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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織造江寧織造
吳蔚

第二章 浮名一誤

北宋年間,大學士蘇軾與友人遊覽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傾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台,命著名歌者袁綯唱其名作《水調歌頭》,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登高望遠,舉首而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

故國鶯花東複東,魚腸雁足若為通。

黃金書卷從吾子,白發生涯愧乃翁。

台閣側身唯拄笏,江湖回首亦飄蓬。

關愁隻為安排誤,點水輕鷗落葉風。

—— 韓菼 《五十述懷》

關於以失傳已久的蔣氏妝花織法再織雲錦一事,沈海紅提出了可行的解決方案,曹寅卻沒有辦法辦到。正沮喪之時,曹湛忽稱見過同樣圖案花樣的妝花雲錦,曹寅聽在耳中,不免半信半疑,問道:“我先後任蘇州、江寧兩地織造,都沒有見過這種妝花雲錦,你跟了我還不到兩年,又在哪裏見過?”

曹湛吞吞吐吐地道:“這個嘛,織造大人應該想得到……”

曹寅心念一動,恍然有所醒悟。

邵鳴催問道:“這可是失傳已久的蔣氏妝花,曹總管在哪裏見過同樣的雲錦?”

沈海紅也甚為驚奇,疑惑地望著曹湛,似在等他回答。

曹寅遂重新請邵鳴、 沈海紅回到書堂坐下,又指著曹湛道:“曹湛名義上是我堂弟,實際上血緣已遠,我們隻是同族而已。”

原來曹寅祖籍河北真定,遠祖曹俊明代初年因功授指揮使,封懷遠將軍,調任沈陽中衛指揮使[1]。此後二百餘年,曹氏子孫曆代承襲[2]。直至明朝天啟元年(1621年),女真首領努爾哈赤攻破沈陽,俘虜了指揮使曹錫遠及其子曹振彥,曹氏父子投降,淪為奴隸,編入滿洲正白旗包衣。

後曹振彥跟隨正白旗旗主固山貝勒多爾袞東征西討,多立戰功,逐漸升遷。滿清入主中原後,多爾袞貴為攝政王,威淩皇帝之上,正白旗也跟著一飛衝天,得以躋身上三旗之列。多爾袞死後,順治皇帝下詔追奪其封號,撤廟享,正白旗歸順治皇帝自領,遂與正黃、鑲黃兩旗同為皇帝親自統領的上三旗。上三旗包衣均是皇帝家奴身份,歸內務府通管,負責管理宮廷庶務及皇帝私事。曹振彥之子曹璽因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保母,得於康熙二年(1663年)監理江寧織造,直至病卒,而今又到曹寅一代。從曹錫遠至曹寅,曹氏已是四代人為滿清效力。

再說回曹氏遠祖曹俊。曹俊有一弟名曹秀,亦有軍功,留在明太祖朱元璋身邊任錦衣衛指揮,其子孫亦是世代相襲。到曹秀之孫曹和時,大明朝發生“靖難之變”,燕王朱棣起兵南下,一路勢如破竹,最終攻占南京,奪取了皇位。

南京城破之時,建文皇帝朱允炆本欲拔刀自盡,卻為大臣所阻。朱允炆遂率曹和等數名親信經水道逃出南京,打扮成僧人,一路南下,到貴陽靈山寺出家為僧。跟隨朱允炆出逃的數名心腹大臣,有人也跟隨皇帝出了家,也有人在靈山寺附近安家落戶,以便就近拱衛保護朱允炆,曹和便是其中之一。

沈海紅聽到這裏,已然明白過來,問道:“莫非曹總管就是那錦衣衛指揮曹和後人?”曹湛道:“正是。”

沈海紅又問道:“雲錦名匠蔣柳,是否也與建文皇帝一起逃出南京?”

曹湛搖頭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兒時常去靈山寺玩耍,曾在後殿見過一件與眾不同的袈裟,金光閃閃,極見華麗[3],紋理花樣跟這幅陳錦差不多。”

沈海紅沉吟道:“那襲袈裟應該是建文皇帝遺物,算起年頭來,與這幅陳錦差不多,兩者均為蔣柳親手所織也說不準。”

曹寅大喜過望,忙問道:“那襲袈裟可還在靈山寺中?”

曹湛道:“應該還在。寺中僧人一直奉其為至寶,極小心地供奉著,沒有任何損壞。”

曹寅興奮得直搓雙手,道:“實在太好了!曹湛,你這就動身,走一趟貴陽靈山寺,出高價買到那襲袈裟,好給丁夫人做織造樣品用。”

曹湛卻是不動,隻輕輕咳嗽了一聲。沈海紅與邵鳴均是機警之人,忙尋借口告辭。曹寅遂起身送客,一直送到門外,又道:“等取回袈裟,曹某再與丁夫人聯絡。”沈海紅點頭應了。

曹湛亦跟在曹寅身後,順口問道:“怎麼不見邵公子?席上也不見他人,我還以為他跟在邵員外身邊。”

邵鳴忙道:“拙荊生了重病,須得按時服藥,犬子放心不下,《長生殿》一完,便匆忙趕回家去了。”

曹寅料想將來借助邵鳴之力甚多,忙道:“原來邵夫人病了。我私下藏了幾株上好的長白山老參,回頭派人送去府上。邵員外若有其他需要,盡管開口,千萬不要客氣。”

邵鳴道:“有心。多謝。”

送走沈海紅、邵鳴二人,曹湛這才低聲說了京口總兵黃芳泰被人殺死在客館茅房中一事。

曹寅起初還難以置信,問道:“你說什麼,黃總兵被人殺了?”

他本已登上台階,欲入書齋,得到確定的答複後,又從台階上下來,在庭院中徘徊,一邊搓手,一邊道:“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堂堂正二品總兵死在了江寧織造署,這可是比江蘇巡撫鄭端死在自家官署還要轟動,這下可壞事了。”

曹湛忙道:“織造大人先不要慌,事情還沒有張揚開去。我謊稱茅房壞了,命下人封了大門,守在那裏,不讓外人進去。”

曹寅道:“你做得很好。到底是錦衣衛世襲指揮,官職雖然早沒了,底子倒是還在。”

又來回走了幾圈,勉強鎮定了下來,思忖道:“而今西園出了命案,按理該移交地方官府處置,江寧府或是上元縣,二選一即可。可黃芳泰是武官,而且是京口將軍所轄武官,別說西園中在座的大小官員,就算兩江總督傅拉塔在此,對黃芳泰也沒有統轄權。而今世道,本來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官員躲避尚且不及,哪裏還會有人來接這樁不該自己管的案子!這該如何是好?”

曹湛遲疑許久,才試探應道:“織造大人是皇帝心腹,有專遞奏折權[4]。江寧城中人人都在傳,江寧織造郎中比兩江總督權力還要大,雖然有些危言聳聽,但其實也差得不遠。不然何以江寧省城大小官員都搶著來赴這場兩江總督不願出席的宴會?”

曹寅重重瞪了曹湛一眼,似乎想否認他的話,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曹湛久在曹寅身邊,知其為人開朗隨和,最忌跋扈囂張之類,忙道:“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想說,既然其他官員都不願接手黃芳泰一案,織造大人就不能自己私下調查嗎?”

曹寅心想也是,遂大力一拍樹幹,道:“你倒是提醒我了,黃芳泰這件案子勢必不簡單,不便讓地方官府插手。”想了想,便道:“那麼我派黑子專赴貴陽,去取那件雲錦袈裟,你留下來,暗中調查黃芳泰被殺一案。”

曹湛聞言大為驚訝,道:“我嗎?我隻是內府掛名總管,如何有資格調查朝廷二品武官被殺案?”

曹寅搖頭道:“查案不一定要有官府身份,尤其在目前狀況下,官府身份反而是個累贅。你心思縝密,處事冷靜,又是我心腹,正是最佳人選。”又道:“不過這件事稍後再說。”引曹湛進來書齋,卻見書堂中早等候有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

曹寅道:“這是禦前一等侍衛海青海大人,去年來過江寧,你見過的。”

曹湛應了一聲,忙上前見禮。

曹寅又道:“這次海大人是奉皇上之命,傳諭鄂齊爾圖汗一事。適才他人在內室中,我們幾人在書堂的對話,他全都聽見了。”

海青點了點頭,道:“既是峰回路轉,當務之急是趕赴貴陽,從靈山寺取到那件雲錦袈裟。曹大人,事關重大,還是我親自與曹總管走一趟比較妥當。”

曹寅忙道:“我這邊事情極多,曹湛是我得力助手,一時難以走開。我另外委派親信黑子,隨海大人一道前往貴陽,如何?”

海青當即應了,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回去驛館,招呼手下,準備動身。”

送走海青,曹湛問道:“織造大人當真要派黑子隨海大人前往貴陽嗎?我在貴陽長大,更熟悉當地風情。”

曹寅擺手道:“又不是要去招安土司,熟不熟悉風情的沒有多大優勢,黑子去就行了。況且有武藝高強的海青領隊,能出什麼差錯?你就專心調查黃芳泰的案子。”頓了頓,又道:“不過,你一個人不行,今日西園賓客太多,葷素都有,有些人,不是你出麵就能搞定的。”思慮了許久,才問道:“你覺得黃海博有嫌疑嗎?”

曹湛道:“沒有。早先黃公子陪著丁夫人守在園門邊,似是專程等候韓學士。而後我看到他與韓學士一道進了園子,又與其他人閑聊,直到新戲開場,一直未離開過。”

曹寅道:“那麼我派人去請黃海博來,跟他商量一下,你不便出麵的事,便由他去打探。而且黃海博精通醫術,對查案應該很有幫助。”到門邊叫過心腹仆人黑子,吩咐了一番,命其即刻動身去上元驛館,與海青會合。又派人去西園,將黃海博請來書齋。

曹湛道:“之前發生了幾件事,當時沒覺得有什麼,現在前後聯係起來一看,似是大有蹊蹺。”

早先徐乾學管家陸惠運書抵達金陵夫子廟,入園向韓菼稟報。京口總兵黃芳泰不知為何盯上了陸惠,向曹湛打聽其來曆後,本已釋懷,但後來不知為何又向下人打聽陸惠是否還在園中,更是尋去了其客館住處。

再說韓菼。曹湛與他一道送走學政張鵬翮後,在返回途中找個話題閑聊,隨口將京口總兵黃芳泰打聽陸惠一事告知了韓菼。韓菼對此似乎很有些緊張,當《桃花扇》開演時,竟特意向曹湛問及黃芳泰。

曹寅聽了經過,忙問道:“你是說韓學士當麵向你打探後,你才想起來去找黃芳泰?”

曹湛點了點頭,道:“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從下人口中得知黃芳泰去客館找陸惠了。但我到客館時,陸惠人剛回來,堅稱沒有見過黃芳泰。而且特別奇怪的是,陸惠說是方便完回來,又特意補充了一句,說是沒有找到茅房,隨意在樹下方便了。”

曹寅躊躇道:“你認為這句話是個破綻,陸惠是在欲蓋彌彰?”

