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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氏璧和氏璧
吳蔚

第二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

人傑由於地靈,山川秀麗,則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傑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說法。郢都一帶曾經出過兩個大名鼎鼎卻又針鋒相對的人物:一個是伍子胥,另一個則是範蠡。

戰國時代的中國有四大名城,分別是齊國王都臨淄、趙國王都邯鄲、魏國都城大梁,以及楚國都城郢都。四座城邑中,又以郢都規模最大,建製最完整,人口也最多。這座曆史名城因位於紀山之南,所以又稱紀南城。

“居中立國”和“擇中立宮”是春秋戰國時期選址建城的基本原則。所謂“居中立國”,就是選擇一國的核心地帶建立國都。“擇中立宮”,就是選擇國都的中心建立宮殿。實質是強調“以中為尊”,由中央來控製四方。郢都的地址正充分體現了“居中立國”的原則——位於江漢平原和鄂西山地交界處,攻守皆宜;西通巫巴,扼控長江上遊出口;東有雲夢之饒;北上渡漢水,出方城,可蠶食諸夏;南下過洞庭,至蒼梧,可鯨吞百越。而郢都的周邊也有山水地形之險——南有紀山,北有長江,西有八嶺山和沮漳河,東撫雲夢澤,依山傍水,兼有水陸交通之便,地理環境極為優越。

人傑由於地靈,山川秀麗,則人物祥符。楚地多出俊傑之士,自古就有“惟楚有才”的說法。郢都一帶曾經出過兩個大名鼎鼎卻又針鋒相對的人物:一個是伍子胥,因其父兄被楚平王殺死,遂逃亡投靠吳國,圖謀複仇。這位烈丈夫最終在楚昭王執政時率領吳軍攻入郢都,差點導致楚國滅亡;另一個則是範蠡,輔佐越王勾踐一舉消滅吳國,為楚國除去心腹大患,又在功成後及時身退,攜美人西施飄然離去,轉而經商,成為巨富,從此泛舟雲夢澤,快活似神仙,成為紅塵中最令人稱羨的傳奇人物。

正因為郢都曾經被伍子胥帶領吳軍攻陷,城池遭到了極大的破壞,所以後來楚昭王複國後,刻意加強了城防建設。重建後的郢都大致為長方形,東西約九裏,南北約七裏,周回三十餘裏,池深而廣,城堅而厚。

楚悼王時,吳起出任楚國令尹,革除郢人兩版垣築城牆的習慣做法,代之以四版築城法,進一步提高了郢都的防禦能力。城池四周築有三十餘尺高、八十餘尺厚的城垣,以黑土夯成。拐彎處均非直角,而是切角,這樣便於防守,沒有任何死點。城垣上建有城樓、垛堞[1],可供屯駐士兵。四個城角處則有高大的烽火台,能夠遠眺到百裏之外。城垣外還挖有寬達兩百餘尺、深達四十餘尺的護城壕溝。壕溝與朱河、新橋河、龍橋河三條河流及金杯湖相連相通,等同於一條天然的護城河流,內中水流湍急,人力難以逾越,要從上麵通過,隻有通過陸門外的木製懸梁[2],或是乘船經由水門出入。溝邊種植有大片桃樹、柳樹,花開似錦,綠柳如絛,將這座堅固巍峨的城池裝點得春意盎然。

郢都共有十二座城門,東南西北四麵各有陸門兩座,水門一座,稱為“旁三門”。所謂水門,即是可以乘船通過的城門,時為天下城邑所獨有。城中則水網密布,河流縱橫。主要水域除了北水門處入城的朱河、南水門處入城的新橋河、東水門處出城的龍橋河外,還有城西的金杯湖,湖水往東與三條河道相通,往西則通過西水門流入沮漳河。

這“三河一湖”將郢都城天然劃分為四片區域——即位於新橋河以東、龍橋河以南的東南區,位於朱河以東、龍橋河以北的東北區,以及位於朱河以西、金杯湖以北的西北區,位於新橋河以西、金杯湖以南的西南區。其中以東南區最為重要,楚王宮和鳳凰山均位於這一區域。東南區還單獨建有一個甕城,可攻可守,專門用來拱衛王宮。

鳳凰山是郢都城中唯一的山巒,其實就是西南到東北走向的兩座首尾相顧的山頭,逶迤玲瓏,遠觀似迎春展翅、翹首遠望的鳳凰,故得其名。山勢挺拔,是城中的製高點,登臨山頂,即可俯瞰郢都全城。山上多泉石,蒼鬆、翠柏密布,秀裏藏幽。因山巒西麵即是楚國王宮和官署,這座山被列入了禁苑範圍,山巒周遭駐紮有軍隊,尋常百姓不得靠近。

鳳凰山東麵則是王公大臣聚居的地方,令尹昭陽、大司敗熊華等貴族均住在這裏,與楚王宮隔山相望。屈氏的宅子也在這一帶。

媭羋、屈平的生父屈庸早逝,姊弟二人由叔父屈華撫養長大。屈華的兩個兒子屈匄、屈蓋均極有出息,成人後一個擔任了司馬,執掌楚國兵權,另一個出任太伯,負責王城郢都的安全。屈平則世襲了屈氏的莫敖官職,迄今仍與堂兄們住在同一所大宅裏。

媭羋和南杉回城後徑直來到南門附近的官署,這才得知高唐觀前被捕的刺客並沒有押在監獄中,而是被屈平帶回了屈家。二人又急忙趕來屈宅,正好遇到巫女阿碧奉楚王之命趕來相助屈平。

楚國巫風盛行,《山海經》即產生於楚地,被認為是一部地道的巫書。有名氣的巫覡甚至可以影響到國政。昔日楚共公從五位公子中選立太子,竟不顧禮製,完全靠巫師乞靈決定。楚昭王時,大巫觀射父在楚國處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楚昭王有不明之事都要向他請教,就連是否統兵出戰也要先請他占卜吉凶,吉則出兵,凶則按兵不動。

巫女阿碧是大巫觀射父的後人,近年來頗得王室信任,常常出麵主持王室祭祀儀式。她的年紀跟媭羋相仿,一雙眼睛大而幽深,仿佛蘊藏著無數的天機和秘密,與大家閨秀風範的媭羋相比,明顯要成熟許多。瓜子般尖瘦的臉上總是掛著冷若冰霜的表情,清高和冷漠更令這位有名的冷美人平添了幾分神秘,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媭羋問道:“巫女可知道平弟為何指名要你來相助?”

阿碧搖了搖頭,示意對此一無所知。三人遂一道進來找屈平。

屈平正與堂兄屈匄、孟說在堂中議事,見阿碧幾人進來,忙起身相迎。

屈匄見到南杉緊跟在媭羋身後,臉色登時一沉。他不願意堂妹與本是巫卜世家的南氏走得太近,當然更不讚成媭羋與南杉交往,但也無可奈何。楚國婚嫁風俗與中原諸國大有不同,素來隻重媒妁之言,不重父母兄長之命,以自願婚居多。即便媭羋之父屈庸在世,尚難以幹涉女兒的婚姻,更不要說屈匄隻是堂兄身份了。但他還是擺出司馬的官架子來,問道:“南宮正是來找孟宮正的麼?”

南杉略一遲疑,躬身答道:“回司馬話,臣不是……”媭羋搶先答道:“是我聽說平弟帶了刺客回家,所以請南宮正來做幫手的。”

屈匄正色道:“南宮正事務繁忙,不敢輕易煩勞。況且我已經調了一隊兵馬來守護宅子四周。”

南杉聽屈匄話中明顯有逐客之意,隻得就此告辭。媭羋雖然不滿,但屈匄既是長兄,也是屈府的家長,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孟說忙圓場道:“我奉大王之命協助屈莫敖查案,怕是要一直滯留在這裏。南宮正不如早些回去王宮,免得侍衛們沒有首領,盡做些偷懶的事。”南杉道:“遵命。”

等南杉走遠,屈匄又命婢女引巫女阿碧到後房歇息,這才道:“南宮正是太子內弟,你叫他來幫手,不等於是讓太子有了監視平弟查案的耳目麼?萬一太子真的牽涉其中……”一時躊躇,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媭羋道:“南杉為人我很清楚,就算太子真的牽涉其中,他也決不會徇私。”屈匄道:“這可難說,畢竟血濃於水。”媭羋道:“正因為他是太子內弟,有他參與,才能更顯得公正。”

孟說與屈匄、屈蓋兄弟素來交好,算起來也不是屈府的外人,隻是見他兄妹當麵爭論,也不好插嘴勸架,隻道:“我出去問一下那墨者的事查得如何了,稍後即回。”

出來屈宅時,暮色正濃。衛士纏子匆匆過來,稟道:“臣未能追捕到那墨者唐姑果。不過守衛北門的士卒記得曾見到一名墨者入城,體形外貌描述很像是唐姑果本人,所以臣已經加派人手在城中搜尋。”

