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上的積雪被三十七輛三輪車碾出深褐色軌跡,李冰抬手擋住撲麵而來的棉絮。
林正南正指揮工人卸貨,印著俄文標識的木箱與麻袋在主席台前堆成小山,喀山汽車廠的鋼鐵零件在冬日陽光下泛著青灰色冷光。
杜亮亮摘下羊剪絨雷鋒帽,露出結滿冰晶的劉海。
他掏出瑞士軍刀劃開最外側麻袋,盧布特有的油墨味混著防潮紙的草木氣息噴湧而出。
少年抓起一把紙幣拋向空中,印著坦克與麥穗的紙片在朔風中翻飛,恰似二十年來從他家棉倉飄出的棉桃。
“這不是蘇聯人的擦屁股紙吧?”
會計的算盤珠撞得劈啪響,老會計的駝色中山裝口袋裏還別著杜旭鵬去年送的英雄鋼筆。
他枯瘦的手指撚起一張百元盧布,放大鏡片上突然映出紙幣邊緣的麥穗暗紋——與杜家棉花收購單上的瑕疵標記如出一轍。
林正南從卡車駕駛室搬出特製賬本,浸過防凍液的牛皮紙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每公斤籽棉尾款四塊八毛六,扣去百分之三的雜質損耗。”
他念數字時,哈爾濱產的機械計算器在零下二十五度冒出白煙:
“三噸被克格勃扣押的貨,用這些汽車軸承抵...”
話音未落,曬穀場東頭傳來柴油引擎的轟鳴。
杜旭鵬的加長版東風卡車撞開柴垛,車頭焊接的除雜機鐵齒上還掛著去年的棉桃殼。
“拿蘇聯廢鐵糊弄鄉親?”
杜旭鵬的翻毛皮鞋碾過盧布上的坦克圖案,鱷魚皮錢包裏飄落1983年的棉花收購憑證。
老商人從懷裏掏出鎏金算盤,翡翠珠撞在鍍銀橫梁上叮當作響:
“按國家牌價,這些零件抵不上被扣棉花的零頭!”
杜亮亮突然啟動改裝過的蘇聯發電機,電湧聲驚飛了曬穀場上所有麻雀。
少年將汽車軸承滾到碾棉機上,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鋼廠的特種鋼與國產齒輪咬合時,竟迸發出西伯利亞白樺燃燒的清香。
十二台沉寂多年的軋花機同時震顫,生鏽的齒輪間迸出1988年第一朵新棉。
老支書的銅煙鍋墜地,濺起的火星點燃了杜旭鵬私改的收購賬本。
火舌舔舐著泛黃的紙頁,村民們突然發現那些刻意描粗的損耗記錄,在火光中竟與盧布邊緣的裝飾紋完美契合。
寡婦張抓起燃。
李冰打開特製保險箱,十二層防潮紙包裹的現金在柴油取暖器烘烤下蒸騰水汽。
當第一捆人民幣放進驗鈔機,電子計數聲驚得王會計扯斷了檀木算盤。
老會計呆望著滿地滾落的翡翠算珠,終於看清每顆珠子上都刻著微縮的蘇聯國徽。
杜旭鵬的貂皮大衣被氣浪掀起,藏在內襯的棉花配額票如雪片紛飛。
其中一張1981年的批條被旋風卷到發電機旁,特製防潮紙在高溫下顯影出赤塔海關的通行鋼印。
村民們舉著新舊兩種貨幣圍攏過來,二十年來第一次看清兩種票據上相同的暗記紋路。
暮色降臨時,十二盞汽油燈將人民幣照得通明。
李冰站在收割機頂端,看著蜿蜒至村外的車隊陸續領走錢箱。
當最後一疊鈔票放進信用社夜間存款口,村民們的激動溢於言表。
李冰推開院門時,鐵爐的餘燼還在風雪裏泛著暗紅。
父親李柱背對門坐著,布滿繭子的手掌正摩挲著半截火車輪轂,那是他給兒子改製蘇聯軸承時剩下的邊角料。
“爹,這是信用社的存折。”
李冰將裹著油紙的本子放在鐵砧上,凍裂的指節在爐火映照下泛著紫紅。
李柱沒碰存折,倒是抓過兒子的手按進溫水桶。
桶底沉著半塊蘇聯軸承殘片,鐵鏽混著冰碴在清水裏暈開血絲。
“喀山廠的鋼淬火時摻烏拉爾河的水,”
老鐵匠突然開口:
“你這手上的凍瘡得用伏特加擦。”
魏紅霞端著搪瓷缸從裏屋出來,藍布圍裙上還沾著軋棉機齒輪的油漬。
當她瞥見鐵砧上的存折,印著“200000”的鋼戳數字在爐火下泛著幽光,搪瓷缸“當啷”摔在淬火池裏。
“二...二十萬?”
女人顫抖的手指在圍裙上蹭了又蹭,像要擦掉什麼臟東西似的。
她突然扯開存折封皮,防潮紙在爐膛熱浪中卷曲,露出內頁密密麻麻的兌換記錄——每筆盧布結算都蓋著紅星廠的驗收鋼印。
李柱往爐膛添了把樺木,火星濺到兒子磨破的軍大衣肩章上。
“當年給杜家打軋棉機,那老東西克扣三斤鐵錢。”
老鐵匠的銅煙鍋敲了敲鐵砧,二十萬存折隨著震動滑進淬火池:
“你小子倒是把全村的賬都討回來了。”
魏紅霞慌忙撈起存折,防潮紙吸飽了淬火液,數字在油汙裏愈發清晰。
她突然想起什麼,撩起圍裙內襯——那裏縫著張泛黃的欠條,八三年杜旭鵬收購棉花時打的五塊錢白條,墨跡早被淚水洇成了灰斑。
屋外傳來三輪車的突突聲,周翔扛著半扇蘇聯火腿撞進來。
“嬸子!
冰哥讓送的!”
戰士的軍刺上還挑著串莫斯科紅腸“
“全村都分完了,您家這份...”
話音未落,火腿已被李柱按在鐵砧上,斬骨刀寒光閃過,暗紅色的肉塊精準落入淬火池。
“用航空煤油煨三小時。”
老鐵匠把冒著熱氣的肉塊叉給兒子:
“比你那盧布值錢。”
蒸汽升騰中,魏紅霞突然發現丈夫別過臉去——這個給邊防軍鑄了三十年槍管都沒抖過手的漢子,此刻眼角反著爐膛的火光。
村東頭突然炸響鞭炮,杜亮亮改裝的紅星廠拖拉機碾過雪路,車鬥裏滿載著領到錢的村民。
不知誰家媳婦在唱秦腔,荒腔走板的調子混著柴油味飄進鐵匠鋪:
“他少年英雄膽氣壯,棉換盧布走北疆...”
李冰就著爐火啃肉時,母親正把存折往炕席下藏。
防潮紙摩擦土坯的沙沙聲裏,老鐵匠突然摸出個鐵盒,八三年給兒子打的第一把扳手靜靜躺著,旁邊是顆刻著КЗГ(喀山廠縮寫)的鋼珠,在二十萬存折的陰影下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