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套文集的散文卷有一冊書名取自其中的篇名《誤攀穹頂》,評家認為是我最重要的一篇散文,說的是在梵蒂岡由於語言不通我於毫不知情的狀態下被人群擠上了大教堂穹頂。我患有40多年的風濕性心臟病,根本不能登高,但甬道越來越窄人流擁擠沒有退路,最高處的旋轉樓梯僅容一人走,隻能伏在狹小的窗台上喘息歇腳,讓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從我背上躍過去……事後深有感慨,因為那次險遇就是我人生事業的真實寫照,多少事情我都沒有預見,更談不上預謀,卻一次又一次地誤攀“穹頂”。
15年前當我為了尋找“冷門”題材出國采訪時,純粹是作家的文學行為,不料卻一腳跨入了曆史文化保護領域。隨著天津經濟開發城市建設,許多曆史建築被拆毀了,昔日國人貧窮擁有照相機的人很少,許多見證城市曆史的老房子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層大廈。如果我們這一代文化人不能挽留住城市記憶,子孫後代將完全不了解曾經那樣豐富多彩的“天津衛”了。我采訪的外國老人最高齡的101歲,聽到他用中國話喊出“海河”“天津”時,我切實地意識到時間的緊迫性。如今,我們采訪的老僑民中已有十幾人作古,這是一項刻不容緩的文化搶救工程。麵對文化毀滅而盡綿薄之力的悲壯感,使我忘記了自己是個作家,變成了一個行動者,相比之下為自己發表作品而寫作已經不重要了。
這件事情一旦幹起來就收不了工了,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讓你力不從心,誤攀穹頂。我們遠赴歐美從外國人一家一戶搜集來了關於天津的曆史老照片,沒有地方展示成了新的難題。於是,募集資金找房子,修房子,布置展覽,耗去了七八年的時間,終於創辦了 “近代天津博物館”。好容易喘一口氣了,我也做了重返書齋的素材準備,不想館舍鑒定成危房,又要為落地重建工程而奔忙了。我館地處天津原英租界“五大道”黃金地段,小洋樓林立,若想在曆史街區交通幹線一側蓋房子,談何容易!又一輪的寫申請報告、求首長批示、找錢、規劃審批、找建築設計師、找有資質的國企工程隊,光是“走程序”就蓋了近百個公章……派年輕人去辦事總是遇到冷臉,為了加快速度我隻好大事小事親自出馬,時年65歲了,而且剛剛做了心臟換瓣大手術,我又一次九死一生誤攀穹頂了!
新樓落成,麵臨新的布置展覽,遇到一樁事先難以預料的困難,新樓位於曆史建築街區必須和周邊老洋樓風格統一,因此設計了許多窗子,而一般博物館展廳不設窗子,該如何處理窗口強光“破壞曆史氛圍”的問題呢?我想起了西方教堂的彩色玻璃鑲嵌窗,如果把那種藝術移植來設計成以天津各種小洋樓為主題的彩色玻璃窗,古香古色又突出天津曆史建築特色該有多好呀!經上網查詢,我們和上海一家公司合作教堂玻璃工藝品,如今展廳擁有30多扇彩色玻璃鑲嵌工藝窗,陽光照下晶瑩絢麗,美輪美奐,本身成為一種古董式展品,參觀的人無不稱奇。
津津樂道於這些遠離了文學的瑣事,因為它們畢竟未出大文化的範疇。有的文友為我的壯年擱筆感到惋惜。
一個作家犧牲了寫作,耗費十幾年光陰隻幹了這麼一件事,值嗎?就個人而言既耽誤了時間又沒有稿酬,當然太虧了!但是就天津這座城市來說,少了一個隻會寫女性、兒童的作家,多了一座填補空白的博物館,是很有曆史文化價值的好事。海河哺育了我,能夠為城市留下一部分記憶,也算是我對故鄉熱土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