曹湛點了點頭,道:“陸惠知道早晚會有人發現黃芳泰死在了茅房中,而他又被我撞見,自稱剛方便完回來,日後事發,他不就成了首要疑凶嗎?”

曹寅躊躇片刻,道:“依我看,陸惠後來補充的那句話,表明他確實不知道東麵石屋就是茅房,當然也不會是他殺了黃芳泰。”

曹湛道:“以目下情形來看,最可疑的明明就是陸惠呀。而且韓菼也一定知道些內情。他的神情、語氣,處處透露出古怪。”

曹寅搖頭道:“不是這樣。韓菼這個人,你並不了解,其人洞若觀火,卻總是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你跟了我也有近兩年了,對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了解了不少。你想想看,韓菼是徐乾學最得意的門生,徐乾學被眾朝臣攻訐得體無完膚,其弟徐元文更是因遭兩江總督傅拉塔彈劾,驚悸而死,但韓菼卻毫發無損。而且在牆倒眾人推時,獨他一人為徐氏辯解,卻也沒有人將他當作徐氏親黨來整,他平日為人如何,可想而知。”

曹湛道:“韓學士當然不會卷入殺害朝廷命官的凶案,我隻是說他可能知道些內情。但不管怎樣,陸惠嫌疑最重。”

曹寅搖頭道:“你沒見過徐乾學。一個劣跡斑斑、貪汙受賄無數的人,能得聖上全力庇護,沒有兩把刷子,是辦不到的,那人可是個人精。陸惠也不是普通人,能成為徐氏的心腹管家,徐乾學更是有遺命指名由其人協助韓菼運書入京,至少其人辦事周全可靠。如果是陸惠殺了黃芳泰,他大可以找別的理由掩飾,不必刻意提及茅房。”

曹湛聞言很是不解,陸惠言行如此可疑,曹寅卻一力為其開脫,僅僅因為徐乾學生前是個人精嗎?

曹寅看出堂弟疑惑,遂道:“你是我堂弟,又是我心腹,我也不瞞你。此次黃芳泰來金陵,並非來為韓菼餞行,不過是湊巧趕上宴會,便用了這個名頭。他是奉京口將軍董元卿之命,來轉告一條極為重要的消息。”

曹湛跟隨曹寅已有些時日,知其江寧織造郎中不過是掛名,真實身份是康熙皇帝心腹密探,以督造宮廷錦緞為掩飾,在江南行刺探監視之事,職權頗類似明朝的錦衣衛。他聽了曹寅一番話,這才知道黃芳泰之金陵之行,亦是身懷絕密使命,卻不知道該不該問,便緘默不語。

曹寅也猶豫了許久,才道:“這條消息涉及重大機密,本不該告訴你,但因內中亦涉及了黃芳泰被殺的動機,你必須知道,方才能追查命案。不過此節你務必保密,不能再讓第三人知曉。”

曹湛躬身應道:“織造大人收留曹湛,認我同族,給予衣食容身之處不說,還視我為心腹,曹湛早視織造大人為再生父母,大人之命,曹湛必當遵從。”

曹寅點了點頭,問道:“你可知道鎮江有一座金山寺?”

曹湛奇道:“是白娘子水淹法海那座金山寺嗎?”見曹寅古怪地望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小時候聽過這段說書。”

金山寺原名澤心寺,亦稱龍遊寺,位於鎮江西北江心孤島金山[5]上。金山形勝天然,氣象萬千,以孤島屹立於長江之中,萬川東注,一島中立,江天一色,風景幽絕,自古就是鎮江遊覽勝地,古人讚為“江南名勝之最”。

北宋年間,大學士蘇軾與友人遊覽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傾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台,命著名歌者袁綯唱其名作《水調歌頭》,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登高望遠,舉首而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袁綯歌罷,蘇軾意猶未盡,親自起舞,又歎道:“此便是神仙矣。”

南宋建炎年間,金人十萬精兵耀兵江上,直撲鎮江。浙西製置使韓世忠僅率八千水師阻擊金兵。韓夫人梁紅玉為鼓舞士氣,於金山峰頂妙高台上擊鼓助威,留下一段千古佳話。

金山寺始建於東晉,是中國水陸法會[6]的發源地。寺廟山門朝西[7],依山而建,布局依山就勢,使山與寺融為一體。從山麓到山頂,殿宇廳堂,幢幢相銜,亭台樓閣,層層相接,大雄寶殿、天王殿、觀音閣、妙高台、楞伽台、慈壽塔等建築遍布全山,以至外人無法窺視金山原貌,因而有“金山寺裹山”之說。康熙二下江南時,亦曾慕名到金山遊覽,還親筆題寫“江天禪寺”四個大字,以形容金山“卒然天立鎮中流”之地勢。

正如曹湛所言,金山寺確實是“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神話故事的發源地。金山上有法海洞,為金山寺開山祖師裴頭陀法海禪師的苦修之處,洞中供有法海塑像。在法海洞北、玉帶橋旁有一白龍洞,洞中塑有白娘子與小青的石像。

金山寺還出過一位名氣成就遠過法海的高僧,即唐僧玄奘。玄奘最初於金山寺出家[8],後來西行取經,經過數年刻苦卓絕的學習,終成一代高僧。

不過最令文人雅士傾倒的並非金山寺獨特風光,而是金山寺西的中泠泉,所留名詩佳作極多。中泠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甘洌醇厚,宜於煎茶。唐代茶聖陸羽品評天下泉水,列中泠泉為第七,屬於第一等水。兼之中泠泉是萬裏長江中獨一無二的泉眼,故而被譽為“天下第一泉”。南宋宰相文天祥慕名品嘗過中泠泉泉水後,慨然賦詩道:“揚子江心第一泉,南金來北鑄文淵,男兒斬卻樓蘭詩,閑品茶經拜祠仙。”

曹寅回江南任蘇州織造時,也慕名去過金山寺,對各種傳說掌故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又道:“金山寺既是水陸法會發源地,多有外國僧人慕名前來拜會修行。近日,有一名叫善首的東洋僧人到了金山寺,跟住持方丈閑聊時,無意間提到他在德川幕府將軍家做客時,遇到一位來自中國的鄭公子使者。後來德川將軍與善首論事,還問及是否要進兵中國。”

曹湛聞言大驚失色,問道:“莫非那派使者與德川幕府將軍通好的鄭公子,跟鄭成功有關?”

曹寅頷首讚道:“你果然機敏,立時便想到了。”

曹湛道:“我曾聽說鄭成功出生在日本,母親也是日本人。”

曹寅點了點頭,道:“當年鄭父鄭芝龍審時度勢,投降了我大清,他的日本妻子田川氏則不願背叛舊主,自殺身亡,由此堅定了鄭成功抗清的決心,為患東南十餘年。”

鄭成功原名鄭森,字大木,生於日本,幼讀書,為南安諸生。南明時,入國子監,師禮錢謙益。起初,鄭成功隻以讀書為事,未曾預兵柄,直到鄭芝龍投降清廷,生母田川氏自殺,這才慷慨募兵,將平日所穿的儒服燒毀,拜辭孔廟,乘巨船而去。

順治年間,鄭成功一部一直是南方抗清實力最雄厚的一支。鄭成功本人也被南明政權封為延平王,賜姓朱,故而人稱“國姓爺”。其人誌大才雄,遇事獨斷於心,曾於順治十五年、十六年兩次舉兵北伐——

前一次,因途中遭遇颶風,船隻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兵。

後一次,鄭部由海入江,溯長江而上,接連攻克鎮江、瓜洲等重鎮,直至包圍南京,一時江南震動。順治皇帝聞訊,驚慌失措,竟打算退出中原,返回遼東老家,足見當時鄭氏之聲勢。最後還是靠兩江總督郎廷佐行緩兵之計,假意投降鄭成功,再以精兵突襲鄭軍。鄭成功驕傲自大,坐失良機,最終功敗垂成,被迫率領殘兵敗卒退回福建。

北伐南京失敗後,鄭成功元氣大傷,且麵臨糧餉嚴重不足的問題。之前,鄭成功著意經營海澄[9]為糧餉之地,投入了相當多的人力、物力,建造起一座堅固堡壘。然海澄守將黃梧畏懼鄭氏治軍嚴厲,主動將海澄獻於清廷,導致鄭成功失去數百萬計的軍械糧餉,損失極為慘重。清廷則是不費一兵一卒,白撿了天大的便宜。順治皇帝欣喜若狂,為此封黃梧為一等海澄公。

清代爵位分王、公、侯、伯、子、男六等。有清一代,漢人封王者僅五名,分別是: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平西王吳三桂、義王孫可望,均是血染戰袍的大功臣,替清廷打下了大片江山。五王之後,爵位最高者便是黃梧,封一等海澄公,可世襲十二世。而有“開清第一功”的洪承疇也隻是在清廷反複廷議後,才被勉強授以三等阿達哈哈番母輕車都尉,世襲四世,連最末等的男爵都沒混上。原本默默無聞的黃梧陡然一飛衝天,足見海澄之失對鄭成功傷害力之大。

不獨如此,黃梧更向清廷密陳“平賊五策”。內容包括:將自山東至廣東沿海二十裏居民強行內遷;毀沿海船隻,寸板不許下水;斬鄭成功之父鄭芝龍;挖鄭氏祖墳;移駐投誠官兵,分墾荒地。如此,鄭成功無物資、人力之接濟,將不攻自滅。

如此歹毒之“平賊五策”,清廷竟一一執行,殺鄭芝龍等人,挖鄭氏祖墳。又下“遷界令”,福建、廣東、江南、浙江四省濱海居民各向內地遷移三十裏,“令下即日,挈妻負子載道路,處其居室,放火焚燒,片甲不留”。同時,禁止舟船出海,二十裏外築土牆為界,寸板不許下海,界外不許閑行,出界即以違旨論立斬。清兵還要不時巡界,一遇出界人,登時斬首。

結果,福建、廣東、江南、浙江四省沿海居民謀生無策,丐食無門,賣身無所,餓死凍死者數以萬計,情狀慘不忍睹。清廷為了緩和事態,又令四省督撫對遷入內地的居民酌給田地房屋,“使之得所”,然仍難以彌補“遷界令”給海民帶來的巨大苦難。

“遷界令”本是針對鄭成功,令下後,確實給鄭軍補給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為了扭轉被動局麵,鄭成功將目光投向了台灣。

台灣當時為老牌殖民主義者荷蘭占領[10],遠在海中,是公認的蠻荒偏遠之地,鄭氏部將均不讚成鄭成功的複台決策。另一名將張煌言甚至認為鄭成功此舉是逃離抗清前線。但鄭成功力排眾議,決意攻取台灣,作為安身立命之所。

