議政王大臣會議之手。雍正十年(1732年),雍正皇帝設立軍機處,將實權歸於軍機處。清末仿行西洋君主立憲製,設責任內閣,以舊內閣與軍機處合並,為最高政務機關。但此時的內閣與之前的內閣已有性質上的不同。北洋軍閥時期,改稱國務院,習慣上仍稱內閣,其成員稱閣。

[26]學政是清代提督學政的簡稱,也稱督學使者、學政使,俗稱大宗師、學台。清初,隻有順天、江南(江蘇)、浙江的教育行政官員稱學政,其餘稱學道。雍正四年(1726年)廢學道,各省督學統稱提督學院,官名則稱為欽命提督某省學政。

[27]清廷在江蘇(最初的江南省)設有兩處八旗駐防——江寧(今江蘇南京)駐防與京口(今江蘇鎮江)駐防,在軍製上自成係統。即便是兩江總督,也無權指揮八旗軍,對其相關事務根本無權過問。

[28]清製,歸屬駐防八旗的綠營兵稱“軍標”,或稱“隨旗綠營”。綠營兵主要是漢人,也有一些兵是回民等少數民族人員,因其使用的旗幟是綠旗,故叫綠旗兵或綠營兵,有時簡稱為綠營或綠旗。順治年間,由於滿人男丁太少,八旗軍也不多,為了轄治全國一千七百餘府廳州縣,以漢治漢,安插降兵,羈縻驍弁,攝政王多爾袞創立了綠營的製度,陸續在各省置官設兵,其後不斷發展。綠營大致可分為京師、行省、邊區三類。京師綠營兵是巡捕營,其職責是協助八旗軍“拱衛宸極”,巡緝京師地方。西藏、蒙古、新疆等邊區的綠營兵,是由內地派往,實行三年或五年一換的屯戍製。各行省均駐紮有綠營兵,順治時總數約有八十萬名,後大體保持在六十萬名上下。各省綠營最高統帥是總督或不設總督之省的巡撫,都是文職。總督、巡撫親自帶領之兵叫“標”,分別稱為“督標”“撫標”。綠營的日常操練、管轄和征戰防戍,則由武職提督(從一品)、總兵(正二品)等將弁負責。如江南提督金世榮所領綠營歸兩江總督傅拉塔管轄,稱“督標”。京口總兵黃芳泰所領綠營歸駐防八旗(京口將軍)管轄,稱“軍標”。江寧將軍隻領江寧駐防八旗。京口將軍除了駐防八旗外,也統轄綠營。

[29]康熙二十年(1681年),清廷平定“三藩之亂”。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又擊敗沙俄侵略者,國內出現了空前穩定的局麵。同明代相比,無論是政區、邊界,還是職官、戶口、田賦、物產等,都有程度不同的變化。為了全麵了解並掌握國內的情況,次年三月,康熙皇帝下令編纂《大清一統誌》,其體例,基本仿照《大明一統誌》。徐乾學任主修官,書中人物黃海博父黃虞稷任福建省分誌纂修官。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徐乾學因黨爭失敗,上疏請“放歸田裏”。康熙準徐乾學罷官,攜書局即家編輯,隨行有閻若璩、顧祖禹、胡渭與黃虞稷。諸人集中在太湖包山書局,致力於《大清一統誌》編修。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大清一統誌》總纂工作基本完成。康熙三十年(1691年)七月,黃虞稷積勞成疾,抱病回歸江寧,到家僅五天便與世長辭。徐乾學也於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病逝,《大清一統誌》遂成其遺著。

