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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汴京夢華

桑哥執政後,為減少運輸成本,積極尋求南糧北調的運輸路線。朱清、張瑄主動上書,建議海運,被朝廷采納。朱、張二人遂移居太倉,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自劉家港運糧四萬石至京師,正式開創了元代海漕。之後,運糧數逐年增加,一度高達三百多萬石。因為海運的開發,太倉發展成為東南沿海大港,號稱『六國碼頭』,盛極一時,富庶繁華不亞於泉州,朱清和張瑄也因功被拔擢為都漕運萬戶。

霜水明秋,霞天送晚,畫出江南江北。

滿目山圍故國,三閣餘香,六朝陳跡。

有庭花遺譜,弄哀音、令人嗟惜。

想當時、天子無愁,自古佳人難得。

惆悵龍沉宮井,石上啼痕,猶點胭脂紅濕。

去去天荒地老,流水無情,落花狼藉。

恨青溪留在,渺重城、煙波空碧。

對西風、誰與招魂,夢裏行雲消息。

——白樸《奪錦標·霞水明秋》

江浙行省官員馬致遠稱待罪在家的僧官楊璉真迦將會出席聚遠樓宴會,令黃公望大吃了一驚。

桑哥被逮以及清算楊璉真迦,是舉國關注的大案。而今桑哥人在大都監獄,已然在審訊中服罪,翻身無望,世人遂將目光投向僧官楊璉真迦。

黃公望在浙西廉訪使徐琰麾下任職已有兩年,也不算初出茅廬,自問對時局判斷素來準確,滿心以為這次楊璉真迦一定難逃此劫:即便皇帝不在意楊氏罪行——畢竟楊璉真迦是藏傳佛教[1]重要傳人,取得藏地支持,能令忽必烈在與西北諸王對仗中取得一定優勢——但為了拿到楊氏私財充作軍費,也會痛下殺手,就跟當年對付阿裏海牙一樣。

甚至黃公望的上司浙西廉訪使徐琰及楊璉真迦心腹也是這樣認為,楊氏鐵杆黨羽僧人允澤畏罪潛逃便是明證,卻不想到了最後關頭,朝廷又變了卦。黃公望一時瞠目結舌,不明所以,適才因登樓望遠而滋生的豪氣,盡數被失望替代。

倪昭奎又指了指聚遠樓,遲疑著道:“會不會……”

黃公望這才會意過來:宴會地點是上頭指派,或許上頭選中聚遠樓時,便知曉皇帝已經決意赦免楊璉真迦,所以才不避嫌疑,毫無顧忌。這般說來,諸多江南士民期盼的楊璉真迦倒台的那一刻,竟是始終不能到來了。

黃公望有些發蒙,怔怔地望向馬致遠。馬致遠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那是一聲發自心底的歎息,夾雜著世間諸多複雜情感,有一些無可奈何,也有一些灰心喪氣。

倪昭奎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馬致遠隨即沉聲吟道:“故宮思見舊冬青,一塔如山塞涕零。領訪魚影香骨案,更從何處哭哭靈。”

這是宋遺民所作吟誦楊璉真迦盜掘宋陵一事的《雜事詩》[2]。“冬青”指會稽義士唐玨手植冬青樹。“一塔”指楊璉真迦在臨安南宋舊宮中所修白塔。“魚影”“香骨案”均為楊璉真迦盜自宋陵的稀世之珍。

說到底,馬致遠跟宋朝並無太大幹係——其祖上早在宋室南渡後便已成為金朝子民。即便在更早的北宋,因為五代時期燕雲十六州的割讓,馬氏也是契丹遼國人,並非宋人,但一句“故宮”,顯然是以祖上仍為中原人而自居,且對楊璉真迦的倒行逆施極為不滿了。

三人一時相對無語,正各有所思時,忽有大隊蒙古軍士湧將進來,卻是闊闊真公主的侍衛長斡朵思不花率著侍衛先到了。[3]

黃公望定了定神,急忙迎上前去。斡朵思不花先道:“闊闊真公主已經從行館動身出發,聚遠樓這邊可有準備好?”

黃公望忙道:“一切均安排妥當,隻待公主大駕光臨。”

斡朵思不花問道:“戲班到了嗎?”

黃公望道:“珠簾秀戲班早已經到了。不過按照慣例,沒有官職者,得等主賓先入樓,所以他們目下正候在北邊的宗陽宮中。”

斡朵思不花點了點頭,又問道:“佩娘人呢?闊闊真公主對飲食有自己的要求,她不是先行過來這邊做準備了嗎?”

忽有人接口道:“我人在這裏。”一名四旬婦人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正是闊闊真公主心腹女官汪小佩。

斡朵思不花忙招手將汪小佩叫到一旁,低聲告道:“我適才在橋邊看到了一位熟人,是乃顏舊部安心。我雖然很是意外,但還是下了馬,走過去跟他打招呼。結果安心一認出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不無憂慮地道:“聚遠樓附近混雜有不少蒙古人,雖然服飾打扮與漢人無異,但舉手投足一看就知道是蒙古人,應當就是之前皇帝陛下安置在江浙的乃顏舊部。”

汪小佩皺緊眉頭,問道:“侍衛長懷疑安心這些人想對闊闊真公主不利嗎?”

斡朵思不花點了點頭,道:“聽說乃顏被俘虜後,曾向皇帝陛下苦苦求饒,還提及當年塔察兒大王支持當今皇帝陛下坐上大汗之位一事,但仍然被以酷刑處死,其部屬因而懷恨在心,也在情在理。”

斡朵思不花是卜魯罕部人,該部落在蒙古族人中地位很高,承認大元的宗主權及統治權,但仍相對獨立。而斡朵思不花隻是闊闊真公主的私人護衛,並不在朝為官,因而不似一般大元大臣,對皇帝忽必烈極盡卑躬屈膝之能事,其言外之意,似對忽必烈殺俘頗不以為然。

斡朵思不花見汪小佩躊躇不語,續道:“闊闊真公主是未來的伊兒汗國王後,如果公主在杭州出事,伊兒汗國必然對大元不滿,乃顏舊部,甚至西北海都大王等,不是可以趁機漁翁得利嗎?”

頓了頓,又道:“不過甘麻剌大王是當今皇帝長孫,極可能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身份尊貴,安心那些人有心作亂的話,也有可能是針對他。”

汪小佩是果決之人,微一沉吟,即叫過黃公望,說了斡朵思不花的發現及顧慮。

黃公望忙道:“不錯,叛王乃顏舊部是有不少被安置在江浙行省。不過聚遠樓不比別處,這裏戒備森嚴,尋常人難以進來。因為闊闊真公主及梁王殿下[4]駕臨,又特意請杭州路達魯花赤[5]調兵,增加了防衛,閑雜人等絕對不可能混進來滋事。”

斡朵思不花是蒙古卜魯罕部最著名的勇士,生性警覺,驀然有所感覺,仰起頭來,喝問道:“誰在上麵?”

