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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歌德

50歲的男人

少校騎馬一路向田莊行來,外甥女希拉麗亞為了恭候他的光臨,站在公館外麵的台階上迎接他。他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她出落的越發欣長和嫵媚。她搶步走到他的跟前,他像父親一樣緊緊擁抱她,他們很快走上台階去看她的母親。

他的姐姐男爵夫人同樣對他表示歡迎。希拉麗亞趕緊出去準備早點。這時,少校高興地說:“這一次我可以明確告訴她:有關我們的田莊業務我們的事辦完了。大元帥哥哥看得很清楚,他既管不住佃戶,也管不住親戚,決定在他有生之年把財產轉讓給我們和我們的孩子。他名下的那些年金當然是優厚的,我們也有能力一直付下去,因為我們眼下收益已經不少,何況將來一切都歸我們。田莊上的新機構才整頓好不久。我不久就要回去過繁忙的生活,眼看又要大幹一場,為我們和我們的親人造福。我們已經看到子女長大成人。我們,他們自己,都還要加把勁,趕快把他們的婚事辦妥。”

“要是不把我才知道的一件秘密向你揭示,也許這結合是件好事。”男爵夫人說,“我剛剛發現一個秘密,正要透露給你聽。希拉麗亞的心已經不自由了,你的兒子對她不能抱多大希望了,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希望了。”

“你說什麼?”少校大聲說,“我們正在為經濟事務全力以赴,這種愛情卻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這怎麼成呢?告訴我,親愛的姐姐,快告訴我,是誰把希拉麗亞的心緊緊抓住了?難道事情真的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許,這隻是一時的迷戀,還有希望挽救這稍縱即逝的印象!”

“你先仔細考慮一下,猜一猜吧!”男爵夫人心不在焉地回答,更加重了弟弟局促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已經達到頂點。正想要作進一步追問,這時,希拉麗亞帶著送早點的仆人走進房來,謎底暫時無法解開。

少校認為,現在對這個美麗的孩子要另眼相看了。他似乎覺得對那個幸運兒產生了嫉妒之心,想不到那個人的形象會在這個美麗姑娘心坎上留下深刻印象。早飯他吃得毫無滋味。其實,他的這份早餐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按照他往常的願望和要求安排的,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

大家沉默不語,談話進行不下去,希拉麗亞快活的神氣也幾乎興趣索然。男爵夫人也尷尬,就把女兒拖到鋼琴旁邊;可是,她那旋律明快、感情充沛的演奏卻沒有贏得少校的一聲喝彩。少校希望早飯快點結束,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快快地離開他的身邊。男爵夫人隻好站起身來,建議弟弟到花園裏去散步。

當姐弟二人剛剛單獨在一起時,少校就迫切地重複他吃飯前提過的那個問題,姐姐猶豫了一會兒,笑著回答說:“要找到希拉麗亞看中的那個幸運兒其實很容易,你不用走到天邊,他就近在你眼前:她愛上了你。”

他吃了一驚,愕然若失停住了腳步,大聲說:“老實說,這使我感到既尷尬又不幸,如果你要說服我的話,我認為這是在開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玩笑!雖然我的這種驚訝的心情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平靜下來,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種出乎意料的事件一定會損害我們彼此間的關係。惟一使我感到慰藉的是:這種類型的感情往往是表麵的,隱藏在它背後的是自欺欺人。而且她這樣一個心靈純正、美好的人,會很快迷途知返,這可能通過本人,也可能要通過聰明的指點。”

“我卻不這樣認為,”男爵夫人說,“從種種跡象來看,占據希拉麗亞整個心靈的,是一種很嚴肅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她這種純樸的素質竟會染上如此虛假的感情。”少校回答。“這並不見得是什麼虛假,”姐姐說,“記得我年輕的時候,也對一個年紀大的男人動過感情,那個人當時比你現在還老。你今年50歲,這個年紀對於德國男人來說,並不算老,因為德國人不像其他活躍民族那樣容易衰老,對你來說正進入壯年哩。”“你能用什麼證實你的猜想呢?”少校說,“不是猜想,是事實。我希望你日益跟她接近。”

希拉麗亞過來和他們呆在一起,少校的感情一反他的理智,又起了變化。她在他眼裏意味著比以前更動人更華貴;她的言談舉止中情意更濃:他開始權衡姐姐的信念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的感覺是極其愉快的。希拉麗亞的確非常可愛。盡管如此,他卻默不作聲。對情人羞羞答答的柔情,與對舅舅的大方灑脫態度,結合得水乳交融,因為她是真心實意、完全出於內心的。

花園裏春光旖旎景色宜人,少校看見許多老樹長出了新葉;覺得自己也恢複了青春,跟這位千嬌百媚的姑娘盤桓,誰都會春心欲動的!

他們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個白天;全家都極為快樂。晚飯後,希拉麗亞又坐在鋼琴旁邊。少校則用跟早上不同的耳朵來聆聽琴聲。曲子彈奏了一個又一個,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小小的團聚到深夜還依依不舍。

少校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一切擺設完全跟舊時一樣,都按照他的老習慣安排得舒舒適適,連他所欣賞的幾幅銅版畫也從別的房間取來掛在這裏了;他已經是有心人了,所以對室內的所有陳設都看得很仔細,不免察覺到即使自己個別細小的愛好也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

這一夜他隻睡了幾個小時就覺得睡足了,生命力一大早就被喚起。但他突然意識到,今天的某些事物安排尚欠妥貼。多年來,他對兼有下人和內室侍從雙重身份的老馬夫沒說過一句重話,因為一切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馬喂養得好,衣服換洗得也及時。可是今天主人起得太早,所以對任何事情都有些看不上眼似的。接著又有一件事引起少校不安和生氣。過去,他覺得自己和仆人都沒有什麼變化;可是現在,他站到鏡子前麵,發覺他的麵貌與他理想中的樣子大不相同。兩鬢已經無可否認地長出白發,就是在臉上也有明顯的皺紋。於是,他在梳妝打扮方麵下的工夫比以前多得多,又是洗擦又是搽粉,但白發和皺紋依然如故,隻好聽之任之;對服飾和服裝整潔程度,他也很不滿意,隨便看看,就可以看到外衣上的皺褶和靴子上的灰塵。老馬夫不知說什麼才好,見麵前站著位變了樣的紳士時,好不驚訝。

盡管為了打扮耽擱了不少時間,少校還是早早地來到了花園。他是來見希拉麗亞的,還真的見到了。她帶給他一束鮮花,他卻沒有勇氣像平日那樣吻她,擁抱她。他因為遇到世間最大的喜事而不知所措,一時無法想像,根本不管這感情會把他帶向何方。

沒多長時間,男爵夫人就趕來了。她一麵舉起郵差剛送到的便條給弟弟看,一麵大聲說:“猜猜看,你肯定猜不出來這張小紙片通知我們誰來了。”“馬上就會知道的!”少校回答。姐姐告訴他,一個演戲的老朋友路過莊園,打算進來看望一下。“我能跟他再見一麵感到很開心,”少校說,“他已經不年輕了,但我聽說,他一直演青年角色。”“他比你總要大10歲吧,”男爵夫人說。“完全是這樣,”少校回答,“我不會記錯。”

不多久,來了一個活躍、身材勻稱、討人喜歡的男子。當舊友重逢時,都愣了一下。很快地,兩個朋友就認出了對方。對往事的回憶,使談話氣氛很活躍。他們相互敘寒問暖,有問有答,又介紹了彼此目前的情況,很快就感到好像根本沒有分開過一樣。

有關這位朋友我們得知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大意是:這個人年輕時風度翩翩,惹人喜愛,引起了一個貴夫人青睞,這既是福,也是禍,他陷入了困境,而且有危險。就在這悲慘的命運威脅著他的時候,少校伸出援助的手把他解救了出來,他從心底裏感謝少校,也感謝少校的姐姐,是她及時提出了忠告,使他處處謹慎步步小心。

飯前的那段時間,大家讓兩位男友單獨談一談。少校將老朋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端詳了一陣子,羨慕之餘不僅覺得詫異,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樣子看來沒有變化,怪不得他能在舞台上一直扮演年輕的情人。

“你這麼死死地盯著我看,可不夠禮貌啊,”他終於對少校這麼說,“我終日憂心忡忡使你覺得我跟昔日相比變化太大了。”“恰恰相反,”少校回答,“使我感到吃驚的是,你看上去比我還精神,還年輕。你是個有所作為的人,我壯著膽子幫你解難時,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人了,而我還是一個魯莽的小子。”

“這是你自己的過錯,”對方應道,“這是你們這類人有失檢點。對你們的做法雖然用不著痛斥,但是責備一下還是應該的。我們必須考慮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們注重本質,不注重現象。但是,如果把現象與本質加以比較,就會發現,現象與本質相比,較易消逝,就都懂得,既注重內心又不忽略外表,並沒有什麼不好。”“你說得很對,”少校接口說,差點沒忍住一聲長歎。“也許不全對,”上了年紀的年輕人說,“從我工作來說,如果不能超常地保持自己年輕的麵容,是絕對不可饒恕的。而你們是把注意力放在別的更重要、意義更深遠的事情上了”。

“不過也有這樣的情況,”少校說,“就是當人們內心感到青春煥發時,那麼他的外表也必然精神煥發。”

客人不了解少校的真實心情,便從軍人的角度進行解釋。來抒發自己的見解,軍界人不僅要注重服裝,也要注重外表,猶如一位軍官必須時時注意衣著,連他的皮膚乃至頭發也不能有半點馬虎。

“我不負責任打個比喻吧,”他繼續說,“像你這樣,兩鬢發白,滿臉皺紋,頭頂光禿,是一種不負責的表現。你好好看看我這個老頭子!仔細瞧瞧我保養得怎麼樣?並不需要魔力;在於為此所耗費的精力,絕對不超過一定界限即對自己身體和使自己感到無聊所耗費的精力。”

少校發現自己從這次偶然的談話中受益匪淺,一時無法打斷他的話。但他還是一麵向老朋友賠不是,一邊慢慢把談話引上正題。“可惜我已經錯過時機,”他說,“補救是來不及了,我必須從目前開始,對這方麵多加注意,你不要對我有什麼不好的想法。”

“我看什麼也沒有錯過!”對方說,“隻要你們這些做實事時嚴肅認真的先生別那麼執拗,別那麼拘泥,不把那些重視外表的人看成愛虛榮的人。你們失去的隻不過是在社交中和個人生活中的某些快樂和滿足感。”

“不施魔法,”少校微笑著說,“卻能使你們自己青春常駐,其中必有奧秘,至少有報紙上常稱讚的那種秘方。你們知道其中哪些效果最好,把最奏效的挑出來嘗試。”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朋友回答,“不過你說到了點子上。這恰恰是你的一種秘方,外貌總是比內心容易衰老。在我們以前試用過的美容品當中,有些的確非常有效,其中有簡單的,也有合成的,一部分是我花錢買的或偶然弄到的,一部分是我的藝術界同仁介紹,然後再由我自己闖出一條路子來。我一直用這些東西,同時不放棄新的研究。我隻能對你說這麼多。我不會誇張,別的都可以不要,化妝匣一定是隨身帶的。隻要我們能在一起呆上兩周,我就會把這小箱子上的種種效果都在你身上試驗一下。”

少校想,要是這種方法切實可行,在關鍵時刻,一個偶然的機會把這些方法送上門來了,這無異於雪中送炭。這種想法使少校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看上去果然年輕些了,活躍些了。產生了一些希望,由於懷著可以使頭部和麵部與內心一致的希望,他渾身充滿了活力,由於懷著盡快了解美容品效應的急切心情,他的頭發麵龐跟他的那顆赤心一樣,他變得愛活動了。午飯時,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鎮定自若地接受希拉麗亞在他麵前做出的一切親昵表示,非常信任地望著她。今天早上他還是十分陌生的。

如果說,在上午,演戲的朋友很有把握通過回憶、講述和對幸福的看法,使少校保持振奮和加強了那業已被激起的喜悅變得活躍和開朗起來,那麼,在飯後,當這位朋友準備道別,繼續趕路時,少校卻變得一籌莫展地不安起來了。他一定要留住他的朋友,哪怕隻住一夜也好。他答應明天一早就備好馬車,增加馬匹。總之,在沒有弄清那個有療效的化妝匣的內容和用法之前,決不能讓這個匣子出屋。除非這朋友要了解其他設施,少校清楚地知道,不能再坐失良機了,決定飯後馬上單獨找他的老朋友談。他不好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心願,而是轉彎抹角地向正題上引。

