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肖晶和端儀氣惱的是出事一周以後,田淑賢在工作小結會上的那次講話。那一次在辦公樓會議室,山莊的全體職員都到齊了,小結會氣氛很緊張,因為孩子們剛來就出了不少事情。石院長的開場白還是那麼溫和厚道,說了一些“萬事開頭難,大家很努力,慢慢就會適應了”之類的鼓勵話。田副院長的講話可就不客氣了,她不僅批評了尚美鳳,也捎帶著點了端儀的名。她知道肖晶嘴巴厲害,對於她的事情斟酌著詞句,準備在後麵談夥食問題時再敲打她。
田淑賢屬於那種說話不中聽的女人,尤其對待同性決不吝惜尖刻,為此她有一套理論,曾對石黑璽表示:“這麼多大人孩子,沒有一個壓得住陣的人不行。你這麼一副老好人心腸,我隻好得罪眾人唱黑臉了。”
她在會上的講話挑不出毛病,但誰都聽得出來弦外有音:“……這些沒爹沒娘的孩子很可憐,組織上把他們交給你們,你們要培養自己真正的母愛,不能強迫孩子。晚珠被剃光了頭,不吃不喝光是哭。如果是親生的孩子,當娘的舍得嗎?有的大小子光著身子在洗澡,你去抓他就不合適。孩子凍病了,首先是我的責任,我是真正的母親,生養過孩子,我應該教給你們帶孩子,但是誰能想到會出現剃光頭,抓光腚這種怪事呢?”
男女同事們聽了她的俏皮話,忍不住哄堂大笑。
端儀羞臊萬分,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覺得臉上被電烙鐵燙了似地灼熱發燒,心想:叫田淑賢這麼一說,似乎自己一個快四十歲的老姑娘喜歡去抓男孩的裸體……她這麼想著,眼淚奪眶而出。她想站起來爭辯幾句,無奈嘴巴不跟勁又沒有當眾講話的勇氣,況且,由於自己處理不當,害得克難大病一場,還有什麼好爭辯的呢?她隻好保持沉默,無地自容地垂頭落淚。
孩子媽媽們竊竊私語,不免生出惺惺惜惺惺之意。她們認為尚美鳳確實是做得太過分了,挨幾句批評也是應該的。美鳳本人對自己的莽撞造成的後果很害怕,連著幾天失眠眼圈都黑了,姐妹們很同情她,可又不能幫她說話。相比之下,大姐並沒有做錯什麼,田院長不問根由就這麼尖酸刻薄地當眾挖苦大姐,是不是想從大姐開刀,給我們來一個下馬威呢?心中有了種種戒備心理,她們便有了抵觸情緒。
肖晶按捺不住替大姐抱屈了,說:“浴室發了水,大姐進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是必要的。克難那孩子脾氣太怪了,怎麼能怨大姐呢?”
田淑賢一聽漲紅了臉,領導幹部講話,下級人員竟然敢頂撞,太不給自己麵子了!她冷笑道:“孩子小,不懂事,我們隻能找出自己的責任,總結工作嘛,就是找出差距。我還沒有講完,有的孩子向我反映吃不飽,請各位媽媽注意。孩子正在長身體,作為一個母親,最起碼的責任是供孩子們吃飽。院部把每個孩子的生活費發給了你們,又有汽車為大家供應糧食肉菜,當媽媽的不過多受點兒累多做些飯菜……”
她還要講下去,肖晶刷地一下子站起來,走到田淑賢麵前交給她一件喚弟的衣服,衣袋外麵有大片油漬。肖晶又從一個紙包裏拿出幾塊排骨和雞塊給大家看:“這是我從垃圾箱裏撿回來的,喚弟他們吃得太飽了,把好好的肉裝進衣兜裏,說是留著下頓飯再吃。每頓飯菜都很好,她就把這些雞塊排骨扔進了垃圾箱。”
會場頓時活躍起來,人們竊竊私語:
“喲,小小孩子夠難對付的……”
“那個小丫頭又刁又野,幸虧咱沒趕上收養她……”
“好好的新衣服,沾上油漬不好洗呀!”
田淑賢感到下不來台了,氣黃了臉冷笑道:“孩子小,懂什麼?要不還要家長管教嗎?”
展晴出來解圍了,心平氣和地說:“我看大家的心氣兒是一致的,都希望把工作做好。隻是突然從四麵八方來了這麼多性格不同的孩子,媽媽們沒經驗。凡事都有個熟悉和適應過程,何況還是這麼一種嘗試性的模擬家庭方式呢!我認為發生衝突的主要原因,是咱們一時摸不準孤兒的心理特征。這些孩子,和在幸福家庭長大的孩子不一樣,他們當中有的非常敏感、多疑,有的孤僻、懦弱,有的甚至形成了病態心理。再加上他們大多數來自封閉落後的農村,文明禮貌衛生習慣都得慢慢來。從各方麵講,都需要咱們的啟發教育,我這裏有一些心理學的書刊,專門研究兒童心理的文章不多,研究孤兒心裏的文章尤其少見。希望各位注意這方麵事例的積累,這對咱們大家都是個新課題。”
她的一席侃侃而談,大家聽得很入神。石院長不失時機地作了總結發言:“我很同意展老師的意見,這份工作不僅對你們是生疏的,對我們來說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靠大家共同摸索著把山莊辦好。有一點我想強調一下,那就是,咱們之間應該互相信任,相信大多數人是愛孩子的,大家都是為了孩子好。在第一線當孩子媽媽的,請不要把領導的批評看成是挑剔;做行政管理和後勤工作的員工,也不要用傳統觀念先入為主地把孩子媽媽們看成是後娘。咱們從事的是人道主義慈善事業,希望人際關係中多一些溫暖,多一些理解,咱們叫普愛山莊嘛,希望多一些愛心。”
肖晶第一個離開了會場,一出樓門看見夢虹坐在噴泉的石台上望著雕像在發呆,忙招呼她回家去。好幾天了,她發現夢虹一放學就喜歡一個人望著這群雕像發呆,有時在寒風中坐到天黑,直到喊她回家吃飯才肯回來。莫非這孩子是為了躲開喚弟?肖晶暗自歎息:唉,這些孩子太怪了!當他們的媽媽,太困難了……
她拽著夢虹回到家門口,又看見小可意獨自一人坐在石階上哭泣,忙問:“可意,怎麼了?”
可意一見她,驚弓之鳥一般地站起來垂手肅立,支支吾吾:“沒,沒……”
肖晶拉起他的手一看,隻見手背上流血了。奇怪,這孩子每天都負傷掛彩的,一問他就這麼嚇嚇嘰嘰的,不是說不小心摔倒了,就是說和別人家的男孩打架了。開始,她批評他太頑皮了,可是,幾乎天天如此,事情就有些蹊蹺了。如果往後老是這麼青一塊紫一塊的,叫田淑賢看見了可不得了……
她把可意領進屋,給他的傷口消毒敷藥,瞅著他那雙淒惶的小鹿般的眼睛,心裏猜忖:這又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