順治十八年(1661年),鄭成功率水軍由金門出發,從海陸兩麵向荷蘭侵略者發動了猛烈攻擊。荷蘭軍隊倚仗先進槍炮,頑強抵抗,堅持了九個月之久,最終因海路被鄭軍水師控製,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局麵下,被迫棄械投降。荷蘭大員長官揆一在投降條約上簽字後,即率殘軍退出台灣。鄭成功之大名,也隨著“海上馬車夫”荷蘭人的敗退顯達於歐洲[11]。

荷蘭勢力正式進入台灣為明朝天啟四年(1624年),這一年,剛好是鄭成功在日本平戶出生。三十八年後,鄭成功成功驅逐荷蘭人,舉足踏上了台灣的土地,心中感慨萬千,遂寫下《複台》一詩:

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複先基。

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彼時台灣尚處於開辟階段,條件極其艱苦。為了促進開發以及加強對部下的控製,鄭成功要求部屬均須將家眷送到台灣居住。“時東荒初辟,人不服水土,多死,又憚法嚴,皆遷延不行”。由於立令過嚴,在鄭軍中引起了廣泛抵觸,尤其是駐守廈門等大陸沿海地區的將士,極不願意與家人分離。

當時有流言說,鎮守南澳的主帥陳豹不願送家眷入台,正與建藩於廣東的清平南王尚可喜暗中勾結。鄭成功少年得誌,性格剛愎自用,得報後,未經查驗真相,即命世子鄭經率軍討伐陳豹。陳豹無以自明,為求自保,被迫率部投降了清廷。

其實陳豹並無勾結尚可喜之事,鄭成功治軍馭下之苛刻嚴厲,又令清廷白撿了一個便宜。

雪上加霜的是,父親鄭芝龍等十一口被清廷“照謀叛律族誅”的消息也傳到了台灣。盡管鄭芝龍降清後,鄭成功回複父親的招降信道:“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隻有縞素而已。”然親人遇害,鄭成功仍深感悲痛。

恰在此時,又傳來南明永曆皇帝已為平西王吳三桂絞殺的消息,西南抗清武裝基本已被清軍肅清,這意味著東、西遙相呼應的局麵不再,清廷將集中主力對付鄭軍。

鄭成功接連聽聞噩耗,加上在台將士水土不服,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鄭氏已陷於內外交逼、進退失據的尷尬局麵,愈發促使鄭成功心理失去平衡、舉動乖張。

終於,一件小事引發了他心中蠢蠢欲動的火山。

當時鄭成功以發妻董氏所生長子鄭經為世子,命其留鎮廈門。鄭經與四弟乳母陳氏私通,生下一子。寫信報告時,鄭經不敢提乳母陳氏,隻說兒子是侍妾所生。鄭成功聽說添了孫子,很是高興,還特意賞了一些財物。

鄭經原配發妻是原兵部尚書唐顯悅孫女,雖“端莊靜正,而不相得”,並不討鄭經歡心。唐顯悅為給孫女出氣,致信鄭成功,稱鄭經與乳母私通生子,鄭成功不加責備,反而賞賜,連家都治不好,如何還能治軍?

鄭成功閱信後氣塞胸膛,立即下令處死世子鄭經、乳母陳氏及尚在繈褓中的孩子,甚至包括鄭成功自己的結發妻子董氏,因為她治家不嚴。

守衛廈門的將領接到命令後,大為震驚,聯合起來為董氏和鄭經求情,提出隻殺乳母陳氏和孩子,力圖大事化小。但鄭成功執拗不聽,解下自身佩劍,派人送往廈門,作為行刑之用。金門與廈門諸將均認為這道命令太過離奇,不肯執行。

鄭成功見部下抗命,心中憤懣已極,竟急憤而亡。死前猶頓足撫膺,大喊道:“我無麵目見先帝於地下。”抓破臉麵而死,年僅三十九歲。

由於鄭成功臨死前多有反常言行,下令誅殺世子及結發妻子亦大違常理,時人均認為鄭氏生前已遭人下毒暗害,其癲狂行為正是中毒症狀。後有人在廈門江口建鄭成功廟,題詩道:

海山蒼莽水泱泱,二百年來舊戰場。

賜姓延平有遺廟,草堂諸葛尚南陽。

望斷燕雲十六州,書生涕淚海天愁。

重瀛締造披榛昧,同抱東南半壁憂。

扶襟海砦大王雄,富貴還鄉不負公。

憑吊沛中諸父老,登台如見舊歌風。

氣象沉鬱,詞意悲壯,撫今懷古,不盡低徊矣。

鄭成功死後,台灣黃昭、蕭拱辰等大臣以“鄭經得罪國姓,不可繼位”為由,立鄭成功幼弟鄭世襲為主,名延平監國,代理招討大將軍。鄭經不甘居於人下,決定奮起反擊。他在恩師陳永華的幫助下,自金門發動軍事政變,殺黃昭、蕭拱辰等人,入主台灣。又依陳永華之議,移植明朝中央官製,仍奉已死的永曆皇帝為正朔,台灣由此成為南明抗清的最後根據地。

康熙十九年(1680年),鄭經及陳永華先後死去,權臣馮錫範擁鄭經幼子鄭克塽繼位。然鄭氏內部乖離,已是分崩離析。不久,鄭成功舊部施琅[12]引清軍攻克澎湖,鄭克塽遂投降清廷,鄭氏亡。台灣自此正式納入大清帝國版圖,隸屬福建省,設台灣府,轄台灣縣、鳳山縣與諸羅縣。

曹湛雖猜及使日鄭公子與鄭成功有關,仍是大惑不解,問道:“朝廷定台已有十年,自鄭克塽歸順朝廷,鄭氏子弟盡受封爵,在京師享受高官厚祿。如何又平白多了一個鄭公子,還派使者東渡日本,與德川幕府聯絡?”

言外之意,無非是指居住在京城中的鄭克塽等人雖是富貴等身,卻已隸屬漢軍正紅旗,處於清廷嚴密監視之下,沒有機會與外界聯絡,更不要說派使者前往日本。

曹寅道:“鄭克塽等人當然沒有機會這麼做,但也不是所有的鄭氏子弟都被軟禁在北京,譬如鄭成功第六子鄭寬,便在我軍登陸台灣當日不知所終。”思忖片刻,又道:“你有所不知的是,當年鄭成功大舉北伐之前,便已經派人與德川幕府聯絡,希望能向日本借兵,我擔心這次是舊事重演。”

順治十五年(1658年),鄭成功派心腹化裝為僧人,東渡日本長崎,到德川幕府遞交了鄭成功親筆書信。鄭成功先在書信中稱頌了幕府將軍,又談及自身經曆,道:“成功生於日出,長而雲從,一身係天下安危,百戰占師中貞吉。”以唐代名將徐世勣賜姓李自喻,以顏真卿氣節自勵,以示抗清決心,並希望能得到日本的幫助。

當時德川幕府由第四代將軍德川家綱執政,其人天生身體虛弱,智力也有些問題,時常臥病在床,造成大老酒井忠清專製,幕府威勢逐漸減弱。德川家綱既不願意也沒有能力卷入中國戰事,遂拒絕了鄭成功借兵請求。

曹湛道:“當年鄭成功於氣勢最盛之時向日本借兵,都遭德川將軍拒絕,而今大清一統天下,鄭氏早已灰飛煙滅,不剩一兵一卒,日本人更不會犯傻,跟這名不知來曆的鄭公子使者結盟,織造大人根本不必憂慮。”

曹寅搖了搖頭,悠然出神片刻,才問道:“你可知道戴梓?”見曹湛搖頭,便道:“你人一直在貴陽,來金陵也不過兩年,不知朝中之事也很正常。戴梓是個奇才,曾任翰林院侍講,曾跟徐乾學一樣,入值南書房。”

曹湛咋舌道:“入值南書房,這可是文臣的最高榮耀了,連韓菼韓學士都沒有享受過呢。”

曹寅道:“可這個戴梓十分了得。他不光懂得天文地理,擅長詩書繪畫,還是個火器機械製造專家。”頓了頓,又道:“前朝大明萬曆年間,也有個相當厲害的人物,名叫趙士楨[13],不僅書法、詩文皆妙,還精於製造火器,可惜鬱鬱不得誌,一生未受明廷重用,也幸虧如此,不然我多少女真將士要死在其炮銃下。”

一語出口,忽想到趙士楨是明神宗萬曆年間人氏,而那時候,曹氏祖上尚是堂堂正正的大明軍人,還在替明廷守衛邊疆,為捍衛國土而奮戰沙場!他心中“咯噔”一下,隻覺得心口如蟻齧一般,感覺格外詭奇難受。恍然之間,隻覺得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天地遼闊無限,自己竟無從立足,宛若無根無幹的浮萍。

曹湛也不接趙士楨之話頭,隻問道:“戴梓又是如何?”

曹寅勉強定了定神,道:“這戴梓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康熙十三年(1674年),靖南王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叛亂,自福建起兵。康熙皇帝派康親王傑書為奉命大將軍,率清軍征討耿精忠。生於書香門第的戴梓便在此時投筆從戎,投到傑書麾下。其人不但精通兵法,分析形勢頭頭是道,而且還能製造火器,所製手銃可擊中百步以外的目標,由此被傑書視為奇才,極為器重。

回朝之後,康親王傑書將戴梓舉薦給康熙皇帝。康熙召談後,立授戴梓翰林院侍講官職,入南書房,又因戴氏精通音律,命其參預纂修《律呂正義》[14]。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荷蘭使者來華,以其國所產“蟠腸鳥槍”為貢禮。康熙皇帝見西洋火器厲害,便命戴梓仿造。戴梓奉命後,仿造出了十支槍,康熙將仿造槍作為回禮回贈給荷蘭使者,令使者大為吃驚。

彼時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在朝廷供職,也從事火器研究,看到荷蘭使者所獻“蟠腸鳥槍”後,炫耀其母國有一種“子母衝天炮”,隻有比利時人能造。康熙便命南懷仁依樣仿造,南懷仁花費了一年時間,仍沒有造出成炮。康熙遂召來戴梓,戴梓聽完南懷仁詳細描述後,僅用八天時間,便造出一門火炮——

炮長二尺一寸,重約三百斤。炮彈外形如瓜狀,每枚重三十斤,內裝“子彈”。火炮發射時,“子在母腹,母送子出,從天而降,片片碎裂,銳不可當”。

南懷仁看到戴梓所造火炮後,十分吃驚,最後不得不承認其威力尚在比利時火炮之上。康熙皇帝欣喜異常,為火炮賜名為“威遠大將軍”,並下令把製造者戴梓的姓名鐫刻在炮身上,以示紀念。

戴梓也因為造出火炮而受到嘉獎,他感激涕零之下,稱願意為大清研製出更便於單兵使用的“連珠火銃”。康熙皇帝聽了,自然大為期待,也給予了全力支持,令戴梓不必上朝,可專心研製火器。

然過了許久,戴梓始終沒有交出許諾的“連珠火銃”。康熙皇帝多次派人催問,戴梓也隻說未能製作成功。

不久,有人告發戴梓跟東洋人私通,將火器高價賣給日本使者。康熙皇帝原本不信,然派人抄家時,竟搜出了早已研製成功的“連珠火銃”——

形若琵琶,銃背是彈匣,可以貯存二十八發火藥鉛丸,以機輪開閉。有兩處銃機,相互銜接,扣動一機,彈藥自落筒中,第二機隨之並動,石激火出而銃發。能夠連續射擊二十八發,火藥鉛丸用盡,始需重貯。

康熙命人逮捕戴梓審訊。戴梓不肯承認私通日本,隻說之所以沒有獻出“連珠火銃”,是因為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仙人斥責道:“上帝好生,你如獻此器,使流布人間,你子孫無噍類矣。”戴梓擔心絕子絕孫,遂將火器藏於家中,未如期進獻。

康熙難以置信,震怒之下,下令將戴梓及家眷流放盛京[15]。時有流言說,是有寵於康熙皇帝的比利時人南懷仁從中作梗,勾結奸人誣告,這才導致戴梓地位一落千丈[16]。

曹寅大致講述了戴梓勾結東洋一案,曹湛聽完很是驚奇,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曹寅道:“三年前。”

曹湛道:“那麼戴梓可有私通日本之事?”