他重提前麵談過的話題,保證,就他個人而言,即使有人一時把所有注重外貌的人都看成愛虛榮的人,妄加詆毀;即使他們還不能從倫理角度理解那些認為必須保養身體的人的觀點,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很願意花更多的精力去注重外表,保養他的外形。

“這些話我並不感到討厭!”那位朋友答道,“這是不動腦筋的人慣用的說法,他們在講話時,從不很好考慮,嚴格說來,這反映了他們不友好,不誠實的本性。隻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人們經常叫的虛榮指的是什麼東西。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樂趣。誰能享受到樂趣,誰就是幸福的人。人們得到樂趣以後,怎麼能不表露出喜悅呢?既然從現實生活中獲取這種樂趣,難道要隱藏在生活中,才能得到生活樂趣嗎?如果說,好心人,我們隻談好心人,對樂趣的表露進行指責,那僅僅是由於享樂過了頭,把自己作樂時妨礙別人作樂和表露樂趣,那麼,這是沒有什麼好說的,指責十之八九是由過火行為引起的。首先就要受到人們的指責。但是,為什麼要用古板的僵硬態度來反對樂趣的必然表露呢?如果人們允許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時間裏,表露出樂趣,那為什麼偏偏不認為這種體現在他身上的樂趣表露是可以原諒,可以容忍的呢?甚至可以說,沒有情投意合的朋友,沒有這種表露,好心人是不能存在下來的。自得其樂,要求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是給別人愉快;自己也會給別人以美的享受。上帝保佑!如果所有的人講虛榮(是指有意識的、有分寸的、正確意義上的打扮),那麼,我們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演員全都成為最幸福的人了。女人是天生喜歡愛慕虛榮,不過她們越打扮,我們越喜歡她們。年輕人不愛打扮,怎麼稱其為年輕人呢?即使天性愚鈍、毫無價值的人也懂得修飾外表。精明人能很快地把外在美轉化為內心美。至於我自己,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最幸福的人,因為我的職業賦予我虛榮權利,因為我越虛榮打扮,越能給人以樂趣。別人受指責的,在我身上卻受到稱讚,而且恰恰在這康莊大道上,我才有權利,也榮幸地在進入高齡後,還能打動觀眾的心,取悅觀眾。別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不是被迫離開舞台,就是跑龍套。”

少校不大願意聽完朋友的這些研究結論。他想利用朋友所說的“虛榮心”這個詞,以巧妙的方式,他怕再談下去會離題更遠,單刀直入一下抓住了要害。

“至於我自己,”少校說,“我對你的觀點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我願意在你的旗幟下宣誓,因為你認為這對我來說還不算太晚,還可救藥,你說過,我在一定程度上還能把耽誤了的補回來。請你把你用的油彩、發膏和香脂講解給我吧,我想試一試!”

“我告訴您,”對方說,“有許多困難在於比人們想像的難得多。不是簡單地把這些小瓶子裏的東西分一些給你,把化妝匣裏最好的配料留一半給你,就能解決問題的,最難的是在於怎樣使用它。講解的東西不可能一下子掌握住,即使你拿到了這些東西。配料是否合適,對象狀況在什麼條件下,按什麼順序使用配料,凡此種種這一切都需要反複試驗和思考。如果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天分,也是不會有效果的。”

“你的意思,”少校頂了幾句,“你現在是要改口了。你拿出重重困難,富有寓言色彩的主張永遠不受任何幹擾,並不想給我機會和條件,讓我到實踐中去檢驗你的言論。”

“我的朋友,”對方應聲說,“你這套激將把戲是不可能激動我去滿足你的要求的。如果我對你不懷好意,我就不會一開始向你作介紹。除非像我開頭那樣討你的好,你想想,人本來就樂意說服別人改變信仰,總想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所珍視的東西,不自覺讓別人對自己作出新評價,讓別人享受自己所享受的樂趣,並在他們身上重新看到自己和表現自己。如果硬要說這是利己主義,這也是一種最值得愛、最值得稱讚的利己主義,正是這種利己主義把我們造成人,把我們作為人來支持,由於它的促使。姑且不論我對你的友誼,僅在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樂意使你成為返老還童術的學生。但是,如果名師不出高徒,我會不安和無所適從的。因為我們從大師那兒學到的並非江湖藝人那套玩藝。我說過,僅配料和講解是不夠的,僅靠—般性講解是學不會使用方法的。為了討你的歡心,也出於我傳授知識的意願,我準備作出任何犧牲。眼下我要為你作出的最大犧牲是:我把我的傭人留給你。他是內室侍從,也是魔術師,當他沒有把事徹底幹完是不肯輕易透露全部秘密的,但他熟悉全部的美容方法,在開始階段對你用處很大,到了你可以親自動手的時候,我會向你揭示深層次的秘密。把全部秘密告訴你。”

“怎麼!”少校提高了嗓門,“你的返老還童術還分階段,有等級?你對內行也保密?”“那當然!”對方接口說,“要知道,一蹴而就,一眼看穿的底細,隻可能是扮低劣藝術。”

沒耽擱很久,那個內室侍從就奉命來見少校,少校答應優待他。他承諾要為少校好好效勞,他讓男爵夫人準備了小盒子、小瓶子和小杯子,她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一直忙到深夜,兩人輕鬆愉快地,並且談得很有意義。當遲升的月亮懸掛於天空,客人才離開,並答應過些時候再來。

少校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房間。今天一早就起了床,一天沒休息,現在想趕快上床。但這時他看見的不是一個仆人,而是兩個。舊時的照老習慣趕忙幫他脫衣服;這時,新傭人走進來說,夜間是施用防衰老劑和美容品的最佳時間。通過安靜的睡眠效果更有保障。少校欣然同意,讓他在自己的頭上抹了油膏,臉上擦了香粉,畫了眼眉,在嘴唇上勾出輪廊,提出了各種的禁戒,連睡帽也不準直接戴在頭上,而要先罩上一個網,細軟的皮帽也不能戴。少校上床時感覺很不舒服,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原因,就睡著了。如果要我們說出他的內心感受,那麼可以說,他覺得自己像木乃伊似的在一個病人和一具塗有防腐劑的屍體之間。隻有希拉麗亞那充滿希望的甜蜜形象,被一股令人振奮的希望籠罩著很快把他送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馬夫準時來到少校身邊。少校的全部穿戴的服飾,都像往常一樣搭在椅子上,少校要起床,新仆人進來,他對主人操之過急的情緒大為不滿。他說,要鎮靜自如,要想成就一件事情,要想花些力氣得到快樂,就應該平心靜氣,有耐心。主人采納了他的意見,過一會才能起床,起床後要品嘗一下早點,洗上一個澡,澡盆是準備好了的。這些安排他一樣照幹不誤而且幹得非常出色。

少校縮短了洗澡後的休息時間,打算趕快穿上衣服,根據他的性格,並想盡早見到希拉麗亞。對這些,他的新傭人也表示反對,而且明白地告訴他,必須徹底改變做事匆忙的習慣。做什麼事都要從從容容,舒舒服服,心情舒暢,特別是穿衣服的時間,必須把它當做自我娛樂時間,我們要絕對防止功虧一簣。

這個傭人的言行完全一致。少校站在鏡子前麵,看到自己打扮得極為得體,真的一塵不染了,確信自己的穿著比以前帥了。不問就知道,內室侍從為了使他今晚變得年輕,把製服也修整成時髦樣子,他為此花費了一整夜時間。少校對這麼快就使自己變年輕的方法十分滿意,覺得自己從內心到外表都朝氣蓬勃,迫不及待要會見他的情人了。

他見姐姐站在一張家譜前麵,說起這些畫像這個家譜是姐姐要傭人掛起來的。前一天晚上,他們議論過幾個旁係親屬,有未娶妻室的,有的客居在遙遠的地方,也有下落不明的。正是這個原因使姐弟倆及其子女有希望各獲得一筆遺產。他們就這個問題商談了好長時間,卻始終未涉及到要點,家庭的一切憂慮和努力,都與他們的子女有關。由於希拉麗亞的意中人起了變化,全局也就起了變化。但少校和姐姐此時都不願繼續考慮這件事。

男爵夫人走了,少校獨自站在那張族人畫像前麵。希拉麗亞來到他身邊,稚氣可掬地依偎著他,看著那些畫像,問這些人他是不是都認識,誰還在世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

少校從他自童年就有模糊印象的最老的族人談起,述說了曆代父係祖先的性格,分析了子女與父輩的異同。有的一脈相承,有的迥然不同,他發現,祖父的稟性往往在孫輩身上再現。他有時也說到母係祖先的影響,他們都是從外姓家族嫁過來的,往往使後代完全失去本家族的特征,發生了翻天複地的變化。他頌揚某些先輩和直係親屬的崇高品德,也不隱瞞他們的缺點。對那些使人感到羞愧的人,默默無言地勿勿走過。最後他來到底排的畫像前。這一排有他的大元帥胞兄、他自己和他的姐姐,他的下麵是他的兒子,旁邊是希拉麗亞。

“瞧,這兩個人恰恰是麵對麵地望著哩,他們彼此已看夠了吧”少校說。他沒有進一步表達真實的意圖。沉默片刻之後,希拉麗亞歎了口氣,謙虛地,低聲地說:“對眼光高的人,是不能加以責備的!”她一邊說,一邊朝上看了他幾眼,這目光表露出她的全部愛心。“我真的了解你嗎?”少校轉向她,問道。“你有什麼不清楚?我說不上你還有什麼不了解的。”希拉麗亞微笑著回答。“你使我變成了陽光下最幸福的人!”少校大聲說著,跪倒在她的腳前,“你願意嫁給我嗎?”“我的上帝,您快起來!我永遠屬於你。”

男爵夫人走了過來。她雖然不覺得奇怪,但也裹足不前。

“如果不是幸福,”少校說,“姐姐,那要歸罪於你。如果是幸福,我們會永遠感謝你。”男爵夫人自幼愛她的弟弟勝過愛一切男人,也許希拉麗亞的愛與此有關。雖然與母親那種偏愛並不相像,但也汲取了一定營養。即使她的愛並不完全來自她的母親,肯定也受母親很大的影響。現在,三個互愛互敬的人結合在一起,最幸福的時光為他們無聲無息地流逝。真到最後,他們還感覺到,地球的轉動與他們心情步調一致。但他們終究還是回到了他們周圍的世界上,這個世界與他們的這種感情卻是格格不入的。

他們又想起了少校的兒子。家裏人早已把希拉麗亞許配給他,這一點兒子知道得很清楚。在與大元帥兄長辦完事之後,少校本應到駐地去看兒子,跟兒子把這一切談妥,使婚事圓滿成功。意外事件改變了整個進程。把整個步驟都打亂了。原來親密無間的父子關係看來要變成敵對關係。他料想很難使家庭氣氛出現轉機。

現在,少校不得不下決心去看他的兒子了,他已將行程通知兒子。這次出門事與願違,少校心裏充滿矛盾,預感到會出現特殊情況,何況,他要短時間離開希拉麗亞,心裏覺得很痛苦。他猶豫了一段時間,便把馬夫和馬匹留在姐姐那裏,隻帶著他已經離不開的那個美容侍從,乘車前往他兒子逗留的那個城市。

久別重逢,父子熱烈地相互問候和擁抱。二人都有很多話要說,但有關他們的心裏話卻一時說不上來。兒子說,他很快要晉升了;父親則詳盡地介紹家裏古老的家族間,老人們商定的事,以及全部家財和每個田莊的分配方案。他們的談話一開始便言不及意。兒子壯著膽,微笑地對父親說:“親愛的父親,您對我很體貼,我感謝您。您跟我講了家裏的田莊和財產,我至少是有一份的,可是您沒有提到有關的明文規定以及在此規定下我可分得多少,您對希拉麗亞的名字閉口不談,大概是期望我說出她的名字,說在不久的將來,我是多麼渴望與這個可愛的女孩子結合吧。”

聽了兒子這番話,少校感到很狼狽。但是,按照他的個性和習慣,他跟別人談話時總是反複琢磨對方說的話,跟他打交道的對手究竟在想什麼,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語,隻是以難以捉摸的微笑望著兒子。“父親,您不必猜測我打算向您說些什麼,”少尉繼續說,“我恨不得一口氣把什麼都告訴您,你不僅對我悉心照顧,當然都是為我的幸福著想,我相信您的好意。有一點我是非說不可的,而且馬上就說:希拉麗亞決不會使我幸福!我會把她當作最可愛的表妹,願意終生跟她保持最友好的關係,但是另一個女人燃起了我的熱情,把我的愛情之心緊緊鎖在愛裏不可抗拒,您千萬別造成我的不幸。”

少校好不容易掩飾住要流露在臉上的內心喜悅,他慈祥溫柔而又嚴肅地問:那個占住他整個心靈的女人究竟是誰。

“您應該見見這個女人,爸爸!她是無法形容,難以言語的。隻怕您見了她,也會像別的接近她的人一樣著迷。天呀,我現在就感到了醋意,您好像成了您兒子的情敵了。”“她到底是誰?”少校問,“你要是不能描述這個人物,至少可以向我講一講她的外貌嘛,這總是容易說的吧。她的容貌諒必人們早有所傳聞了!”