話音剛落,便有一名巡城卒奔過來告道:“適才有個路人順口提到有一名墨者住在十裏鋪客棧中,也許就是宮正君正在搜捕的人。”

孟說大奇,道:“是十裏鋪客棧麼?”巡城卒道:“是。”

纏子忙道:“臣這就帶人去圍捕。”

孟說心道:“我跟墨家淵源不淺,圍捕墨者等於與墨家公然結怨,況且唐姑果也沒有做什麼壞事,犯不上如此。”忙道:“不必,還是我自己親自走一趟。”言畢帶了幾名衛士,朝客棧趕來。

十裏鋪客棧位於市集東麵,北臨龍橋河,郢都最著名的板橋即在其附近。板橋是朱河、龍橋河、新橋河在城中交彙的地方,以連板為橋而得名。因市集就在附近,這裏也是郢都最繁華最熱鬧的中心。

十裏鋪是楚國最大的客棧,有民間少有的兩層樓建築,能夠同時為上百人提供舒適的住宿。因地處樞紐,交通便利,景色獨特,北麵是龍橋河,南麵則可遠眺楚王宮的後苑,因而素來是巨商大賈的首選之地。當然價格也不菲,所以當孟說聽到墨者唐姑果住進了這家豪華客棧時,很是意外。

今日是楚國一年一度的雲夢之會,慕名趕來看熱鬧的外地人、外國人不少,客棧人滿為患。華燈下的大堂中滿滿當當,醉飽酣樂,合罇促席,男女雜坐,比肩齊膝,恣意調戲,亂而不分,極是喧鬧。

孟說略微一掃,便留意到了白日在紀山上見過的趙國商人主富,他正與兩名華服男子拍案爭吵,身後四名青衣隨從手按劍柄,儼然有隻待主人一聲令下就要立即上前動手之勢。

孟說走過去問道:“幾位在做什麼?”

兩名華服男子一見到一身公服的孟說,便各自住了口,互相使個眼色,坐下來繼續飲酒。

主富忙道:“你是孟宮正吧?我在紀山上見過你,你來得正好,請宮正君評評理,這兩人好生無賴,非要女樂唱什麼靡音淫曲,人家不願意唱,他們就要動手強逼。”

孟說這才留意到一邊還有一名紅衣少女,雖生得眉清目秀,卻是驚慌異常,抱著琴瑟縮在牆角中,料想是客棧請的唱歌娛樂食客的女樂,便問華衣男子道:“事情是這樣麼?”

那兩名男子也不回答,其中一人悻悻“哼”了一聲,神色極是倨傲。

孟說便問那人道:“瞧你的樣子,應該不是楚國人,你叫什麼名字?來郢都做什麼?身上可有關傳?”那男子霍然起身,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楚國宮正孟說,不過就憑你,還不配問我的名字。”

孟說絲毫不動怒,隻淡淡道:“足下形跡可疑,我不過是按例詢問一句。既然你不肯回答,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正要命人將那兩名華服男子逮捕,送去官署盤問清楚,衛士庸芮忽然湊上來叫道,“宮正君,那邊有人叫你。”

孟說轉頭一看,墨者唐姑果正站在樓梯口處朝他招手,心念一動,回頭命道:“先看著他們二人,不準他們離開。”

主富見已有衛士監視看管華衣男子,便走過去扶起那紅衣少女,安慰道:“沒事了,不用再怕他。”又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那少女低聲答道:“桃姬。”

主富讚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彼美淑姬,可以晤歌。好名字,堪可配你。走,桃姬,到我那邊去坐。”

孟說走近樓梯,饒有意味地道:“想不到先生也會來這種地方。”

唐姑果低聲道:“適才冒昧頂撞宮正的是腹巨子的愛子腹兌,另一位是他的好友司馬錯。他們年輕氣盛,少不更事,還望宮正君手下留情。”

孟說這才會意過來,原來唐姑果來到與墨者身份不相配的十裏鋪,全是因為腹巨子的寶貝兒子住在這裏,當即道:“好說。”招手叫過衛士。又道:“我有一件事要請教唐先生,不知道可有方便談話的地方?”

唐姑果遂領著孟說進來自己房間,問道:“孟宮正有何見教?”孟說道:“孟某是為白日紀山行刺一事而來。唐先生是何時留意到那刺客的?”唐姑果道:“嗯,應該說我留意到他很久了。我一直站在廣場的北側,他原先則是站在南側,恰好就在我的對麵。我見他對場中的舞蹈熟視無睹,隻是怔怔地望著台座上發呆,所以就多看了他幾眼。”

孟說心道:“廣場上多少男子都是為看華容夫人和江羋公主而來,刺客盯著台座看,倒不是什麼稀奇事,就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標到底是誰。”隻是不便明說,又問道:“刺客是什麼時候到北側的?”

唐姑果道:“就在最後那場《屍女》表演開始後不久。當時我正要轉身離開,卻看見他擠來了北側,覺得很是奇怪。但正好我聽到有兩名男子在議論台座上楚國公主的美貌,轉念也就明白了,那男子不顧人流洶洶,費力擠來這邊,一定是想要看到楚國公主。”

當時台座上的座次安排,楚王和華容夫人居中而坐:熊槐雖然失寵,依舊有太子名分,地位最高,所以和妻妾及同母弟公子蘭一方坐在左下方,也就是王座的北邊;江羋公主和公子冉、公子戎則坐在南邊。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若想要看清江羋公主的麵容,最佳的視線角度確實是廣場北首。

唐姑果續道:“但我跟那男子擦肩而過時,正好碰到了他長袍下的什麼東西,硬邦邦的。當時我也沒有多想,走出幾步後,才隱約覺得不對勁,但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等我再回頭來找那男子時,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跡。不久,《屍女》表演結束,我遠遠看見台座上楚國大王站了起來,人群開始散開,那男子手正捂著腰間,逆著人流,朝台座前擠去。我本能地意識到不妙,一邊大叫,一邊擠了過去。但人實在太多,根本沒有人留意到我,終究我還是遲到了一步。”

孟說道:“那麼,當刺客從長袍下取出弩器時,唐先生距離他有多遠?”

唐姑果臉色微變,不悅地道:“莫非孟宮正今晚大駕光臨,是趕來怪罪唐某未能及時出手阻止行刺?”

孟說忙道:“唐先生千萬別誤會,我隻是想弄清事實真相。”他本是豁達之人,當即說了實話,“有人懷疑刺客要行刺的對象並不一定就是我國大王,他又不肯招供吐實,所以我隻好四處尋找先生,想詳細了解刺客行刺時的情形。”

唐姑果先是一愣,隨即走到雕花的木窗邊,倚窗而立,默然凝視外麵星火點點的龍橋河。

孟說不知對方如何會突然露出如此深沉的神色,便揮手令衛士退出房間,親手掩好房門,問道:“唐先生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唐姑果道:“唐某大概明白孟宮正今晚來的目的了。你希望我怎麼回答,說刺客本來的目標是華容夫人?還是說刺客要射的是楚國大王,隻不過被我撲了那麼一下,弩箭偏離了方向,意外射中了華容夫人?”孟說一愣,道:“我當然是希望先生能據實回答。”

唐姑果搖了搖頭,悠然問道:“孟宮正可想知道我這次來郢都的目的?”孟說道:“願聞其詳。”

唐姑果道:“本來這是我墨家的機密,孟君雖不是墨者,卻是孟巨子後人,論起來也不是外人,唐某願據實相告——我這次奉腹巨子之命來楚國,不為別的,隻為得到和氏璧。”

孟說雖然意外之極,但卻依舊不動聲色,道:“聽說中原有傳聞,得和氏璧者得天下。若是旁人打和氏璧的主意也就罷了,但卻不知道墨者何時也起了覬覦江山社稷之心?”

唐姑果道:“我墨家的首要宗旨就是要阻止戰爭。昔日墨子為阻止楚國攻打宋國不惜親自來楚國與公輸般論戰,又派禽巨子[3]率領三百墨者持守城器械在宋都防守,為此大大得罪了楚王,墨者因此在楚國沒有立足之地。這些往事,孟宮正想必都是知道的。”孟說道:“不錯,這些都是盡人皆知之事。”

唐姑果道:“而今有了和氏璧的讖語,各諸侯國蠢蠢欲動,有心強取豪奪的不在少數。秦惠王也是勢在必得,本欲出兵強取。腹巨子不願意看到秦、楚兩國戰火再起,所以出麵向秦惠王說情,願意派墨者來楚國,為秦王取得和氏璧。”

孟說冷然道:“我早聽說墨者已經被秦國收買,竟想不到傳說原來是真的。墨家的先輩們可真是該羞愧死了。”唐姑果卻不理睬他的嘲諷,道:“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國變法成功,民富國強,將來必能統一天下。”

孟說道:“既然秦國早晚要吞並眾諸侯,秦王又何須派墨者來楚國奪取和氏璧呢?”