曹寅道:“當今聖上英明無比,戴梓又是這等人才,沒有憑據,怎會將其流放閑置?確實有好幾名證人親眼看到日本使者多番出入戴家,即便戴梓沒有將火器賣給日本人,但他私下與外國使者接觸,且未上報朝廷,已是不忠。”

頓了頓,又道:“我曾聽內務府一位老人提過,早在前朝明英宗年間,東洋人便曾派人到京師盜取鄭和下西洋寶圖,足見東洋人早有擴張進取之野心[17]。戴梓這樁事,更是表明日本亦希圖擁有世上最犀利的火器。”

而今日本德川幕府由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執政,其人熱衷政治,積極關注中國局勢。入清以來,民間抗清此起彼伏,到康熙登位,方才逐漸穩定局麵,然不久又有“三藩之亂”,曆時達八年之久,國力已疲。雖然清廷隨後出兵平定了台灣,然西北又是風雲再起,以局勢發展來看,大清與噶爾丹之戰勢在必行。偏巧這時候,出了一個意圖結盟日本的鄭公子,如何不令曹寅緊張?

曹湛這才會意過來,忙問道:“織造大人認為日本極可能接受鄭公子邀請,利用大清與噶爾丹交戰之時,出兵中國?”

曹寅道:“聽起來不大可能,但重利之下,必有勇夫。哪怕德川幕府隻借給鄭公子數百人,鄭公子再以‘複明’為號召,不怕掀不起風浪。近年來,以各種名義號召民眾反清複明的事情還少嗎?僅那個朱三太子[18],便作了好幾回亂,連京師都差點兒成了亂黨的地盤,首犯楊起隆[19]迄今尚未就擒。”頓了頓,又道:“鄭公子反清旗幟一舉,不知道江南又要亂成什麼樣子。”

曹湛道:“莫非織造大人認為京口總兵黃芳泰被殺,與鄭公子一事有關?黃芳泰既是秘密信使,旁人又如何能知道他是專程來相告鄭公子一事?而且他已將消息帶到,再殺他又有何用?”

曹寅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隱隱覺得這其中必有聯係。黃芳泰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沉不住氣,或許他露了鄭公子一事的口風,又或許他發現了什麼,由此引來殺身之禍。”又自嘲地笑道:“哎,我職責使命所在,疑神疑鬼都成為家常便飯了。”

曹湛忙安慰道:“織造大人多慮了。而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就算那個所謂鄭公子真是鄭成功的兒子,預備號召江南民眾作亂反清,也未必有人會響應他。就好比吳三桂之前起兵,也是以‘反清複明’為口號,不是也失敗了嗎?”

曹寅搖頭道:“吳三桂怎能跟鄭成功比?一個是反複無常的小人,一個是威名赫赫的國姓爺。當年鄭成功耀兵長江時,無數江南士民爭相奔走,出錢出力,甘心供其驅策。那可是順治十六年!我大清入主中原整整十六年,居然還是如此不得民心。”

又道:“當時江寧將軍喀喀木擔心江寧城中漢人將為鄭功成內應,預備先行屠城,兩江總督郎廷佐竭力勸阻,方才避免了一場悲劇,由此亦可見當時民間擁鄭之風之烈。”

曹湛奇道:“當真如此嗎?”

曹寅道:“你有所不知,江南不是一塊好治的地方。當年朝廷的一些舉措,也確實過猛了些,導致許多民眾怨氣未散,各有離心,這也是聖上對江南特別緊張的緣由。就拿今日西園之宴會來說,不少座上賓客內心深處仍然眷念故明,你可看到台上丁南強唱出‘桃花扇底送南朝’一句時,台下那些人為之動容的神情?不過也不怪他們,畢竟經曆了改朝換代嘛,這也算是人之常情。”

頓了頓,又道:“現下我要說最要緊的了,我何以會認為黃芳泰被殺跟鄭公子一事有關呢——鄭成功是錢謙益的得意門生,錢謙益雖已過世多年,但他生前是個地地道道的‘反清複明’分子。據我所知,西園賓客中有不下數人,均跟錢氏有各種各樣的關係。比如最為年長的胡其毅,其父胡正言與錢謙益同為東林黨人,當年胡其毅也曾幫錢謙益刻書。再如黃海博之父黃虞稷、丁南強祖父丁繼之,都是錢謙益的至交好友。還有韓菼韓學士,他是徐乾學的得意門生,徐氏則是大儒顧炎武的外甥,而錢謙益曾救過顧炎武性命[20]。”

曹湛奇道:“既然朝廷知道錢謙益暗中行‘反清複明’之事,他如何還能得以善終?”

曹寅歎道:“還不是因為錢氏名氣太大,詩文太好。最關鍵的是,他還娶了一個十分有本領的老婆——柳如是。那可是百年難遇的風流人物,才色雙絕,無數人為其競折腰。你聽到外麵台上在唱《桃花扇》吧?那裏麵的大奸角名叫阮大铖,在南明弘光朝時極為得誌,一手遮天,侯方域、冒襄這些大名士都被他一一迫害。可是當錢謙益宴請阮大铖,柳如是出來敬酒時,阮大铖受寵若驚,立即起身相接,還當場回贈柳如是一頂珠冠,價值千金,表示尊敬之意。”頓了頓,又特意補充道:“這是朱老親眼所見,絕無虛言。”

朱老便是曹家班現任班主朱音仙,曾是阮大铖家班曲師。

曹湛道:“依織造大人的意思,是要重點調查跟錢謙益相關的賓客了?黃海博的父親不也是錢謙益的好友嗎,織造大人何以堅持要請他做援手?”

曹寅道:“你須得有個內應。你是我曹寅的心腹,這是人人皆知之事。有些事,黃海博比你方便出麵。不過鄭公子這些事不必告知他,隻說我不想張揚,想大事化小,悄悄找出凶手,給京口董將軍一個交代即可。”

又正色告道:“鄭公子這件事,你可別掉以輕心,以為是我異想天開。俄國與我中華本已立有盟約,而今為了利益尚且與噶爾丹結盟,東洋人貪圖重利,與有日本血緣的鄭公子結盟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曹湛應道:“是,我明白。”又問道:“黃芳泰是二品大員,此次金陵之行,尚帶有隨從,萬一他的武弁問起他的下落,我該如何回答?”

曹寅思忖片刻,道:“我一會兒先派人打發黃氏隨從回驛館,就說江寧將軍繆齊納要請黃芳泰入滿城做客幾日。”又歎道:“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能拖一刻是一刻。”

正好仆人引黃海博進來,不待對方開口,曹寅便上前深深一揖,道:“我這裏有一樁大事,要請黃老弟你援手。”

黃海博奇道:“西園顯宦名流如雲,有什麼大事,能輪得到我這新學後進援手?”又問道:“莫非是什麼人受了外傷,要請我醫治?”

曹寅道:“差不多,差不多,我可就當黃老弟答應了。今日我曹寅欠下黃家一個大恩情,他日必當厚報。”

黃海博笑道:“到底什麼事,曹寅兄竟說得這般鄭重?”

曹寅道:“曹湛會將原委細細告知,我得先趕回西園,招待賓客。”

曹湛便引黃海博趕來客館,途中告知京口總兵黃芳泰被殺一事。

黃海博大為吃驚,道:“黃芳泰是二品武官,遇刺被殺是大案,曹寅兄何以不交給官府處置,還要找我做幫手?”

曹湛道:“織造大人不想張揚,隻想悄悄了結此事。若將案子交給官府,肯不肯接都難說;就算接了,也是弄得雞飛狗跳,滿城風雨,如此,金陵豈不是又多了一樁醜聞?”

黃海博想了想,道:“還是曹寅兄思慮周全,此案一旦交給官府處置,消息走漏,必定是舉城轟動、士民奔走相告的局麵。畢竟,想要黃芳泰死的人太多了。”

曹湛大感意外,問道:“此話怎講?黃芳泰到底做了什麼窮凶極惡之事,竟得與眾人結怨?”

黃海博奇道:“曹總管不知道黃芳泰的來曆嗎?他除了有京口總兵官職外,還是世襲的一等海澄公。”

曹湛道:“呀,莫非黃芳泰是前鄭成功部將黃梧後人?”

黃海博點頭道:“黃芳泰是黃梧的侄子,第四任海澄公。”

曹湛道:“我竟不知道黃芳泰的來曆!而且織造大人也不知道,我記得黃芳泰入座時,織造大人介紹隻稱京口總兵,未提‘海澄公’三字。”

黃海博笑道:“曹寅兄的心思,隻在江南士林,哪裏會留意一介武官?其實我原本也不知道黃芳泰來曆,也是今日新從江南提督金世榮那裏聽到的。”

當年黃梧獻平海之策,害得沿海四省數萬人流離失所,所得海澄公爵位,其實是無數百姓的生命鮮血所換,沿海一帶,無人不對其切齒痛恨。黃梧及獨子黃芳度早死,一等海澄公爵位由此傳到其侄子手中。

到清廷平定台灣,取消了長達二十餘年的“遷界令”,第四任海澄公黃芳泰也失去了利用價值。他自知難以在福建立足,便上書請求改調江南。康熙皇帝料想黃氏在沿海名聲太壞,遂調黃芳泰到京口任總兵,命他低調行事。黃芳泰既有過千夫所指的經曆,平日亦不敢以一等海澄公自居,旁人自是不知他是黃梧親侄。

曹湛聞言心念一動,問道:“黃芳泰身份,是金世榮金提督告知黃公子的嗎?”