“那當然,我的父親,”兒子答道,“不過,在另外一個女人身上,即使有她那樣的外貌,風韻也會完全不同,當然同樣的外貌,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她是一個年輕寡婦,年邁而富有的丈夫才死不久,她成為丈夫財產的繼承人,她是獨立的,潔身自好也是高貴的。很多人圍著她轉,很多人愛她,很多人向她求愛。但是,要不是我采取模棱兩可態度,她的心是屬於我的。”

見父親沉默不語,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兒子又興高采烈侃侃而談,說這位美麗的遺孀對他的關心備至、她那不可抗拒的魅力以及她的柔情蜜意;從這些方麵,做父親的自然會看到女人在被人追求時隨便表示的好意,她傾向於眾多追求者中的某一個,但並不打算嫁給這個人。在其他任何情況下,他不僅對兒子,就是對朋友,也要提醒對方注意其中可能隱藏著的自我欺騙;但這一次他自己牽連在內,巴不得兒子沒有受騙,寡婦也真心愛自己的兒子,而且會盡快作出有利於兒子的決定,這樣一來,父親用不著顧慮重重,也用不著懷疑一切了,或許什麼意見也不用表示。

“你使我進退兩難啊,”父親過了一會兒說,“我們族中的旁支別係他們都一致認為:必須你得跟希拉麗亞為夫婦。如果她與陌生人結婚,那麼,把全家財產完整、圓滿、有機地融為一體的計劃,就會落空,特別是對你名下的那一份就無法考慮周全了。當然,辦法還是有的嘍,聽起來不挺順耳,但卻絕對不會影響你的收益;這就是讓我這把老骨頭與希拉麗亞結婚,不過,這樣一來我將使你感到極大的不滿了!”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件了!”少尉失聲叫起來,“一個人隻要有真正的愛心,就能享受愛情的幸福,或者希望能享受到愛情的幸福,而不會嫉妒任何一個朋友,甚至一位他所尊重的朋友!您並不老,爸爸,希拉麗亞也並不是天仙玉女!即使心中僅僅是閃過求婚念頭,本意也出於我的幼稚心靈,出於我的純潔膽識。您就讓我們認真地考慮一下您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和提議吧!隻有在我知道您生活幸福的時候,我才會真正感到幸福。當您取得希拉麗亞如此美好而高尚的垂青,從而為我的命運,又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真是打心眼裏感到高興。現在我才有勇氣自信地、坦然地把我的美人介紹給您。您會承認我這感情是真誠的,因為您也有所體會。您今後不會在您兒子的幸福道路上,設下任何障礙,因為您自己也準備迎接幸福。”

講完這些話父親還想提出一些質疑,兒子卻不斷催促,不給父親說話的機會,急急忙忙地陪著父親到那位孀居的美人家裏去了。她在一幢陳設講究的大樓裏接待他們,那裏正在聚會,她的閨房很寬敞,陳設很華麗,客人固然不多,人品卻很出眾,他們說得興高采烈。她的確是個人人喜愛的女性。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一下子就把少校捧成晚會的主角。其餘的在座人員,好像都是她的家庭成員似的,惟獨少校是客。她對他身價地位其實了如指掌,但她還是一一詢問,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從少校口中聽到一樣。就是在座人員,也逐一向這位新客介紹了他們的身份。一個說認識他哥哥,另一個說見過他的莊園,第三個說知道他別的情況。這樣一來,少校便感到自己在這熱烈的談話中成了中心人物。他坐在離美人最近的座位上,她雙眸凝視著他,朝他微笑,一句話,他很得意,把來訪目的拋到了腦後。她對他的兒子隻字不提,盡管那個少年正興致勃勃地參與他們的談話,在她眼中,他與其餘所有的人一樣,今天晚上隻不過是他父親的陪客而已。

女人當著客人的麵做針線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顯示出自己的聰穎和高雅,其作用往往是很顯著的。一位絕色佳人如果在客人麵前專心致誌地做針線活,裝出旁若無人的樣子,也會引起客人的沉默和不快,但是如果一會兒,她好像蘇醒過來似的,那麼,即使隻說一句話,隻看一眼,也會把客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晚會上來,她也就重新受到熱烈歡迎。女人如果把針線活放在自己膝間,仔細恭聽那些善於發表有教育意義演說的男人的高談闊論,那麼,演說者就會覺得頗受青睞,受寵若驚。

我們那位美麗的孀婦正在以這樣的方式縫製一個漂亮精巧的信袋,這個信袋比一般信袋大得多,式樣既華麗,又雅致。現在,它正成為客人們議論的對象,坐在她身邊的一個人已經把它拿在手中,繼而在轉輾傳遞的過程中,大家全都讚不絕口,而這位藝術家和少校正在討論著一些嚴肅的問題。一位老世交言過其實地誇獎了一番這個即將完成的作品。但是,等它傳到少校手裏時,女主人好像覺得它微不足道,不值得給他一看。但他卻偏偏對她的勞動成果,極力表彰一番。這時,那位世交堅信不移地認為自己從中看到了珀涅羅珀那件永遠不能完工的織物。

人們在房裏走來走去,偶爾也聚在一起。少尉走到我們的美人跟前,問道:“您對我父親的印象怎麼樣?”她臉上掛著笑容回答說:“我想,您可以拿他作榜樣。您瞧,他的穿著多麼整潔得體!衣著和言行都略勝他的親愛的兒子一籌!”她對父親為兒子所作的重大犧牲大加頌揚,她的話在這個年輕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種滿意和嫉妒的混合感情。

過了不久,兒子走到了父親的跟前,便把聽到的話,一字不差地向父親把美人兒的話講訴了一遍。父親因而對這個寡婦更和藹了。她再跟少校說話時,那聲音聽起來又動聽又親切。一句話,我們可以說,到了分手的時候,少校已經跟其他所有的客人一樣進入了她的圈子,屬於她的人了。

誰知一場傾盆大雨使得客人不能像來時那樣回家了。來了好幾輛豪華馬車,步行的人分別坐上了車,惟獨少尉借口車裏人太多,他讓父親先走一步,自己則留下來。

少校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感到神情恍惚,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仿佛一個人剛剛下船,感到陸地還在移動,像一個人突然從亮處轉到暗處,覺得燈光還在閃爍。少校依稀覺得那個美麗的女人還在自己的身旁,希望經常見到她的麵,經常聽到她的聲音。他考慮了一會兒以後,原諒了自己的兒子,甚至還稱讚兒子很有福氣,什麼樣的好處他都有權利占有。

這時兒子打斷了他的思緒。兒子欣喜若狂地闖進房門,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父親,嘴裏不由地大叫道:“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叫喊了幾聲之後,父子之間才開始交談。父親說道,那個美婦人跟他談話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提到兒子的名字。“這恰恰是她的慣用手法,時而情意綿綿,時而沉默寡言,時而似說非說,時而若暗若明,弄得求愛者既覺得有把握如願以償,又不能完全擺脫疑慮。這就是她對我的一貫態度,爸爸,您這一來,仿佛是個奇跡。我承認,我留下來,是為了多看她一眼。我看見她在燈火通明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因為我知道,客人散後,不讓燈熄滅,這是她的習慣。每當她的客人走了以後,她都要獨自在她的客廳裏來回走動。她用嫵媚的聲調跟我說話,但談論的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們穿過各個房間之間一扇扇敞開著的門,來回穿行著,不止一次地走到房子的盡頭,走進那個燈光昏黃的小屋。如果說,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她已經使人心神不寧,那麼,暗淡而柔和的光線更使她的美貌無以複加,如天仙下凡一般。我們再次走進那個房間,返回時腳步停留在那裏。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驅使我如此膽大妄為,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量,在隨便談話中,突然抓住和親吻她的纖手,並把那隻手拉過來按在我的胸前。我抓得很緊,她無力把它扯開。‘我的天仙呀,’我呼喊著,‘再也不要躲開我了!把你仙心的秘密都說出來吧,公開承認它吧!現在是最美好、最合適的時刻啊。要麼把我趕走,要麼就請你緊緊的擁抱我吧!’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也不知道說這些話時我是一副怎樣的神態。她沒有離開,也沒有抗拒,更沒有回答。我索性大膽地把她抱在懷裏,問她願意不願意成為我的人。我瘋狂地吻她,她便使勁地推開了我。‘當然,那還用說!’她壓低聲音,慌亂中說了這麼一句話。我離開時,大聲說:‘我要把父親請來,讓他為我說情!’‘剛才的事情你千萬不要跟他說!’她邊回答,邊隨我走了幾步。‘您走吧,您要把剛才發生的一切統統忘掉!’”

少校當時想了些什麼,我們不便說明。他卻對兒子說:“你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我想,事情雖然來得突然,但是我們還來得及按手續辦事。我明天去她那找她,為你正式求婚,這樣做或許是很講禮節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父親!你千萬不要這樣,”兒子大聲嚷道:“這會把事情給搞糟的!她的態度,她的原則,是任何禮節也不能動搖和改變的。父親,隻要您能去,對我們的結合就會加快速度,卻不需要您說話。是的,我的幸福全靠您了!我的那位親愛的對您的尊重已經消除她的懷疑,要是父親不為兒子做些準備工作,兒子就會一輩子也享受不到這種幸福的。”

他們圍繞這個話題一直談到深夜,定好了行動計劃:少校想以辭行為借口登門拜訪,然後就回去跟希拉麗亞結婚,同時也要促使兒子的婚事早一點成功。

少校大清早就去拜訪那個美麗的寡婦,向她辭行,要是有可能,就巧妙地轉述兒子的心意。他見她穿著極精致華麗的夏裝,正與一個中年女子在談話。中年女子受過良好教育,和藹可親,他立即便產生了好感。年輕女子嫵媚動人,中年女子謹慎持重,二人配合得完美無缺,從她們的相互巧妙配合來看,她們是互愛互敬的。看來,年輕女子是抓緊時間,剛剛把我們昨天見到的那個信袋做完的,因為在慣常的禮節性問候和表示高興歡迎的客套話過後,她轉過身子,把手中的工藝品遞給女友,馬上繼續著她剛剛中斷的話:“您瞧,我總算把它織完了,由於一些瑣碎的事一再耽擱,所以樣子不怎麼好看。”

“您來得正好,少校先生,”那位中年女子說,“您可以對我們的爭論判斷一下,至少給我們某一方做出解釋。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意中人,是不會著手幹這種苦差事的,沒有這種意圖,也決不會把這項工作徹底完工。您自己看一看這件藝術品,我覺得稱它為藝術作品最合適,沒有目的的人隨手是做不出來的。”

我們的少校對這件作品是讚賞不已的。那上邊有編織,有刺繡,驚訝之餘,使人產生了一種想弄清楚它是怎麼製做出來的要求。用的料子是彩色的絹緞,但是繡上了不少金色的絲線。總之,使人很難斷定,究竟要讚美的是它的華麗,還是它的格調。