唐姑果道:“當今的和氏璧不僅僅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璧,而是一種象征,凡是有野心的人都想得到它。楚國而今處在風口浪尖的位置,以你們楚國目下內憂外患的局麵,自認為有能力與天下眾諸侯、眾豪傑抗衡麼?”

孟說問道:“莫非先生是想要我助你取得和氏璧?”唐姑果道:“不錯,孟宮正,你是個聰明人。而今和氏璧在楚國令尹昭陽手中,他位高權重,又跟太子槐是連襟,他會不會用武力支持失寵的太子即位尚不可預料,但他一定會因為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而坐立不安,這是楚國的內憂。外患嘛,我不說你也知道,秦國、齊國、魏國、韓國這四大與楚交接的鄰國,沒有一個不想得到和氏璧的。聽說北方的趙國、燕國也有蠢蠢欲動之勢,是強取,還是豪奪,這就要看各國的本事了。楚國與和氏璧等於成了被眾諸侯逐捕的白鹿。倘若孟宮正能說服楚王將和氏璧交給秦國,等於將這塊燙手的山芋轉手,其實是大大有益於楚國。這非但不違背墨家的道義,也成全了你的忠君愛國之心。”

孟說雖然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風度,但他到底還是個性情剛烈之人,終於忍不住拂然色變,道:“唐先生的話我全然明白了,想來先生也不會輕易說出刺客行刺時的真相。孟說這就告辭回宮,將先生適才所言向大王如實稟報。”

唐姑果道:“等一等!孟宮正,你可知道你這麼做,等於與全體墨者為敵?”

孟說卻不回答,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先生意欲染指和氏璧,又關係華容夫人遇刺真相,無論如何都難以輕易脫身。目下城門已經關閉,若是大王下令拿人,先生難以逃脫,我勸先生還是早做打算。”他如此明言,自是指點唐姑果快些逃走了。

唐姑果道:“孟宮正既肯念先祖之情,何不就此為我墨家效力?”孟說冷冷道:“這是我為墨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下次再見麵時,我和先生是敵非友。”

衛士纏子等人一直等候在門外,見孟說神色凝重地出來,忙上前問道:“刺客的目標到底是誰?”孟說搖了搖頭,道:“尚沒有眉目。走,我們回宮一趟。”

纏子道:“這墨者是關鍵證人,難道不要係捕他到官署麼?”孟說微一遲疑,道:“還是等我稟報過大王再說。”

幾人下來樓梯,剛才還喧鬧無比的大堂中安靜得出奇,那女樂桃姬正坐在堂首,一邊撫琴,一邊嚶嚶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楚地最著名的歌謠,名為《越人歌》。當年楚國令尹公子皙舉行舟遊盛會,坐船出遊時,有愛慕他的越人船夫抱著船槳對他唱歌。歌聲悠揚纏綿,委婉動聽,韻味綿長,深深打動了公子皙,當即讓人翻譯成楚語,這即是《越人歌》詞的來曆,是中國的第一首譯詩。公子皙明白歌意後,非但沒有生氣,還按照楚人的禮節,走過去用雙手扶住越人的雙肩,又莊重地把一幅繡滿美麗花紋的綢緞被麵披在她身上。

孟說下樓時,正好聽到桃姬唱到最後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隻覺得淒婉的女音把人的心輕輕攝起,懸在半空,似揪非揪,似落非落。一時心有所感,竟然呆住。

楚國地廣物博,是疆域最大的諸侯國,實力不弱,作為楚國王權象征的王宮自然規模也相當大,占據了幾近城區近六分之一的麵積。楚國王宮位於鳳凰山西,坐北朝南,建築宏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高堂邃宇,層台累榭。廊腰縵回,簷角高聳,各抱地勢,鉤心鬥角。

按照功能,王宮前後可以分為“朝”和“寢”兩大部分——“朝”即朝政,指代王城,是國君和大臣決策處理政務之處,是行使最高權力的地方;“寢”即是宮城,是國君和王族成員居住和休息的場所。

“朝”又有外朝、治朝、燕朝之分。對應三朝的則是三門,分別是:庫門,即外門;雉門,即中門;路門,即寢門。外朝在庫門之內,是中樞官署所在地,譬如大司敗斷獄決訟即在此處;治朝又稱正朝,在雉門之內,是大臣每日朝見國君的地方,是王宮最重要的大廷所在,凡重大的政治活動如獻俘、冊命、聽朔多在這裏舉行。祭祀王室祖先的宗廟也在正朝中;燕朝則在路門之內,是國君聽政的地方。古者視朝之儀,臣先國君而入,國君出路門立於寧,遍揖群臣,則朝禮畢,再退回燕朝處理日常政事,諸臣則至外朝官署治事處治文書。

“寢”則分為正寢和燕寢,均位於路門之內。正寢又名路寢或大寢,是國君齋戒及疾病時居住的地方。國君正常死亡都應在路寢,“壽終正寢”的說法即由此而來。燕寢又稱小寢,是國君日常休息居住的地方,所謂“然後適小寢,釋服”,即表示國君回到小寢後可脫下朝服,寬鬆寬鬆。但小寢並非後妃寢宮,後妃在小寢北麵各有居住之所。

孟說一路馳來王宮,到庫門前下馬。庫門是王宮的第一重大門,又稱茆門。楚國律法規定,卿大夫、群臣以及諸公子入朝議事,任何人不得乘車或騎馬進入庫門。倘若馬蹄踏到庫門屋簷下的滴水之處,負責執法的廷理就可以動武,砍斷車主的車輈,殺死駕車的車夫。楚威王還是太子時,有一次進宮,正逢大雨傾盆,王宮的庭院裏積滿了水。當太子的馬車臨近庫門的時候,廷理立刻上前攔住,恭敬而嚴肅地道:“請太子殿下下車,您的車不能進入庫門。”太子不耐煩地道:“父王有緊急事召見我,庭院裏積存了那麼深的水,馬車不進庫門,你叫我怎麼進去?”命強行駕車闖入。廷理不但毫不退縮,還下令守門武士攻擊馬車,將太子的車子打壞。太子無奈,隻得蹚水進宮。楚宣王知道後,非但不怪罪廷理,還重重賞賜了他。

孟說將馬交給衛士,步行進庫門,正好遇到了司馬屈匄,見他一身革甲,腰佩寶劍,身後跟有不少全副武裝的兵卒,一副即將披掛上陣的架勢,不由得頗為吃驚。

屈匄忙解釋道:“孟宮正受命專心協助平弟破案,宮中衛士無首,大王特意召我來王宮,命我暫代宿衛之職。”

孟說道:“南宮正人呢?”屈匄歎了口氣,道:“聽說南宮正一回來王宮,就被太子叫去太子宮了。”孟說道:“原來如此。那麼王宮禁衛之事隻好多勞煩司馬君了。”遂拱手作別,趕來路寢。

路寢是一座雙層宮殿。整座大殿為一體,金碧輝煌。內中又分出若幹宮室,即所謂的“重屋複室”。宮殿有大門、樓台、樓梯和大廳。屋頂為重簷四坡式,很有特點。柱子和屋頂之間采用了獨特的鬥拱結構作為過渡,可以將荷載傳遞到立柱。鬥拱向外出挑,使得出簷更加深遠,愈發顯得宮殿神秘莫測。鬥拱中間伸出一個要頭,雕刻著一隻立雙式的代表楚國王室的青色龍頭,造型優美,栩栩如生。

宮殿的四周環繞著廊廡。殿前有軒,堂下有池,池邊的碧桃花正迎風怒放。

盡管這裏蕩漾著濃鬱的春天的氣息,但寂靜中還是散發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死氣來,這一點,從侍立的內侍、宮女及衛士麵上的不安就能看出來。

司宮靳尚打起珠簾,引孟說來見楚威王。楚王躺在朱紅的床榻上,半倚在江羋公主懷中,麵容在燭光下的閃耀中顯得陰森森的,有點怕人。醫師梁艾正跪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服藥。

孟說詳細稟明了墨者唐姑果所言,又跪伏在地上請罪道:“臣本該立即逮捕唐姑果及其同黨,送交官署嚴刑拷問,但因他是墨者身份,臣祖父與墨家淵源極深,臣一時未能忍心下手。這就請大王治臣徇私枉法之罪,臣絕無怨言。”

楚國律法極其森嚴,他之前在十裏鋪放過唐姑果,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料來這次即使不被鞭打後發遣邊疆,也必定會丟官去職。

楚威王果然臉色一沉,推開梁艾的手,梁艾會意退開。楚威王扶著女兒坐正身子,喘了幾口氣,尚不及開口,江羋搶先道:“父王,這實在不能怪孟宮正,他為人素來坦蕩,那墨者既肯對他開誠布公,他也不能無情無義,對吧?他立即回宮據實稟告,承認錯誤,絲毫不加以隱瞞,滿朝文武大臣,能做到這一點的能有幾人?臣女實在不忍心見到父王因為一點小錯就此失去良臣,不如再給孟宮正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命他查出真相。”

楚威王本就疼愛女兒,平時對她言聽計從,眼下她又新遭母喪,更不忍心當麵拒絕,隻好道:“好吧,就聽你的。”沉聲喝道:“孟說,念在公主為你求情,恕你無罪,起來。”孟說道:“是,多謝大王,多謝公主。”

楚威王道:“但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寡人命你除了協助屈莫敖查明紀山行刺真相外,還須護得和氏璧周全,若是一件辦不到,一並加重治罪。”孟說道:“是,臣遵命。”

江羋道:“和氏璧既然幹係如此重大,父王何不立即從令尹手中收回來?”楚威王道:“好孩子,哪會有一塊玉璧就能得到江山的道理?我楚國擁有和氏璧三百餘年,不是也沒有能占盡天下麼?這定是敵國有意散布所謂的讖語,好將華夏的火焰引向楚國,多半是韓國所為。況且我楚國有功必賞,令尹是因為功勞太大,官職、爵位無可奉上,所以寡人才決定將鎮國之寶賜給他,這是激勵楚國軍民士氣的最好辦法。而今哪能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讖語,就要從功臣手中收回賞賜!”