黃海博點了點頭,道:“中途休息時閑聊,金提督隨口提到的。他不獨提了黃芳泰,還提了漕標綠營千總朱安時。原來那朱安時也是大有來曆,竟是朱國治之侄。”“嘿嘿”了兩聲,又道:“兩個聲名狼藉者的後人,今日全都湊在一起了。”

此時已抵達客館茅房,曹湛一時不及多想,招手叫過守在茅房前的下人阿茲,問道:“我走後,可有人再進去茅房?”

阿茲道:“曹總管吩咐後,小的便封了門,死死守在這裏,再沒有人進去過。不過客館的客人,就是那位臉上有疤的陸老,不久前曾來過一趟,說要進去方便。小的告知茅房壞了,指點他去西園那邊的茅房了。”

曹湛聞言大為驚訝。盡管聽了曹寅一番天馬行空的講述,他仍然認為陸惠是黃芳泰命案的最大嫌犯。之前黃芳泰一見到陸惠,便起了古怪,以為對方是某位故人,得知陸惠身份後,才直說認錯了。說不定黃氏並沒有認錯,陸惠正是他認識的故人,有過一段恩怨糾纏。黃芳泰再度尋來客館,隻是為了確認陸氏身份。陸惠擔心舊事敗露,於是殺死黃芳泰滅口。

然陸惠竟然再上茅房,這表明他不知裏麵有具死屍,那麼他之前所稱於海棠樹下便溺,也當是真事,更不會是凶手了。

黃海博尚不了解原委,隻問道:“人在裏麵嗎?”曹湛點了點頭。

阿茲訝然問道:“茅房裏麵還有人嗎?何以這麼久都不見動靜?”

曹湛不答,隻吩咐道:“你去叫幾個口風嚴實些的人來,準備好擔架、被單之類。”

阿茲有所醒悟,“啊”了一聲,臉色煞白,卻不敢再問,飛一般地跑著去了。

黃海博正待進去,曹湛叫道:“黃公子,你是局外人,又是讀書人,不一定非要做此事。”

黃海博笑道:“怎麼,曹總管是怕黃芳泰死相難看,嚇到我了?放心,我精通外科醫術,閑暇時會去聚寶門敦善堂施藥行醫,見過不少鮮血淋漓的場麵。曹寅兄請我來做幫手,不就是因為我通曉醫術嗎?”掀開簾子,徑直入來茅房。

因來西園做客者多為名流,時有留宿客館者,這處茅房也修得極為講究,有專人負責衝洗打掃。牆角還撒了幹梅花瓣,一進來便聞見淡淡幽香,混雜著一股血腥氣。

黃海博徑直走到最裏格,推開板門,前前後後觀察了一番。

曹湛跟進來問道:“可有什麼線索?”

黃海博道:“凶手手持短刃,直捅了黃芳泰不下五刀,應該跟他有深仇大恨。”又道:“從中刀部位來看,凶手身形跟黃氏差不多,而且兩人應該認識。”

茅房內外並無拖曳痕跡及血跡,這表明凶手是將黃芳泰誘進茅房後再動的手。而茅房中也沒有打鬥零亂痕跡,表明黃芳泰不及反應,便已被凶手刺中要害。黃芳泰既是武官,想來也不是空掛頭銜,必然會些武藝,既是被人悄無聲息地殺死,毫無反抗之力,對方必是相熟且令他完全沒有防範之人。

曹湛心道:“如此,愈發不可能是陸惠了。黃芳泰見到陸惠大為緊張,表明二人有過恩怨,他尋來客館,就是要確認陸惠身份後再作了斷。”

在此情況下,黃芳泰怎麼可能乖乖跟隨陸惠進來茅房,且麵對麵地被對方連捅數刀?

黃海博道:“目下也沒有具體線索,但凶手麵朝黃芳泰連刺數刀,身上必會染上大量血跡。西園今日有宴會,人來人往,穿著一身血衣,必會被人注意到。換作是我,必會脫掉外袍,設法處理掉,以免引人注意。曹總管不妨派人四下搜尋隱蔽之處,看是否能找到凶手扔掉的血衣。但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因為血衣太容易留下線索,如果是我,一定會徹底毀掉證據。在目前狀況下,隻能是燒毀,或是包了石頭扔入池中,後者可能性更大。”

曹湛道:“那好,等宴席散後,我派人將西園中所有水苑、池塘都打撈一遍。”忽然想到在客館遇到陸惠時,其人隻穿著單衣單褲,未著長袍,不由得疑慮又起,道:“難道真是他?”

黃海博忙問道:“他是誰?”

曹湛見黃海博觀察入微,心思縝密,確實是個有力的幫手,便說了之前陸惠的種種可疑之處。

黃海博道:“二人既是有過舊怨,陸惠不大可能將黃芳泰誘進茅房,順利殺死,況且一個年事已高,一個正當壯年,體力大不匹配。”

曹湛道:“這確實是個疑點,但我見到陸惠時,他確實沒有穿外袍。”

黃海博道:“就算確實是陸惠殺了黃芳泰,他為何剛剛又要再入茅房方便?”

曹湛道:“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又或許這正是陸惠的高明之處,有意如此,表明不知茅房中有一具死屍,好令旁人不再懷疑他。”

黃海博笑道:“驗證外袍這件事不難,曹總管應該還記得陸惠剛到西園時所穿外袍的顏色樣式,我們尋去客房,一看便知。”

剛好下人阿茲引人抬著擔架到了,曹湛先出去囑咐一番,再三交代不可聲張,這才說了死人一事,命阿茲等人將屍體先抬去地窖冰室安置,再徹底清掃茅房,搜查四周。阿茲等人聽說朝廷二品總兵死在了客館茅房,麵麵相覷,隻諾諾相應,不敢多問半個字。

曹湛自與黃海博來到陸惠房前,敲了敲門,聽到“請進”二字,便推門而進——

卻見陸惠正從床上坐起披衣,所披外袍,正是他入園拜見韓菼時的那件,上麵並無半絲血跡。

陸惠先開口問道:“二位找我有事嗎?”

黃海博見曹湛有些目瞪口呆,忙自報了姓名。

陸惠刻板冷峻的麵色登時和緩了下來,上前行禮道:“原來是黃公子。我曾多次聽主人徐公提及令尊黃公大名,對令尊的學問風度讚歎不已。”黃海博道:“先父曾跟隨徐尚書修書幾年,對徐尚書的學問也是佩服得緊。”

陸惠道:“這次將要進獻朝廷的《大清一統誌》,尊父也有許多功勞。”

黃海博道:“是,先父曾協修《大清一統誌》,是福建全省分誌的纂修官。”

陸惠歎息一聲,道:“徐公已逝,陸某隻是個下人,黃公子應該不是來找我敘舊緬懷的吧?”

黃海博忙道:“我陪曹總管來。”又問道:“外麵出了一點事,陸管家可聽到了什麼動靜?”

陸惠道:“除了東麵戲台的唱戲聲,再沒有其他動靜了。”

曹湛直截了當地問道:“陸管家當真不認識京口總兵黃芳泰嗎?”

陸惠聞言很是不悅,道:“曹總管之前問過,我也回答過,不認得什麼京口總兵。我十餘年未出昆山,從未到過鎮江,將軍、總兵的一概不識。曹總管不信的話,大可以派人去昆山詢問。”

曹湛見陸惠外袍尚在,且嫌疑已解,料想也問不出其他,便道:“我也是想再確認一遍,並非有意冒犯。打擾了,請陸管家好好歇息。”

出來客館,曹湛忖道:“會不會真的是黃芳泰認錯了人?”

黃海博道:“這倒是極有可能。陸惠年紀比黃芳泰大上幾十歲,二人根本不是同輩人。陸惠人在昆山,黃芳泰也是朝廷平定台灣後才調來京口的,二人根本沒有見麵的機會。黃芳泰自己不是也說,應該是他認錯人了嗎?”

曹湛道:“可當時黃芳泰見到陸惠之後的那副神情……”一時難以形容描述出來,便道:“黃芳泰還說了一句:‘畢竟這麼多年過去’會不會陸惠是他幼年時見過的某個人?”

黃海博道:“如此,便更不可信了。世上豈是人人都有徐乾學那般過目不忘的本領?”

剛好下人阿茲奔來,低聲告道:“適才小的聽門子說,除了黃總兵外,還有人打聽過陸惠。”

曹湛忙問道:“是誰?”

阿茲道:“就是慶餘班請來的外援丁南強。”

當時丁南強還化著花臉妝,根本看不出本來麵目,還是他自己報了姓名,門子這才認出他來。

曹湛聞言大為意外,問道:“那麼丁南強可曾來過客館?”

阿茲道:“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門子也沒多留意。”

曹湛命阿茲退下,奇道:“丁南強這等人物,打聽陸惠做什麼?二人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黃海博道:“老丁可是個性情中人,不像陸惠這般嚴峻,不如當麵去問他。”

曹湛道:“此刻宴席大開,丁南強雖是串客,可也是貴賓,人應該在宴席上,不妨等宴會結束後再說。”

二人於是先來尋門子,問丁南強到底如何打聽陸惠法。

門子道:“丁公子問那臉上帶疤的老者是誰,得知對方身份後,又問他人可還在府中,得知陸老人在客館後,丁公子‘唔’了一聲,便又掉頭入園了。”

曹湛道:“奇怪,一個是二品總兵,一個是風流公子,黃芳泰和丁南強為什麼都對陸惠這般感興趣?”

黃海博道:“如果說隻有黃芳泰關注陸惠,可能還是巧合,但若是丁南強也在打聽陸惠,便表明陸氏身份大有可琢磨之處。”

曹湛道:“隻是陸惠已年過六旬,黃芳泰應該還不到四十,丁南強年紀更輕,年齡有巨大差距,丁、黃二人如何會認得陸惠呢?”

黃海博道:“曹總管可留意到陸惠臉上的疤?”

曹湛道:“那道疤太過明顯,很難不留意到。”

黃海博道:“不錯,第一眼見到陸惠的人,都會最先注意到那道疤。那是舊傷,應該有好幾十年了,也成了陸惠的獨特標記。”

在黃海博看來,陸惠年輕時可能還有另外一重身份,而幼年的丁南強和黃芳泰各自在某種場合下見過他,他臉上的那道疤給二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即便多年過去,陸惠容貌衰老改變了許多,但那道疤卻沒有變,是以丁南強、黃芳泰一見到其人,便立時想了起來——

黃芳泰倒也罷了,他人在座席間,對戲曲沒什麼興趣,留意到陸惠,倒也正常。然陸惠入園時,丁南強人尚在戲台上,台下人頭如蟻,他卻一眼看到了陸惠,足見陸氏令其印象之深了。

而以目下情形來看,陸惠似乎是今日所有詭異事件的源頭,包括黃芳泰命案。黃芳泰被殺於客館之外,起因則是他去客館尋找陸惠。也就是說,如果黃芳泰不多事走這一趟,現下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那麼到底是陸惠神秘身份引來了殺機,還是黃芳泰在赴客館途中發現了什麼人和事,遭人滅口?