黃公望聞聲急忙抬頭,卻隻見一條人影從樓頂縮了回去。他先是一怔,隨即會意過來,忙告道:“那是江西行省貫平章的小公子。貫平章人到了,又出去辦事了,隻留下了貫公子一個人在這裏。”

斡朵思不花轉過頭來,愕然道:“貫平章的小公子,那不是佩娘的小侄子嗎?”

汪小佩點了點頭,應道:“我上去看看。”

她人剛進樓,便有蒙古侍衛急奔而來,朝斡朵思不花行了一禮,稟報道:“出事了,闊闊真公主一出行館,便遭遇了刺客。”

斡朵思不花大驚失色,急問道:“闊闊真公主受傷了嗎?”

侍衛道:“公主沒事。刺客下手的對象不是闊闊真公主,而是楊暗普。不過他人沒大礙,刺客失了準頭,隻射中了他的肩頭。”

斡朵思不花舒了一口氣,又皺眉問道:“楊暗普是誰?”

侍衛道:“永福大師楊璉真迦之子。今日一早,楊暗普便來到行館外,等著見闊闊真公主一麵。說是感謝公主出麵救了他父親,還說他父親心腹僧人允澤不是畏罪潛逃,而是遭人暗害。”

斡朵思不花顯然不知原委,露出了濃重的惑色,隻問道:“刺客可有抓獲?”

侍衛道:“行館一帶,圍觀的人很多,刺客混在人群中,沒有人看到他的麵貌身形,隻知道箭矢是從街對麵射過來的。”

斡朵思不花道:“那闊闊真公主……”

侍衛忙道:“甘麻剌大王已經聞訊趕到,說會跟闊闊真公主一道過來。甘麻剌大王扈從極多,有他在闊闊真公主身邊,刺客絕無下手機會。”

斡朵思不花這才放了心。他二人說的是蒙古語,也不避諱旁人在場。黃公望和倪昭奎既為廉訪司書吏,平日要處理漢蒙兩種文字的文書,亦是精通蒙古語,聞言均大為吃驚,麵麵相覷。聽起來,竟是即將遠嫁的闊闊真公主出麵為楊璉真迦說了話,當今皇帝這才改變了主意。

闊闊真公主是未來的伊兒汗國王後,地位不比大元皇後差,自是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卻不知生長於北方草原的公主,與楊璉真迦又有何淵源?

一番忙亂後,定於正午時分的宴會終於如期開始了。金罍美酒,銀盤靡肉,仍然蓋不過荷香滿樓。雜劇名角珠簾秀應邀而來,也在樓前戲台上使出了渾身解數,隻為博樓上眾賓客展顏一笑。

今日聚遠樓酒宴的賓客,以護親隊伍為主,雖是浙西廉訪使兼江浙行省代長官徐琰派人張羅,但徐琰等地方官員卻均未參與。除了形勢微妙、朝廷正派了欽差大臣嚴查江浙行省及杭州路官員外,還因為此次宴會最重要的賓客是一位女眷——她本人不喜歡人多,尤其是陌生人,事先一再聲明不需要地方官員列席[6]。

主客自是即將遠嫁伊兒汗國的十八歲蒙古闊闊真公主。她將先奔赴泉州,與等候在那裏的伊兒汗國使者會合後,再正式登船出發,踏上漫長的西行旅程[7]。這次途經杭州,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極可能是最後一次來到江南。她在塞外時便聽聞杭州有“地下天宮”之美景,又有“天堂之城”之繁華,傾慕已久,預備在本地多逗留幾日。

其他賓客,身份貴重者有梁王甘麻剌,也就是當今大元皇帝忽必烈之孫、已故太子真金之長子。他新封了梁王,將赴雲南任職,剛好有闊闊真公主遠嫁之事,他便成了護嫁長官,將一路護送闊闊真公主到泉州登船後,再行前往封地雲南。

梁王之女寶塔實憐也在座上。其實甘麻剌本人還未到三十歲,寶塔實憐也才十四歲。她是真正的金枝玉葉,遂以公主身份陪同闊闊真坐在首席。寶塔實憐活潑好動,比照於沉靜的闊闊真公主,她的心思明顯不在宴席上,不斷東張西望,對台上的雜劇表演也沒有任何興趣,若非梁王甘麻剌多次以目光暗示,隻怕她早已起身離開。

再則是高麗王世子[8]王璋[9]。他是曆史上第一位與蒙古人混血的高麗王子,父親為高麗忠烈王王昛,生母則是元世祖忽必烈之女安平公主忽都魯揭裏迷失,是地地道道的大元皇帝外孫。

王璋雖為蒙古公主所生,卻不喜狩獵飲酒,堅持漢學,熟讀儒家經典,文化修養頗深。由於熱愛中國文化,其人常年待在中國,名義上是在外祖父元世祖忽必烈身邊充當怯薛,實則四下遊山玩水。這次擔任護衛長,護送闊闊真公主前往泉州,也是他自己主動請纓,大有假公濟私之嫌。

當今皇帝忽必烈極其重視與伊兒汗國的邦交,而闊闊真公主是伊兒汗國未來的王後[10],是能夠影響國中軍政的關鍵人物,忽必烈特意做足排場,派出了規模龐大的護親隊伍,梁王甘麻剌和高麗王世子王璋隻是一行人中最為顯貴的二位,其下還有樞密副使囊加歹、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貫隻哥、都漕運萬戶朱清和張瑄等。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貫隻哥是大元開國名將阿裏海牙次子,這次剛好由湖廣調任江西,由大都赴任,皇帝忽必烈便命他順道加入護親隊伍,以壯聲勢。

都漕運萬戶朱清、張瑄身份相對特殊——二人原是海上巨盜,手下有五百艘海船,以及數千人組成的海盜武裝隊伍,勢力很大,一度縱橫於海上。除了搶劫商船外,朱清、張瑄也從事商業貿易,從南洋各國到日本、高麗等國,活動範圍極廣,因而熟悉南北海道、諸島門戶。

正因為朱清、張瑄名氣太大,元軍南下攻宋時,因兵船不足,部眾大多不習水戰,元廷遂打起了朱、張二人的主意,主動招降。朱清、張瑄均是苦孩子出身,受不了富戶欺壓淩辱才鋌而走險,販賣私鹽時還被南宋官府逮住,險些喪命於刀下[11]。二人既對南宋小朝廷並無好感,見元廷來招,便順勢投靠,二人均被授予行軍千戶職,跟隨元軍主帥伯顏進攻南宋。