“這物品本來還應該很好地加工,”美人說著,隨即解開了用彩線紮好的蝴蝶,整理了一下內部。她繼續說,“我不想爭個高低,不過,我倒想講一講我是怎麼會有興致做這個東西的。作為年輕的姑娘習慣了用手指幹些靈巧的活,思緒迷迷糊糊的,隨著思緒編織著;久而久之,我們學會了幹些難度非常大、觀賞價值非常高的手工活。在幹活過程中,我們把心靈和手巧結合起來,兩者同時並進。我不否認,我把每一件精巧的手工製品都與一種思緒聯係起來了,其中有人也有事,有歡樂也有悲哀。因此,開了頭的活就很珍貴,至於收了尾的,我敢說,那是比較名貴的。我認為,類似這樣的物件,哪怕最微不足道,也是有價值的,最容易的手工也有價值,至於繁重無比的,它的價值僅僅在於,看見它時就會回憶,越回憶內容越豐富,越回憶思緒越完善。所以,我把這樣的手工作品總是贈送給朋友和愛人,贈送給值得尊敬的人和高尚的人。這些人必然會了解這一點,並且知道,我送給他們的是我所最珍貴的東西。這種東西的意義是多方麵的,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然而,它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贈品,是作為友好的問候所樂意接受的。”

像她這樣親切的自白,是難以回答的;惟獨那位女友懂得怎樣接應兩句討人喜歡的話。少校畢竟是有辦法的,他向來善於評價古羅馬的作家和詩人的高雅和智慧,記得他們光輝燦爛的詩篇。這時他想起了幾行恰如其分的詩句。為了避免以書呆子形象出現,他隻宣讀了一遍,隻是泛泛而談。但是他不顯得愚昧無知,他即興式把這些詩句解釋。他譯得並不成功,差一點弄得談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

那位中年女子卻把少校進來時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書拿起來。這本書是一本詩集。恰好引起了女友們的注意,因此也就有了談論詩歌藝術價值的良好機會。但是一般性的討論持續不了多久,因為女士們很快就體會到,她們很了解少校在詩歌方麵的才華。少校的兒子並不隱瞞自己詩歌上的造詣,他想得到詩人的桂冠。以前他就談起過父親的詩,甚至還吟誦過幾首。無非是為了炫耀一下自己出身於書香門弟。年輕人慣於謙虛地標榜自己是個有上進心的、可望勝於父親的有為年輕人。但少校卻不同,隻想退縮,說自己充其量隻能算一個蹩腳的作家和文學愛好者,特別是他過去習作時寫過幾首歪詩,都是些從屬的,不正規的東西,幾乎不值一提。但是女士們不給他退路,他無法躲脫,隻好承認寫過幾首人們稱為有教育意義的詩。

那些婦女,尤其是年輕女子,都非常喜歡教育詩。她說:“我們都想理智而平靜地生活,總之,這也正是所有人的願望和目的,然而,使人激動的東西往往很有感染力。而能夠使人們不受幹擾和安靜地生活的東西卻沒有感染力。沒有詩歌,我就不能生活。詩可以把我帶到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快樂地方,它會使我牢牢記住純樸鄉間的基本價值,讓我穿過一堆堆小樹叢的草地進入一座樹林裏,不知不覺地又登上了一片高地,再望過去便是林木茂密的山嶺,最後是那些藍色的層巒疊峰構成的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圖畫。當我陶醉於層次分明,音韻和諧的詩篇之中時,我坐在沙發上,也能通過自己的想像清楚地看見詩人所描繪的,使我由衷的高興的畫麵,比我經過艱苦爬山涉水在旅行中所看到的景色還要動人,我是非常感激的。”

少校把這壓倒一切的談話當作接近她的一種手段,他試圖把話題再引到抒情詩上來,他兒子在這方麵寫過一些值得稱讚的詩。她們對少校的吟誦並不加以反對,但總希望把他從他所走上的道上拉回來,特別是當他要提到他兒子寫的愛情詩的時候。他兒子曾給這位絕代佳人朗誦過愛情詩,表達自己忠貞不渝的愛情,而且可以說是有感染力的,巧妙的。

“情人們的歌,”那美麗的女人說,“我既不喜歡人家朗誦,也不喜歡人家唱歌,使幸福的情人產生嫉妒,而不幸者卻總是感到厭倦。”這時中年女子轉向她可愛的女友說道:“在與我們所尊敬和愛戴的男人交往中,又何必這樣的轉彎抹角,浪費時間呢?為什麼不直說?他在他的一首優美的詩歌中表達了他的追求,我們已經很愉快地聽過其中一部分,為什麼不可以請他把整篇詩都讀完呢?您的兒子,”她接著說,“他憑記憶熱情地給我們朗誦過幾行,我們很想知道它的整個內容。”

當父親再次把話題轉到誇獎兒子才能的時候,被兩個女子擋回去了,說,他要談起他的兒子,顯然是一個托辭,間接地拒絕滿足她們的要求。少校沒有什麼辦法,隻好答應把這首詩寄來,並順勢將話題扭轉,但他不能再談兒子的長處,何況兒子曾勸過他,事情不要操之過急。

應該告辭了,我們的朋友要起身告辭,美人兒竟變得有點心慌意亂,慌亂中顯得越發嬌豔。她細心地將信袋上那條剛剛係好的帶子展平,說:“遺憾的是,無論曆來詩人或者文學愛好者的名聲都不好,有人說他們的諾言是不可以信賴的。請原諒我對這位名人所說的話表示懷疑。我要典當一件東西,並不索取典銀,反而給當鋪先付了錢!請您把這個信袋收下,它跟您的遊獵詩有著類似的作用,那裏邊維係著許許多多的回憶,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編織完工的,就請您把它當做我們傳遞您那可愛的精品的信使吧!”

這種意想不到的饋贈,少校不禁愣住了。禮物太高雅了,與別人給他的差得太遠,與他所使用過的其餘贈品差別太大,他雖然得到了它,但也很難把它據為己有。他還是鎮靜過來了。幸好所學的東西還沒有忘記,立即想起了一段經典的古詩。這事弄不好會有點學究氣,但這段詩使他的思路豁然開朗。是呀!可以把它巧妙地意譯出來,表達他的友好的謝意和善意的恭維。這樣,這一場戲便在所有談話人滿意的氣氛裏結束了。

末了,他不無惶惑地發覺置身於一種完全擺脫尷尬的處境。他同意給她寄詩寫信,認為這是他的義務,盡管履行義務本身就是一種很厭煩的事情。他肯定把與這個女人保持無拘無束的關係當作自己的幸福,他很快要和這位具備很多優點的女人結為至親了。他心情愉快地告辭走了。我們的詩人精心創作的作品從來沒有受人重視過,而今卻出乎意料地受到如此親切的重視,他怎麼能不感到歡欣鼓舞呢!

少校一回到自己的住所就坐下來寫信,把所遇到的一切都向他的好姐姐報告一番,而在這封信中自然地流露出難以抑製的興奮的心情,對此他自己也有所覺察。兒子經常幹擾父親,進行規勸,使這種心情變得越發高漲起來。這封信給男爵夫人造成了一種錯綜複雜的印象。雖然弟弟和希拉麗亞的結合有望發展和加速,固然他非常滿意,但她怎麼也不能喜歡那個美麗的寡婦,可就是想不出是什麼理由。趁這個機會我們不妨做個說明。

一個男子任何時候也不要把對某一個女人的感情告訴另一個女人,因為她們彼此非常了解,誰都認為對方不配獲得這種榮幸。男人們來到她們麵前,猶如來到商店的顧客。店主熟知自己的商品,總是處於優勢,可以利用一切機會大讚大誇他的貨好,而顧客卻總是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走進商店,他需要哪個商品,就買哪個,很少人能以行家眼光看出問題。店主卻很明白他給的是什麼貨,而顧客卻一直都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麼貨。然而,這種規律在人們的生活和交往中都是一成不變的,而且為人們所讚賞。求愛和說媒,買賣和交換,都是以這個規律為基礎。

男爵夫人的觀點不是這樣明確,但她的感受卻十分相似,因此不論是對兒子的愛情還是對父親的好意的描繪,都表示非常不滿。她對整個事情的妙不可言的轉變,僅僅是有點驚訝,而對兩對情侶的年紀懸殊則抱有反感。希拉麗亞與弟弟相比年紀輕得多,那個寡婦與少校的兒子相比又年事較高。事情已取得進展,看來無法阻擋。隨著一下輕聲歎息,心中油然而生一個真心的希望,希望今後發展順利。為了減少心頭的鬱悶不歡,她拿起筆給一位人情練達的女友寫信。述說了全部過程,然後寫道:

“那個年輕的迷人寡婦對我並不陌生。她好像從不同女人來往,惟獨一個女人陪伴著她。伴女對她毫無危害,事事對她逢迎,默不作聲的優點不突出,並且懂得用言語和心計博得人們的注目和歡心。這個交際場所的觀眾和演員無非是那些男人,她一定要把男人吸引過去,並且緊緊吸住。我想,這個美女討人喜歡的地方,她看來落落大方、謹小慎微,但她喜歡賣弄風情,總會造成一些麻煩,我認為最嚴重不過的是:她沒有深思熟慮,卻有一定企圖。這是受快樂的天性所引導。由於具有賣弄風情的本性,她的天真無邪和大膽就成為更加危險的了。”

少校來到各個田莊,日以繼夜地進行參觀訪問。他在參觀過程中發現,即使是經過深思熟慮,製定了周密計劃,在實施過程中還是會遭到從各個方麵的偶然的阻礙和破壞,最初的設想往往毫無用處,有時仿佛已經徹底破產,直到在一片紊亂的思緒中,精神上重新出現必勝的可能性時,才能看到,時間這個堅忍不拔、忠實可靠的同盟者作為我們的得力助手。

要是沒有明察秋毫的經濟學家的指點,就不能預見到,隻要有了清醒的頭腦和實幹精神,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東山再起,使停頓的重新運轉,用規章製度和辛勤勞動,達到既定目標。如果說上述情況是不可能的,那麼,這些荒蕪的、管理不善的美麗而寬廣的田莊目前的淒涼景象,真會令人絕望。

這時,那位性格開朗的大元帥光臨了,還帶著一位神情嚴肅的律師。與那個生活漫無目的、有目標但無行動、把逍遙自在當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求的人相比,這位律師在少校心中所引起的憂慮,要少得多。猶豫了很長時間,元帥終於認真起來,擺脫他的債權人,放棄管理田莊的職權,扭轉他失常的家政,無憂無慮地享受一筆很有保障的優厚收入,即使以前習慣了的微不足道的享受。

他原則上同意由弟妹占有全部田莊,特別是那所領主莊園。但他沒有完全放棄對那個鄰近的園亭的占有,他每年生日時都邀請世交和新友在那裏,設宴招待。臨近園亭、與主屋相連的小花園,依舊歸他使用。所有的家具都要留在別墅裏,不僅牆上的銅雕掛著不動,就連優質桃和草莓,又大又香的梨和蘋果,特別是他每年都奉獻給孀居的公爵夫人的金灰色小蘋果,都不許別人亂動。他還規定了一些不很重要的條件,看似意義不大但會給家主、佃戶、管家和花匠帶來很多特殊的麻煩。

平時,元帥是個非常隨和幽默的人。他總認為,一切最終都會按他的想法進行,這是隨和性格的一個突出的表現。他關心的是美味佳肴,通過不費力的遊獵做幾個鐘頭的必要活動,他喜歡不斷地講故事,整日露著笑容。他也笑容可掬地向大家告辭,對少校表示由衷的感謝,感謝少校念念不忘手足之情,他還要了些錢,要傭人把今年豐產後收藏的金灰色小蘋果仔細地裝筐,驅車帶著這份準備奉獻給公爵夫人的珍貴禮物,前往公爵夫人孀居的官邸。不用說,在那裏他受到了優厚而親切的款待。

少校離開後的感受完全相反,如果他要扭轉混亂的局麵,享受成功喜悅的話,那麼,他所麵臨的重重困難就足以使他陷入混亂之中,他認為得不到那種使勤勞者歡欣鼓舞的援助。幸好律師是個正派人,他因為還要做很多事,便很快辦完了簽約手續。同樣幸運的是,元帥的一個貼身侍從也參與了簽約工作。他答應在合適的條件下參加辦事。這樣一來,雙方便產生了有益的默契。雖然這個希望非常使人愉快,少校這個正派人在辦事過程中看到種種扯皮的現象,也很著急,覺得要達到正當的目的,往往要采取不正當的手段。

事情間歇之餘,他就騰出時間,便馬上趕回自己的田莊。因為在那裏,他找出了他那些保存完好的詩稿。他對那位美麗的寡居者所許下的諾言,時刻都沒有忘記。同時他還找到了一些紀念冊,閱讀古代和近代作家一些作品的摘錄。他突然想起,他偏愛賀拉斯和羅馬詩人,其中絕大多數內容都是對往事的懷念和對現實的傷感的。我們這裏不打算引用很多,隻想引用幾節:

Heu!

