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第四堵牆”（代序）

謝望新

傳統話劇的舞台上一般隻有三麵牆，為的是使觀眾能夠看到家庭裏發生的一幕幕人生活劇。那麼，在真實的生活中，《倘若房間沒有第四堵牆》呢？這是航鷹一部被忽視了的重要作品。

愛情、婚姻、家庭的倫理道德問題，為曆代的作家所矚目。這類題材傑出的優秀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既尖銳地觸及了倫理道德自身，又超越了它自身，展開了更為廣泛，更為深刻的社會、人生問題。這即是說，作家不是單純站在道德的角度，而是站在整個社會、人生的大背景上來觀察道德問題。

航鷹的努力，使她在這類題材創作的這一個層麵的貢獻，優先於其他女性作家。這是她對當代倫理道德題材創作的獨特貢獻。

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的出現，不是未來性的問題，而是一個現實性的問題。正如落潮之後是漲潮。它的到來不期而至，卻是必然的。

航鷹的中篇小說《倘若房間沒有第四堵牆——〈東方女性〉姊妹篇》，所作的正是催生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更健壯地生長的一次藝術嘗試。可以說，《東方女性》的這種追求是不自覺的。它的姊妹篇的創作則是完全自覺的。

作家一改以往單一突出一個女性形象的寫法，用幾乎同等的筆墨，創造了三個女性形象。“東方”女性家族的陣營，蔚為壯觀。

色織廠黨委副書記——潘解放。

這是一個與知識女性林清芬大相徑庭的形象。是《東方女性》中趙科長形象的規範化，有更大的概括性。長期扭曲的政治生活割斷了她與丈夫王榆根的感情。她奉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學”。她的全部職業“道德”，精神寄托，就是對人的“階級鬥爭”的出奇敏感和責任心。在道德觀上，她固守沒有愛情的婚姻，過著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她的令人厭惡，在於她還要求別人效仿。誰想逾越這道壕塹，她就會不露聲色地運用權力和巧施心計，置叛逆者於內外交困的絕境。她無才無學無識，在這個舞台上，則不愧為“將才”。

色織廠工藝美術設計——金楠楠。

這又是一個“第三者”。較之《東方女性》中的方我素、餘小朵，她活動的背景放在了前台，也充實些。她是商品交換婚姻的敵視者。也是以家庭的社會地位、身份為衡量標準的不平等的愛情的反叛者。她處在精神上被屈辱被損害的位置上，幻想在現實世間創造現代愛情的奇跡。當她與女友王者藍交往中，發現其父王榆根的愛情的巨大不幸和心靈的枯渴，就以一個勇敢的“現代解放女性”自居，毅然闖進王榆根的生活。這個不平等愛情的叛逆，她在奉獻自認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忘我之愛時，卻是以淩駕、主宰、救世主的另一種不平等的愛出現的。她扮演英雄“拯救”般的現代愛神、“女俠”，“為平庸的生活塗上一層令人瞠目結舌的奇特色彩”。這樣，奉獻一開始，就伴隨著先天不足，就潛伏著危機。在現實環境鋒利如劍的審判麵前，加上潘解放權力的挾製和反複，是那般的不堪一擊！她和王榆根都成了殉葬品。她重新回到她曾為之掙脫的精神牢籠。愛，沉淪了。

因為“第三者”，作者對金楠楠的“介入”，較之方我素、餘小朵，顯然在批判的同時，多了一些同情和理解。合理嗎？方我素、餘小朵麵對的夫婦雙方，愛的根基還沒有折斷，隻是露出了點點斑痕；金楠楠麵對的夫婦雙方，愛的大樹已經萎枯，不可能再抽枝發芽。因而，方我素、餘小朵作為“第三者”的存在，違反道德的原則；金楠楠作為“第三者”的存在，從道德的原則來衡量，則有某種合理性。如果承認：“隻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合乎道德”，“也隻有繼續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是我們可以共同接受的原則，那麼，金楠楠將對人的感情、人的精神權利的尊重，放在了一個重要位置，並使之有可能被重新喚起，她的行為就有了合乎道德原則的一定的合理性。作家的同情和理解，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現代道德觀念的認識。應該說，作家對所謂“第三者”所作的這種具體分析，較之《東方女性》，曆史觀、道德觀都前進了一步。

但是，金楠楠不可能從根本上承擔起改造舊道德，哺育新道德的重責。

美術學院油畫係教師——王者藍。

真正獲得現代愛情道德啟示的，正是她。王者藍在家庭內部生活沒有發生變亂之前，她的道德素養、道德觀念、道德準則、道德水準，與金楠楠同步運行。後來，她同時麵對並非處在同一地平線上，然而又都是不幸的三種愛情婚姻：自身處於屈從地位，一切以男方利害關係為利害關係的“愛情”；父親王榆根在戰爭時期由組織決定的、服從的、報效的、主仆式的婚姻；金楠楠在相互之間並無多少真正的理解、契合和吸引情況下發生的，事實上又一種不平等的愛情。這後一種愛情，還帶有畸形的成分。王榆根無愛的婚姻，值得同情；但他不思進取，不思尋求新的高尚、廣博的精神寄托，則不可取。金楠楠奉獻了愛，他卻一直被道德的負罪感扼住了心靈，內心隱秘處雖也有過某種萌動，但無可逾越的心理障礙，使他無以掙脫。小說寫王榆根與金楠楠被迫“私奔”，這個行動不僅過於戲劇化，簡直如同鬧劇，離我們現實生活的可能性有多麼遠！愛情的價值被模糊了。王者藍正是在這種種比較中，冷靜地作著哲理的思索跋涉，才改變了原來愛情道德觀的起點，深信金楠楠與父親之間在道德準則、生活方式、文化教養、心理條件，乃至最細微的起居飲食等生活習慣方麵，存在著深刻的差異，即使雙方“背著道德的十字架忍受著”，他們之間“也沒有了愛情”。她告訴金楠楠的結論是：

“誰都代替不了誰，誰都有自己的生活邏輯。”

“你應該和我一樣等待，說不定還會遇到你真正愛他，他也真正愛你的人，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裏，作家通過王者藍的體驗，總結了現代愛情觀中的一條重要原則：“你真正愛他，他也真正愛你”——即“互愛”。單戀、單相思不是健全的愛。

我們注意到，《倘若房間沒有第四堵牆》，較之《東方女性》，在以下五個方麵，藝術描寫進一步得到深化和強化。一、沒有愛情的婚姻的悲劇性；二、“現代解放女性”尋求愛情的悲劇結局；三、人物之間道德觀對立的尖銳程度；四、精神意識上的深刻差異；五、對待兩性關係病態心理的惡化。航鷹在藝術描寫上所作的這種種努力，表明她對道德觀念更新的艱巨性有清醒的認識。在我們這樣一個“國情”的國度，以愛情、婚姻、家庭為內容的倫理道德觀，相對來說，進步和發展要遲緩得多。誰觸及它，招致的麻煩也特別多。這也就是文學創作中這類題材不大發達，不大開闊的主要因素。

現代愛情道德觀要從舊的傳統意識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必將付出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沉重代價。這個代價，可能有價值，也可能價值不大。但新的愛情道德觀終將在艱難輾轉中，一步步確立、完善起來。這是航鷹所傳遞於我們的一個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