南宋京師臨安陷落後,伯顏一軍劫掠了大量宮廷財物,及諸省、院、寺的樂器、祭器、郊天儀仗、寶冊、圖書等物。當時淮東地區仍有南宋軍隊駐守,元軍所掠庫藏圖書諸物無法取道運河,伯顏遂命朱清、張瑄用海船載運,自崇明由海道運至渤海灣直沽[12],再由陸路轉運到大都,此即為元代海運之始。

宰相桑哥執政後,為減少運輸成本,積極尋求南糧北調的運輸路線。朱清、張瑄主動上書,建議海運,被朝廷采納。朱、張二人遂移居太倉,調集軍民,疏通婁江,“通海運,循婁江故道導由劉家港入海”。又造平底海船六十艘,自劉家港出發,運糧四萬石至京師,正式開創了元代海漕[13]。之後,運糧數逐年增加,一度高達三百多萬石。

太倉原是古婁縣之惠安鄉,“本田疇之村落”,為“人文罕著之斥堠之地”,甚至到宋朝時,還“田疇未辟”“居民尚不滿百家”,然因為海運的開發,太倉一躍成為東南沿海大港——

“浚婁江達海,大通番舶,琉球、日本、高麗諸國鹹集太倉,稱天下第一都會”,海外諸番因得於此交通市易,是以四關居民閭閻相接,糧艘海舶,蠻商夷賈,輻輳而雲集,號稱“六國碼頭”,盛極一時,富庶繁華不亞於泉州。朱清和張瑄也因功被拔擢為都漕運萬戶。

而今宰相桑哥倒台,就連與之交好的僧官楊璉真迦也未能置身事外,而曾受桑哥鼎力支持的朱清、張瑄不但沒有卷入其中,還被皇帝忽必烈親自召見,指定二人負責組建船隊,護送闊闊真公主前往伊兒汗國,蓋因為忽必烈大大嘗到了海運的甜頭。

至於樞密副使囊加歹,其人也是大有來曆,其生父即是滅宋功臣伯顏。這次囊加歹被選為護衛隊長官,是因為其父伯顏生長於伊兒汗國,其家族尚有許多親眷、包括囊加歹祖父等仍在伊兒汗國任職,他與伊兒汗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故而與梁王甘麻剌、高麗王世子王璋等人隻送到泉州不同的是,囊加歹將率軍一路護送闊闊真到達最後的目的地——伊兒汗國。

坐在朱清、張瑄之下的,是一名高鼻碧眼的外國男子,他並非伊兒汗國使者,而是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名義上也是元朝大臣、護親使者。

馬可·波羅父親尼科洛和叔叔馬泰奧也是商人,早年到中國經商,曾朝見過忽必烈,還帶回了忽必烈給羅馬教皇的信。馬可·波羅自小便對父親、叔叔東方旅行的經曆很是著迷,很想親身去體驗。十七歲時,馬可·波羅終於美夢成真,他和父親、叔叔帶著教皇給忽必烈的複信及禮品,向東方進發。一行人先抵達上都,皇帝忽必烈接見後,很喜歡年輕機智的馬可·波羅,攜他同返大都,並留在朝中。而後馬可·波羅學會了蒙古語和漢語,遊曆了中國的許多地方,還在揚州短暫擔任過官職。

光陰荏苒,一晃十七年過去了。來中國時,還是朝氣蓬勃的青蔥少年,而今已過而立之年,馬可·波羅開始思念家鄉及親人,遂上書請求回國。忽必烈雖然有些不舍,但還是同意了。剛好有闊闊真公主西嫁一事,忽必烈遂令馬可·波羅加入護親隊伍,待護送闊闊真公主抵達伊兒汗國後,馬可·波羅才算正式完成使命,然後可以轉路回國[14]。

除了有職務在身的官方人員外,在座的還有幾位平民賓客,如陳思恭、危碧崖。

陳思恭隻是一名普通的泉州海商。他與都漕運萬戶朱清私交甚好,其人曾幾次親往東南亞、中亞貿易,熟悉海道。而今元廷積極發展海漕及海上貿易,朱清、張瑄主管其事,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分身無術,難以親自護送闊闊真公主的船隊,故而朱清請陳思恭做本次旅途的航海向導。

坐於陳思恭身邊的則是名醫危碧崖及其孫危亦林。危氏祖籍撫州,後遷南豐[15],世代行醫。危碧崖曾於泉州海商陳思恭有恩,治好了陳妻莊氏及其子陳彥廉的怪病。陳思恭為人縝密周全,思及此次航程路途漫漫,將會在海上漂泊數月,而闊闊真公主長於北方草原,可能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狀況,所以極力舉薦名醫隨行,闊闊真公主隨身女官汪小佩也很是讚同,由此定下此事。

不過將要跟隨護親隊伍的不是危碧崖本人,而是其女危子美。危碧崖本人年事已高,怕是經不起風浪。退一步說,闊闊真公主是女兒身,女醫隨行,要方便許多。危子美人尚在家鄉行醫,將會直接到泉州與公主一行會合。危碧崖則剛好與故友關漢卿相約在杭州見麵,護衛隊長官樞密副使囊加歹聽說後,便邀請危碧崖來參加宴會,也算是表達感謝之意。

危碧崖之孫危亦林才是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神情嚴肅,看起來如同大人一般。與其年紀相仿的寶塔實憐公主不知道為何對他很感興趣,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溜來溜去,隻可惜二人座位相隔甚遠,交談不便。

主要人物闊闊真公主、梁王甘麻剌都是率真少言之人,沒太多的寒暄。尤其梁王甘麻剌略略有些口吃,不到萬不得已,極少開口發言。闊闊真公主對雜劇很有興趣,看到不解之處,便轉頭向坐在身後的女官汪小佩詢問。席間最為健談者,是馬可·波羅和高麗王世子王璋。二人身份特殊,也無太多顧慮,便主動攬起了話題,以免宴會冷場。

馬可·波羅因行將歸國,心情激動,回顧了在中國十餘年的見聞,對各地風俗人情讚不絕口。又盛讚杭州華美,是他生平所見最為壯麗的城市。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貫隻哥笑著接口道:“波羅先生去過太倉嗎?那裏也很不錯,號稱六國碼頭,繁盛不在杭州之下,全靠朱、張二位萬戶一手經營。”

貫隻哥其實也沒有去過太倉,況且太倉是新興港口,如何能與杭州相提並論?不過是隨口一句,有意與朱清、張瑄兩位朝中大紅人結納罷了。

馬可·波羅卻是不懂這套手段,信以為真,呆了一呆,歎道:“可惜,我竟是來不及去了。”

海漕萬戶朱清忙道:“貫平章開玩笑呢。太倉也就是這幾年才興旺了些,哪裏比得過杭州!”