江羋道:“父王胸襟廣闊,高瞻遠矚,令臣女茅塞頓開。不過墨者來到楚國,心懷不軌,父王預備如何處置?”楚威王道:“嗯,那墨者身上關係到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自然是要係捕拷問的,不過不必移交官署,就交給孟宮正和屈莫敖訊問。”

孟說隻得躬身應道:“遵命。”楚威王道:“寡人累了,你們都先下去吧。”

孟說退了出來,剛走不遠,江羋便追了上來,叫道:“孟宮正。”孟說應道:“公主有何吩咐?”

江羋道:“我有話問你。”揮手命周圍的衛士和侍從退開,這才道:“孟宮正既然當場放過唐姑果,想來也會暗中指點他逃走。你有情有義,他可未必會為你著想,他知道你這一徇私,麵臨的很可能是重罰麼?”孟說道:“多謝公主適才及時為臣求情。”

江羋道:“你為何始終不敢抬頭看我?我生得很難看麼?”孟說道:“不是,公主美貌無雙,天下盡知。臣……臣不敢冒犯公主。”

江羋道:“生得好看又有什麼用?”幽幽歎了口氣,曼聲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孟說心中登時“怦怦”直跳,心道:“原來公主已經有了意中人。她忽然提到這兩句《越人歌》,是說給我聽的麼?那麼公主的意中人是……是……”

一時不敢想下去,又是悵惘又是迷茫,隻覺得胸口“突突”跳個不停,心好像就要立即從身上迸擠出來。

江羋卻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去,走出幾步即頓住身子,一邊飲泣,一邊舉袖拂淚。

孟說見她如此傷心難過,隻覺得喉嚨處憋得難受,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公主!”江羋道:“嗯。”

孟說道:“請公主節哀順變,臣一定會查明真相,為華容夫人報仇。”

江羋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話,歎道:“那刺客如此桀驁,看起來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物,孟宮正預備如何查明真相?”孟說道:“臣已經與屈莫敖商議過,他雖然年少,卻是饒富智計,我們決計不再關注刺客本人,而是改從他背後的主使下手。”

原來屈平認為刺客是刻意使用韓國弓弩,好嫁禍韓國,挑起楚、韓兩國爭鬥。如此做的結果,受益最大的無非是齊國、魏國、秦國,所以隻要扣住刺客,不讓外人接觸到他,那麼他是否真的招供與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齊兩國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國做人質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們聽到刺客被秘密關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擔心他挨不過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術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會有所行動,或是想方設法殺刺客滅口,或是派心腹回國通知備戰。隻要預先派人嚴密監視各國質子和使臣,觀察他們的動向,就能大致判斷出誰牽涉其中。

江羋道:“難怪屈莫敖會指名要巫女阿碧協助,原來是這個用處。計是好計,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標是父王,萬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親本人呢?”孟說道:“推此及彼,是一樣的道理。如果目標是華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擔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會有所行動。”

江羋恍然大悟,道:“果然是這個道理。屈莫敖真是個聰明人,他指名要孟宮正協助,也是因為王宮裏的衛士全是你的下屬。”她朝太子宮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聲,道:“這麼說起來,孟宮正已經在那邊安排好人監視了。”

孟說沒有直接回答,隻道:“夜深了,請公主回寢宮歇息。案情有任何進展,臣會立即進宮向大王和公主稟報。”

江羋道:“嗯,好。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宮正。”孟說道:“但請公主吩咐。”

江羋眼睛晶晶發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殺了我娘親,我要你派人用盡酷刑拷打他,讓他受盡苦楚而死,你能答應我麼?”孟說遲疑道:“這個……”

江羋道:“反正他對破案已經毫無用處,不是麼?”

她的眼中含有淚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霧霾,越發地深不可測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說,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容臭[4],為他結在腰間,柔聲道,“我本來是要在雲夢之會上送給你的。”

孟說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靜已久的水池裏,拋下了一顆石子,自此泛起了層層漣漪。愣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麼會……”

江羋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娘親她也很喜歡你,本來是要勸說父王將我許配給你的,若不是紀山上出了事……”江羋淚眼漣漣,再也說不下去。

此時兩人距離極近。江羋仰起那張粉潤的臉,吹氣如蘭,呢喃如絲,對心愛的男子吐露真實心意,嬌羞無限。孟說則心亂如麻,既意外又震驚,不敢相信這位令全天下男子豔慕的高貴公主喜歡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覺,但理智總是不斷提醒他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絕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盡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見麵,從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溫柔月夜,公主親手為他結上容臭,等於公然表明心事,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麼他自己呢?雖然他從來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愛慕她的。江羋有著妖嬈美麗的容顏,驕傲狂野的性情,總讓他想起紀山上的野桃花來。但她又是那麼的高高在上,不僅僅是因為楚國公主的身份,還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氣度,驚豔逼人。她跟她的母親華容夫人一樣熱衷於權勢,一樣積極參政,一樣有見識,令人不敢小覷。宮裏許多人都曾經議論說,若是江羋公主是男兒身的話,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為太子了。

江羋又問道:“你喜歡我麼?”孟說不知怎的心頭一熱,竟然答道:“當然喜歡。可你是公主,臣從不敢……不敢奢望。”

江羋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還有什麼不敢的事麼?”孟說臉漲得通紅,再無半分昔日精幹之氣,隻囁嚅道:“臣不敢……不敢……”

江羋笑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我是楚國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對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稱世間絕配,不是麼?”

這話孟說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他手下心腹衛士開玩笑時也說過類似的言語,但隨即被他喝止。他雖然是宮正,深得楚威王寵信,禁衛中樞,卻並不是貴族出身。像江羋這樣身份的人,因為楚國內沒有世家大族可與其婚配[5],通常都是要嫁給諸侯國為王後的。江羋又是絕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兒,更是眾諸侯國爭相聘娶的對象,如趙肅侯、齊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國太子求婚。她生下來就是尊貴的公主,注定了萬眾仰視的地位,將來成為一國王後,母儀天下,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

江羋似是猜到他的憂慮,溫言道:“你無須擔心,父王最寵愛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曾經許諾,一定要讓我幸福如意。隻要我堅持要嫁你,他一定不會反對的。況且本國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沒有先例,昔日昭王親妹季羋公主曾主動要求下嫁給王室樂人鐘建。[6]你是將軍之子,又有宮正官職,地位身份可比樂人高貴得多。”

孟說腦子亂糟糟一團,既不敢接口,也不敢開口說話。

正意亂情迷之時,江羋又道:“我娘親冤死,父王又病得厲害,我隻剩下了兩個弟弟。幸虧還有你,難道你……你不能為我娘親報仇麼?”

公主心中竟然已經將他當做了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孟說不由得大為感動,迷迷糊糊地應道:“公主有命,臣自當遵從。”

江羋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你明白麼?”孟說道:“臣……臣……”

江羋歎了口氣,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那好,我再問你,我娘親去了,我隻剩下了你,你會永遠保護我麼?”

她就那麼懇切而期待地望著孟說,別說對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女如此軟語哀求,他也難以拒絕,當即點頭道:“會。”

江羋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麼淺、那麼淡,竟似沒有絲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說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來。

就在他一怔之時,江羋已經轉身去了。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也不知道是人香,還是花香。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湧起了一種奇妙的牽掛之情。

芳草天涯人似夢,碧桃花下月如煙。

半輪明月看著這悲切的蜜意,習習的晚風伴隨著迷蒙的情感,昏暗中隻是一派惘然。

出來王宮後,孟說帶著衛士徑直趕來十裏鋪。他猜想唐姑果幾人應該早已逃離客棧,但他職責所在,即使明知道是白來,也還是要跑這一趟。

大大出乎人意料的是,墨者唐姑果雖然不在,與他同來楚國的腹兌、司馬錯二人卻並沒有逃走。

腹兌聽孟說來找唐姑果,冷冷道:“孟宮正不是適才已經派衛士將唐先生強行請走了麼?人還沒有回來,又來找他做什麼?”

