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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一位尼姑十一位獨身女人

和四十個孤兒的出場

春寒料峭,日映斜暉,媽媽山寥廓靜謐。

從東山坡鬆林裏和西山坡柳林裏分別上來了兩個女人。她倆是從相反的兩條山路爬上來的,彼此被山頂高聳的“乳頭”擋住了視線。晚來的穀幽蘭沒有發現坐在柳林邊緣的肖晶,而肖晶已經獨自呆在這裏很久了。

肖晶聽見對麵上來了人,從腳步聲和喘息聲斷定是個女人。是啊,來這裏的都是女人,是來為孩子求奶水的母親。大概隻有我沒結婚,更沒有孩子,一個老姑娘跑到這裏來……她這樣想著,仰望蒼穹默默苦笑了。天空曠藍曠藍的,連一絲寄托愁緒的白雲都沒有,讓人的目光無處附著。

穀幽蘭嬌喘籲籲,把手裏的石頭往地上一放便癱倒下來歇息,好容易喘勻了氣,掏了手帕來擦汗。她那單薄瘦弱的身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飛落在這裏,一會兒又不知隨風飄到哪裏去。她定下神來,便感到山頂上的涼意,身上的汗一下子收斂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荒草簌簌,漫山遍野都像在低低訴說著什麼,側耳聆聽卻又寂無聲息。從紛繁鬧市來到這無邊無際的空寥境界,望望四周無人,她覺得自己所有的神經一下子舒張迸裂了,積鬱已久的委屈苦楚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肖晶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心中好生奇怪,這個女人怎麼了?她看不見新來的女人的麵容,聽這沉鬱的哀號可以猜出女人有刻骨銘心的隱痛。但是,她並沒有從柳叢旁站起來走過去勸慰她,素不相識,不該去打擾人家。多年的獨居生活,使她的心靈封閉從不袒露心事,也從不探聽別人的隱私。再說,獨自一人麵對大自然,最容易敞開心扉宣泄積鬱,剛才自己上山來時,把寫給媽媽的祭文壓在石頭底下,不也是跪著大哭了一場麼?現在覺得心裏輕鬆多了。如果這個女人哭一哭痛快,任憑她哭去好了。

穀幽蘭抖抖瑟瑟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寫好字的紙條,來到“乳頭”跟前用石頭把紙條壓好,又抖出一塊餐巾,在上麵擺好一隻裝滿牛奶的嬰兒奶瓶,旁邊擺上橘子汁瓶,小圍嘴兒,嬰兒衣服和一疊尿布。她一邊擺放這些東西,一邊哭著念叨:“孩子,媽媽來看你來了……請求你原諒媽媽,媽媽有罪,你能寬恕媽媽嗎?要是你能夠出生,預產期就在這兩天了……今天就是你的……你的生日吧!媽媽來找你,媽媽來接你……我的兒子……”

肖晶聽見“乳頭”那邊的女人的哭訴,心裏一激靈:這是怎麼回事?沒有出生的孩子,生日?今天……她發現自己無意中竊聽了別人的隱私,知道不該再聽下去了,便想站起來離開這裏,但是那女人哭得正傷心,此時又不忍驚動她。或許她祭奠完了會很快離去,如果讓她先走可以避免她發現自己時的難堪……或是現在悄悄離開好一些,腳步聲會不會驚動她呢?……肖晶正在躊躇,忽聽那個不知什麼模樣的女人又痛徹肺腑地哭起來,隻好呆坐不動。想到自己陷入偷聽別人隱私的不光彩境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穀幽蘭跪在祭品前捶打著自己的胸脯低泣著:“天哪,我一時糊塗做了什麼事呀……一定是個兒子……兒子,你的小身子還沒來得及……你光著身子冷吧?媽媽給你送衣服來了……你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娘的奶,就……餓了吧?媽媽給你送牛奶來了……本來我可以成為一個好媽媽呀……一念之差就……把你給丟了……兒子,你去哪兒了?原諒媽媽吧……”

肖晶越聽越糊塗,卻禁不住淚滿雙腮。不堪回首的遭遇和多年的形單影孑,雖說早已造就了她心冷如鐵,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啊!怎麼經得起一位母親,準確地說是一位本應做母親的女人如此這般撕心扯肺的哭訴呢?這女人有些語無倫次了,孩子究竟是未能出生,還是丟了……由這位傷心的母親,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今天是母親的忌日。“乳頭”頂端石塊兒底下壓著她剛才放上去的紙頁,紙頁上隻有兩個端端正正的字:媽媽,還有一片淚跡。石塊兒下麵露出紙頁的一角,在風中刷刷作響,好像有人顫抖著雙手捧信閱讀。這篇隻有兩個字的祭文,放在這荒郊野嶺之巔奉給蒼天一閱,任憑風吹雨打消失在大自然了。祭奠的話語無須寫在紙上,早已刻在心上,那是發自女兒心底的呼喚……