馬可·波羅又興奮起來,道:“隻怕天下再沒有一個城市,能夠超過杭州了吧。”

名醫危碧崖忍不住接口道:“汴京富麗,天下無雙,若是波羅先生見過北宋時的汴梁,便不會再說這等話了。”

馬可·波羅問道:“是開封汴梁嗎?我有去過。”

危碧崖道:“波羅先生見到的隻是大元汴梁,是金人留下來的,老夫說的,則是北宋東京開封府,‘琪樹明霞五鳳樓,夷門自古帝王州。’”

馬可·波羅點頭道:“這我知道啊,二者完全不同。我見到的汴梁,是經曆了宋金兩朝戰火的汴梁,早已衰敗,風貌不及昔日十之一二了。”

頓了頓,又道:“聽說有一本漢文書,名叫《東京夢華錄》[16],是專門追述北宋都城汴京風貌的。”

高麗王世子王璋忙應道:“是有這樣一本書。我還記得作者孟元老的自序。”

王璋漢學修養頗深,又一向以名士自居,也不待旁人反應,先自顧自地背了起來:“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馬可·波羅的漢文程度僅限於口頭交流,對他而言,古文都是雲山霧罩,看起來有朦朧之美,實際卻不明真切。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一句,以數量詞為主,他是聽懂了,料想前麵大段言辭都是在盛讚東京風貌,無與倫比,不由得極是神往。

高麗王世子王璋又告道:“記錄描述昔日東京盛況的,不光有《東京夢華錄》一書,還有一幅名為《清明上河圖》[17]的畫作。”

王璋雖然年輕,卻對中國文化有著狂熱的熱情,不惜花費巨資搜羅各種名家字畫,自是知悉北宋宮廷畫家張擇端所繪巨作《清明上河圖》,一涉及熱衷的領域,談興愈濃,又續道:“聽說《清明上河圖》中的東京——我是說畫作中的東京,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繁華城市,而那僅是畫作所繪場景,不及原城十分之一。”

馬可·波羅雖久在中國,卻隻是遊曆四方,兼之語言及文化修為原因,少與文人墨客交往,竟不知《清明上河圖》,今日才第一次聽聞,一時興致勃勃,忙問道:“世子隻是聽說嗎?莫非世子也沒有見過那幅《清明上河圖》?”

王璋搖頭道:“我一直在打聽這幅圖的下落,始終沒有消息。”

北宋末年,張擇端完成《清明上河圖》後,即被收入皇宮禦府。當時在位的皇帝宋徽宗趙佶還用他著名的瘦金體書法在卷首題了五簽,並加蓋上皇帝自己最愛的雙龍小印。而後靖康之變,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被擄北上,皇宮府庫所積盡為金人所奪,《清明上河圖》當也在其中。據說金大臣張著、張公藥、酈權、王磵、張世積等,均曾觀賞過此畫作,並題跋於圖後。然在此之後,便再無《清明上河圖》的確切消息。

金國最終亡於蒙古之手,金國財富、子民也盡為蒙古軍所掠,馬可·波羅自是知曉此節,忙道:“如此,那幅《清明上河圖》肯定流入大都皇宮內府了。”一邊說著,一邊望向梁王甘麻剌,想從梁王口中得到驗證。

梁王甘麻剌卻隻是一怔,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王璋忙告道:“我早設法確認過了,《清明上河圖》並不在大都內府。”

北宋滅亡時,金人橫行於中原,搶掠走大量字畫珍寶,《清明上河圖》也在其中,這是確認無疑的事,畢竟金國大臣觀賞過此畫,有詩文明確記錄了此事。但後來南宋小朝廷成立,與金人議和,最終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麵。彼時南方經濟文化遠遠領先於北方,隨著兩國交流的加強,金人對南宋的物資依賴日益加重,現錢亦大量流出,用於交換茶葉等日常物資。也就是說,當年金人從北宋掠奪搶走的財富,大多數又重新回到了南宋的腰包。

馬可·波羅聽了王璋一番解釋,這才恍然大悟,問道:“如此說來,《清明上河圖》又重新流回南宋宮廷了?”

王璋道:“是,但並沒有回到南宋皇室手中。”

他笑了一笑,轉頭看了對麵的樞密副使囊加歹一眼,又看了海漕萬戶朱清一眼。這兩眼,看似不經意,實則大有意味——

囊加歹生父伯顏是滅亡南宋的主帥,元軍進入臨安後,府庫各種財物、秘籍等也是由伯顏本人清點封箱,而後又委托朱清用大船經海路運往大都。如若《清明上河圖》之前流回了南宋宮廷,那麼臨安陷落之後,該圖便該經由二人之手,流入了大都皇宮。

囊加歹沒有會意過來,依舊隻是肅著臉坐在那裏。朱清本來一直垂首不語,這時候卻忽而抬起頭來,看了身邊的泉州富商陳思恭一眼。陳思恭便有些惶然起來,嘴唇翕動,似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開口。

馬可·波羅卻對《清明上河圖》起了濃厚的興趣,追問道:“那麼那幅圖到底流落在了何處?”

王璋道:“據我所知,是落在了大奸臣賈似道之手[18]。後來賈似道為輿論民情所逼而失勢,又在流放途中意外被殺,《清明上河圖》也就下落不明了。”

說到“下落不明”一句時,王璋微有停頓。他雖以高麗王世子的身份依附元朝,但畢竟是一國儲君,又是當今皇帝親外孫,有錢又有勢,既對《清明上河圖》念念不忘,誌在必得,便下了許多功夫,專門派了得力人手追查下落。得到的結果是——

《清明上河圖》確實落入了南宋權相賈似道之手,但在賈氏失勢之前,該圖便已經下落不明,一說是被相士張錦堂盜取。

張錦堂年輕時曾向高人學習相人術,後成為著名相士。他視人形狀氣色,再參以所生年月,能準確預測來日境況,無不奇準,百無一謬。賈似道任宰相後,久仰張錦堂大名,便下令征其來為自己相麵。

張錦堂到了後,隻委婉告道:“公憂民憂國,顏色未知,請俟異日。”

起初賈似道聽了還挺高興,但後來張錦堂一再推托,賈似道便有些不高興了。據說張錦堂已測算到賈似道日後必會身敗名裂,且將死於非命。但張氏若說實話,必遭賈似道毒手,可他顧念名聲,更不願意當麵撒謊,所以隻能找理由拖延。到了最後,賈似道以武力威脅,張錦堂被逼無奈,才道:“一塵尚不容,安能治天下?”