Quae mens est hodie,cur eadem non Puero fuit? Vel eur hisonimis incolumes non redeunt genae!

今天,我的心情究竟怎麼樣?

非常愜意,非常高興!

因為少年時代,血氣方剛,

憂鬱和暴躁,乃是我的個性。

歲月對我已經絕情,

我的心情又怎麼能夠平靜,

我魂牽夢縈那逝去的紅顏,

我希望它能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我們這位朋友很快從整整齊齊的舊紙堆裏找出了那首遊獵詩。看到自己的字竟如此工整,不禁高興異常,那麼多年前,他就能在八開紙上寫出秀麗的拉丁字母。精美的信袋很大,足夠裝下這個精美的詩篇。一個作者很難看到自己作品的裝幀如此精致。他覺得有必要補充幾行,散文形式肯定不合乎規格。他又想起了奧維德的一段詩,現在他打定主意,如果用詩的形式加以改正,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散文體意譯。下麵便是這一段詩:

Nec faCtas solum vestes spectare juvabat,Tum quoque dum fierent;tantus decor adfuit arti.

我眼看雙手靈巧編織,

心中緬懷那美好的青春!

如果要成功必須要有思想,

成功壯景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如今我卻占有了它,

木已成舟又何必承認;

但願織品還沒有完工,

因為縫製的過程才是壯景。

但我們這位朋友對這段改寫頗為滿意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責備自己不該把“dum fierent”這個表示完美的動詞改寫成悲觀而抽象的名詞。他十分煩躁,因為他再三推敲,卻無法把它修改得更加完善。忽然,他對古老語言的偏愛重又生氣勃勃,覺得他努力登上的德國巴那薩斯山的光輝,而今也顯得黯然失色了。

他最後發現這句明快的讚美詩雖然與原文無法相比,但也有很濃鬱的文藝氣息,深信女人能夠心領神會。於是,他產生了第二個念頭:詩歌不能表達愛慕之情的話,就沒有風韻,他在這裏要扮演未來公公這樣一個令人奇怪的角色。最後他還想起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奧維德的詩述說的是一個活潑的,美麗而可愛的紡織女工阿拉赫娜,但是醋意頗濃的米奈爾瓦把她變成蜘蛛,那就是把一個美麗的女人比作蜘蛛,蜘蛛在張開的網中央編織,即使從很遠的地方望過去,那也未免太可怕了。如果在我們這位女士周圍這個人才濟濟的團體裏,有一個博學者悟出了詩中比喻的含義,就會大事不妙!我們這位朋友怎樣擺脫這種困境,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要是繆斯女神拋來了一塊麵紗,大膽地掩飾住了。總之,那首遊獵詩是寄出去了。關於這首詩,我們還得補充說幾句。

那首詩的讀者為這種奮不顧身狩獵的熱情和助長這種熱情的一切言行而感到歡欣鼓舞。季節也有助於提高人們的興趣,因為這個季節正在以多種方式喚起和激發人們的狩獵熱情、被追捕獵物的特點,醉心於狩獵的獵人的個性,鼓舞和損傷狩獵熱情的偶然事件,所有這一切,特別是那有關飛禽的一切事宜,都用明快的筆鋒,作為高大的形象描繪出來。

從山雞的交尾到第二次發情,從第二次發情到烏鴉築巢的棲宿所在,一個細節都沒有被忽略,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說得明明白白,筆法熱情奔放,格調輕鬆詼諧,有時還有些滑稽。

然而全篇的基調都是以悲哀為主題的,這種意境寫得比對歡樂生活依依惜別,有過之無不及。雖然,它以濃厚的感情色彩描繪了愉快的經曆,非常感人,但總的來看,是表現享受後的空虛。無論書頁的翻動還是瞬間的不舒服,都使少校很掃興。他好像站在分水嶺上,清楚地看到,歲月把一件件美好的禮物送來,又把它們一件件收回去。到浴場的旅行取消了,那毫無享受流逝而去的夏日時光,那缺乏常規的日常活動。所有這一切都使他的身體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以為自己真的病了,他無法忍耐下去。

如果說,女人在對自己無可指摘的美貌產生懷疑的那一瞬間就會認為這是她們最大的痛苦,那麼,上了年紀但仍然精力充沛的男人,哪怕隻覺得力量稍有不濟,也會使他十分難受,甚至有某種程度的不快。

然而,這時卻有了另一種本來會使他惴惴不安的新情況,反而使他異常地快樂。原來,他的那個專管美容的內室侍從也跟著他同住在鄉下。侍從近來好像改變了做法,少校每天起床、騎馬外出散步、接待來訪的辦事人員、甚至陪伴無所事事的大元帥,仿佛都少不了他似的。如果隻涉及演員才關心的瑣碎小事,他一個人能應付得了,就不打擾少校了。他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處理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以前他在處理它們時都是采用巧計暗中進行的。凡是不僅有助於維護健康的外表,而且有助於維護健康本身的事情,他都勸說少校去做。這位行家一直特別重視掌握分寸,注意適應環境的變化,保護皮膚和頭發、眼睛和牙齒、手和指甲,以及指甲的最美麗的外形和最佳的長度。他懇切要求一切適可而止,避免失去平衡。現在,該做的都做了,這位美容教師隻好自我引退了,因為他的主人已經不再需要他了。可以想像得出,他當然是想回到他從前的主人那裏去,繼續在昔日的舞台生涯中,找尋他的種種樂趣。

少校重變得無拘無束,感到由衷的高興。有理智的人隻要能做到隨心所欲,才能感到這才是幸福。他又能自由自在地從事騎馬、打獵等傳統運動及其有關活動了。在這寂寞無聊的時候,希拉麗亞的形象又活躍在他的腦海裏,他在適應當丈夫後要做的事情。在世俗生活的圈子裏,這種事情也許是上帝恩賜的最愉快事情了。

好幾個月以來,所有家庭成員都沒有互通特殊的消息。少校在官邸忙於認證和審批他所簽訂的契約;男爵夫人和希拉麗亞兩人也有她們的事情,正在準備一份賞心悅目、豐富多彩的嫁妝;兒子正在向他的美人獻殷勤,什麼事情都被他忘得一幹二淨。冬天來了,給鄉間住宅帶來煩人的暴風雨和過早的昏暗暮色。

如果有人在十一月的沉沉黑夜裏,在貴族莊園區迷了路。借著浮雲遮蔽的柔和月色下,看到眼前朦朧的田野、牧場、樹木、山崗和灌木,在急轉彎時猛然發現,前麵一座長長的建築物裏窗內燈光竟如此明亮,他肯定會認為,在那裏遇到的是一次張燈結彩的盛大晚會。出於異乎尋常的好奇心,他肯定會沿著仆人很少的樓梯向上走,房間裏出現在他眼前的隻有三個女人:男爵夫人、希拉麗亞和貼身丫環。這三人正坐在陳設大方、溫暖舒適的四壁之間,舒適無比。

既然我們肯定會對男爵夫人所安排的隆重場麵頗為驚詫,就有必要作一些說明。這種燈燭輝煌的景象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景象,而是這位女士在早期生活中養成的一種怪癖的體現。她是領主莊園主管家的女兒,從小在宮廷裏長大,每逢寒冬臘月,總是把燈燭輝煌當做自己一切內容中的最重要的享受,從未斷過蠟燭。她最老的一個仆人非常善於製作燈燭,莊園裏沒有一盞新式燈燭不是他用心血布置的。雖然到處都有明亮的光線,還是難免個別地方仍舊黑沉沉的。

男爵夫人出於愛慕,也經過鄭重考慮,放棄了貴婦人的地位,自願同一個大莊園主和意誌堅定的農藝師結了婚。因為她初來鄉間,很不習慣,她那位明察秋毫的丈夫,征得鄰人的同意,又根據政府的規定,在鄉村的四周修築了好幾英裏長的平坦大路,鄰近莊園的交通沒有一處比這裏通暢。當然,進行這種值得稱讚的基本建沒的主要意圖,是讓這位女士隨時可以乘車外出,尤其在風光旖旎的季節裏可以到處遊覽。冬天,她願意跟他呆在家裏點燈,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丈夫去世以後,她精心照料女兒,忙的不亦樂乎。弟弟的經常看望使他感到慰藉,慣常的通明透亮也產生一種快感,也被她當做真正的安慰。

今天的燈光卻有點不同尋常,因為我們在一個房間裏看見了類似聖誕節的場麵,光彩奪目,好不引人注目。聰明伶俐的丫環要男仆把燈全都齊集一起點得更亮些,陳列開來,把準備給希拉麗亞做嫁妝的東西都擺出來。她的用意是乖巧的,不是在於把已經辦到的事物大肆吹噓,而是談論還缺什麼。所有必不可少的東西都已有了,包括最精致的衣料和最美的手工製品,可以說應有俱有。但阿娜奈特總是善於讓人們看出漏洞。陳列出來的各種漂亮的麻織品使人眼花繚亂,亞麻布、平紋細布以及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切細軟衣料種類繁多,賞心悅目,可是看不到彩色綢緞。當初采購時躊躇不決,因為流行的東西是瞬息萬變的,采購員總想采購最新款式,以後作為錦上添花,再行補辦好了。

她把東西觀賞一遍之後,很開心,便又進入平時那種豐富多彩的晚間娛樂活動。男爵夫人心裏清楚,一個妙齡女子,不管命運把她引向何處,當她露出幸福表情時,是什麼使她從心底裏感到愉快,使她的存在充滿意義。男爵夫人雖然處在這種農村環境中,卻善於開展多種多樣有教育意義的娛樂活動。所以,明察秋毫的希拉麗亞就對很多事情在行了,無論談什麼她都毫無拘束,她的舉止又總是與她的年齡相稱。描述她的成長過程,要費許多筆墨。總之,今天這個夜晚也是她有生以來的一個榜樣。時光在精神充實的朗讀中、在優美動聽的鋼琴樂曲中、在那悅耳動聽的歌聲中流逝,雖然和往常一樣使人又愉快,又有節製,符合規範,但意義卻更加重大。大家都想念一個可愛可敬的第三者,一切都是為了親切友好地接待他。不僅希拉麗亞一個人懷著將做新娘的甜蜜感覺,母親也以細膩的感覺從她那裏分享到一份快樂,連一向聰明能幹的阿娜奈特也陶醉在遙遠的希望之中,想像著那個外出的男友就要回來了,不久就會出現在她的麵前。這樣,三個各領風騷的女人的感情,便同周圍明亮的燈光、溫馨和愉快的環境,渾然融為一體了。

莊園門外傳來強烈的敲門聲和吆喝聲、門內外的人用威脅和催促語調的一問一答、莊園裏的燈籠火把,竟把她們溫馨的歌聲給打斷了。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喧鬧聲卻已平息,但並沒有平靜下來。樓梯上人聲嘈雜,男人們一麵爭吵一麵上樓。沒有經過任何通報,門就開了,女人們不由得大驚失色。弗拉維奧闖了進來,樣子十分可怕,蓬頭垢麵,頭發有的像刷子倒豎,有的卻被雨水弄得濕漉漉地下垂,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好像剛從荊棘和灌木林中鑽出來的;身上臟得要命,仿佛在泥潭或沼澤裏打過滾似的。

“我的父親呢,”他大聲嚷道,“我的父親在哪裏?”女人們站起身來,不知所措。老獵人,他早年的仆人和慈祥的保護人,緊跟著進來,這時便對他說道:“您父親不在這裏,您要冷靜點,仔細看好,這是姑媽,這是表妹!”“他既然不在這兒?那就讓我走,我去找他。讓他單獨聽聽我的意見,然後我要去死。我要離開這些燈光,離開這兒,它使我頭暈目眩,把我徹底毀滅。”