[30]十竹齋木版水印技術是中國科技生產史上極為寶貴的創造,在世界印刷術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印刷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始於隋朝,完善於宋,元傳入歐洲,明至巔峰,經曆了雕版、活字、木版水印等階段。明代中期以後,戲曲、小說極大繁榮,相應版畫插圖技術也大為提高,作品中所表現的精工細致、韻味高雅,堪稱精美絕倫。在量的方麵不但遠超過前代,其雕鏤工藝的綺麗程度也是後世所不及的。至明代後期,彩色套印法更臻於精美完善的境地。安徽歙縣製墨家程君房和方千魯用彩色套印法刊印《程氏墨苑》《方氏墨譜》,製作精美,相互輝映,成為中國版畫史上的傑作。金陵十竹齋胡正言(胡其毅父)更進一步利用所謂“餖版拱花”法,即依色分版、靈活套印的彩色套印法和利用版麵凹凸進行壓磨使畫麵拱起的特殊技法,刊印出傳世傑作《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至此,木刻版畫已不是附屬於書籍和文字的插圖,而是一躍成為具有獨立價值的藝術作品。十竹齋作品精工富麗,具備眾美。蘭經居士題十竹齋書畫譜小引中有雲:“展冊淋漓,宛然在目,蓋淡淡濃濃,篇篇神采,疏疏密密,誠畫苑之白眉,繪林之誌幟也。”可謂登峰造極,至今仍然是木版浮水印的巔峰之作,無人能與之相提並論,且對日本浮世繪產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中國著名美術史論家王伯敏教授譽之為“十竹齋佳製,畫刻印三絕”,魯迅先生譽之為“紙墨良好,鐫印精工,近時少見”。

[31]童子試是清代科舉的第一部分,也是科舉必走一步。縣試在各縣進行,由知縣主持。清朝時一般在每年二月舉行,連考五場。通過後,進行由府的官員主持的府試,在四月舉行,連考三場。通過縣、府試的便可以稱為“童生”,參加由各省學政或學道主持的院試。院試又叫道試,由主管一省諸儒生事務的學政主持。院試合格後稱秀才,方可進入官學和正式參加科舉考試。《促織》中言“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操童子業”即未取得秀才資格,沒有功名,還算不得讀書人。

[32]繆彤: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字歌起,號念齋。康熙六年(1667年)狀元。

[33]康熙酷好文藝,對文藝人才非常器重,常感於內侍中無學識淵博者,以致君臣不能講論。康熙十六年(1677年)十月二十日,他諭示大學士勒德洪、明珠:在翰林內選擇博學善書者二名,常侍左右,講求文義。命在城內撥給房屋,停其升轉,在內侍從幾年後,酌情優用。十一月十八日,大學士等遵旨議覆,設立南書房,張英入侍,食正四品俸,賜其宅於西安門內。高士奇加內閣中書銜,食正六品俸,與張英同入南書房,並由內務府撥給住房。南書房入值侍臣基本以漢人為主,此舉是康熙爭得漢族士大夫之擁護的重要籌碼。

[34]物林達:織造衙門屬,又稱烏林達,即司庫。物林人則是庫使。

[35]筆帖式:清朝官職名。滿語,意為辦理文件、文書的人。清入關前稱有學問的人為“巴克什”,後改為“筆帖式”。清入關後,隨著文書檔案工作日漸繁雜,清廷遂在各衙門廣置筆帖式,主要掌管翻譯滿漢奏章文書、記錄檔案文書等事宜。筆帖式為國家正式官員,品級六至九品。筆帖式升遷較為容易,速度較快,被稱為“八旗出身之路”。兩江總督郎廷佐便是內院筆帖式出身。

[36]洪昇字昉思,號稗畦,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於順治二年(1645年),從王士禎等名家學詩文。康熙七年(1668年)北京國子監肄業,二十年均科舉不第,白衣終身。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洪昇將舊作《舞霓裳》傳奇戲曲改寫為《長生殿》,傳唱甚盛。次年八月間,招伶人演《長生殿》,一時名流多醵金往觀,在京師引起巨大轟動。時值孝懿皇後佟氏(康熙帝第三任皇後)於前一月病逝,猶未除服,給事中黃六鴻以國恤張樂為“大不敬”之罪名,上章彈劾。洪昇被國子監除名。與會者如侍讀學士朱典、讚善趙執信、台灣知府翁世庸等人,都被革職。時人有“可憐一夜《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之歎。此案政治背景為南北黨爭,南黨以刑部尚書徐乾學為首,多為漢族官僚;北黨以相國明珠為首,多為滿族官僚,互相抨擊。洪昇與南黨核心人物高士奇關係密切,且其《長生殿》寫興亡之恨,亦有觸犯當時忌諱之處。北黨借此發難,欲興大獄。康熙皇帝故示寬柔,除對與會者作了處理外,並未深究《長生殿》劇本。洪昇回鄉後不久,即將《長生殿》刊刻。