賈似道大怒,準備殺死張錦堂泄憤。張錦堂這才勉強妥協,說將在當晚月明之夜為賈似道相麵,並讓對方沐浴更衣,做好準備。

當夜,張錦堂離奇失蹤。同時消失不見的,還有賈似道最為珍愛的《清明上河圖》。次日一早,臨安大街小巷瘋傳相士張錦堂因說了實話而為賈似道暗害。賈似道吃了啞巴虧,不好公然令官府通緝張錦堂,隻暗中派人追查,但始終未有下落。

王璋從賈府奴仆後人口中得知此段故事後,推測《清明上河圖》必是為相士張錦堂所盜,但四下尋訪,卻沒有張錦堂半分消息。料想其人當年得罪了宰相,必刻意避世,銷聲匿跡,即便後來將《清明上河圖》傳給了子嗣,怕也是無跡可尋。今日聚遠樓宴會,王璋將《清明上河圖》最終下落當麵告知馬可·波羅,有炫耀自身博聞之意,不提及相士張錦堂,則是存了一點私心。

馬可·波羅自是猜不到內中關節,仍為不能一睹《清明上河圖》而抱憾不已。又問道:“宋元之際,杭州多次大火,該不會《清明上河圖》已經焚毀,消失於人世了吧?”

王璋道:“這個嘛,世事無定,也未可知。”

他二人將宋人畫作《清明上河圖》當作了中心談資,你來我往,旁人不免很有些瞠目結舌——

元朝風氣相對開放,但在宋室一事上,卻是極為敏感,主要是民間反元力量仍在,元廷生怕宋室會死灰複燃。南宋宰相文天祥被俘後一直囚禁在大都,元世祖忽必烈愛惜其人才,雖招降不成,卻也不忍加害,已有放還文天祥出家為道之意[19]。但京畿之地忽然冒出了一股武裝力量,稱要引兵起義,救出文天祥,奉文氏為主,反抗元廷。忽必烈聞訊後大為緊張,立即出動重兵鎮壓圍剿,又下令公開將文天祥處死,以絕後患。

《清明上河圖》雖然隻是一幅畫,但畢竟是北宋宮廷畫家所作,最早為宋徽宗趙佶收藏,所繪又是北宋都城,大有政治寓意,此刻公然在酒宴上談論,頗不合時宜。梁王甘麻剌為人木訥,倒還沒什麼表示,樞密副使囊加歹卻是坐不住了,輕輕咳嗽一聲,剛要舉手止住此話題,闊闊真公主卻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世子是說,賈似道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清明上河圖》了,對嗎?”

闊闊真公主是元世祖忽必烈都要禮敬三分的人,絕對不能得罪,她既然開了口,囊加歹隻好就此打住。

王璋忙應道:“回公主話,是這樣。”

闊闊真公主身後女官汪小佩忽插口道:“說來說去,還是波羅先生留戀杭州。既然如此,不妨請一位高明畫師,繪一張《杭州四季圖》,以為留念。”

馬可·波羅大喜道:“此主意甚好。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貫隻哥接口道:“波羅先生要的是意象,還是實景?中國畫名叫丹青,強調意境,意存筆先,畫盡意在,追求的是一種‘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感覺。”

他見馬可·波羅一臉懵懂,便笑道:“看波羅先生神情,還是界畫[20]更合適你。不過在中國,界畫畫師可不大好找。”

名醫危碧崖當即拱手道:“想不到貫平章竟然是位書畫行家。”

貫隻哥笑道:“內子好舞文弄墨,這些我都是從她那裏聽來的。”

貫妻出自著名的廉氏家族,眾人聞言也不意外。

馬可·波羅便又發聲請教丹青和界畫的區別,危碧崖、陳思恭等人都加入了進來。陳思恭雖隻是商人,對繪畫也有所涉獵,告道:“傳統中國畫講究寫意及氣韻,並不重寫實。而界畫是因建築而生,更注重工整寫實,造型準確。隻是正如貫平章所言,界畫畫師甚為少見,通常隻有皇家因建築宮殿宮室,才會奉養界畫畫師。比如《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張擇端,他原先隻是遊學京師,後來因生活所迫,才開始學習繪畫,且專工界畫,因為朝廷需要這樣的人才,後來他果然進了翰林圖畫院。”

馬可·波羅歎道:“如此說來,要找到一位寫實繪出杭州城貌的畫師,也是相當不容易了。”

女官汪小佩問道:“波羅先生最愛杭州的哪一處美景?”

馬可·波羅笑道:“自然是繁華街。”

繁華街即經朝天門往北的街道,南宋時名禦街,是杭州全城最繁華區域,為中心商業區。街道兩旁畫棟雕樓,商肆林立,“無一家不買賣者”。商品琳琅滿目,紛繁多樣,數不勝數。街巷中還有若幹行業市街及娛樂表演集中的“瓦子”,令人目不暇接,熱鬧非凡。

江西行省平章貫隻哥接口笑道:“我還以為波羅先生會說西湖,或是錢塘呢。”

馬可·波羅連連擺手道:“繁華街,一定是繁華街。天下再沒有什麼地方比繁華街更好玩了,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梁王之女寶塔實憐公主還是第一次來到杭州,忙插口問道:“比大都還好玩嗎?都有些什麼呀?”

馬可·波羅應道:“好玩的可多了。”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開了,再也不曾回到跟《清明上河圖》及汴梁相關的話題上來,樞密副使囊加歹本就對汪小佩印象很好,此刻越發感激,特意朝她點了點頭。汪小佩亦按蒙古風俗,舉手回禮。

這時候,有侍衛進來稟報道:“永福大師到了。”

座中朱清等人尚不知僧官楊璉真迦已轉危為安,聞言均感愕然。闊闊真公主倒不驚奇,先轉頭看了女官汪小佩一眼,見對方並無異議,這才道:“請永福大師進來。”

大元尊崇藏傳佛教,更多的是出於政治原因,元朝在宗教上其實相當開明,對各種宗教均采取兼容並蓄的優禮政策。即便是蒙古上層貴族,也是信仰不一,有信奉蒙古原始宗教薩滿教的,有信奉景教的,也有信奉伊斯蘭教的。楊璉真迦進來時,諸人均隻是舉手示意。獨有高麗王世子王璋站起身來,但卻不是相迎楊璉真迦,而是口稱要出去方便,急急出廳下樓去了。

浙西廉訪司書吏倪昭奎侍立在門邊,見狀忙跟了出去。他見王璋稱是如廁,卻不去樓中專為貴客準備的豪華茅間,而是徑直出了聚遠樓,頗為驚訝,追出去叫住對方,問道:“王世子要去哪裏?”