家庭醫生這時走進房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細細地診脈,幾個仆人膽顫心驚地站在四周。“怎麼能讓我踩在這些地毯上?我會把它玷汙,把它毀掉。我的不幸會在它上麵留下痕跡,我的苦命會把它牽連。”他朝門上撞去,人們趁勢把他攔了回來,送進一間遠處他父親常住的那個房間,那母女倆站著發愣,她們看到了俄瑞斯忒斯被複仇女神緊追不舍。盡管那是一宗藝術,卻是令人恐懼和討厭的現實,與燈燭通明、金碧輝煌的房間形成鮮明對照,它更令人害怕。女人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彼此都相信在對方眼睛裏看見了深刻在自己心中的恐懼形象。

還來不及多加考慮,男爵夫人就一個一個地派仆人去打聽他的消息。仆人打聽到的是一些使人放心的消息。人們把他的衣服脫掉烘幹,並很好地細心照料,他似醒似睡地聽任擺布,什麼情況也問不出來。

最後,兩位擔驚受怕的女人終於聽仆人說,醫生給他放了血,還使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鎮靜方法。他已經安靜下來,希望他能睡覺。

到了午夜,男爵夫人認為,要是弗拉維奧已經睡著了,不妨去看看他。醫生本來堅決反對,但後來卻也作了讓步。希拉麗亞跟隨母親一起進去。屋裏很暗,隻有一支蠟燭在綠色的燈罩下射出一抹半明不暗的光線,她們幾乎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什麼聲音。母親走近床邊,希拉麗亞迫不急待地拿起蠟台照了照睡在床上的人。他側身躺著,但一隻好看的耳朵,一側圓胖的蒼白的麵頰,從鬈發下露出來,顯得這樣的討人喜歡,一隻一動也不動的手和細長而剛中有柔的手指,卻把希拉麗亞的目光深深的吸引住了。希拉麗亞屏住呼吸,似乎聽到那青年的輕輕的呼吸聲,她把蠟燭移近他,她的冒失好像普賽克去擾亂頗有療效的安靜。醫生從她手中把蠟燭接去,給母女二人照著路,把她們送回自己的房裏。

這兩位有資格過問病人一切情況的好心人是怎樣度過她們的長夜的,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個秘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卻有顯著的不耐煩的樣子,沒完沒了地詢問,婉轉而迫切地表達了想看病人的要求。直到中午時分,醫生才同意她們探望一小會兒。

男爵夫人來到房裏,弗拉維奧忙把手遞過來。“原諒我,親愛的姑媽,請您忍耐一下吧,也許時間不會太長。”希拉麗亞走上前去,他也把右手伸給了她。“你好,親愛的妹妹!”這話不料卻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放她走,他倆相對而視,真是天生的一對。青年的一雙閃亮的黑眼睛,配上他那深色的蓬亂的鬈發,看來十分相稱,她卻鎮靜自若地站著,對於令人震驚的事件來說,心頭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妹妹”這個稱呼喚起了最親切的感情。男爵夫人問:“親愛的侄兒,你覺得怎麼樣?”

“還可以,不過他們對我太卑鄙了。”“怎麼?”“他們給我放了血,真是太殘酷了;他們把血拿走了,顯然太粗暴了。要知道,血不屬於我,是屬於她,隻屬於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好像有些異樣,含著熱淚把頭埋在枕裏。

母親發現希拉麗亞的麵部表情非常可怕,猶如一個可愛的孩子當麵把地獄門打開了一樣,使他第一次但又是最後一次看見這件令人心驚膽戰的怪物。她痛苦地迅速穿過大廳,走進最後的那個房間,一頭栽在沙發上,母親追過來問,她到底覺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希拉麗亞茫然地抬頭望著母親嚷道:“血!他的血是屬於她,隻屬於她!可是這個‘她’是不配的,可憐的人啊!不幸的人啊!”

說出這番話的同時,痛苦的眼淚不住地流,壓抑的心反倒輕鬆了些。

誰能把往事造成的局麵的秘密全部揭穿呢,把這第一次見麵使母女內心深處產生的不幸,吐露出來呢?對病人來說,這是極大的創傷,至少醫生是這麼認為的。醫生雖然經常來報告病情和安慰,但總覺得有義務禁止她們繼續接近他。在這一點上,她們都心甘情願的服從;女兒是不敢要求去做母親可能不允諾的事,所以,她們對這位明智的男人完全是惟命是從的。作為酬謝,他帶來了使人放心的消息,說弗拉維奧向他要了紙和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他寫的東西就放在床上自己的身邊。焦急不安的餘波未平,現在她們又產生了好奇心,這簡直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不久,醫生送來了一張小紙片,上麵的字跡雖然潦草,卻寫得活潑,瀟灑。其中幾行是:

可憐人的誕生,是一個奇跡,

麵對諸多奇跡,彷徨的人難以尋覓,

沒有光明,不知哪邊是門檻,

沒有道路,我的腳步將踏向何方?

如果見到了生機勃勃,光輝燦爛的天國,

我就會了解,什麼是黑夜、地獄和死亡。

這是一首高尚的詩歌,充分體現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它與音樂融為一體,可以醫治一切心靈的創傷。它先使傷口惡化,使膿血流出,然後在溶解的痛苦中消失。醫生深信不疑,這個年輕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康複;隻要他精神上的負荷的痛苦消除或緩和了,他就會精神愉快,身體健康了。希拉麗亞想和他一首曲子,便坐到鋼琴前,試圖把病人的這幾行詩配上旋律,卻沒有成功,她缺少痛苦深切體會。譜曲時,節奏和韻律與她的情思逐漸合拍,她用稍微明快的旋律和上那首詩,她抓緊時間,推敲出這段詩篇:

深受痛苦的彷徨的人誠然難以尋覓,

然而,你卻是為追求幸福來到世間;

振作起來邁出你穩健的步伐,

在光輝燦爛的天國你將得到深厚友誼;

你可看見你周圍的人們多麼誠實,

朝你歡樂激噴的是生命源泉。

作為世交的家庭醫生,承擔了信差的任務,當信到了以後,青年人心平氣和作了回答。希拉麗亞繼續平靜地過日子,大家漸漸地覺得雲消霧散,風和日麗,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也許天賜良機,我們將有幸向讀者報告了這次令人回味的治療過程。總之,在這樣你來我往的通信過程中,他們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一段日子。醫生考慮要不失時機地讓他們心平氣和地重新見麵。

男爵夫人在這個時期裏已經把那些舊時的信件收集起來,整理得整整齊齊。這項完全適應當前情況的活動,對激發精神起了特殊的作用。她回顧自己昔時的生活,沉重的痛苦已經都過去了,想到那些情景,頓時信心百倍。她回憶起她和馬卡利亞之間的那段美好關係和患難之交。那位無以倫比的偉大女性又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立即作出決定再找她談談。除了她,還能向誰訴說目前的心情,向誰吐露自己的憂鬱和希望呢?

在整理家務的時候,她發現了弟弟的一張半身畫像,不由得為少校父子的相像微笑著輕輕歎息一聲。這時,希拉麗亞愣愣地看著她,接過畫像看,也不禁對那父子酷似的相貌感到大為驚訝。

又過了些時候,弗拉維奧經過醫生的同意,在醫生的陪同下到飯廳來用早餐。第一眼見到弗拉維奧,母女倆心裏都有些害怕。往往在重要的甚至可怕的時刻,會發生一些令人高興的甚至令人發笑的事兒,這裏也幸運地發生了這樣的事。原來兒子穿的全是父親的衣服。因為他自己的衣服沒有一件能穿,大家隻好在少校的衣櫃裏替他找衣服暫時穿上,少校是為了打獵和家用的方便把那些衣服存放在姐姐家裏的。男爵夫人微微含笑,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希拉麗亞不知怎麼才好,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連忙便把臉轉過去,在這個時刻不想對年輕人說一句溫柔的話,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為了使這緊張的氣氛得到緩和,醫生把父子倆的身材作了一番比較,他說,父親高一點,所以上衣顯得較長;兒子身體較胖,所以上衣的肩顯得窄些。兩人的衣服都不合身,所以裝束看上去顯得有點奇形怪狀。

幸虧這小小的幾句插話,把難堪局麵打破了。當然,對希拉麗亞來說,父親年輕時的畫像和兒子朝氣蓬勃的形象一般無二,是可怕的,甚至使人苦惱的。

不過,下麵的情節想讓女人柔軟的手來描述,因為根據我們的文風寫隻能勾畫大致的輪廓。這裏有必要通過詩歌藝術的作用,側重地來談一談。

不能否認,我們的弗拉維奧是有一定才華的,但作者一定要在感情熾熱的基礎上,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所以,幾乎所有獻給那迷人女子的詩,都是感人至深而又值得稱讚的。特別是現在,在一個非常可愛的美女麵前熱情地朗誦這些詩,也一定能取得卓著的效果。

一個女人如果看到另一個女人被熱烈的眷愛時,總希望自己能充當一個知心人的角色,她會懷著一種神秘的、不知所以的感覺,看到自己悄悄地被推上受萬人尊敬的位置,不一定是不愉快的事。談話越來越有意義。癡情的年輕人喜歡互贈詩歌,盡管機會不多,他的一部分詩可以得到他的美人的回答,內容正是夢寐以求的,但幾乎不能親耳從她美麗的小嘴裏聽到的。有時也與希拉麗亞一起讀詩,因為詩作是他們之中一個人的手筆,雙方為了同聲朗讀不得不把小冊子拿在各自的手裏,所以他們並排坐著,彼此越靠越近,手和手相碰,膝頭彎起來,悄悄地碰在一起了。

有了這種美妙不可言的關係,他們產生了情投意合的感情,弗拉維奧在這種情況下掩飾不住內心的痛苦。他盼望父親能早日到來,對大家說,最重要的事情隻能對父親說。其實,他隻要反複推敲,這個秘密是不難猜出來的。很明顯,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要求給最後的答複時,那個迷人女子斷然回絕了這個不幸的人,從而使他一直很有把握的希望被拋棄、毀滅。這樣的場麵,我們是不敢描寫的,我缺乏年輕人的激情,很擔心害怕。總之,他難以克製自己,也沒有請假,就匆匆忙忙離開部隊駐地,不分晝夜,不管狂風暴雨,懷著絕望的心情來到姑媽的莊園尋找自己的父親,我們在前麵已經目睹了他到達時的情景。現在他清醒過來了,便考慮起這一步的結果。父親是他惟一可以依靠的親人,父親出去一直都沒有回來,他既控製不住自己,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當他收到部隊上校寄來的一封來信時,他心驚肉跳,惶恐不安,躇躊了一陣後,才驚慌失措地揭開信上那熟悉的火漆封印。然而,上校向他表示了非常友好的問候,通知他假期還可以延長一個月。

對於這種恩惠,似乎是無法解釋的,可這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這塊石頭比起被拒絕的愛情還要沉重。他深受感觸,能在可愛的親人那裏找到可靠的避難所,真是幸福之至。他可以享受到留在希拉麗亞身邊的愉快了。令人憂慮的事件發生不久,他那喜愛交際的特點重又恢複如故,由於有這些特點,不論是那個美麗的寡婦,還是她周圍的人,都感覺少不了他。隻是因為過分勉強地追求那美麗的寡婦,這些特點才銷聲匿跡了。

他的情緒好轉起來,他就可以耐心等待父親回來了。這時發生了一次自然災害,使他們的生活活躍起來了。日以繼日的暴雨把他們禁錮在公館裏,河水猛漲,堤壩決了口,公館下麵的地帶猶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泊,座落在高崗上的那些村鎮、築有圍牆的莊園、大大小小的農舍,然而看上去,都像浮出水麵的小島似的。

在這種罕見的但還可以想像得到的情況下,大家很好地組織起來。主人一聲令下,仆人們便分頭行動。起初是進行廣泛的搶救,然後又烤了麵包,宰了幾頭公牛。漁船往返穿梭於廣闊的水域,隻要哪兒需要支援和照顧,大家就全力以赴。一切都非常順利,受災的人懷著喜悅和感激的心情接受友好的饋贈。人們隻對一個負責發放物資的鄉長表示很不信任,弗拉維奧欣然接受這個任務,駛著裝滿食品的船隻迅速平安地到達了那裏。他工作很好,事情辦得很出色。接著,我們的這個青年去辦理臨行時希拉麗亞委托他辦的事。正在這不幸的日子裏,希拉麗亞特別關心的一位婦人分娩了。弗拉維奧好不容易找到這位產婦,帶著這位產婦的深情和眾人的感激之意返回。他還帶回了各種各樣的見聞。沒有一個人死亡,到處都談論這次了不起的救援工作,談論許多罕見的、滑稽的、甚至令人好笑的事件;尤其那些化險為夷的事件更是被描繪得有生有色。希拉麗亞突然覺得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要馬上去看望那位產婦,給她送點東西,在她旁邊愉快地消磨時光。