[37]顧媚:又名眉,字媚生,號橫波,南京上元人。秦淮名妓,才貌雙絕,精音律,曾被推為“南曲第一”。其人個性豪爽,有男兒風,長袖善舞,生財有道,很早就在桃葉渡口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眉樓——“綺窗繡,牙簽玉軸,堆列幾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香煙繚繞,簷馬叮當”。眉樓還養有江南最好的廚子,當時江南士紳都以到眉樓設宴會客為風流高雅,名流如雲,眉樓因此而日進千金,名揚海內。多事者都稱:“此非眉樓,乃迷樓也!”當年隋煬帝曾在揚州起“迷樓”,用作藏嬌之所。顧媚十七歲時所繪《蘭花圖》扇麵今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中。

[38]白門,本是劉宋都城建康的西門,後成為金陵的別稱。又因為南朝民歌中常常提到白門,所以也被作為男女歡會之地的代稱。

[39]當時昆曲是傳奇劇本的標準唱腔,流行劇目多以昆腔演唱,“四方歌曲必宗吳門”。為保證吳音純正,演員多從蘇州人口市場購買,即史書所稱“爭尚蘇州戲子,故蘇人鬻身學戲者甚眾”。

[40]餘懷是顧媚眾多愛慕者之一。顧媚豔幟高張時,無數人為她一擲千金。當時有兩名男子為顧媚爭風,甲方仗著叔叔是官府中人,竟誣陷情敵乙方偷盜,官司直打到衙門裏。餘懷見義勇為,寫了一篇檄文討伐甲方仗勢欺人,引得輿論一片聲討,甲方叔叔遂撤了官司,乙方這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這件事的結果是,甲乙雙方均未能贏得顧媚青眼有加,反而是餘懷成了眉樓座上賓。但不知道為何,顧媚很快又與金陵名門公子劉芳定親。不久,新科進士龔鼎孳出現,與顧媚一見鐘情,訂下終身,成就了一段風流佳話。顧媚嫁給了龔鼎孳後,餘懷曾自傷道:“書生薄幸,空寫斷腸句。”與顧媚有婚姻之約的劉芳則以身殉情。

[41]《續琵琶》傳奇以曹操贖蔡琰(蔡文姬)修史為主線,敷衍了蔡琰悲歡離合的故事,描寫了曹操的整個政治生涯。曹雪芹(曹寅孫)在小說《紅樓夢》中,刻意將生僻不為人知的《續琵琶》與長盛不衰的經典劇目《西廂記》《玉簪記》並列,便是出於一點私心。見《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指著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奏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

[42]孔尚任:字聘之,一字季重,號東塘,別號岸堂,自署雲亭山人,山東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孫。康熙六年(1667年)前後考取秀才,以後參加歲考未中。康熙二十年(1681年),捐納為國子監生。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返經曲阜,孔尚任被薦講經稱旨,次年即進京被錄為國子監博士。不久隨工部侍郎出至淮陽協疏黃河海口。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回京為京官。孔尚任青年時期用心舉業,留意禮、樂、兵、農諸學,考訂古代樂律,為日後戲曲創作奠定了音樂基礎。他三十一歲時曾結廬曲阜縣東北石門山隱居讀書。在揚州參加疏浚黃河海口工程的三年生活,對社會現實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此時,他又憑吊古跡,訪問遺老。登臨過梅花嶺憑吊史可法衣冠塚,去南京拜謁明故宮、明孝陵,登棲霞山白雲庵會見曾任明錦衣衛的道士張怡,結識了冒襄、黃雲、宗元鼎、葉燮、鄧漢儀、汪琬、孫枝蔚、吳綺、石濤等名流。經過長時期醞釀、十多年經營,三易其稿,孔尚任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寫成傳奇戲劇名著《桃花扇》,一時“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歌台演出,“歲無虛日”,就連康熙皇帝也索去閱覽。此劇使孔尚任和《長生殿》傳奇的作者洪昇成為清代最享盛名的戲曲作家,當時人稱為“南洪北孔”。孔尚任創作初衷,是想以此劇“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從明朝敗亡史實中,揭示出“三百年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當時尚有不少故臣遺老再世,觀劇後,確實引發了亡國之痛的強烈震蕩。《桃花扇》麵世後不久,孔尚任即遭康熙罷官,原因不明,但時人均認為與《桃花扇》有關。

