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晚珠的頭部沒有撞出大毛病,在市裏醫院神經外科觀察了幾天;克難也漸漸退了燒。
鏡智法師因海外有事要回去了,石院長送她去飛機場。臨走之前,法師來醫院看望小病號,祝福一番,和展晴依依惜別。她作為出家人本不留意來來去去,但她心裏很喜歡這個眉眼與自己相像的姑娘。
郭山梅和展晴一直留在醫院照顧兩個孩子,端儀和尚美鳳家裏的孩子小,無法分身來醫院守護,每天打電話問候。
幾天來,無論兩位阿姨怎樣好言相勸,克難始終沉默不語,晚珠始終哭哭啼啼,可把她倆急壞了。
展晴開車來接他們出院時,座位上放著一個圓圓的花紙盒,山梅問:“這是什麼?”
展晴狡黠地笑道:“化妝品,放在後車窗台兒上吧!”
紅色小轎車出了城,朝郊外駛去。
克難坐在展晴旁邊的座位上,閃爍不定的眼神在展晴臉上掃來掃去。展晴一麵開車一麵從眼角的餘光發現克難的神色不安,扭頭詢問:“你有事嗎?”
克難漲紅了臉,憋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嗯……回,回去,還住在我……我媽家嗎?”
展晴說:“當然!你媽媽是個好人,很喜歡你。這幾天,她為你急得茶不思飯不想,人都瘦了,你可不能讓她傷心!”
克難聽了沒再說話,一臉的無可奈何,扭過頭去望著窗外深秋的景色。他很想念家鄉的雪原,想念老姑奶奶,但他知道年邁的老姑奶奶無力撫養自己,想到自己命中注定要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上漂遊,他埋怨父母不該把自己生下來。記得老姑奶奶說,爺爺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兩次尋死都被人發現救活了。家裏人處處防著爺爺自殺,一個沒看住,他又跑出去跳了河……老姑奶奶還說過,爸爸的性情也隨爺爺,平時膽子小,有話悶在心裏,遇上事又管不住自己,要不也不會……老姑奶奶多少次說過我出生時如何如何憋青了臉,不喘氣兒,不會哭,讓人倒提著腳丫打脊背才會哭的……所有這些故事,都使克難情不自禁地想象死亡並不難受,要不怎麼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早早地就去死呢……
汽車裏的兩個女人都不曾猜到克難心裏在想什麼,她們隻是以為男孩子一時不好意思罷了。在正常情況下,誰能料到,一個小小少年的血液裏,會隱藏著他的祖輩對生的厭倦,對死的激情呢?
一路上,晚珠把腦袋蜷縮在花頭巾裏,也是一語不發扭臉望著車窗外麵。山梅想陪她聊聊天,看她陰沉著臉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像晚珠這麼大的姑娘,一想到還要等幾個月頭發才能長長,她就覺得沒臉見人,眼淚也忍不住往外湧,要是頭發能夠像眼淚這麼快地掛滿雙腮就好了……想到村裏的女孩子們那麼羨慕自己的又黑又長的粗辮子,她難過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心裏恨恨地說:“要是早知道來到這個陌生的山莊會受這種欺負,打死我絕不到這個鬼地方來……誰叫自己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孩子,老家也沒有親人了呢,不回山莊又能到哪裏去呢……可是,回到山莊小姐妹們能不笑話自己嗎……”
離媽媽山越來越近了,汽車路過桃李鎮學校,晚珠想到那天來山莊的路上田院長告訴大家,今後要進這個校門上學,全校師生都會盯著自己看,新到一個學校就這麼丟人……這麼一想,她哭得更加傷心了。眼看要到普愛山莊了,她怕見小姐妹們,號啕起來:“我不下車!回醫院,回醫院!”
郭山梅急忙哄勸,但晚珠又哭又鬧。
展晴不急不忙地把車停在了路邊,下了車拉開晚珠這邊的車門,對山梅說:“把你身後的紙盒子遞給我!”
山梅把花紙盒遞給她,她神秘地問:“晚珠,你猜猜,這裏麵裝的是什麼?”