孟說一愣,道:“我並沒有派人來請唐先生啊。”見腹兌不住地冷笑,不似作偽,愈發困惑,當即留下纏子率領衛士看守,等捕到唐姑果再一並處置。

司馬錯抗議道:“我們犯了什麼罪?宮正要像對待犯人一樣對待我們?”

孟說心道:“他們二人雖不是墨者打扮,但卻是和唐姑果一起來到楚國,尤其腹兌是巨子之子,肯定也是為和氏璧而來。唐姑果一事尚且不明,可不能再輕易放過這兩人。”也不顧對方抗議,命衛士將腹兌和司馬錯二人軟禁在房中。

下樓到櫃台問過店家,才知道確有一名衛士打扮的人到客棧叫走了唐姑果。衛士庸芮是孟說心腹,甚是機靈,猜測道:“興許是屈莫敖派人帶唐姑果去問話。”

一行人遂連夜趕來屈府。

屈平正與屈蓋、媭羋、阿碧幾人在堂中飲酒談笑,議論白日媭羋以賽跑智破盜賊一案。堂內暖意融融,彌漫著清甜的桂花香氣。

屈府的廚子是楚國沙羨[7]人。沙羨是一個楠竹凝翠、桂子飄香的美麗地方,那裏的人都會用當地產的桂花釀製一種桂花酒。屈府廚子也學會了這手本事,釀造的桂花美酒在郢都頗有名氣。

屈平見孟說疾步進來,急忙招呼他坐下。孟說卻沒有飲酒的心思,直接問起唐姑果的下落。

屈平尚莫名其妙,道:“我聽衛士說孟宮正親自趕去客棧捕捉那墨者了,難道他已經逃走了麼?”

孟說當即原原本本說了離開屈府後的經曆,隻略過江羋公主一節。幾人聽了神色登時凝重起來。

屈蓋道:“這唐姑果好生可惡,虧他還是墨者,居然拿證詞來要挾孟宮正為他做事。”屈平道:“最可怕的是,他如今不知道被什麼人帶走,萬一找他的人目的就是要讓他作偽證,那我們之前一切的辛苦安排可就白費了。”

孟說道:“我早已經按屈莫敖的計劃派了得力下屬監視可能會有幹係的人,如果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派人帶走了唐姑果,想勸他作出對其有利的供詞,那麼負責監視的衛士一定會有所發現。不如我們先等上一夜,也許明早就會有消息傳來。而且我留了人手在客棧中,唐姑果一旦回來,就會立即被帶來這裏。”屈平道:“甚好。”

孟說道:“但不管怎樣,唐姑果來到楚國是別有用心,我們不能再指望他的證詞。”

媭羋問道:“孟宮正認為唐姑果在表露真實目的之前所作的證詞可信麼?”孟說道:“他陳述得極為流暢,應該是可信的。而且在我表明真實來意之前,他並不知道我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媭羋道:“那麼,有一點就很奇怪了。”

屈平忙問道:“奇怪在哪裏?”媭羋道:“根據唐姑果的證詞,刺客本來是站在廣場南側,之後才費盡心思擠去北側。他如果要行刺的是大王,大王居中而坐,他無論站在南側還是北側,都是相同的射程,何必又要多此一舉呢?”

屈平道:“不錯,不錯,是這個道理,姊姊當真是個細心人。如此推斷起來,大王肯定不是刺客的目標,華容夫人應該也不是。她就坐在大王身邊,等於也是居中而坐。”

他本隻是順著媭羋的話順口推理,話一出口,立即悚然而驚,不由得轉頭去看孟說。

孟說也在一刹那之間明白了過來——如果行刺對象不是楚威王或華容夫人,那麼很可能是坐在北側的太子槐,抑或是令尹昭陽,抑或是其他重臣。當然,最有可能的還是太子槐。

堂內一時沉寂了下來。

如果太子槐是目標的話,那麼最大的嫌疑人就不是目下被屈平列入嫌疑名單中的人了,如各國質子,如魏國使臣惠施,如令尹昭陽,如太子槐。首當其衝的嫌疑人隻有一個,或者該說一方——一心想取代太子槐地位的公子冉。公子冉才十一二歲,年紀還小,沒有能力主持行刺這樣的大事,那麼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其姊江羋公主,已經死去的華容夫人多半也卷入了其中。

孟說心道:“如此便能說得通了,難怪那刺客神色沮喪。我開始還以為是因為他被活捉的緣故,又或者他要殺的是大王,卻誤殺了華容夫人。原來他誤殺了雇主。公主她……她難道會不知情麼?她在高唐觀大殿中當眾質問令尹,分明是有意將懷疑的目光引向太子一方。這是一箭雙雕的好計,既能為她本人洗脫嫌疑,又能陷太子於不義。她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怎麼可能想到刺客要行刺的其實不是大王?還有,適才在王宮中,她命我拷打折磨刺客至死,其實是想借我的手殺人滅口麼?”

一想到此處,孟說登時全身發冷,如墜冰窖,暗道:“原來……原來她對我說那些情意綿綿的話,不過是要利用我。”

屈平小心翼翼地叫道:“宮正君!”孟說道:“嗯。”屈平道:“公主那邊,還有公子冉、公子戎,怕是都要派人監視。”

孟說心道:“公主是絕不會再有什麼異動的,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她,要為她拷打折磨那刺客。雖然我知道了她是在利用我,但既然我答應了她,我還是要履行諾言。”一想到不久前花樹下的溫香軟語,原來隻是夢一場,心中不免很是酸苦,但還是應道:“好,我這就去安排。”

媭羋與江羋頗有交情,想了一想,總覺得以公主性情,不至於做出刺殺太子的事,便特意道:“公主有嫌疑,全靠唐姑果的口供。但目下唐姑果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又沒有實證可以指證公主一方,我們還是暫且不要張揚的好。”孟說道:“這是自然。”

屈蓋歎道:“都怪那刺客強硬,不肯招供,不然一切麻煩都可以省去了。”

歎息一回,幾人就此散去。

屈府早為客人們準備好了房間歇息,孟說卻沒有心思就寢,四下巡查了一遍,徑直來見刺客。

屈府中沒有牢房之類,那刺客被臨時監禁在一間空房裏。他隻穿著單薄的貼身內衣,光著雙腳,戴著連著頸鉗的笨重腳鐐,倚柱而坐,雙手被手拲[8]反銬在柱子上,動彈不得。房內、房外各數名衛士看守。

雖然還沒有經過正式刑訊拷掠,但之前刺客被捕後曾有撞柱自殺的企圖,為了防止他咬舌自殘——即使不死,也無法問取口供——因而還在紀山上的時候,衛士就已經將他的牙齒一顆顆敲落。他的唇邊和鼻下凝固著斑斑血跡,臉龐因挨打和痛楚而扭曲得變了形,頭發披散下來,在燈火下看起來像是個猙獰的魔鬼,模樣駭人。

孟說走到刺客身邊,問道:“你還是不肯招供麼?”

刺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扭轉頭去。衛士庸芮搶上來要打,孟說擺手道:“算啦,大半夜的,別吵了屈莫敖他們睡覺。”

出來監房,外麵月色如銀。孟說回憶起在王宮中與公主花下相對的一幕,心頭又惘然起來。

衛士庸芮跟出來問道:“宮正君還在為那墨者唐姑果煩惱麼?我們有墨家巨子之子作為人質,不怕他不回來。”孟說歎了口氣,道:“不是為他。是適才在王宮中,公主命我派人用嚴刑折磨刺客,好為華容夫人報仇。”

庸芮道:“原來是為這事。雖說屈莫敖有妙計破案,可按照慣例,這刺客本就該送交大司敗訊問,宮正君派人拷掠他,既是按律法辦事,又可以討好公主,有什麼可煩惱的?”

孟說道:“可這裏是屈府。你也看見了,屈莫敖是個斯文人,他是絕對不會讚成我對刺客用刑的。”庸芮笑道:“這更好辦了。”

孟說道:“你有辦法?”庸芮道:“宮正君就不必為這件事煩惱了,下臣自會辦得妥妥當當,保管讓那刺客生不如死,可又絕不會見血帶傷。萬一他抵受不住酷刑,招出幕後主使,那咱們就更省事了。”

孟說見他說得煞有其事,也不便問是什麼酷刑,隻叮囑道:“千萬別就此弄死了他。”庸芮笑道:“宮正君放心,就算刺客想死,下臣也絕不會讓他死。”

次日一早,孟說還未起床,便有衛士敲門稟報,說抓到了一名形跡可疑的年輕男子。那人天不亮就在屈府外徘徊不止,不斷向牆內窺測,極為可疑。

孟說匆忙穿好衣服,趕來大堂。那男子一身灰色長袍,反縛著雙手,被衛士押在台階下。

孟說道:“你是什麼人?”那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名叫甘茂,是令尹昭陽門下的舍人。”

孟說很是意外,道:“你是令尹的門客?你來屈府做什麼?”甘茂道:“這個……”一時躊躇,不願意回答。

孟說道:“你既然是令尹舍人,該知道昨日紀山上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來屈府打探消息的麼?”