[43]忽雷:中國古代西北少數民族彈撥弦鳴樂器,因其發音忽忽若雷而得名。形製為棒狀、梨形、龍首,“項長二尺六寸餘,腹廣六寸,二龍相向為首,有軫柱各三,弦隨其數”,故又稱龍首琵琶或二弦琵琶,也稱胡琴,通常於馬上彈奏,在唐代極為盛行,但後世鮮有記載。唐德宗年間,宰相韓滉出使蜀地,在駱穀(在今陝西鹹陽周至縣西南)偶得一堅實、貴重之奇木(後人考據為紫檀木),有金石之韻,遂請名匠製成二琴,名為大、小忽雷,進獻給唐德宗。後小忽雷輾轉經曆代名人之手,曆盡滄桑,在文獻中多有記述。康熙三十年(1691年),在朝為官的孔尚任在北京集市偶然發現小忽雷,因所帶紋銀不足,當場脫下衣服典當,這才湊足費用。後孔尚任與好友顧彩合力創作了《小忽雷》劇本,是為孔氏第一部傳奇,早於其名著《桃花扇》。此小忽雷今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為稀世珍寶。琴頸正麵山口下方刻有篆書銀嵌“小忽雷”三字,琴頸背麵刻有“臣滉手製恭獻建中辛酉春”楷書十一字。兩琴軫上有孔尚任所刻題詩。下軫首詠為:“古塞春風遠,空營夜月高。將軍多少恨,須是問檀槽。”上軫次詠為:“中丞唐女部,手底舊雙弦。內府歌筵罷,淒涼九百年。”讀者如對小忽雷實物有興趣,可前去北京故宮博物院觀賞。

[44]查嗣瑮(音lì):海寧人。查慎行之弟。生平遊跡遍天下,其詩精妙,與兄齊名,時人比作宋代“二蘇”。查嗣瑮之弟查嗣庭(當代著名作家金庸先生先祖)亦是本朝名士,得權臣隆科多賞識,累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曾在雍正朝出任鄉試主考官。雍正皇帝後來欲鏟除隆科多一派勢力,借口查嗣庭所出的試題“諷刺時事,心懷怨望”,大興“文字獄”,將查嗣庭逮捕,定為隆科多死黨。查嗣庭於獄中病死,仍遭戮屍梟首。查嗣瑮、查慎行等親族均受株連。並暫停浙江鄉試,三年後始恢複。又,查慎行族叔查繼佐為清初著名“文字獄”案“莊廷鑨明史案”首告者之一,事見同係列小說《柳如是》。

[45]崇禎末年,複社名士侯方域寓居南京,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私訂終身。明朝滅亡後,弘光小朝廷建立,複社死對頭阮大铖得誌,大肆迫害複社名士。侯方域逃離南京前,將一柄上等鏤花象牙骨白絹麵宮扇送給了李香君,作為訂盟之物,並且在上麵題詩雲:“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禦富平車。春溪盡是莘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侯方域離開金陵後,投奔揚州史可法為幕府。李香君則洗盡鉛華,閉門謝客。不久,有權貴久慕李香君豔名,欲收其為侍妾。李香君抵死抗拒,以頭撞柱,血染宮扇。逼親者怕出人命,隻好就此作罷。侯方域好友楊文驄提筆將扇麵血點染成桃花,是為著名的“桃花扇”。清軍占據江南後,李香君與在“揚州十日”中大難不死的侯方域相見,一起回到了侯氏河南老家。當時清廷采取諸多政策招攬士人,複社名士多不予理睬,陳子龍抗清,方以智出家,楊文驄殉國,陳貞慧隱居,冒襄則四處流浪,但侯方域卻參加了順治八年(1651年)的鄉試,非但未能中榜,還因此飽受非議。侯方域內心痛苦,遂外出遊曆。獨自在家的李香君為侯府所不容,被趕到城外侯氏莊園(今李姬園,在河南商丘睢陽區西南七公裏處)居住,不久即鬱鬱寡歡而死,年僅二十七歲。侯方域歸家後,聞李香君死,傷心至極,在其墓前立了一石碑,上麵寫著“李香君之墓”五個大字,下有“卿含恨而死,夫慚愧終生”小字。碑前置一石桌、石礅,石礅上刻“愧石礅”三字。侯方域經常坐在愧石礅上憂思,久久不去。又感歎“餘平生之可悔者多矣”,將書齋更名為“壯悔堂”。順治十一年(1654年),侯方域因心情鬱悶,盛年病逝,僅三十七歲。