王璋隨口應道:“我有些氣悶,想四處走走。”見倪昭奎做出欲言又止狀,便問道,“倪書吏有事嗎?”

《清明上河圖》一度是今日席間的中心話題,而高麗王世子王璋當眾透露該圖早已流回中原,且落入權相賈似道之手,更是聞所未聞之事,倪昭奎自是極感興趣,所以見到王璋獨自出來宴會廳,便認為是個大好機會,特意追上前來,想私下打聽南宋時《清明上河圖》流回且落入權相賈似道手中是不是真有其事。畢竟宋人從不曾聽聞過,而且賈似道門下幕客如廖瑩中[21]、胡三省[22]等,皆為當時知名的藏書刻書大家,各有著述記載賈似道所藏圖書字畫,均不聞有《清明上河圖》記載。

倪昭奎大致說了原委,王璋見他不過是名普通書吏,本不願理睬,但剛好江浙行省省務提舉馬致遠也在一旁。王璋今日才得與馬致遠相識,卻對馬氏才名仰慕已久,見對方雖未明言,但目光卻也落在自己身上,明顯也有探究《清明上河圖》之意。王璋到底還是年輕,不免很有些輕飄飄起來,便欣然告知倪昭奎,稱《清明上河圖》從金國再度流回中原一事,是從賈似道門客胡三省處聽聞——

賈似道確實得到了《清明上河圖》,但手段卻不大光彩,內中隱諱甚多,即便他是本朝宰相,也有所顧忌,故對此畫秘而不宣。但廖瑩中是賈似道心腹,采買鑒定《清明上河圖》一事,便是由其經手。而胡三省又是廖氏至交好友,故而知曉其事。

兩年前,元廷為穩定人心,派人訪求江南名士,羅致朝中為官,謝枋得[23]、胡三省均在名單之中。謝枋得為人高潔,堅決不肯仕元,入大都後絕食而死。而隱居於家鄉寧海的胡三省也被地方官府拘禁,隻是因病暫未啟程。

剛好此時高麗王世子王璋到賈似道家鄉天台遊曆。寧海與天台相鄰,王璋聽說胡三省受地方官員威逼後,出於對胡三省的仰慕,出麵周旋。他是皇帝忽必烈親外孫,又是未來的高麗國王,地方官員如何敢不給麵子?於是上書奏稱胡三省年老病重,已不堪任用,元廷遂作罷征召一事。

胡三省曾因做過賈似道幕僚而飽受世人非議,尤受鄉人鄙視,因而後半生對名聲極為重視,這次得以保名節,自是對高麗王世子王璋格外心懷感激,奉為座上客。王璋愛好搜羅名家字畫,趁機打聽昔日賈似道所藏,胡三省遂說了賈似道最珍愛字畫為《清明上河圖》一事。[24]

倪昭奎聞言,這才信服,躊躇道:“胡三省仍然在世,既是他親口所言,自是可信。”

又思忖著問道:“那幅《清明上河圖》,當密藏在賈似道天台老家,賈氏身敗後,便被沒入台州官府。台州官府本該將所有賈氏財物封箱後送來臨安,既然不見《清明上河圖》蹤跡,極可能在台州時便出了意外,為人私下截留,王世子可由此再追查下去?”

王璋似有心事,不願意再過多談論《清明上河圖》一事,隻道:“追查過了,沒有下落。兵荒馬亂的,名畫失落,固然遺憾,但也是正常之事。”又朝馬致遠點了點頭,自朝前庭去了。

倪昭奎呆立當場,若有所思。馬致遠上前拍了拍他肩頭,歎道:“先進樓吧,酒宴才過三巡,楊永福人也到了,黃公望一個人在裏麵候命,萬一有事,怕是支撐不住。”

再說那進來宴會廳的僧官楊璉真迦,已無昔日霸淩神色,先上前朝梁王甘麻剌行了一禮,用蒙古語說了一大番客套話。

其實楊璉真迦地位尊崇,根本無須如此。但他此刻受前宰相桑哥牽累,已然在朝中失勢,而早先他更因天師張留孫與梁王之父太子真金結下過不小的梁子[25],雖然皇太子真金已死,但梁王風頭正勁,少不得要低頭阿諛奉承一番。

梁王甘麻剌始終是一副木訥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倒是極有耐心,等楊璉真迦洋洋灑灑地說完,略微舉了舉手,以表謝意。

楊璉真迦見梁王甘麻剌並無惱恨之意,心下稍平,這才向闊闊真公主謝道:“貧僧專程趕來拜謝公主。”雖未明說因何而謝,但以目下情形而論,自是指闊闊真公主在皇帝忽必烈麵前為他說情了。

闊闊真公主舉手道:“永福大師不必多禮。我在卜魯罕草原,也聽說過大師的名字。”

楊璉真迦受寵若驚,當即大講卜魯罕部落的來曆,以及與孛兒隻斤皇族的淵源,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雖然惡名遠揚,但也是博學之士,又曾遊曆天南海北,見聞廣博,竟有許多卜魯罕部落之事,就連闊闊真公主自己也不知道。闊闊真公主本人信奉佛教,當麵向楊璉真迦請教了幾句教義後,這才轉頭叫道:“佩娘,請你代我向永福大師敬酒。”

女官汪小佩遂站起身來,取了一隻空置金杯,斟滿奶酒[26],端下來奉給楊璉真迦。楊璉真迦忙接過金杯,一飲而盡,又道:“多謝公主。貧僧也要回敬公主一杯。”示意汪小佩將金杯再斟滿。

汪小佩笑道:“適才倒給永福大師的,是闊闊真公主自己從卜魯罕帶來的馬奶酒,是公主娘親手釀製,所攜不多,大師還喝得慣嗎?不如改飲其他酒。”

馬奶酒在蒙古人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即便元朝建立後亦是如此,大元皇帝祭天及祭祀祖宗,均要用馬奶酒,即所謂“祭天馬酒灑平野,沙際風來草亦香”。然梁王之女寶塔實憐在大都長大,早已拋棄草原習俗,過的是典型的城市生活,飲慣了果酒,根本不喝奶酒,聞言忙道:“原來這奶酒是闊闊真姊姊從家鄉帶來的啊,那可是珍貴極了,還是多留些給闊闊真姊姊帶去伊兒汗國,咱們大夥兒都改喝葡萄酒[27]吧。”