甘茂雖然隻是地位卑賤的食客,但卻是真正的姬姓貴族,是周王室的後裔,姓姬,甘氏。他是楚國下蔡[9]人,這一帶原本是蔡國的土地,蔡國被楚國滅亡後才劃入楚國。若不是蔡國滅亡,甘茂原也是蔡國公子的地位。

當初周王室所分封的大小諸侯國,如陳、蔡等,要麼與周天子同姓,要麼是姻親。而楚國雖然倚仗武功最終成為大國,卻一直被排除在華夏諸國之外,素來被認為是蠻夷之邦。就連楚先君熊渠自己都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楚武王熊通也自稱道:“我蠻夷也。”

甘茂姓姬,出身比楚國國君的羋姓要高貴得多,雖然亡國已久,骨子裏卻還有那麼一點貴族的傲氣。他見孟說語氣不善,很是不悅,沉下臉道:“宮正君用不著如此咄咄逼人,難道所有來屈府附近的人都是為打探那刺客的消息麼?”

孟說與令尹昭陽相交不深,不認得甘茂,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來曆,隻是見他言辭強硬,頗有氣度,便命人鬆開繩索,道:“抱歉,這是孟某的錯。那麼請問甘君,來這裏有何貴幹?這是孟某職責所在,不得不問。”甘茂這才道:“我來找人。”

正巧媭羋和巫女阿碧一道從內室出來,媭羋一眼認出甘茂正是昨日被盜賊莫陵反誣為強盜的男子,叫道:“呀,是你。”

甘茂忙上前深深行了一禮,道:“甘茂特來府上拜訪,好向邑君[10]當麵道謝。”

媭羋微笑道:“有什麼好謝的。你是個見義勇為的勇士,多虧你,才抓住了那盜賊,倒是要多謝你才是。”

孟說這才知道甘茂就是昨日媭羋用妙計助其脫困的男子,便不再理會。出來大門時,正遇到衛士纏子,忙問道:“可是有墨者唐姑果的消息?”

纏子道:“唐姑果至今未回到客棧。不過適才有監視的人來報,齊國質子田文動向可疑,他的心腹張醜昨晚引著一幫人從後門偷偷回到府上。那些人個個帶有兵器,為首的是名四五十歲的老者。他們進去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田文是現任齊國國君齊威王的庶孫,其父田嬰任齊國丞相,封靖郭君,權傾一時。昔日魏國被齊國名將田忌、孫臏大敗後,魏襄王依附齊國,有意與齊威王在徐州盟會,互相尊稱為王,打算以此來激怒楚國。楚威王果然很生氣,並認定是齊國丞相田嬰策劃了此事。楚國隨即攻打齊國,在徐州大敗齊軍,並出盡全力追捕田嬰。田嬰派門客張醜賠罪道歉,並願意送最寵愛的太子田文到楚國為人質,楚威王這才罷休。

田文本人的來曆更加奇特。他父親田嬰妻妾成群,總共養育了四十多個兒子。田文是一名並不得寵的小妾所生,剛好出生在五月初五。按照古時習俗,五月是惡月,而五月初一到初五則是惡月中的惡日。而“重五”五月初五則是一年中最惡的日子,是一年中毒氣最盛的一天,陰邪之氣為至極。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極不吉利,會克父母,所以民間一般會棄而不養或另改出生日。[11]田文出生後,田嬰立即交代小妾將這個出生日不祥的兒子淹死。但小妾愛惜親生骨肉,還是暗中將他養活了。

等到田文長大後,小妾才將他引見給田嬰。田嬰十分憤怒,嚴厲嗬斥小妾。田文問道:“您不讓養育五月生的孩子,到底是什麼緣故?”田嬰道:“五月出生的孩子,長大了身長跟門戶一樣高,將不利於父母。”田文又問道:“人的命運是由上天授予,還是由門戶授予呢?”田嬰堂堂丞相,居然被自己的庶子問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便沉默不語。田文接著道:“如果命運是由上天授予,您又何必憂慮。如果是由門戶授予,那麼隻要加高門戶就可以了,誰還能長到那麼高呢?”田嬰無言以對,便斥責道:“你不要說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田文找機會問父親道:“兒子的兒子叫什麼?”田嬰答道:“叫孫子。”田文接著問:“孫子的孫子叫什麼?”田嬰答道:“叫玄孫。”田文又問:“玄孫的玄孫叫什麼?”田嬰道:“我不知道了。”田文道:“您擔任齊國丞相,執掌大權,可齊國的領土沒有增廣,您的私庫中卻積貯了萬金財富,門下也看不到一位賢能之士。我聽說,將軍的門庭必出將軍,宰相的門庭必有宰相。現在您的眾多姬妾踐踏綾羅綢緞,而賢士卻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餘的飯食肉羹,而賢士卻連糠菜也吃不飽。現在您還一個勁兒地加多積貯,想要留給那些您連叫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卻忘記齊國正在諸侯中一天天失勢。”

田嬰聞言大驚失色,從此改變了對田文的態度,不但讓他主持家政,還由他出麵接待賓客,不久又將他立為自己的太子,將來繼承封地和爵位。田文以庶子身份贏得了父親的器重,可謂權略過人。然而如楚國奇人老子所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正因為田文成為田嬰的太子,引起諸侯國廣泛矚目,他也因此被楚威王點名為質子,不得不離開奴仆成群、賓客如雲的田宅,來到郢都,過起了半階下囚的日子。

孟說久聞田文心計極深,心道:“田文能以庶子身份登上太子之位,手段、謀略定然遠過常人。這樣的人物,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有意引人注目。他在楚國的日子並不好過,讓旁人抓住把柄,隻會令處境更加艱難。那老者也許是他的什麼人,或是有什麼急事也說不準。”當即道:“暫時不要驚動他們。如果那些人再出來,留意他們去了哪裏。”

纏子道:“遵命。”忙分派便服衛士去傳令。

既無唐姑果下落,孟說便趕來王宮。楚威王正在燕朝與群臣商議華容夫人喪事,直到正午時才散朝。

孟說一直等在路門邊,見令尹昭陽出來,忙上前見禮。

昭陽奇道:“孟宮正是在特意等本尹麼?”孟說道:“是。”當即稟報了墨者唐姑果來楚國是為了助秦王奪取和氏璧一事,又道,“大王命臣務必護得和氏璧周全,而今唐姑果下落不明,臣怕他已經有所行動,特意提請令尹君留神。”

昭陽感歎道:“想不到墨者居然也參與其事,墨家當真是今非昔比。”又謝道,“多謝宮正君提醒。”

孟說道:“這是下臣分內之事。若有任何差遣,令尹君隨時吩咐便是。”

昭陽道:“正好有一件事,少不得要勞煩宮正君。再過一個月就是內子的生日,本來說華容夫人新歿,就不辦壽宴了。大王適才在朝上特意提到此事,說巫覡新卜過卦,王室陰氣太重,要多辦幾場大宴衝衝晦氣,命臣給內子辦一場熱鬧的壽宴,廣宴賓客,還命太子當日一定要代他來祝壽。既然是大王之命,我也不能推辭。”

孟說道:“令尹是要下臣帶人協助府中宿衛麼?”昭陽道:“正是此意。倒不是因為太子和其他重臣都要到場,而是賓客們一定會讓本尹取出和氏璧觀賞。本尹不能推辭,也不得不取出來。按宮正君所言,而今郢都城中已經有墨者對和氏璧虎視眈眈,萬一還有什麼人圖謀不軌,本尹怕人手不夠。”

孟說心道:“現在可謂是楚國的非常時刻——因為一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楚國成為了天下逐捕的目標,大王病入膏肓不說,華容夫人又在紀山遇刺。可大王明知道覬覦和氏璧的人不少,墨者還算光明正大,肯將來意坦然相告,不知道暗中還有多少人蠢蠢欲動,大王居然還讓令尹為夫人大辦壽宴,不是有意張揚麼?莫非是要引什麼人上鉤?”