[46]夫子廟原是府學所在地,入清後,府學遷原國子監,夫子廟原府學故地則改為上元、江寧兩縣的縣學。

[47]雲錦為傳統提花木機織造,織錦必須有織機,機房是生產基層單位,故民間習慣以“機戶”來稱呼以織錦為生者。這些人均是自購織機,有一台織機者,也有多至數台織機者。有以家庭作坊式自主生產者,也有雇工生產經營者,方式不一而足。在“帳(賬)房”現象出現前,多為自產自銷方式。

[48]聚寶門:今中華門,是南京明城牆的十三座明代內城門之一,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城門,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結構最複雜的堡壘甕城,其建築規模僅次於通濟門(現已不存),有“天下第一甕城”之稱。城門設置有三道甕城、四道券門,主體建築內甕城由中華門主樓城門和二至四道輔助城門構成,各城門原有雙扇木門和可上下啟動的千斤閘,整個城共有二十七個藏兵洞,可以藏兵三千餘人。聚寶門前後有內外秦淮河徑流橫貫東西,南邊交通連接長幹橋,北邊連接鎮淮橋,是古代金陵城南交通咽喉所在。以聚寶門為界的老門東與老門西自古便是江南繁華之地。明初建造聚寶門時,朱元璋為保證城牆磚的質量,采取了嚴密的檢驗製度,在每塊磚的側麵印有製磚工匠和監造官員的姓名,一旦發現不合格製品,立即追究責任,這是世界上首次采用的質量追蹤製度,歐洲等西方世界直到二三百年後的工業革命時代才有所采用。明人馬生龍在《鳳凰台記事》中記載了南京城牆堅固的奧秘和朱元璋的嚴酷:“築京城,用石灰秫粥錮其外,上時出閱視,監掌者以丈尺分治,上任意指一處擊視,皆純白色,或稍雜泥壤,即築築者於垣中,斯金湯之固也。”意思是朱元璋親臨現場監工,檢查時如發現不合格,就將建造這段城牆的人砌築在城牆裏邊。因為有嚴密的質量追蹤製度,並能夠嚴格執行,所以明代南京城牆質地非常過硬,盡管經曆了六百年的風雨,聚寶門依然保存完好。1931年,國民政府將聚寶門改名為中華門,由蔣介石題匾。又,聚寶門在十三座城門中氣勢最為恢宏,不但城門券道狹小,且有四道城門,“因鄉間柴米牲畜由此入城,紛紛擾擾,不易通過”,故被百姓稱之“站圈”。又據清人甘熙《白下瑣言》記載:聚寶門的石質門檻“高二尺許,長一二丈,色黝如鐵,相傳為‘活了午石’”。“活了午石”為外國貢物,每日自子時至午時,石頭會長一分,每日自午時至子時,石頭會縮一分。

[49]雲錦生產工藝過程極其繁雜,工序極多,概括起來,主要有五大部分,依次為:紋樣設計、挑花結本、原料準備、造機和上機織造。第一道工序為紋樣設計,即創作雲錦紋樣圖案。圖案設計好後,還要依據紋樣的組織、配色計算經緯數,填繪精確的意匠圖。意匠紙是特製的,上麵有縱橫小格,小格代表經緯線,縱橫比例則代表經緯密度。第二道工序是挑花結本。挑花者依據意匠圖編出花本,作為織造時提花的依據。通常是用絲線(俗稱“腳子絲”)做經線,用棉線(俗稱“耳子線”)做緯線,對照繪本製好的意匠圖,經線對應意匠圖上的縱格,緯線對應意匠圖上的橫格,挑製成花紋樣板,故又稱通經斷緯。其中,腳子線數量是依據單位圖案的經紗根數確定,耳子線則依單位圖案長度乘以緯密再乘每行緯向的配色數而成。挑花結本是雲錦生產工藝中最重要的環節,是紋樣由圖紙過渡到織物上的橋梁,挑花者通常由原紋樣設計者擔任,俗稱“挑花匠”。第三道工序是原料準備。主要原材料是蠶絲,還有金線、銀線、孔雀羽線。蠶絲需經過拚股、染色、錘煉、上油、繃光等數十道工序,按照不同品種的要求加工成一定規格、顏色的經、緯原料,供上機織造。雲錦屬於熟織提花絲織物,即織成後無須染色、印花。生產所用的主要原料——蠶絲織前均需經過煉製染色,按照不同品種的要求加工成一定規格、顏色的經緯原料,供上機織造。第四道工序是造機,即根據所織雲錦的品種、規格,把織造雲錦所需的經絲,按地部組織、紋部組織的不同要求分別安裝到位,使其符合織造的需要。第五道工序是上機織造。織造時,使每根腳子線與織錦上的每一根經絲通過織機大纖相連接,再通過耳子線提起應該起花的部分,織入彩緯或金線、銀線,美麗的雲錦就織出來了。由於雲錦工藝獨特,關鍵工序如挑花結本等都有很多難以言述的謎一樣的訣竅,所以至今不能被現代機器替代,在世界範圍堪稱罕見。