善良的母親多次勸阻,但希拉麗亞冒險的熱情到最後取得了勝利。我們對情況作了一些了解,難免在這次航行中發生過一些令人憂慮的事件:擱淺、翻船、美人死裏逃生,青年舍身營救,無形的線把他們之間的鬆軟紐帶拉緊了。不過,有關這一切我們也不用說了。行船非常順利,看望了那個產婦,禮品也送給了她。醫生陪同而來,起了很好的作用,偶爾也出點小小的故障。遇到緊急情況時,阻止了船隻的繼續航行,後來都覺得好笑,因為大家看到了那些驚恐萬狀的狼狽相和嚇破了膽時的表情。然而,在這次航程中,彼此信任的程度增加,互相照顧和同舟共濟的傳統得到了發揚。隻有一點令人越來越擔憂,那就是親戚關係加相互愛慕可能導致過分親近並永結良緣。

他們在愉快的氣氛中邁步前進到戀愛的大道上。天氣已經放晴,隨著季節的變化,嚴冬又要來臨了,洪水沒有退完就結了冰。這時,大地的麵貌突然變了樣。凡是被洪水分開的地段,現在都被冰凍連結在一起。於是,一種絕妙的工具充當了理想的交往手段,這種工具隻有在北方才有的,它把短暫的初冬裝點得無比壯麗,把欣欣向榮的新生活帶到千裏冰封的土地上。儲藏室的門打開了,人人都爭著尋找有自己標記的冰鞋,盡管帶有幾分危險,但還爭取第一個踏上光滑如鏡的冰麵。在客人中,有不少久經鍛煉、動作輕巧的溜冰愛好者。這樣的娛樂幾乎每年在鄰近的湖麵或者在相連的運河上活動。今年,卻在廣闊無垠的冰麵上盡情滑行。

弗拉維奧覺得身體日見痊愈,希拉麗亞從小就受舅父的教誨,在剛剛凍結起來的冰麵上身輕如燕,倆人一天比一天快活,一會待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一會兒兩下走散,一會兒又聚做一堆。平時,分手是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而現在隻不過是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因為分手是為了轉瞬間的重新聚合。

然而在享受歡樂的同時,生活也是人們關心的大事。到現在為止,還有幾個村落沒有得到急需物品。於是,套上了壯實牲口的雪橇迅速的往來行駛,把急需物資和農副產品從遠離臨時大道的偏遠地帶迅速地運到附近小城鎮最近的市集,然後又把各式各樣的商品運回來,這樣一來,有些地方本來對某種東西感到奇缺或緊張,這下卻得到了解決。能做到這一切,是因為有了讓機智勇敢的人們大顯身手的光滑路麵。

這年輕的一對在尋求歡樂和滿足的同時,並沒有忘記關心他人。他們探望了那位產婦,給她送去了各類必需的物品,還一一登門看望了一些人。對老人,他們精心照料;對教士,他們按照習慣作了虔誠的談話,從而發覺了教士的崇高品質。較小的地主多年前就大膽地把莊園建在容易受災的低窪地上,但築了堅固的堤壩保護,整個莊園安然無恙。經曆了無數次擔驚受怕之後,他們得以生存,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們又看到每座莊園、每所房屋、每個家庭、每一個人,他們都有自己的經曆,他們都認為自己在別人的心目中都成了重要人物,因此往往不顧一切隨便打斷別人的話。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非常匆忙。因為,冰雪可能突然融化,愉快交往的整個的團體也就可能受到極大的幹擾,既威脅了主人,又驅走了客人。

如果說白天大家保持緊張情緒,興致勃勃;那麼晚上人們就會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度過舒適無比的時光,因為滑冰的樂趣要比其他體育運動的樂趣大得多,使勁不出汗,經久不勞累。全身關節更加靈活了,力氣雖然淌耗殆盡,卻又仿佛有新的力氣產生。沉浸在這夜晚的寧靜之中,使人心曠神怡和陶醉。

這一天,我們這對年輕人在這光滑的冰麵上再也不舍得離開了。他們每次朝著燈火通明、吵吵鬧鬧的公館滑行時,就掉頭轉滑向更遙遠的去處。他們怕迷路失散,所以不敢分開滑行。為了確保安全,他們一直手牽著手。但最甜蜜的還是把手緊緊地勾在對方的肩膀上,不自覺地用纖細的手指玩弄對方的發卷。

一輪滿月升起在星光閃爍的天空,使周圍形成了一種變幻莫測的景象。他們彼此看得非常清楚,像平常那樣在對方的黑眼珠裏尋找答案。但他們所獲得的答案又不同於平常的答案。從他們眼睛深處好像射出一道光芒,暗示此處無聲勝有聲,都感到進入了心醉神迷的快樂之中了。

溝渠邊挺拔的白柳和赤楊、山崗上低矮的灌木樹叢、閃爍的繁星、上升的冷氣,對於這一切,他們一點都沒有覺得。他們走在月光映照在冰麵上所形成的長長的反光帶上,向著星星的倒影滑行。他們突然抬頭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來回晃動,好像是在跟蹤他自己的影子。那人本身是黑的,處在光環的包圍之中,對直向他們滑過來。他們下意識的掉轉身去。不論碰到什麼人,對他們來說是不願意的。他們一直都在躲避滑過來的人影,那人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們,一個勁地沿著他們所滑行的直路奔向公館而去。但那人突然改變了方向,圍著驚恐萬狀的這對年輕人轉圈。這對年輕人機警地轉向影子一邊。那人在月光中朝他們滑來,眨眼間站在他們的跟前。距離那麼近,如果再認不出那就是父親的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了。

希拉麗亞心慌意亂,冷不防地停住腳步,連身子也失去了平衡,不由得跌倒在冰麵上。弗拉維奧連忙單腿跪下,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裏。她捂住自己的臉,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去找一個雪橇來,下邊恰好有一個人經過,但願她沒傷著身子,等一下我在這三棵大赤楊樹下找你們!”父親說完就向遠處滑去。希拉麗亞在年輕人的攙扶下,勉強地支撐著站起來。“咱們逃了吧!”她失聲說道,“這個人真叫我受不了。”說著她飛快地朝與公館相反的方向滑去,弗拉維奧花了好大的勁兒緊追她,好言相勸。

月夜冰麵上的這三個迷路人的內心世界,簡直是難以詳細描述的。總之,直到深夜他們才回到公館。這對年輕人是分頭進來的,不敢互相接近;父親則是帶著空雪橇回來的,他曾駕著這個雪橇在廣闊的田野上空跑了一陣,準備助一臂之力,沒想到他們已經回來了。樂聲悠揚,舞會早已開始,希拉麗亞借口摔得太重渾身疼痛,躲進了自己的房中。弗拉維奧也願意把領舞和指揮的任務讓給另外幾個青年人,實際上他們在他沒來時早就取而代之。少校也沒有露麵,他發現自己的房間好像有人住過,盡管這也不出所料,但仍不免大為驚訝;因為他的衣服、襯衫和用具都不像他平常那樣放得整齊。女主人盡職守責,好不容易把所有客人妥善安排以後,騰出時間向弟弟解釋。解釋很快做完了,但要從驚訝中清醒過來,諒解突變,消除疑慮,那畢竟還需要時間。至於要徹底地解開症結,從而思想得到解脫,也都不是馬上就能做得到的。

我們的讀者會相信,從這裏開始,我們的故事再也不能單純用描述手法,而隻能采取剖析和觀察的態度,因為我們打算深入地觀察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把他們的心理狀態展現出來。我們首先要談的是,少校從我們的目光中消失以後,他把全部時間都放在家庭事務的處理上,事情雖然簡單,進展也很順利,但在某些個別問題上也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阻力。要把紊亂不堪的局麵改革一新,要從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來,那談何容易。他要到不同的地點找不同的人進行業務上的聯係,行蹤總是定不下來,所以姐姐的信到他手裏時,總是過了很長時間,而且毫無次序。他首先得知兒子精神錯亂和身罹疾病,接著聽說兒子獲得了一個叫人困惑不解的假期。而希拉麗亞在愛情上的突變,信中卻避而不談。其實作為姐姐,她怎麼能告訴他這個情況呢?

他聽到洪水泛濫的消息後,便日夜兼程,匆匆趕來,但也是在天寒地凍以後才到達冰凍區附近。他購置了冰鞋,讓仆人和馬繞道回公館,自己抄近路速滑而來。

遠處望見窗口有燈光,明月把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晝,他看到了令人不快的燈光,不禁令人心急如焚。內在的信念轉變為外在的現實,總要經過陣痛,相聚則愛,分離則疏,這兩種不同的因果關係,怎麼會獲得同等權利?原來,分離造成心理上的鴻溝,使人心碎。幻覺在浮現的時間裏,也會激起人們堅定的信念。隻有硬漢子精神,能在認識謬誤的過程中日益高尚,日益堅強。這種新認識是自我提高的,使他更上一層樓;而舊的認識則層層障礙,隻有一步一步向新認識靠攏,才能勇氣百倍地闊步前進。

處在這種時刻的人遇到的困難,是層出不窮的;人靠自身力量發現自己聰明才智的途徑,也是層出不窮的。即使力量還不夠的話,人也知道在人力範圍之外去尋找力量。

然而僥幸的是少校已經意識到,對這類事變有了心理準備,而不會被自己的喜好所左右。他與美容侍從分別以後,對於外表的修飾也停止了要求,而是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當他身體不舒適時,他體會到從先頭的情人轉化為懦弱的公公時,心裏確實不快。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這個角色一直壓在他的心頭。他關心的首先是希拉麗亞的乃至全家的命運,然後才是愛情、眷戀和彼此接近的願望。他想把希拉麗亞抱在懷裏時,就覺得她的幸福,應該是真心實意為她創造幸福,其次才是對她身子占有的那份樂趣。他確實想享受她的純真感情,但那一定是她對他海誓山盟的一往情深。他不堪回首地想起了她出乎意外地表示要把自己的終身要許托給他的那個時刻。

而此時,在星月寧靜的夜晚,他親眼看到一對如膠似膝的青年男女,情人跌倒在青年的懷中,兩人都不理睬他的熱情幫助,不在他約定的地方等他歸來,而是在這茫茫夜色中逃之夭夭,使他茫然不知所措。哪個有同感的人不會產生沮喪的情緒?