黃公望一直站在門邊奉召,聞言忙命人去搬葡萄酒進來,當場開了封,分裝入大肚酒壺,再將酒壺置於各賓客麵前案上。

楊璉真迦見高麗王世子王璋已起身離開,也不等侍女斟酒,自行走到其案前,取大肚酒壺往金杯中注滿,又走回堂中,舉杯道:“貧僧謹祝闊闊真公主福如東海,兒孫滿堂,子孫後代世世為伊兒汗國可汗。”

黃公望聽在耳中,心道:“此僧雖然作惡多端、惡貫滿盈,到底還是個人物,見過大世麵,讚語倒也得體。對於大元朝,以及遠嫁伊兒汗國的闊闊真公主而言,真沒有什麼比生下子嗣、子嗣又繼位為可汗更重要的了。”

闊闊真公主果然春風滿麵,笑道:“多謝永福大師吉言,將來……”忽見楊璉真迦拋下金杯,雙手捧腹,忙問道:“大師可是不舒服?”

楊璉真迦臉白如紙,額頭汗水滾滾而下,隻道:“貧僧……貧僧……”卻是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更慢慢癱倒在地。

眾人正驚愕不解之時,下樓如廁的高麗王世子王璋疾步衝了進來,連聲高叫道:“不要喝!都不要喝!酒裏有毒!”

侍奉在一旁的侍衛長斡朵思不花反應最快,搶上一步,橫臂將案上的酒菜通通掃落,又一把扯起驚愕於當場的闊闊真公主,強行將她拖離酒案,帶到樓角,以防有變。

王璋看到地上的楊璉真迦,愣了一愣,又見寶塔實憐公主正要舉杯滿飲,忙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揮手將她手中金杯打落。寶塔實憐聞不慣奶酒味道,已經忍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最愛的葡萄酒上來,正預備痛飲一場,卻突然出了意外,不由得嚇了一跳。她年紀還小,驟然生變,竟“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樞密副使囊加歹霍然站起,撫刀喝道:“都不要動!來人,速速封鎖聚遠樓!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出入。”

恰在此時,一名侍衛搶將進來,揚聲叫道:“朱萬戶,不好了……”

海漕萬戶朱清早已站起身來,聞聲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侍衛驀地拔出腰刀,直朝朱清刺來。事出突然,朱清一時愣住,竟不知閃避。一旁的泉州富商陳思恭眼疾手快,挺身擋在朱清麵前……

這一刀刀勢甚猛,如閃電流星一般,徑直刺入陳思恭胸腹。那侍衛發現殺錯了人時,已收手不及,呆了一呆,隨即拔出刀來,一股血箭射出,噴了他滿臉。

他行刺海漕萬戶朱清,未能一擊得手,倒也不再進擊,不待其他蒙古侍衛圍上來擒拿,就先行搶奔到後窗邊,縱身從窗口躍了出去……

* * *

[1]蒙古最早的信仰為帶有原始巫術性質的薩滿教,多神崇拜,使其對各種宗教信仰都能接受。中原宗教方麵,蒙古統治者最早接觸的是道教全真教,由此才有丘處機勸誡成吉思汗的故事,但同時也接觸了中原漢地的禪宗僧人,對臨濟宗大德海雲禪師尤其推崇,曆代可汗對其優禮有加。蒙古大汗貴由及蒙哥即位後,均頒詔命海雲禪師統領天下僧眾,管理全國佛教事務。1242年,海雲禪師北覲忽必烈,為其開示受戒。十年後,1252年,藏傳佛教薩迦派僧人八思巴謁忽必烈於潛邸,(轉下頁)

[2](接上頁)由於蒙古與吐蕃彼此相近的內陸遊牧文化,對藏傳佛教中所持密咒法力的崇信,加之對於爭取藏地支持的需要,藏傳佛教很快得到了蒙古統治者的特別尊崇。中統元年(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即位時,八思巴即刻被“尊為國師,授以玉印”,後又晉封為帝師。此後,曆代元帝登基前都由帝師灌頂、受戒,成為有元一代的重要禮儀。

楊璉真迦任江淮釋教都總統後,在元廷的支持下,與演福寺僧人允澤大肆盜掘紹興南宋帝陵。其中,宋理宗陵寢所藏寶物最多,成為首要下手對象。楊璉真迦和允澤率領部眾蜂擁到陵前時,陵使竭力抗爭。允澤拔刀相逼,陵使無奈大哭而去。墓塋一被打開,便有寶氣凝聚而成的白氣衝天而出,而宋理宗安臥如睡,珠光寶氣,縈繞其身。棺底墊著織棉,包著金絲網罩。楊璉真迦將棺中寶物搶劫一空後,又將宋理宗的屍體倒掛在樹上,取得宋理宗口中所含的夜明珠,防止屍體腐爛的水銀慢慢地從宋理宗口中流出,一直滴了三天三夜。因為藏僧認為得到帝王的骷髏可以祛邪、致巨富,楊璉真迦又將宋理宗的頭顱砍下,截為飲器。此後,宋理宗的頭顱一直在西藏僧人手中輾轉流傳。一直到明朝立國後,明太祖朱元璋聽說此事,深為歎息,派人尋找到宋理宗的頭顱,這才歸葬紹興永穆陵舊址。當時楊璉真迦還公然洗劫了其他帝陵,史載“攘奪盜取財物,計金一千七百兩,玉帶九,玉器大小一百有一,雜寶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兩,鈔一十一萬六千二百錠”。掠奪珍寶後,南宋皇帝的屍骨都被拋棄在荒野草莽間,慘不忍睹。有會稽(今浙江紹興)男子名唐玨,年三十二歲,(轉下頁)

[3](接上頁)聽說此事後悲痛大哭,然後變賣家產,出重金招鄉裏少年,一起冒著生命危險,將宋帝遺骸收葬於蘭亭山,並且在埋葬地點種了一棵冬青樹作為標誌。之後,楊璉真迦下令裹取宋帝骨骸。其部下隻好雜以牛馬枯骨上交,敷衍了事。楊璉真迦隨即在臨安故宮中“築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壓之,名曰鎮本”,以示製勝江南人民之意。

[4]成吉思汗家族即所謂“黃金家族”的男性成員,不論長幼,互相都是直呼名字。外人稱呼他們時,也是直呼其名,但往往要在名字後加上“大王”或“王”的尊稱,有的人後麵則加“汗”的稱謂,視其地位而定。但漢人傳統,要回避地位尊貴者的名字,故而斡朵思不花稱梁王甘麻剌為“甘麻剌大王”,黃公望則稱呼其為“梁王殿下”。