[50]妝花為織造技法總名詞,即在已有基本組織(術語稱“地”,常規為綢、緞、紗、羅等)的前提下,在局部植入彩線,采用回緯和織物背麵拋梭相結合而形成圖案,是雲錦中織造工藝最為複雜的品種,也是最具南京地方特色和代表性的提花絲織品種。在織造方法上,采用挖梭(俗稱過管)技術,用繞有各種不同顏色彩絨的緯管,對織料上的花紋做局部的盤織妝彩,又稱斷緯挖花,或是挖花盤織。妝花不受組織結構的限製,多用對比或暈色法配色。圖案的主體花紋,通常是用兩個或三個層次的色彩表現,部分花紋則用單色表現(如花梗、葉、芽)。一件妝花織物,花紋配色可多達十幾乃至二三十種顏色,色調濃豔鮮亮,絢麗而協調,使織物上的紋飾獲得生動而優美的藝術效果。妝花品種通常根據組織來分,顯緞紋組織的叫妝花緞,顯綢組織的叫妝花綢,以紗為基本組織的就叫妝花紗,以金為組織的則叫金寶地。中國唐代時已有成熟妝花技術,敦煌藏經洞曾發現了一批妝花織物殘片。1958年,定陵文物出土,萬曆皇帝屍身被挖掘出來時身著“孔雀羽織金妝花柿芾過肩龍直袖膝欄四合如意雲紋紗袍”,即為紗地妝花,俗稱妝花紗。

[51]金寶地是雲錦中最高貴華麗的絲織品,屬於妝花中的一種,即以珍貴的圓金線(撚金線)為地緯與地經,交織織成織物的金地,再在金地上織出五彩繽紛的花紋,並用扁金線織製大片錦紋襯托其間。因地子用料珍貴,全為金線,故而得名。它充分運用了不同光澤的金線特點,織品金彩交輝,極為富麗堂皇,是妝花中的代表品種。現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清代乾隆“折枝玫瑰花金寶地錦”,有興趣的讀者可前去觀賞。

[52]黃虞稷父黃居中以藏書知名,於南京建“千頃齋”以藏書。黃虞稷將“千頃齋”擴建後,更名為“千頃堂”(故址在今南京白下區馬路街千頃堂金墩宅)。經過父子兩代人積累,千頃堂藏書達八萬餘卷。黃虞稷在其父所撰六卷《千頃齋藏書目錄》的基礎上,據其藏書,以個人之力,窮十數年之功,重編成目錄學史上著名的《千頃堂書目》三十二卷。《千頃堂書目》一直以鈔本形式廣為流傳,並先後得到朱彝尊、杭世駿、盧文弨、吳騫等學者的推崇和校補,日臻完善,成為中國目錄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著述。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廷開館纂修《明史》,由左都禦史徐元文(徐乾學之弟)擔任監修總裁,召集全國的著名學者參修。徐元文以黃虞稷學問深博,文筆雅健,特薦舉參與纂修。康熙二十年(1681年),黃虞稷以布衣入翰林院,食七品俸祿,就任《明史》纂修官,分纂《列傳》和《藝文誌》。在編纂過程中,黃虞稷以自己的《千頃堂書目》為底本,利用史館的有利條件,博采諸家書目,去其繁雜,輯其未備,反複考訂,纂成《明史·藝文誌稿》。《明史》總纂官王鴻緒依據黃虞稷的《藝文誌稿》進行刪改、增補,砍掉宋末、遼、金、元四代附載著錄,編為《明史稿·藝文誌》。其後張廷玉又按此稿校訂,改編成後來的流通本《明史·藝文誌》。黃虞稷原編的《明史·藝文誌稿》,卻湮沒失傳。由於《明史·藝文誌》經纂修官多次刪削,已無法反映明代著述之全貌,故後人探求明人著述概貌時,多舍《明史·藝文誌》,而取《千頃堂書目》。