晚珠隻顧傷心,不理踩她,山梅替晚珠猜道:“我們晚珠這會兒最需要什麼呢?嗯……準是一頂好看的帽子!”
展晴解開係盒子的彩帶,掀開盒蓋抖出一樣東西,山梅驚叫起來——這是一副精致的假發套!連神情淡漠的克難都扭過頭來看新奇,他和晚珠,山梅都是小地方來的人,還沒見過這種時髦玩意呢!假發製做得太逼真了,捧在手裏細看才知道柔軟的烏絲是織在紗套上的,太神奇了!
“來,戴上試試!”展晴幫晚珠解下頭巾,小心地把假發戴在她貼著藥布的頭上,拉下幾簇劉海來遮住了額頭的藥布,山梅大聲叫好。展晴又從提包裏拿出小鏡子,笑道:“自己照照,看看漂亮不漂亮!”
晚珠對鏡一看,興奮得臉蛋都紅了,鏡子裏的小姑娘有一頭波浪般彎彎的卷發,烏黑發亮,真跟變戲法似地把個禿頭醜小丫變成了美麗的公主!
晚珠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撲上來摟住了展老師的脖子。她不好意思告訴這位俊俏又善良的老師,每個農村小姑娘幾乎都幻想過像城市姑娘一樣去燙個卷卷的頭發,今天,她的這個夢想實現了!
汽車開進了山莊,引來一大群孩子尾隨圍觀。當晚珠神氣活現地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孩子們都驚叫起來:
“呀,真漂亮呀——”
“咦,幾天時間頭發就長出來了?”
石黑璽欣慰地拍拍展晴的肩膀,慶幸自己聘請到了一位好教師。
尚美鳳拉著山梅和展晴又哭又笑,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晚珠一見她就嚇得躲在展晴身後,說什麼也不肯跟她去,田淑賢決定叫晚珠還是跟著楊大妮吃飯住宿。從此,楊大妮有了一個女兒,為自己不再隻是“替補媽媽”而感到臉上有了光彩。
克難像個小犯人一樣乖乖地跟著端儀回到一號樓,開始了日常生活。端儀對他很好,小心翼翼地照顧他,但他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在他們母子之間,還沒有來得及建立深厚的感情,就裂開了一條難以彌合的心理鴻溝。
克難回來之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其實,是他自己的心理負擔,把大家的玩笑看得太重了。心理學的知識,在這個國度裏還沒有為大眾所掌握,尤其對不同孩子的心理特性,成年人還缺乏深入的研究。
“克難光著屁股出去跑了一圈兒”的笑話,早已在山莊裏人們中間傳遍了,大家都以為他隻是思想封建,都喜歡拿這件事找他尋開心。叔叔們見了他逗笑:“好小子,亮瓜兒啦!”
姨媽們見了他都說:“你可太嚇人啦!你媽為你哭了好幾泡!”男孩們一見他就要扒他的褲子,嚇得他到處躲藏。女孩們見了他,有的抿嘴而笑,膽大的則用手指劃著臉蛋羞他。大家都沒有想到,在克難那顆封閉的小小心靈裏,已經把自己捆綁得越來越緊了。他為自己那天做出了那樣的事情而感到羞愧,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發呆。本來,他非常喜歡普愛山莊這個新家,這裏吃得好喝得好,新媽媽的脾氣也好。現在,他卻覺得新的集體生活非常可怕,似乎別人都對他懷有敵意。他越來越想念惟一疼他愛他的老姑奶奶,不能回家去看老姑奶奶,使他常常獨自煩惱。山莊裏孩子多,誰也沒有注意克難會把那件小事如此看重和誇大,以至加深了他內心的孤僻和憂鬱。
端儀是個性格內向的老姑娘,極愛麵子,不善辭令,不善交際。在山莊姐妹中她是大姐,本想處處做出表率,不料開頭就碰上了克難發高燒這個“責任事故”,在姐妹中留下笑柄。從此,她很怵和克難打交道,對他的熱情也就減了大半。她隻注意保證他的溫飽,督促他學習,對他獨自發呆的怪脾氣漸漸也就習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