愈發覺得國君的心意高深莫測,本有心去向楚威王問個明白,卻又怕遇上那位美豔不可方物的公主。倒不是孟說害怕或是厭惡江羋公主,他隻是覺得從昨夜江羋親手為他佩帶容臭開始,他就變得心亂如麻,不是他自己了。

昭陽見他默然神思,似是猜到他的疑惑,道:“若是那些圖謀和氏璧的人始終在暗處,確實是防不勝防。但若有一個公開的機會,我們說不定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孟說點頭道:“原來是這個意思。隻要有用得上下臣的地方,任憑令尹君差遣。”

昭陽道:“好。本尹還要到外朝處理公務,請宮正君明天晚上到本尹家裏來,我們再好好商議一下。”孟說躬身道:“遵命。”

他原以為昭陽肯定會問起刺客一案,對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萬一問起案情進展,他也不得不據實回報,包括刺客刺殺的對象很可能是太子槐,江羋公主則是目前最大的嫌犯等。卻不料對方未有隻言片語涉及,不由得心道:“令尹對行刺一案毫不關心,看來他並沒有什麼牽連。如此,太子也應該不知情。我應該及早撤回太子宮附近的衛士,畢竟暗中監視未來的儲君,大大的犯忌。我雖問心無愧,一切為公,但太子心胸狹隘,萬一被他知道,不僅我本人要遭殃,那些辦事的衛士多半也要人頭落地。”

孟說轉念又道:“啊,我險些上當了,昭陽總理楚國政事軍務,問及案情是他分內之事,他刻意避開不提,才更加可疑。”

在他內心深處,自然是希望江羋公主沒有任何幹係的。若不是唐姑果的證詞,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公主其實就是殺人主使,所以他寧可主觀地去懷疑太子槐一方。他深知自己的判斷已然受了感情羈絆,理該退出這件案子,可他又沒有勇氣趕去向楚威王稟明真相——那樣做的話,勢必會令江羋公主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即使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月下表白隻是要利用他,他還是不願意看到她有事,至少在沒有實證的時候如此。

他本是堅毅果決之人,一時心有所感,居然站在路門處愣神了許久。背後忽有人叫道:“宮正君。”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竟是南杉。

孟說狐疑地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隨即想到對方是自己的副手,統率王宮衛士,出現在這裏又有什麼稀奇,忙道:“抱歉,我糊塗了。”

匆忙離開王宮,一路趕來十裏鋪,希望能僥幸逮到墨者唐姑果,再度確認供詞。

拐過街角,遠遠見到一名穿著麻衣麻褲的男子進了客棧大門,分明墨者的打扮。孟說心中一喜,急忙趕了過去。

進來客棧,卻是不見唐姑果人影。孟說招手叫過店家,問道:“唐先生人呢?”店家道:“唐先生一直沒有回來呀。”

孟說道:“剛剛不是才進來一名墨者麼?”店家道:“噢,那是唐先生的同伴田先生。”

原來最早唐姑果是和一位名叫田鳩的墨者一起來到十裏鋪客棧的,但不知道什麼緣故,兩個人很快發生了爭吵,田鳩當即離開了客棧,再也沒有回來。

孟說問道:“那麼這田先生人呢?”店家道:“他聽說唐先生不在,就從後門走了。”

孟說急忙帶衛士去追。客棧的後門即是龍橋河的碼頭,船隻來往如梭,哪裏還有蹤跡?

悻悻回來大堂,正遇到那趙國人主富帶著隨從下樓,特意停下來跟孟說打了聲招呼,這才離去。

店家悄聲叫道:“宮正君。”孟說走近櫃台,問道:“有事麼?”店家道:“這個人……就是剛剛離去的趙國人,雖然出手闊綽,卻很是可疑。他給了小人很多錢,特意向小人打聽王宮的事情,還有楚國鎮國之寶和氏璧。”

孟說心念一動,道:“他打聽和氏璧做什麼?”店家道:“他說就是好奇。小人告訴和氏璧已經被大王賞賜給了令尹,他忽然冷笑了好幾聲,道:‘傻子,楚國人都是一幫傻子。’”

孟說道:“他還說了什麼?”店家道:“沒有了,他說了那句話後就打發小人出來了。”

孟說沉思半晌,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他還有什麼異常舉動,你就告訴客棧的便衣衛士,或是直接來鳳凰山屈府找我。”店家道:“是,是,小人知道了。”

既找不到唐姑果,又冒出個行蹤鬼祟的同伴田鳩。孟說便派衛士趕去通告太伯屈蓋,一旦有巡城士卒發現有墨者行跡,不論是不是唐姑果,立即逮捕。

回來屈府時,正好遇到媭羋、屈平姊弟。

屈平問道:“負責監視嫌疑人的衛士可有回報?”孟說便說了齊國質子田文府中的異樣。

媭羋道:“那老者可是四五十歲年紀,一身錦衣長袍,侍從都佩著長劍?”

孟說道:“不錯,邑君認得他。”媭羋道:“那人一定是田忌。我和南杉昨日在桃花夫人墳塋前見過他。”

屈平沉吟道:“田忌雖是齊國人,卻早已是我楚國封君。他從江南封地來到郢都,不到王宮拜見大王,不參與雲夢之會,反而去會見齊國質子,這可有些於禮不合了。”

孟說道:“屈莫敖放心,我已經交代人嚴密監視田忌去向。等稟報過大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媭羋道:“唐姑果還沒有找到麼?”孟說道:“他從昨晚離開十裏鋪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擔心他已經是凶多吉少。”

媭羋道:“難道他已經被殺人滅口了麼?”孟說點點頭,道:“這種可能性很大,目下其他墨者也在四下尋找他。”

既然是衛士打扮的人出麵帶走了唐姑果,那麼一定是楚國內部人士所為了。會不會就是刺客背後的主使?進一步說,會不會就是江羋公主?公主會不會認為是由於唐姑果那一撲的幹擾,才使得刺客誤射中了華容夫人,所以她務必要除掉唐姑果?

幾人心頭各有疑問,但誰也不願意指名道姓地說出江羋公主嫌疑重大。畢竟,她隻是一個花樣少女,昨日才剛剛失去母親,失去依附,今日就懷疑她是害死母親的間接凶手,於情於理,都似乎有些太殘忍了。

媭羋躊躇道:“也許我可以想法子試探一下公主……”

一語未畢,衛士庸芮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嚷道:“宮正君,天大的好消息,那刺客願意招供了。”

孟說大為驚訝,道:“你到底用了什麼刑罰,能令刺客主動求饒?”庸芮笑道:“最簡單又最有效的法子。”

原來昨夜孟說走後,庸芮命人將刺客吊起來,派人輪班守著,隻要他一犯困,就弄醒他,不讓他睡著,往他臉上潑水也好,鞭打他一下也好。挨到今天,他已是衰弱不堪。庸芮又命人脫掉他的鞋襪,用馬鬃做成的刷子不停地刷他的腳底。刺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痛不欲生,備受煎熬。這一刑罰雖然沒有肉體上的痛苦,卻是奇癢無比,令人心悸,難以忍受。而且鞭打夾榻之類傷殘肉體的酷刑到最後隻會令犯人昏迷過去,但使用這種法子,犯人永遠不會暈厥過去,想折磨他多久都行。那刺客既掙不開捆綁手腳的繩索,又避不開腳底傳來陣陣的酥癢,“嗷嗷”叫個不停,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非但大小便失禁,連眼淚也流了出來,再無半分氣概。到最後實在熬刑過去,終於服軟求饒。

孟說聞言不免半信半疑,心道:“這刑罰雖然古怪,但那刺客既然敢當眾行刺,心中定然早存了必死之念。他的眼神倨傲鋒銳,一看就知道是意誌堅強、威武難屈之人,如何會經受不住這類刑罰?”忙道:“且去聽聽他怎麼說。”當即與屈平姊弟一起趕來囚室。

一進來房中,便聞見一股惡臭。那刺客被倒吊在房梁下,上半身衣衫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尿濕還是汗濕,身上沾有不少黃白汙穢之物,情形極是淒慘,所受的折辱更是難以言表。媭羋一見之下,立即轉身退了出去。

孟說命人將刺客解下來,讓他倚柱而坐,親手端了一碗水喂他喝,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刺客道:“徐弱。”

孟說道:“是誰主使你行刺的?你要行刺的到底是誰?”徐弱道:“我願意招供,但不是對你,我要見公主,江羋公主。隻有見到她,我才會交代出一切。”

他飽受摧殘,本來麵色灰白,雙眼散亂無神,委頓不堪,但一提到江羋公主,臉上立即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神采,生動而真實。

孟說與屈平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這刺客誰都不見,隻要見公主,看來公主果然有重大嫌疑。”

孟說道:“你射死了公主的母親華容夫人,公主恨你入骨,你要見她,等於自尋死路。你還是老實招供,我取得你的口供後,自會立即進宮稟報大王和公主。”

徐弱態度卻很堅決,道:“我一定要見到公主。”

孟說轉頭道:“屈莫敖,我們先出去,再讓徐君好好想想。”

屈平料想孟說要命人繼續對徐弱用刑,他雖不讚成刑訊的法子,可案子到目前這個地步,已成僵局,也隻能勉力一試,隻得應道:“好。”