這個上下和睦,而且有希望更加和睦的家庭,突然變得意見分歧,雞犬不寧。希拉麗亞不出房門一步,少校鼓起勇氣從兒子口中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了解清楚。禍事的根源還是那個美麗孀婦的賣弄風情。她為了不把她熱戀的崇拜者弗拉維奧不輕易讓給另一個鐘情於他的可愛少女,假情假意向他表示出超常的好感。他受不了挑動,壯著膽子,試圖用非分手段達到目的,從而引起了糾葛,出現了無可挽回的決定性破裂。

父親非常和善:對於孩子的錯誤行徑,所造成的令人可悲後果時,感到心痛並設法補救,對他們的處理比較寬容,采取原諒態度並既往不咎。經過短時間的考慮商議,弗拉維奧代替父親到剛接管的田莊去料理一些事務,一直到假期結束,然後回到部隊,此時他的團已經轉移到其他地方了。

少校花了好幾天時間整理他外出期間由姐姐代為收下的信件和包裹,他發現在這些郵件中有一封是那位精通美容術、保養得很好的演員朋友的來信。朋友說,辭別少校回到他身邊的那個美容侍從,通過他了解到了少校的情況和結婚的打算。在這件事情即將辦理之前,他心平氣和地給少校分析了種種不妥的地方。他處理這類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認為,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來說,最有效的美容品是撇棄對一切女人的糾纏和享受尊嚴的舒適的自由生活。少校麵帶微笑地把這封信給姐姐看,雖然有些訕笑的意味,但相當嚴肅地指出了內容的重要性。他不禁想起了一首詩,韻律我已經忘卻,內容很好,比喻形象生動,用詞造句高雅:

“遲遲不落的月亮,在夜間青春勃發,但在初升太陽麵前卻又顯得如此蒼白;老年人的愛情,在朝氣蓬勃的青年麵前,簡直不值一提;鬆樹在冬天青春勃發,挺拔有力,但到了春光明媚的時節,與青翠欲滴的樺樹相比,卻顯得枝老株黃。”

我們不想把哲學家和詩人當作主宰一切的救世主。一件小事往往會造成極其重大的後果,對於猶豫不定的主張,往往要采取當機立斷的態度。天平不是傾向這一邊,就是傾向那一邊。少校不久前掉了一顆門牙,惟恐再掉第二個。他沒有打算鑲假牙,但帶著這個缺陷去追求年輕的少女,是丟麵子的,特別是現在他和她同住一個屋簷。遲一點或早一點,影響都不會有問題,可恰恰在這關鍵時刻,任何一個強壯的男人都會覺得倒黴。他仿佛覺得自己這座有機建築物的基石被抽走了,其他拱門就會相繼倒塌似的。

這樣考慮之後,少校很快與姐姐直截了當地討論了這件看來糟糕透頂的事情。他倆必須承認:這件事本來是應該采用迂回曲折的辦法處理,來達到他們的目的,可是一些偶然事件、外界因素、孩子們涉世不深的錯誤,意外地使目標遠離。他們覺得最自然不過的是堅決地促成這兩個孩子的結合,以父母的身份,為了他們的孩子誠實可靠的態度,來提供父母應有的關心,創造一切條件。與弟弟取得一致意見後,男爵夫人來到希拉麗亞的房間。希拉麗亞正坐在鋼琴旁邊,邊彈邊唱,用快活的眼神熱情的鞠了鞠躬,表示邀請剛進來並向她打招呼的人聽她演奏。

那是一支歡樂而寧靜的歌,表達女歌手百無聊賴的情緒。唱完後,便站起來,沒等持重的老人開口,她就先說話了:“最親愛的母親,我們對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已經很久沒有談論了,這真太好了,謝謝您始終沒有撥動那根弦。如果您願意的話,現在正是作出解釋的時候。您看怎麼樣?”

男爵夫人發現自己的女兒竟有這樣安詳和溫柔的情操,感到無比喜悅,便坦率地敘述了弟弟昔日的情況、人品和功績。並理智的進行了剖析:這是惟一值得一個年輕姑娘親近和傾心的男人。這種傾心並不是指孩子式的敬畏和信賴,而是一種孕育著愛情,甚至是熱戀的情感。希拉麗亞注意地聽著,並以肯定的表情和姿態表示她完全讚同母親的話。當母親把話題轉到侄兒身上時,女兒長長的睫毛低低垂了下來。母親找不出同樣有說服力的論據來讚頌年輕人,便轉變話題,說父子兩個各有千秋,說青春賦予兒子以優勢,說他完全可以當選為合法的終身伴侶,在必要的時候就是父親的完美化身。在這個問題上希拉麗亞好像也有同感,那略帶嚴肅的目光和低垂的眼簾中流露出一種當時極為自然的某種內在活動。隨後,話題轉向幸福美滿但需要承擔義務的外部環境。已完成的財產分配,目前相當可觀的收入,從廣闊的發展前景看,所有這一切都實實在在地展現在希拉麗亞眼前,直到最後,連希拉麗亞也回憶起早年跟她一起長大的表兄,雖然是說著玩的,但卻是有婚約的。根據過去許下的諾言,母親最後決定:現在,在取得她和她舅父同意的情況下,兩個年輕人立即舉行婚禮。

希拉麗亞靜靜地看著母親,她說她現在還不能推斷出這個結論的正確性,她嫵媚動人地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任何一顆溫柔的心這時都會產生同樣的情感,我們當然就不需用千言萬語來表達這種情感了。

有理智的人一旦省悟,就能排除重重困難,從而達到自己種種目的。他們的論據既很清楚又有條理。但是如果隻顧自己幸福的人突然發表完全不同的意見,並由於藏在內心深處的原因不同意做值得做的事情,有理智的人也會感到驚訝,感到非常煩悶。

母女各有各自的見解,誰也說服不了誰。理智滲透不了感情,感情也無法迎合必然。談話變得非常熱烈,理性的觸角碰到了受過創傷的心,這顆心再也不能平靜,便慷慨激昂地道出了真情。最後,姑娘振振有詞據理力爭,說這種結合是不合理的,甚至是犯罪的。母親被她的傲氣和尊嚴感到束手無策。

男爵夫人心亂如麻地回到弟弟那裏去的。回想一下,讀者可以想像得出,當然並不見得完全會領會到,少校聽到希拉麗亞斷然拒絕兒子的態度後,心裏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在姐姐麵前說不抱希望,卻麵帶欣慰的表情,覺得自己的羞愧已經解除,那件使他名譽掃地的極其微妙的事而今已平息下來。在姐姐麵前,他暫時把這種充滿痛苦的喜悅心情掩飾起來,說了在當時情況下恰如其分的話:絕不能操之過急,應該讓孩子有充分的時間考慮,讓她心甘情願地走上現在擺在麵前的這條路。

我們對讀者絕不能有所奢望,要求他們終止對這種感人肺腑的內心世界的觀察,而轉向繁雜的外部世界。男爵夫人索性不管女兒,一會兒彈琴唱歌,一會兒刺繡繪畫,舒舒服服地度日。希拉麗亞有時自己讀書,有時給母親朗讀。少校則趁春回大地的時節忙著整裏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務。兒子這位未來的富裕地主,把自己視為希拉麗亞幸福的丈夫,不過在今天他卻感到,自己應在未來戰爭中立功受勳。在這目前相安無事的時候,人們認為完全可以事先料到,這個奇跡,不久就要出現了。

遺憾的是在這外表的平靜中卻顯得並不安寧。男爵夫人天天等待女兒回心轉意,但毫無結果。希拉麗亞謙虛,聰明,但在關鍵問題上寸步不讓,她以堅決的口氣讓人家知道,她的信念是矢誌不移的。她心中隻有一個人,隻陪伴這個人,否則誰也不要。少校內心感到矛盾,如果希拉麗亞真的決定嫁給他的兒子,那麼他會抱恨終生;然而如果希拉麗亞決定嫁給他的話,那麼他肯定會拒絕她的以身相許。

我們很同情這位心地善良的男人,現在,憂慮和痛苦猶如浮動不息的彌漫大霧,時而變作背景,使那迫在眉睫的現實和各種事實都展現出來,時而又跑到了前麵,把所有的一切都掩蓋起來。

這種動蕩不停的景狀在他的精神世界裏運動著。如果說白天,他可以忙碌敏捷而有成效的從事實際工作,但夜間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形成的或仍在演變的討厭的事就形成一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圈子,在他心中翻滾折騰。這個周而複始的、不可驅逐的東西一直徘徊在他的腦海中,把他帶入了一種幾乎可以稱作絕望的境地,一向被認為可以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最可靠的藥物保證,現在幾乎起不了任何鎮靜作用,更談不上令人滿意了。

正在進退兩難之時,我們的朋友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請他立即到附近小鎮的郵局去會見一位行程匆匆的過客。他在處理紛繁事務中習慣於應付類似這樣的情況,沒有耽擱一點時間就赴約了。他總覺得這陌生、潦草的字跡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像往時一樣沉著冷靜地來到那個約定的地點,不料在一間他所熟悉的農舍式的堂屋裏,那美麗的孀婦向他迎麵而來。她比他離開時更楚楚動人。也許是我們的想像力很差,無法牢記她出眾的美貌,也許真的是由於衝動才賦予她更多的魅力。總之,需要加倍鎮定,用通常慣性的禮貌來掩藏自己的驚詫和不安的神色。他很客氣而冷淡地向她打了招呼。

“不用客氣,親愛的,”她不禁說道,“我真不該把您請到這種粉刷的而又十分簡陋的房子裏來的,這麼不堪入目的設施不適合進行客氣的談話。我是來解除我心中的重負的。所以我說,我承認,我給您的家庭帶來了許多不幸。”少校聽了,驚訝地倒退了一步。“我全都知道了,”她繼續說道,“我們彼此不用再多解釋;您和希拉麗亞,希拉麗亞和弗拉維奧,還有您的心地善良的姐姐,我對你們大家表示歉意。”她好像說不下去,那極其美麗的睫毛擋不住滾滾下落的淚水,臉頰漲得緋紅,此時她的容貌比任何時候都美。高貴的男人站在她麵前,顯得心慌意亂,一種不可名狀的柔情貫穿他的全身。“我們坐吧,”煞是可愛的人兒邊擦眼淚邊說,“請您原諒我,請您可憐我,您瞧,我真該受到懲罰。”說著她又把刺繡手帕按在自己的眼睛上,來掩飾她痛哭流涕的樣子。

“請您把話說清楚,我尊貴的夫人。”他急切地說。“不要說什麼尊貴!”她微笑著回答說,“就把我稱作您朋友好了,您不是從來沒有忠實的女友嗎?我的朋友,我全都知道了,對您家中的全部狀況,對各種思慮和煩惱,我都一清二楚了。”“是誰把情況告訴您這麼詳細?”“我自己了解的。說起那個人你們也不會感到陌生的。”她把幾封展開的信遞給他看。“這是我姐姐的筆跡!竟有這麼多封信,從這歪歪斜斜的字看得出來。您一直跟她保持聯係嗎?”“直接倒沒有;間接聯係已經有些時候了。這兒就是收信人的地址,給……”“又一個謎,是寫給馬卡利亞這個最能保持沉默的婦人的。”“她也是一切受壓抑的靈魂所信賴的女人和專門聽取所有苦難人仟悔的女人,是專門聽取所有失魂落魄、想找出路又不知出路何在的所有人的懺悔。”“我的上帝呀!”他大聲說,“竟給我找來這麼一位媒介者。我想過,我自己去求她是不合適的;我的姐姐為我做到了這一點,我得忠心的祝福她。她的某些事跡我是知道的:這位卓越的好手裏拿著一麵倫理魔鏡,從不幸者混亂的外部形態看到他純樸無邪的內在美,從而突然對自己感到滿意,並孜孜以求獲得另外一種新的生活。”

“她這與人為善的行為也為了我。”美人兒接著說。此時,我們的朋友雖還不清楚,但已有種果斷的感覺,肯定這位內向而奇特的女人已經變成一個既能接受別人善意,也能對別人懷善意的人了。“過去我並非不幸,而是感到不安,”她繼續說,“我是不屬於我自己的,這就是說,歸根到底,我是沒有幸福而言的。我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了。按照自己原來的意願我回到了鏡子麵前,我始終覺得打扮的目的是為了參加化裝舞會。但自從她把我推到她那麵鏡子前,自從知道人也可以培養自己的內在美時,我才覺得我真的變美了。”她含著眼淚微笑地說,我們必須得承認,她不僅可愛,而且令人尊敬,永遠值得人們信賴。

“怎麼樣我的朋友,我們簡單地說吧:信件都在這裏,你不妨讀讀這些信,反複地讀,再仔細想想,您至少要花一個小時,或者更多時間;然後三言兩語地對我倆的事情作個決定吧。”

說著她離開了他,到花園漫步去了。他拆開男爵夫人給馬卡利亞的來往信件,它的內容我們做個概括地敘述一下。男爵夫人抱怨美麗的孀婦,從信中看出,這是一個女人經過對另一個女人的觀察,然後作出尖銳的批評。當然,談的隻是她的談吐和外表,至於她的內在素質,並沒有提及。

關於這方麵,馬卡利亞在回信中隻作了些婉轉的評論,她認為對於這樣一個女人,必須要通過內在的素質加以描繪。外表是偶然的產物,是無可指摘的,至少還可以諒解。接著,男爵夫人又報告了有關侄兒的失意和癲狂,有關兩個年輕人日益成熟的戀愛,有關父親的到來和希拉麗亞的斷然拒絕等等。在以後的複信中,關於這些問題馬卡利亞恰如其分的解答,她的解答裏充滿一種堅定的信念,認為結果必然是人類倫理上的修正。最後她把所有的信件全都轉寄給這位美麗的女人。現在,這位美人天使般美好的心靈慢慢地顯示出來,而她的外貌也開始變得華貴完美。整個故事以馬卡利亞的一封解答信得以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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