顯然,前者可能性最大。江寧織造署確實藏著許多機密,但絕不在西園中。

曹湛道:“既是如此,不妨先弄清楚陸惠的身份。”

黃海博道:“但不能直接問韓菼韓學士,還是得找丁南強。”

二人回來西園。曹湛本欲命人先請丁南強出來,下人告道:“丁公子人不在席間,唱完《桃花扇》後,他便匆匆離開了。”

曹湛聞言,疑雲大起,便欲直接追去丁家。到大門時,門子告道:“丁公子隻是送朱雲姑娘走,朱姑娘上轎後,他又轉身回去了,人應該還在西園中。”

曹湛與黃海博相視一眼,均是一般的心思:“丁南強既未離開西園,何以席間不見人?”

曹湛心念一動,問道:“會不會是丁南強殺了黃芳泰?他為避人耳目,丟了血袍。而今又怕招來後患,所以悄悄去處理那件袍子了?”

如此,倒是說得通。然丁南強也是金陵城中響當當的一號人物,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為何要殺黃芳泰呢?或許果真如黃海博所猜,黃芳泰、丁南強均認識陸惠,隻不過前者要尋陸氏晦氣,後者則是要傾力保護對方?

想來黃芳泰去客館尋找陸惠時,丁南強亦尾隨於後,得知黃芳泰將揭穿陸惠身份、對其不利時,決意搶先將其滅口。以丁南強的公子哥兒身份,自是能令黃芳泰毫無防備。

這一番推測,亦能完美解釋黃、丁二人先後打探陸惠,以及黃芳泰未及反抗便遭毒手的情形。

黃海博歎道:“想不到舞台上光彩照人的丁南強,瞬間便成了殺人嫌凶。”

曹湛道:“我們這就去尋丁南強,當麵詢問究竟。”

黃海博搖頭道:“不必著急去尋,我們先去慶餘班看看。”

曹湛道:“織造大人倒是專門為慶餘班安排了酒宴,這會子他們應該在前廳用餐。黃公子認為丁南強人在慶餘班嗎?”

黃海博道:“我們不是去慶餘班尋人,而是去尋凶器。”

如果是丁南強殺人,一定是趁兩出戲的間隙。殺人須得有凶器,他得手後,多半將血袍脫了,包了凶器,有可能如黃海博之前推測,他隨即將血袍、凶器丟入了池中,以毀滅證據。但也有可能攜回了戲班,等帶離西園後再作處置。兩者比較,前者尚有隱患,因而後者可能性更大。

曹湛眼睛登時一亮,道:“黃公子是說,凶器一定還在慶餘班?”

黃海博道:“我隻是說有這個可能。”

二人遂來到戲台。戲班諸人盡在前廳會餐,原處隻剩下一箱一箱的演出道具及戲服。曹湛翻找了一番,卻未發現血衣。兵器倒是找到了好幾件,長短都有,卻隻是排戲用的道具,並無半點血腥氣,與黃芳泰傷口口徑也對不上。

正失望之時,忽聽到背後有人狐疑問道:“二位在這裏翻箱倒櫃找什麼?”

回頭一看,卻是丁南強回來了。

黃海博甚是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曹湛便直言問道:“丁公子去了哪裏?怎麼不在花廳用餐?”

丁南強道:“我跟曹寅兄請過假,去瞧朱老了呀。他身子不好,未能到場觀看今日的新戲。《桃花扇》裏麵可有不少角色都是他的熟人,我特意去為他唱了一段。”

曹湛道:“之前丁公子曾向門子打聽徐乾學徐尚書管家陸惠,可是認得他?”

丁南強搖頭道:“不認得,我跟昆山徐氏素無來往,如何能認得他的管家?當時在台上,我一眼看到陸惠,見他麵貌醜陋,似是跟韓菼韓學士相熟,一時好奇,便向門子打聽了一番。”又強笑著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曹總管神情如此嚴肅,黃兄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黃海博道:“丁兄,你我相識已久,你的性情我十分熟悉,你實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而今西園確實出了大事,你說實話,你到底認不認識陸惠?”

丁南強當即搖頭道:“不認識。二位實在不信的話,可帶我去找陸惠,當麵與其對質。”

曹湛道:“甚好,請丁公子隨我來。”

走出一段,丁南強奇道:“客館不是在西麵嗎?如何往北來了?”

曹湛道:“丁公子稍後即知分曉。”

來到正北門,曹湛叫過門子,問道:“適才丁公子送朱雲姑娘出門,穿的可是這身衣裳?”

門子莫名其妙,答道:“沒錯呀。”

曹湛又問道:“那麼之前丁公子來向你打聽陸惠陸老時,穿的可是同樣的長袍?”

門子打量一番,搖頭道:“不是。之前丁公子穿一件青色長袍,就是江寧城中最常見的那種。而且他還化著戲妝,報了姓名,我才知道是他。丁公子現下穿的這件錦袍,可比原先那件華貴多了。”

曹湛道:“丁公子,你現下還有什麼話說?”

丁南強道:“我不明白曹總管的意思。之前我是出來方便,走得急了,隨手在戲班取了一件不知道是誰的長袍穿上,這會子當然要穿回我自己的衣衫了。”

黃海博笑道:“這可是一句很容易被戳穿的謊話。如果曹總管這會兒趕去前廳,要求慶餘班諸人各自清點衣物,一定會有人發現少了一件長袍。而且我敢保證,這件失蹤的長袍,就是之前丁兄穿過的那件。”

丁南強還待再辯,黃海博道:“有門子及慶餘班做證,丁兄實難以抵賴。何必要鬧到找齊證人,當麵對質的那一步?西園出了這麼大的事,曹寅兄都沒有張揚,隻命曹總管暗中調查,其實有大事化小之意,丁兄何不將實情和盤托出,也好有回旋的餘地?”

丁南強賭氣道:“我知道你們所說的大事是什麼,京口總兵黃芳泰被人殺了,是不是?不錯,我知道這件事,但我沒有殺人。”

曹湛道:“那麼請丁公子交出那件青色長袍,隻要沒有血跡,我自會相信你的說辭。”

丁南強雙手一攤,道:“這我可難以辦到,那件長袍,這會子多半已經被燒掉了。”

黃海博“啊”了一聲,道:“是朱雲。丁兄送她走的時候,便將長袍和凶器交給了她,讓她盡快毀掉。”

丁南強沒好氣地道:“朱雲帶出西園的隻有長袍,沒有凶器,我都說了不是我殺人。”

丁南強既知自己已成為殺人疑凶,少不得要說出真相,便大致說了經過——

《長生殿》結束後,主人曹寅宣布中場休息,丁南強欲去茅房,因戲服寬大不便,便隨手脫了,從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袍披上。忽又想到那麵目可憎的老者,便順便向門子打聽了一下。本來隻是隨意打聽,但他聽到門子說京口總兵黃芳泰也在打聽陸惠,且已尋去客館時,立時起了好奇之心,於是也往客館而來。

路過茅房時,丁南強才想到自己出來本來是要撒尿的,於是先進去方便。不想一泡尿撒完,便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到裏格一看,才發現黃芳泰已被人殺死在裏麵。

丁南強嚇得半死,他穿著旁人的長袍,本不合身,轉身欲逃時,反而一跤絆倒,半伏在黃芳泰身上。他趕快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出茅房後,才發現長袍上染了不少血跡,擔心自己會被當成殺人凶手,當即脫了下來,藏在戲班道具箱中。等送朱雲離開時,再交給對方帶走。

曹湛問道:“黃芳泰是二品大員,丁公子發現他在茅房中遇害,何以不立即知會織造大人?織造大人可是拿丁公子當朋友的。”

丁南強冷笑道:“曹總管想聽實話嗎?黃氏作惡多端,喪盡天良,害得沿海無數人傾家蕩產,人人得而誅之。”又特意轉頭對黃海博道:“黃兄本是福建人,‘遷界令’之禍害,沒有人比黃兄更清楚。”

黃氏原是福建晉江人氏,自祖父黃居中起,便已在金陵定居,然仍與福建鄉親父老保持密切聯係。康熙初年,清廷用黃梧平海之策,下“遷界令”,無數沿海居民居所被焚,因之而流離失所。漁民本以下海打魚為生,“遷界令”下後,寸板不準下海,否則立斬無赦,漁民無以存活,餓死者不計其數。更有歹人趁機落井下石,擄走大量無家可歸的婦女,轉賣到各地,由此大發橫財。當時有不少婦女被運到江寧售賣,黃虞稷聞訊後,立即拿出大量家財,並會同好義者集資,將這些婦女全部贖買下來,再設法送回家鄉,與家人團聚,一時傳為金陵佳話。

丁南強又道:“雖然令尊竭盡全力做了諸多好事,但仍然有無數流亡到江寧的福建人因窮病而死,以致城外福建義塚[21]葬無隙地。又是令尊黃虞稷黃公帶頭捐資購地,擴充地域,這才讓死人得以入土為安。而這些人,全部都是‘遷界令’的受害者。”

他見黃海博沉默不語,但麵上亦現出不平之色,料想對方當著曹湛之麵,不便公然表白立場,遂直言相告道:“黃芳泰被殺,我起初是很震驚,但後來又覺得很開心。父仇子報。黃梧隻有一個兒子,而且父子均早死,這仇當然要著落到黃芳泰身上,誰叫他世襲了海澄公呢。我覺得凶手是個很有勇氣的人,竟敢在黃芳泰做客西園時動手,我真心不希望他被官府捉到。但曹寅兄是官場上的人,在這件事上,他有他的立場。”

黃海博道:“所以丁兄秘不吭聲,是想能拖一刻是一刻,給凶手逃脫的機會。”又道:“丁兄原來早已知道黃芳泰的來曆了。主人曹寅兄都不知道黃氏海澄公的身份,丁兄又是如何知道呢?”

丁南強道:“黃兄該知道我丁南強也是半個江湖人。不久前,秦淮河上有人放風,說京口總兵黃芳泰就是一等海澄公黃梧之侄,而今也是世襲的海澄公。消息傳開後不久,即有人懸下暗花重賞,要取黃芳泰性命。不瞞二位,曹寅兄一早介紹眾賓客,到黃芳泰時,我當即就冷笑了一聲,心中暗道:‘你這次怕是沒命走出金陵了。’隻是想不到他竟然連西園都沒能走出去。”

黃海博奇道:“江湖上有人懸賞取黃芳泰性命嗎?”