媽媽,今天是您的忌日,二十一年前的今天,那是個寒冷的春夜,您含冤去世了……那時我才十三歲,我不該出賣您。那件事,毀了我的一生,也毀了爸爸的一生……媽媽,我很想保存一件您留下的東西,哪怕是您的一根頭發。但是,與您有關的任何一件紀念品都沒有了,書信、日記、照片、衣服……什麼都沒留下。有的東西被紅衛兵抄了去,剩下的東西爸爸全給燒了……我想向您懺悔,想求媽媽原諒,連個寄托哀思的物件都沒有,我心裏感到很空,很空……

我知道這是爸爸對我的懲罰,他已經懲罰了我二十多年,終生都不會寬恕我了……他是那麼愛您,是我毀了你們的幸福……但我多麼希望您能寬恕我,我那時太小,不懂事,我不知道當年向紅衛兵交出照片會逼您走上死路……是我毀了咱們幸福的家,可是我是多麼愛您,多麼愛爸爸啊……

你說過我出生時奶水不夠吃,您曾來媽媽山求娘娘保佑……您沒有留下骨灰,今天是您去世二十一周年,我隻有來這裏——媽媽為我祈求奶水的聖地叫一聲:媽媽!您能原諒我嗎……

“孩子,你能原諒媽媽嗎?不是媽媽心狠,是你那狠心的爸爸把我氣糊塗了……那些日子,我就像瘋了一樣,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穀幽蘭泣不成聲地傾訴著,說了一遍又一遍。她抹著眼淚滿山遍野瞅啊瞅,似乎孩子就躲在哪棵樹後和她捉迷藏呢!她癡迷地抓起嬰兒奶瓶,用手指擠著橡皮奶頭朝壘滿石頭的“乳頭”這一側轉了過來,一滴滴牛奶灑在了地上。

啊!有人!她一下子驚呆了。上山時小路上明明沒有一個人呀!看這女人靜坐的樣子已經來了好久了,這麼說,一切都被她聽見了……

穀幽蘭萬分驚恐地僵立著。

肖晶站起身來,萬分尷尬地僵立著。

兩個女人猶如兩尊雕刻的石像。

山野神秘的回響震耳欲聾,卻又沉寂得怵人。

兩個女人離得這麼近,彼此聽得見對方急促的呼吸聲。兩個女人都嘴巴張大雙目圓睜盯著對方。

這個忽地一下子從陰影裏冒出來的女人個子好高啊,一身黑衣陰沉著臉好嚇人!看上去有三十四五歲吧,皮膚已經褪去了青春的光澤,但還屬於那種引人注目的女人,冷嗖嗖像一座冰雕女人!論容貌談不上漂亮,細端詳有許多可挑剔之處,明顯的缺點歸於一個“高”字——高挑的眉尖,高挑的眼梢,高峭的顴骨,高鼻梁撐著高額頭,一雙瘦削的陡肩擁著高聳的胸脯,再加上足有一米七的高個子,有一股居高臨下的冰傲。真該死!偷聽了人家的話,還用這種審視的目光盯著人,緊閉的薄嘴唇有一種拒人千裏的敵意。今天碰上這樣一個女人真是晦氣,還叫她竊聽了自己心底的秘密……

能發出那麼大的哭聲的原來是個這樣瘦弱的小女人!白白細細簡直像個麵捏的病西施。眼睛已經哭成了紅桃兒,看不出本來的形狀了。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兒,再配上尖尖的瓜子臉兒,算得上個楚楚動人的東方美人了。隻是脖頸這麼細,下巴底下鬆弛的皮肉暴露出不再年輕。手腕也枯瘦得可憐,還有這單薄的腰身,若不是穿著風衣,簡直像一片兒半透明的紙人兒!這是怎樣一種惶恐遽猝的目光啊,受驚的小鹿似地望著我。好像我是一隻狼,一隻老虎。這事情真討厭,難道怪我偷聽嗎?誰叫你上山來就又哭又嚎呢……

終於,高個子女人恢複了一絲活氣,喃喃地嘟噥了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說罷,她轉身拾起自己的衣物,朝著叢林中的小路下山去了。

剩下的女人“石像”仍然一動不動,隻有雙眸在閃爍,目光追隨著下山的女人在叢林小路中時隱時現的身影。糟糕,不知後山還有這樣一條羊腸小道。老天保佑,今生今世別再遇見這個可怕的高女人!

風止了,鬆濤葉語沉寂了,萬籟無聲中卻猶如雷鳴當空。夕陽,為叢林的梢梢葉葉都鍍上了一層熠熠紅金,山野卻顯得分外薄明清冷,透著一種空靈恬淡的韻律。大自然冷漠地注視著塵世的紛擾,卻又無處不散發著攝人心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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