庸芮便指揮衛士重新將徐弱四馬攢蹄地倒吊起來。兩名衛士各持一把刷子,分別刷他的兩隻腳板。徐弱痛苦不堪,不斷掙紮,身上鐐銬嘩嘩作響,大聲叫道:“我一定要見到公主!無論你們再如何折磨我,我也還是這句話。”

孟說也不理睬,自與屈平退出門外,掩好房門。

媭羋還等在門外,上前問道:“他還是不肯說?”屈平道:“他隻說了他的名字,餘下的,一定要見到公主才肯說。”頓了頓,又道:“姊姊,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先去吧。”

房內不斷發出一陣陣淒慘的號叫。媭羋聽在耳中,也覺得難以忍受,便道:“好。”轉身離去。

過了小半個時辰,慘叫聲逐漸微弱了下來,隻能聽見鐐銬“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又等了好大一會兒,孟說和屈平才重新推門進來。衛士仍然在用刑,徐弱卻隻能發出低低的呻吟,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孟說道:“你肯說了麼?”徐弱道:“我說過,一定要見到公主。你們再怎麼折磨我,也是沒有用的。”

孟說道:“我如何知道你見到公主一定會交代出真相?”徐弱道:“聽說孟宮正是孟勝孟巨子後人。昔日孟巨子隻為對陽城君的一個承諾,便能率領墨家弟子自殺赴義。我徐弱不敢與令祖孟巨子比肩,卻也知道人當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於天地之間,百折不屈,唯‘信義’二字。”

這句話說得極有豪氣,孟說當即心頭一凜,揮手命人停止行刑,將徐弱放下來,道:“你說得不錯。好,我這就派人去請公主。”

屈平道:“不如由我姊姊去王宮請公主,這樣我們就能知道公主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孟說道:“如此甚好。”屈平便出去安排。

孟說見徐弱癱躺在地上,渾身上下又臟又臭,極是虛弱,心中忽然起了憐憫之意,當即命衛士去取水衝幹淨他的便溺,為他梳洗,換上幹淨的衣裳。

徐弱道:“多謝。”

傍晚時分,媭羋引著江羋公主來到囚室。孟說已命衛士打掃過屋子,清理了汙穢,房中再無那股囚室特有的騷臭氣味。

徐弱一見到公主進來,立即亢奮地挺直了身子,若不是雙手被反縛在柱子上,隻怕還想要招手致意。一旁衛士看到他麵紅耳赤、失魂落魄的樣子,均猜想這人也不過是個垂涎公主美色的登徒浪子。

江羋徑直走到柱子前,問道:“你就是刺客麼?”徐弱微笑道:“公主,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那語氣,就好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淡淡的笑容,則是發自內心的欣喜。隻是他不知道他這句話又進一步將公主推向嫌疑的深淵。又或者,他是有意如此。

江羋有“楚國第一美女”之稱,早見慣天下男子為她絕世容光神魂顛倒的樣子,也不以為意。隻是眼前之人是她殺母仇人,心中氣憤難平,當即上前,狠狠扇了徐弱一耳光。

孟說忙勸道:“公主,當心弄臟了你的手。”使了個眼色,一旁衛士便舉鞭上前,用力抽打徐弱,直至他昏死過去。

江羋怒氣稍平,道:“好了,弄醒他吧,看看他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徐弱被衛士拿涼水一潑,悠悠醒轉,猶自麵帶笑容,道:“我下麵的話隻能對公主一個人說。公主,你讓他們退出去。”

江羋倒也幹脆,揮手命道:“你們先退下。”孟說道:“公主……”江羋厲聲道:“退下!”

孟說無可奈何,隻得率領衛士退出房外。等了一會兒,房中傳來清脆的耳光聲,大概是公主抑製不住憤怒,又在扇打徐弱。

屈平道:“姊姊以為如何?”媭羋道:“在我看來,公主根本不認得這個徐弱。”

屈平道:“嗯,我也是這麼認為,從公主的表現來看,她應該對行刺一事並不知情。也許是其他什麼人因為私人恩怨要刺殺太子,也許要刺殺的是其他重臣。宮正君,你怎麼看?”

孟說自然希望江羋是無辜的,從她的反應來看也是如此。可目前唐姑果的證詞依舊對她不利,刺客指名要見的也是她而不是別人。一旦案情上報大王,且不說太子一方會因此而大做文章,就連按普通常理來推斷,她也會作為首要嫌疑人被逮捕下獄,興許還會受到拷掠。

孟說既沉默不語,屈平和媭羋也不再說話。房中除了低低的絮語聲,也再沒有別的動靜,大約徐弱按之前所約定的那樣,正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公主。

既然還有江羋所不知道的真相,那麼就應該愈發能證明公主無辜了。可為什麼徐弱又一定要單獨告訴公主呢?莫非他是因為誤殺了華容夫人而心懷內疚,隻願意將真相告訴公主一個人?

時光在靜謐中一點一滴地流逝著,天色黑了下來。

忽聽到“當”的一聲,那是刀鞘掉落地上的聲音。孟說暗叫一聲“不好”,踢門闖了進去,卻見江羋正雙手握著一柄匕首,全力朝徐弱刺去。

孟說大叫道:“不要!”

但還是遲了一步——匕首鋒銳異常,公主又用盡全身力氣,刃身刺入徐弱心口,直至沒柄。他哼也沒哼一聲,便垂頭死去。

媭羋跟了進來,驚道:“公主,你……你竟然殺了他?”

江羋滿臉通紅,又是嬌羞又是氣憤,怒道:“這惡賊用言語挑逗我,要我將我的身子給他,他才會對我說出真相。如果換作是你,你會不殺他麼?”

孟說跺腳道:“公主,你不該這麼做!”江羋聞言更是生氣,道:“這賊子用惡語侮辱我,我殺了他,你非但不幫我,居然還怪我?”

屈平忙解釋道:“我們根據唐姑果的口供,已經推斷出大王和華容夫人都不是目標,刺客要行刺的很可能是太子。公主自身已經是頭號嫌疑人,現下又殺了刺客,更難脫殺人滅口的嫌疑了。公主,你麻煩大了!”

那一刻,江羋驚奇地瞪大了眼睛,訝然道:“什麼?”

* * *

[1]堞(dié):城上如齒狀的矮牆。

[2]懸梁:後世俗稱的吊橋。

[3]指禽滑厘,初從子夏學儒術,後從學於墨子,盡傳其學,精於攻防城池之術,為墨家第二任巨子,但死在墨子之前。孟說祖父孟勝是墨子親自選定的第三任巨子。墨家家教氣味極濃,巨子是終身職,類似後世的教祖。巨子於死前選定繼任者,而後傳授之,類於佛教徒的衣缽相傳。

[4]即香袋,是楚人喜歡佩帶之物,後世稱為香囊,裏麵放有香草、香料,芬芳怡人。

[5]指當時“同姓不婚”的製度。楚國昭、景、屈三大氏族均是羋姓,不能與王室通婚。

[6]春秋末期,楚人伍子胥率領吳軍攻入楚國,郢都城破,楚昭王逃走,樂人鐘建背負昭王妹季羋公主相從,二人在逃難途中產生了感情。後來由於秦國出兵幹涉,吳軍退兵。楚昭王回到郢都後,預備將季羋嫁去秦國。季羋喜歡鐘建,但王室女下嫁樂人於禮難允,遂道:“所以為女子,遠丈夫也,鐘建負我矣。”以鐘建背過她、身體有過接觸作為理由,要求下嫁鐘建。楚昭王欣然同意,將妹妹嫁給鐘建,並升他為樂尹。

[7]沙羨(yí):今湖北鹹寧,中國著名的桂花之鄉,自古就有釀製桂花美酒的傳統,屈原曾為其寫下“奠桂酒兮椒漿”、“沛吾乘兮桂舟”的美妙詩句。

[8]拲(gǒng):古代一種銬手戒具,將囚犯雙手一上一下束縛住,與桎(禁錮犯人腳的戒具)、梏(鎖住犯人脖子的戒具)合稱“三木”。

[9]下蔡:今安徽鳳台。

[10]邑君:古代女子的封號,也用作對婦女的尊稱。

[11]五月初五出生的名人還有宋徽宗趙佶,故趙佶將自己的生日改成十月初十,並把這天定為“天寧節”。“重五”的俗忌在中國民間某些地方至今仍有沿襲。田文即曆史上著名的孟嘗君,和趙國的平原君、楚國的春申君、魏國的信陵君合稱“戰國四公子”,在當時享有盛譽。孟嘗君雖然留下了許多傳奇故事,但並不是什麼忠君愛國之人,在諸侯國之爭中始終為自己謀取利益,保持中立。他去世後,眾多兒子爭相繼位。齊國和魏國聯合出兵攻打其封地薛邑,滅了他滿門,田文由此絕嗣。巧合的是,屈原也死在五月初五這一天,人們為了紀念他,才有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端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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