丁南強點點頭,道:“上個月,賞格還隻是十萬兩白銀,這個月,就驟然提升到了一百萬兩。”

曹湛聞言,當即倒抽了一口涼氣。織錦業為江寧支柱產業,相關從業人員十餘萬人,每年織三千尺的產值,亦隻有二百餘萬兩。這取黃芳泰性命的賞格,等於是江寧省城一年產值的一半,貴得驚人!想來第一任海澄公黃梧“平賊五策”流毒極深,咬牙切齒者不計其數,而今更有人要報複到他的繼任者身上。

丁南強“嘿嘿”兩聲,道:“別說一百萬兩白銀,就算隻有十萬兩、一萬兩,也會令各路人馬聞風而動。”

如此,等於今日進出過西園的人都有嫌疑。今日西園宴會,一早進出的便有酒莊、果子鋪、點心鋪、雜鋪等派夥計送來物品,各色人等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再加上外請的戲班,跟隨賓客的隨從、車夫等,多達幾百人,完全無從查起。

黃海博道:“雖然黃氏曾為害一方,但黃芳泰究竟是朝廷二品大員,不捉到凶手,曹寅兄難以向上頭交代。丁兄消息靈通,依你來看,最有可能是誰所為?”

丁南強搖頭道:“這我可猜不到。不是我不肯相告,而是黃氏仇家太多,成千上萬都不止,黃兄讓我如何推測?”

黃海博歎道:“這件案子可算是棘手,曹寅兄有得煩惱了。”

丁南強不以為然地道:“有什麼棘手的,不了了之就好了。難道朝廷還打算專意去討好諂媚黃氏,再在江南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嗎?”

曹湛忙問道:“丁公子此話怎講?”丁南強冷然不答。

還是黃海博道:“丁兄的意思是,本來就有許多人想取黃芳泰性命,而今又有一百萬兩白銀的賞格,事情就更加複雜,嫌疑人太多,追查起來的話,怕是要攪動整個江寧。”

曹湛沉吟片刻,道:“那麼先這樣吧,丁公子大可自便。至於後事如何處置,我須得請示織造大人。”頓了頓,又道:“黃芳泰被殺一事,既然丁公子之前沒有聲張,還請繼續保密下去。”

丁南強道:“我當然不會多嘴。但凶手要取賞格,可不會保持沉默,不超過三日,黃芳泰殞命西園的消息便會傳開。在那之前,曹寅兄最好先有個對策。”

曹湛道:“是,多謝指教。”

天色昏黑時,西園宴會終於散去。曹寅將賓客送走的送走、安置的安置,又陪嫡母孫氏說了會兒話,這才趕來楝亭書齋見曹湛及黃海博。

曹寅先致歉道:“黃兄,害你誤了酒宴不說,還勞煩你久等,實在抱歉。”

黃海博笑道:“不礙事。適才曹總管也特意安排了酒菜,可比坐席輕鬆多了。”

等曹寅寬衣坐下,曹湛便細細講述了黃芳泰一案調查情形。曹寅聽到丁南強一段,失聲驚問道:“凶手怎麼會是他?”

黃海博笑道:“不是丁南強殺人,曹總管該先說結果,再說過程,這樣不會讓人一驚一乍。”

等曹湛說完經過,曹寅以手撫額,良久不語,顯是十分苦惱。

曹湛道:“這樣拖著也不是個事。丁南強說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不如明日將案子轉給江寧府,如何行事,任由地方官府處置。”

曹寅幹脆地道:“不好。”又轉頭問黃海博道:“黃兄以為該如何處置?”

黃海博遲疑了片刻,坦然道:“這件案子,我實不便建言。曹寅兄問我意見,是出於朋友之間的信任,但海博隻是一介平民,曹寅兄卻是朝廷命官,更是皇帝心腹。立場不同,看待問題的眼光自然也不同,我不想讓我的想法左右曹寅兄。”

曹寅誠懇地道:“正是因為黃兄的布衣身份,我才格外看重你的意見。我要的建言,不是對我曹某人最有利,而是對江南百姓最有利。”

黃海博聞言大為驚訝,道:“我還以為曹寅兄會說對朝廷最有利。”

曹寅笑道:“對江南百姓有利,不就是對朝廷有利嗎?”

黃海博連連拱手,道:“曹寅兄竟有這樣高瞻遠矚的見解,海博實在佩服,佩服。”

曹寅搖頭道:“這不是我的見解,是我離京時,皇上親自交代我的話。”

他既出於至誠真心,黃海博便實話說了自己的想法,道:“以目下情形來看,短日內實難破獲黃芳泰命案,更不要說捉住凶手向朝廷交代。黃氏聲名敗壞,一旦官府大張旗鼓地追查凶手,隻會引發民眾的反感。正如丁南強所言,再在江南掀起腥風血雨,專意去討好諂媚黃氏實在不值得。”

曹寅道:“黃兄是說要按下黃芳泰被殺一案嗎?”

黃海博點點頭,道:“不如公開宣布黃芳泰是得急病而亡,再由朝廷出麵撫恤,如此,等於既安撫了黃氏家眷,也沒有在江南掀起大的風波。朝廷如果一定要追查出凶手,還是可以由曹寅兄私下派人進行調查。”

曹寅思索片刻,道:“此案涉及二品武官,我也不能擅專,今晚我便寫一封奏折,以五百裏飛驛緊急馳奏朝廷,請皇上示下。”

黃海博道:“是,江南百萬士民,全仰仗曹寅兄。”拱手辭出。

* * *

[1]明初在京師和各軍馭要害之處設立衛、所(所為衛下級機構),所作為基本的駐兵單位。衛、所來源於元代而又有所發展,兼有世兵製和府兵製的性質。士兵皆有軍籍,父子相繼為兵,平時駐防或屯田,遇有戰事,朝廷命將,領兵征戰。戰爭結束,將還帥印,兵歸衛、所。每府設一所,數府或要衝之地設一衛,每衛設指揮使、副職稱都指揮同知,統轄士兵5600人。衛之下有千戶所,轄士兵1120人,長官有千戶長、副千戶長。千戶之下有百戶所,有士兵112人,長官為百戶長。百戶之下有總旗2人,小旗不等。衛、所軍官多世襲。京畿附近立26衛,為天子親軍,叫作上直衛。每省設一都司,長官稱都指揮使、副職稱都指揮同知,統轄省內衛、所。各都司統由中央的五軍都督府管轄。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全國定都司為17,行都司3,留守司l,內外衛329,千戶所65。明成祖後增都司為21,留守司2,內外衛493,千戶所359,兵額總數(包括屯田軍)達270餘萬人。至於其具體的分布,則是朝廷根據全國各地的戰略位置、防禦需要來設置,有的一府數衛,有的數府一衛,有的則一府、一州一個千戶所而已。明代實行世兵製,衛所兵士皆由“軍籍”家庭世代充任,衛以下軍官也都世襲。這些衛所平時同時受一省軍事長官都指揮使司和中央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節製,戰時則聽命於朝廷委派的臨時將領。戰罷仍歸衛、所。這固然避免了武人擁兵自雄的現象,但也造成了將不熟兵,兵不習將的弊端,導致軍隊戰鬥力不高。

[2] 明代軍戶是世襲製,一旦列入軍籍,世代為軍。軍丁一旦逃亡、病故、老疾或被虜,就要按軍籍所造之冊,到該軍丁原籍追捕本身或其親屬,以補足原數。除非皇帝特許,否則不可除去兵籍。衛軍實行屯田製度,邊地軍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軍二分守城,八分屯種。每個兵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應耕牛、農具和種子,並按份征糧。而土木堡之變後,京軍全軍覆沒。為保衛京師,明朝廷不得不派人四處募兵以應急,由此,明政府開始大規模推行募兵製,募兵漸成為軍隊主力。著名的募兵有抗倭名將戚繼光的“戚家軍”,俞大猷的“俞家軍”等。不過募兵需要養兵,耗費極大,募兵愈眾,國庫日絀。而到了明末,募兵訓練廢弛,戰鬥力轉弱,並不斷發生大麵積逃亡事件,終至無法挽救明朝的滅亡。

[3]此節故事根據真實事跡改編。據新聞報道,2006年,福建寧德支提山華嚴寺方丈攜隊造訪南京雲錦研究所,方丈同時攜帶有一件明代袈裟,造訪目的是想請南京雲錦研究所利用獨特工藝製作一件明代袈裟複製品。明代雲錦工藝早已失傳多年,明代皇家雲錦飾物,亦是極難見到,南京雲錦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不敢怠慢,小心地將袈裟展開——隻見雲錦呈長方形,其長2.18米,寬1.3米,左右兩邊各有24條小金龍,下擺是24個燈籠圖飾,袈裟中間由一塊塊方形圖案組成。圖案中有牡丹,有如意雲,有蓮花。最值得一提的是,袈裟正中間呈現5條五爪龍間隔分布,而在5條五爪龍的橫幅上,織有6條與中間5條五爪龍差不多大小的五爪龍,頗有些令人納悶。經專家組仔細辨認後,發現橫幅上的6條五爪龍並不居中,而是靠右一字排列,左邊明顯是後人以黃色錦絲填補上去的。專家組一致認定,此袈裟“橫幅”上原本有9條五爪龍。果真如此的話,這件五爪金龍雲錦袈裟就是擁有“九五之尊”的龍飾袈裟,絕非普通人所能穿戴,隻有皇帝才能享用。至於此袈裟如何到了福建支提山,讀者可自行想象。對袈裟有濃厚興趣者,可自去福建寧德支提山華嚴寺觀看實物。

[4]清代的奏折製度始於康熙中期,起初是皇帝賦予其親信的一種特權。當時具有奏折權的官員數量有限,終康熙一朝,總督進折的有33人,巡撫進折的有44人,而各省布政使與按察使中,擁有具折權的僅有寥寥數人。江寧織造、蘇州織造、杭州織造為特殊中之特殊,三織造均擁有奏折專遞權,即所擬奏折直接遞送皇帝案頭。

[5]古代金山是屹立於長江中流的一個島嶼,與瓜洲、西津渡呈掎角之勢,為南北來往要道,久以“卒然天立鎮中流,雄跨東南二百州”而聞名,被稱為“江心一朵芙蓉”。直至清代道光年間,由於“大江曲流”,金山開始與南岸陸地相連。“騎驢上金山”一度成為風尚,盛行一時。

[6]水陸法會:佛教儀式。全稱為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又稱水陸道場、水陸大會、水陸會、水陸齋、水陸齋儀、悲濟會。在諸佛事儀則中,水陸法會屬於較為隆重盛大的一種,時間少則7天,多則49天,參加的僧人有幾十至上百。舉行法事時,要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念亡靈。其來曆,最初是南朝梁武帝夢中得僧啟示,後又受寶禪師指教,遂披閱大藏撰成儀文,於天監四年(505年)親自到金山寺舉行水陸法會盛典。至唐高宗鹹亨年間,西京法海寺神英禪師於大覺寺吳僧義濟處得梁武帝所撰水陸儀文,依照修齋,遂流行於世。盛行於宋代,北宋楊鍔撰有《水陸儀》3卷,蘇軾為亡妻宋氏設水陸道場,撰《水陸法讚》16篇,稱為眉山水陸。宋代高僧佛印(其人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青花瓷》)曾住持金山寺,親自主持過水陸法會,規模宏大,轟動一時。

