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亮亮蜷在化肥袋後,指甲摳進印著“進口”字樣的麻袋。
他親眼看見李冰把國庫券倒進蛇皮袋時,有兩捆1988年的百元券封條沒撕幹淨——父親書房保險櫃裏就鎖著同樣批次的國庫券,那是去年糧站貪腐案後縣裏統一銷毀的殘次品。
“周工,深圳廠區用的是美標G3/4螺紋吧?”
林正南突然舉起個閥門,金屬撞擊聲讓杜亮亮太陽穴一跳。
他認出這是縣農機廠淘汰的蘇製配件,上周還堆在自家後院生鏽。
周翔的扳手懸在半空:
“轉接頭在...”
話音未落,卡車碾過土坑劇烈顛簸。
杜亮亮被甩向車鬥欄杆,額頭撞開帆布簾——月光正好照在李冰腰間,那裏別著的“深城棉紡廠”工作證鋼印邊緣翹起,露出底下縣機械廠的紅色公章。
“暴雨返潮害得公章都糊了。”
李冰突然用管鉗戳向周翔肋下,金屬碰撞聲掩蓋了杜亮亮的抽氣聲。
他在縣一中物理課學過,真正受潮的公章會膨脹變形,而眼前這個分明是被人用砂紙打磨過。
林正南扯開衣領露出傷疤時,杜亮亮注意到他海魂衫領口縫著紅星棉紡廠的標簽——那是父親去年低價收購的倒閉鄉鎮企業。
更致命的是周翔掏出的蘇聯防毒麵具濾芯。
“幫個忙?”李冰突然扔來萬用表。
杜亮亮接住的瞬間摸到表盤背麵的刻字——“縣電工班1987年度先進”,這和他同桌父親獲得的獎品一模一樣。
表筆觸到電路板時爆出的火花中,他清楚看見周翔軍大衣裏露出的蘇聯香煙盒,那上麵印著的西裏爾字母把“莫斯科”拚成了“莫期科”。
卡車急刹時,杜亮亮撞開麻袋堆。
林正南正把紅塑皮筆記本塞回內兜,封底脫落的工作證露出半截——縣機械廠1986年簽發的機床操作證,照片上年輕十歲的林正南穿著印有“安全生產”的工裝,和眼前這件袖口磨破的勞動布外套針腳一致。
“到了到了!”
周翔跳下車廂時,杜亮亮瞥見他後腰別著的蘇聯軍用水壺。
壺底那道被父親用獵槍子彈打穿的凹痕,此刻在月光下泛著熟悉的啞光——這正是去年杜家被偷走的那批“蘇聯貨”裏的編號003物件。
杜亮亮突然笑出聲。
他想起父親總說騙局要夠真才有人信,卻沒想到自己兒子會在關鍵時刻看破這些粗糙把戲。
當李冰伸手要拉他下車時,少年故意用方言嘟囔:
“深圳來的大老板,咋會說我們下坪村的棉花蚜蟲土話?”
林正南的搪瓷缸哐當墜地,滾燙的茶水在“勞動模範”四個字上蒸出白汽。
林正南的搪瓷缸在地上滾了三圈,熱水在月光下蒸騰起扭曲的白霧。
李冰的管鉗還抵在周翔肋骨上,金屬寒光映出少年瞳孔裏跳動的野火。
“紅星廠庫存的七百噸三級棉,我能讓它們變成特級出口貨。”
杜亮亮從褲兜掏出個玻璃藥瓶,標簽上俄文“脫脂劑”的化學式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哈爾濱黑市兩塊錢一噸收的殘次品,摻這個能過蘇聯商檢——我爸倉庫裏屯了二十箱。”
周翔的扳手當啷落地。
他認出這是去年杜旭鵬從大連港走私的化工原料,當時還毒死了兩個裝卸工。
“杜家運棉的火車皮今晚十點發車。”
少年掏出懷表,表鏈上掛著把黃銅鑰匙:
“這是調度室萬能鑰匙,能改貨單上的棉產地——把‘紅星’改成‘新疆長絨棉’,每噸差價夠買三台東芝提花機。”
李冰突然抓住少年手腕,拇指按在他虎口的繭子上:
“你小子跟車押運過中蘇邊境?”
那些被零下四十度凍傷的疤痕,和他前世見過的倒爺一模一樣。
“去年冬天跟我爸運了十七車皮。”
杜亮亮扯開衣領,鎖骨下方有道蜈蚣狀的縫合疤:
“在貝加爾湖遇上劫道的,這刀疤是替我爸擋的——可惜他到現在還以為我是偷喝伏特加摔的。”
林正南撿起搪瓷缸,指腹摩挲著杯口裂紋:
“我們憑什麼信你?”
杜亮亮突然拽過周翔的軍用水壺,指甲摳開壺底夾層。
泛黃的報關單飄落在地,1988年11月23日的海關章鮮紅如血——正是蘇聯宣布暫停對華棉花進口的前三天。
“我爸用這單子騙了縣裏八萬外彙券。”
杜亮亮踩住報關單:
“真正的蘇聯采購代表伊萬諾夫,此刻就住在縣招待所208房——他褲兜裏還揣著我上周塞的假介紹信。”
卡車尾燈在土路上投下血紅的光斑。
李冰攥著黃銅鑰匙的手沁出冷汗。
前世他直到1993年才知道中蘇邊境有條“灰色走廊”,那些消失在西伯利亞鐵路沿線的棉花車皮,竟在1986年就被杜旭鵬打通關節。
杜亮亮隨意抖落的走私細節,比他前世用二十年摸清的邊貿門道還要精準。
“紅星廠的棉包要套兩層蛇皮袋。”
少年用管鉗在車廂鐵皮上畫出運輸路線:
“從滿洲裏出關時申報成亞麻籽,到後貝加爾斯克會有蘇聯鐵道兵接應——他們製服第三顆銅扣是空心的,塞五張外彙券就能換通行綠燈。”
林正南突然撕開棉包,抓起把三級棉塞進搪瓷缸。滾水衝開棉絮時,杜亮亮倒入的藍色脫脂劑瞬間將渾濁雜質凝結成膠狀物——這正是前世1991年才在深圳黑市流通的化學配方。
“每噸加工成本二十七塊八,蘇聯人驗收價按特級棉結算。”
杜亮亮踢開腳邊印著‘紅星廠’字樣的麻袋杜家庫房還有三百袋印‘新疆棉’的空包布,今晚就能套上。”
李冰摸出偽造的深城棉紡廠公章,鋼印邊緣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前世他靠這個假章騙了五年,直到東窗事發。
如今有了杜家真實的走私網絡,假公章反而成了最無關緊要的道具。
當王大爺帶著村民趕來時,二十台縫紉機正在連夜改裝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