[53]蘇州是典型的園林之城,多有以花卉為巷名者,如百花巷、斑竹巷、桑葉巷、海紅坊、槐樹巷、棟木巷、丁香巷、薔薇弄、臘梅裏、柳枝巷、杏花弄、蓮花鬥、水仙弄、桂花弄、紅菱村等。

[54]“金聖歎哭廟案”及明末清初曆史大背景詳見“外一章”《河山表裏更分明》。

[55]此節詳見同係列小說《柳如是》。

[56]緙(kè)絲是中國傳統絲綢藝術品中的精華,宋元以來一直是皇家禦用織物之一,常用以織造帝後服飾、禦真(禦容像)和摹緙名人書畫。因織造過程極其細致,摹緙常勝於原作,有“一寸緙絲一寸金”和“織中之聖”的盛名。曹寅本人收藏有緙絲精品《眾爵齊鳴圖》,“得於金陵,明季宮中遺物耳。其先為耿信公所藏,今彼下世,予以重貲得於長安,索石公摹其卷,三年而成,複索代為裝潢,並屬楝亭為之一書以並傳也”。

[57]南京雲錦的創始時期及發明人均已無考,但民間一直有傳說稱蔣姓男子蔣公是雲錦祖師。清光緒年間,在南京十廟口(東嶽廟旁)成立的雲錦公所(行會組織,前身即書中提及的機房殿)中,供奉有雲錦娘娘(虛擬的神話人物),太平門外則有蔣王廟專門供奉蔣公。因雲錦織機分為上、下,至少需要兩人才能操作,一人在上拽花,一人在下司織。織錦業中相傳,蔣公是雲錦娘娘的徒弟,雲錦娘娘在下司織,蔣公在上拽花。

[58]明朝立國後,為了防禦蒙古、女真等擾掠,屢次修建長城。明長城東起遼東的鴨綠江畔,西至甘肅的嘉峪關旁,橫貫今遼寧、河北、天津、北京、內蒙古、山西、陝西、寧夏、甘肅等九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全長六千三百多公裏,是中國曆史上修築規模最大、曆時最長、工程最堅固、設備最為完善的長城。但是,明朝花費巨大人力、物力修建起來的萬裏長城,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單從軍事的角度來說,在長逾萬裏的防禦線上,攻擊一方是先發製人,攻其不備,在時間、規模、突破口的選擇上有主動權。而守軍分散在萬裏長城線上,再強調常備不懈、居安思危,還是難以阻擋規模較大的突然襲擊。崇禎十七年(1644年),決定中國命運走向的一戰即發生在長城山海關下,滿清穿山海關而入主中原。之後,清廷鑒於明朝教訓,決定不再修築長城,而改以懷柔政策,即史書所稱“明修長城,清修廟”——清廷在熱河修建了行宮,即著名的承德避暑山莊。在山莊之外,仿新疆伊犁河畔的伊犁廟,修了安遠廟;仿西藏的三摩耶廟,修了普寧寺;仿拉薩的布達拉宮,修建普陀宗乘之廟;仿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修了須彌福壽之廟。共修八大廟宇,為蒙古、藏族等少數民族的上層人物準備了宗教活動和休息的場所,以此達到鞏固統治、安定邊疆的目的。避暑山莊,名為休息避暑之地,意義遠遠不止於此——在清廷的刻意經營下,複雜的政治目的及軍事意義被轉化為幽靜閑適的園林,以及香火繚繞的寺廟,此即為大清之長城。而事實也證明,清朝的“長城”,比蜿蜒萬裏的秦漢、明代長城要高明許多倍。

[59]達賴五世曾於順治九年(1652年)十二月入京,在南苑謁見順治皇帝。順治十年(1653年)二月二十日,達賴五世辭歸。同年四月,順治皇帝封達賴五世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賜之金冊、金印(文用滿、藏、漢字)。自此,達賴才正式得到“達賴喇嘛”的稱號。

[60]也先曾統一蒙古,還在“土木堡之變”中俘虜了明英宗,其事跡詳見同係列小說《大明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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