[7]中國寺廟山門一般是朝南的,而金山寺的山門卻是朝西,是為一奇。這其實是古代建築師的別具匠心,與曆史水文地理有關——因為金山聳立於江心之中,大江由西向東奔流,遊人在寺門眺望,才能充分地體現觀賞到“大江東去,群山西來”的壯麗景色。

[8]此段並非曆史真事,而是據明人吳承恩(號射陽山人)名著《西遊記》。吳氏《西遊記》中提及玄奘在金山寺出家,雖並未指明鎮江金山寺(中國有多處金山寺),但吳承恩曾多次遊覽鎮江金山寺,並有詩文留下:“十年塵夢繞中泠,今日攜壺試一登。醉把花枝歌水調,戲書蕉葉乞山僧。青天月落江黿出,紺殿雞鳴海日升。風過下方聞笑語,自驚身在白雲層。”尾有題款:“甲午秋宿金山寺,射陽承恩為沫湖先生書。”下鈐“射陽居士”方印。

[9]海澄:古稱“月港”,福建曆史上四大商港之一,位於今龍海市海澄鎮西南九龍江下遊江海彙合處。明代時期是中國對外貿易的著名港口、閩南一大都會,素有“小蘇杭”之美譽。

[10]17世紀大航海時代,歐洲各國興起海上冒險,發展外海商機。其中葡萄牙最先在東南亞地區建立殖民地及商業發展,並強行占有了澳門。荷蘭意圖步葡萄牙後塵,往東印度地區發展,遂成立了聯合公司,即著名荷蘭東印度公司。當時的荷蘭國家議會授權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東起非洲南端好望角,西至南美洲南端麥哲倫海峽,具有貿易壟斷權。荷蘭東印度公司是第一家可以自組傭兵、發行貨幣的公司,也是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並被獲準與其他國家訂立正式的條約,並對該地實行殖民與統治的權力。1603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船員韋麻郎經由馬六甲海峽由巴達維亞抵達澳門,與葡萄牙戰爭失敗。荷蘭人被迫離開澳門,改在澎湖建立城堡作為貿易據點,但被明軍驅逐。荷蘭人遂轉到福爾摩沙島(今中國台灣)大員(今台南市安平區)設立據點,直到1662年被明鄭成功打敗為止,稱之為台灣荷蘭統治時期。當年建築如熱蘭遮城、普羅民遮城等遺跡至今猶存。值得一提的是,在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成立的將近200年間,總共向海外派出1772艘船,約有100萬人次的歐洲人搭乘4789航次的船班前往亞洲地區。平均每個海外據點有25000名員工,12000名船員,為貿易史上的奇跡。

[11]由於鄭成功出生在日本,母親為日本肥前田川氏之女,因而鄭成功趕走荷蘭人、奪回台灣這段曆史,至今仍被日本人視為榮光。在日本的傳統戲劇中,有一出《國姓爺合戰》,講的就是鄭成功打敗荷蘭人的故事。而在中國曆史上,鄭成功是明朝的忠臣,是清廷敬畏的對手,至死也不肯投降。鄭成功更因“收複台灣”被尊為民族英雄。

[12]施琅:字琢公,福建晉江人。早年是鄭芝龍的部將。順治三年(1646年),隨鄭芝龍降清,被撥歸佟養甲、李成棟麾下,從征廣東,攻打南明兩廣政權。李成棟突然“反清複明”後,施琅也跟著李成棟“反清複明”。但因為南明內部爭鬥不斷,加上李成棟對福建將領的排擠,施琅等閩將重新投歸鄭成功。施琅是個典型而純粹的軍人,作戰勇敢,富有謀略,但缺乏政治主見,所以在政治上表現得反複無常。他加入鄭軍後,很快成為鄭成功的得力助手。但其人恃才傲物也引起了鄭成功警覺,一度削去施琅兵權。施琅部下曾德見主將失寵,便離開施部,利用舊關係當上了鄭成功的親隨。施琅得訊大為憤慨,派人將曾德捉回斬首。鄭成功“馳令勿殺”,施琅卻悍然不顧,“促令殺之”。鄭成功勃然大怒,派兵包圍施琅住宅,將施琅及家眷全部逮捕。傳奇的是,施琅被捕後,竟然在一些親信部將和當地居民的掩護下,奇跡般地逃回大陸。鄭成功怒不可遏,下令將施琅父親施大宣、弟弟施顯處斬。施琅雖然逃走,卻還沒有投靠滿清,直到得知父親和弟弟被殺的消息後,這才對鄭成功恨之入骨,死心塌地投靠了清朝,後來成為平台的關鍵人物。

[13]趙士楨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明宮奇案》。

[14]《律呂正義》:清代康熙、乾隆兩朝宮廷敕撰的、以樂律學為主要內容的音樂百科專著。

[15]盛京即今遼寧沈陽。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廷在此置沈陽中衛(曹寅先人即擔任沈陽中衛指揮使一職),屬遼東都指揮使司管轄。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清(後金)努爾哈赤占沈陽。天命十年(1625年),努爾哈赤將都城從遼陽遷到沈陽,並在沈陽著手修建皇宮。天聰八年(1634年),清太宗皇太極尊沈陽為“盛京”。順治元年(1644年),清朝遷都北京後,沈陽成為留都。順治十三年(1656年),清朝以“奉天承運”之意在沈陽設奉天府,故沈陽又名“奉天”。又,清朝曆史上最早的東北流人為僧人函可。其人本姓韓,廣東人,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明南京禮部尚書韓日瓚之子。明朝滅亡後,函可從廣東來到南京,以僧人身份為掩護,積極從事反清複明活動,並撰成《再變記》一書,內中涉及諸多江南史實,且明顯站在明朝一方。順治四年(1647年),函可欲回廣東串聯,因其父韓日瓚曾是洪承疇座師,順利從招撫江南大學士洪承疇手中取得了出城印牌。但出城時,城門守衛從函可身上搜出福王答阮大铖書,並《再變記》一冊。函可遂被逮捕拷問,受盡酷刑。函可“血淋沒趾,屹立如山”,始終不發一言,就連行刑的清軍也為之感歎。不久,函可被押至北京,下刑部獄。盡管沒有取得函可反清的真憑實據,但清廷仍將他流放關外盛京。此案也是清代曆史上第一起“文字獄”要案。

[16]此處據清著名學者紀昀(紀曉嵐)所撰《閱微草堂筆記》一書。此書成於嘉慶三年(1798年),刊行於嘉慶五年(1800年),其中卷十九《灤陽續錄(一)》中記有紀昀與戴梓後人戴遂堂交談,戴遂堂言其先德“本浙江人,心思巧密,好與西洋人爭勝,在欽天監與南懷仁(西洋人,官欽天監正)忤,遂徙鐵嶺,故先生為鐵嶺人。少時見先人造一鳥銃,形若琵琶,凡火藥鉛丸皆貯於銃脊,以機輪開閉,其機有二,相銜如牝牡,扳一機則火藥鉛丸自落筒中,第二機隨之並動,石激火出而銃發矣。計二十八發,火藥鉛丸乃盡,始需重貯,擬獻於軍營,夜夢一人訶責曰:上帝好生,汝如獻此器,使流布人間,汝子孫無噍類矣。乃懼而不獻”。

[17]這段故事參見同係列小說《大明驚變》。

[18]在明清鼎革之際,有一部分明皇族成員,如崇禎皇帝長子皇太子朱慈烺、崇禎三子定王朱慈炯、四子永王朱慈炤,秦王朱存樞、晉王朱求桂等,先被李自成大順軍俘虜至北京。清軍攻陷北京後,這部分被俘皇族在兵荒馬亂中失蹤,下落不明,成為曆史疑案。民間傳說中的“朱三太子”即定王朱慈煥,他長期隱姓埋名,以充當私塾教師為生,到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晚於本書故事發生時間)才在山東汶上縣被清廷捕獲,全家處斬。

[19]楊起隆:一名楊起龍,為人果敢,文武兼備。康熙十二年(1673年)年底,吳三桂在南方起兵反叛清朝,京師氣氛非常緊張,楊起隆決定假借明“朱三太子”之名在京師起事。他自稱朱三太子,建年號“廣德”,起義軍稱“中興官兵”。但起義前事情泄露,起義軍被清軍鎮壓,楊起隆趁機逃走。康熙皇帝下諭嚴查此事,捕殺二百餘人,全城惶恐,京師百姓紛紛準備逃往西山。為了安定時局,安撫民心,全力平定吳三桂叛亂,康熙帝接連頒布“撫安百姓”諭,又命令將被捕的起義者淩遲處斬,其親屬免罪。此後,有冒名楊起隆秘密抗清者,也有楊起隆舊部公開起事者,均被鎮壓。直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康熙帝仍有諭令:“楊起隆一案,時當留意。”次年春,楊起隆在改名換姓之後,出現在武官金玉相家中。有人將他告發。楊起隆隨即潛離虎穴,自此屏蹤息影,不知所終。

[20]顧氏為江東望族,擁有大量田產。順治十二年(1655年),昆山富豪葉方恒想吞沒顧家田地,買通顧炎武仆人陸恩,謀劃以“通海”罪名(勾結海上抗清武裝)告發顧炎武。顧炎武聞訊於當年五月潛回昆山,秘密溺殺了陸恩。葉方恒與陸恩女婿勾結,私下將顧炎武綁架關押,並脅迫其自裁,必欲置之於死地。顧炎武摯友歸莊不得已告到官府,才由官府派兵解救了顧炎武,但顧炎武也因此以殺人罪被捕下獄,最後以“殺有罪奴”的罪名結案。歸莊計無所出,為營救顧炎武,去向文壇領袖錢謙益求援。錢謙益道:“如果寧人(顧炎武別名)是我門生,我就方便替他說話了。”歸莊於是代顧炎武拜錢謙益為師。錢謙益果然以老師的身份出麵周旋。錢氏當時已不在朝中為官,但他名氣極大,許多門人都在朝中擔任顯赫要職,官府遂賣了人情,釋放了顧炎武。顧炎武知道緣由後,急忙要歸莊去索回代書的門生帖子,歸莊不肯,顧炎武便在大街上張貼告白,聲明拜錢謙益為師的名帖是假,弄得錢謙益大為尷尬。但葉方恒並沒有放過顧炎武,派遣刺客尾隨追殺,終在南京太平門外截住顧炎武,幸虧有人出手相救,顧炎武隻受了輕傷。葉方恒又派人洗劫顧氏昆山故宅,“盡其累世之傳以去”。此後,顧炎武遠離故土,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遊曆生涯。

[21]義塚:舊時收埋無主屍骸的墓地。有些光棍漢,窮困潦倒,死後族人或慈善團體出資以薄木棺材殮屍,埋葬於義塚或山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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