[5]達魯花赤:一作“達嚕噶齊”,是蒙古語,原意為“掌印者”,由成吉思汗設立,廣泛通行於蒙古帝國和元朝。起初,蒙古征服許多其他民族和國家,無力單獨進行統治,成吉思汗便在所征服各城設“達魯花赤”,也就是督官,是代表成吉思汗的軍政、民政和司法官員,以《大劄撒》為根本,結合當地的同時慣例行使統治權,位於當地官員之上,掌握最後裁定的權力,以保障蒙古大汗和貴族的統治。達魯花赤後來一度成為長官或首長的通稱。入元後,中書省和行省以下的行政區劃依次為路、府、州、縣和錄事司等各級地方政府,都設置達魯花赤,雖然品秩與路總管、府州縣令尹相同,但實權大於這些官員,有如現代之中央特派員,除負責監督各級的地方官外,還掌握地方行政和軍事實權,是地方各級的最高長官。在元朝中央政府裏麵,也有某些部門設置達魯花赤官職。達魯花赤一般必須由蒙古人擔任,在缺少蒙古人時,允許由“有根腳”(門第高貴)的色目人充任。達魯花赤製度是蒙古族對全國實行民族壓迫的重要形式之一。

[6]元朝對地方送往迎來有嚴格規定,行省官員隻迎送詔赦和宗王,其餘不用迎送;其他官衙則隻需差官一員迎送過往宗王、公主、駙馬,其他路過使者則不需迎送。

[7]當時蒙古西北諸王不承認忽必烈的統治,雙方交惡,不時兵戎相見。而西去伊兒汗國的陸路盡為西北諸王控製,元廷要與伊兒汗國聯絡,隻能走海路,這與唐代河西敦煌為吐蕃占據、陸道絲綢之路斷絕、海上絲綢之路方才興起的情形大致類似。

[8]當時高麗已成為大元的藩屬國,其國王相當於宗主國中國的郡王等級(享部分親王待遇),因此其王位繼承人不能稱為“皇太子”,隻能稱“王世子”。

[9]王璋初名王,字仲昂,號海印居士,蒙古名益智禮普化(意為小公牛,為真金太子妃伯藍也怯赤親自賜名),後來才改名王璋。本書為方便起見,一律以王璋稱呼。同樣,王璋生父王昛(高麗王朝第25任君主,1274—1298年、1298—1308年在位,無廟號,元朝賜諡號“忠烈”)初名諶(中國史書作愖),後改名昛,本書一律以王昛稱呼。王璋祖父王禃(高麗王朝第24任君主,1260—1274年在位,廟號元宗,也是高麗王朝最後一位擁有廟號的國王)原名倎,即位後改名禃,一度改名為釗,本書一律取王禃。

[10]元時期,蒙古皇族和卜魯罕部、弘吉剌部等部族世代聯姻。伊兒汗國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弟弟旭烈兀的封地,所以伊兒汗國雖遠在西亞,王後依然要娶這兩大部落的女子。阿魯渾汗原配王後出自卜魯罕部,夫婦二人情感深厚,王後臨終前有遺命,繼任王後必須從卜魯罕部中挑選。於是阿魯渾汗指名續娶卜魯罕部女子,繼任王後。彼時仍是元世祖忽必烈執政,西北諸王均與之交惡,不時兵戈相見,四大汗國中,也隻有伊兒汗國公開支持忽必烈,因而對於阿魯渾汗的要求,忽必烈自然有求必應,從卜魯罕部選中了闊闊真,封為公主,出嫁伊兒汗國。

[11]朱清字澄叔,崇明姚沙(今上海)人。早年因家庭貧困,為謀生計到富豪楊氏家當雇工。楊氏為富不仁,壓榨雇工。朱清不堪其虐待,“夜殺楊氏,盜其妻子(此為史籍誤載,書中將會提及此事)、財貨去”,避跡於海上。後朱清販運私鹽入吳淞江,路遇張瑄,二人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張瑄是平江人,自幼喪父,“從母乞食。及長,豐姿魁岸,膂力過人,好飲博,鄉裏以惡少年目之”。朱、張結夥後,“同梟其群”,專門從事販私鹽與海盜活動。後二人被官府捕獲,投入平江軍獄,於法當死。行刑時,監刑官浙西提刑洪起畏(南宋名臣洪谘夔之孫)見朱清、張瑄氣宇非凡,“奇其狀貌”,私下赦免其死,又勸誡道:“今中原大亂,汝輩皆健兒,當為國家立恢複之功。”隨後下令釋放了朱清、張瑄,令二人前去投軍,為國家效力。可惜的是,朱清、張瑄辜負了洪起畏的期望,並沒有前去投軍,而是一路東逃,乘船出海,拉起“劫富濟貧”的大旗,做起了海盜的勾當。由於二人矛頭直指官吏和“沙民富家”(當時航海通用的船隻為防沙平底木船,稱沙船,擁有沙船者即稱沙民),從不侵犯窮苦民眾,很快聚黨至數千人,“所至騷然,瀕海沙民富家苦之,官吏莫如何也”。又,2013年,洪起畏與妻子郎惠柔合葬墓在浙江出土。二人均有墓誌,記載內容豐富。洪起畏墓誌中明確記載了賈似道之死真相,稱鄭虎臣幕後主使是陳宜中和留夢炎。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本人在前著《戰襄陽》中也探討了賈似道被殺的前因後果,該書書稿完成於2013年,當時洪起畏墓尚在發掘中,作者不曾讀到洪起畏葬墓墓誌銘。

[12]直沽:在今天津境內。

[13]海漕即海上漕運。元朝京師大都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但缺乏經濟基礎,“食貨”皆“仰給於江南”,京師官民所需糧食及官兵糧餉均依賴東南地區供應。用船載糧,從海上運輸到京師大都,即是海上漕運。但海漕並非始於元代,海上運輸糧穀,古已有之。據《廣輿圖》載:“海運之法,自秦已有之。”可見海上運輸糧穀,最早始於秦代。對此,明人丘溶在其著作《大學衍義補》中講得甚為詳細:“秦以欲攻匈奴之故,致負海之粟,輸河北之倉,蓋由海道以入河也……秦致負海之粟,猶是資以行師,而國都之漕,尚未講也。”唐朝時也有通過海道轉運東吳糧穀至燕幽的例子。杜甫《後出塞》詩雲:“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與楚練,照耀輿台軀。”《昔遊》亦雲:“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但秦代至唐代的海運,隻是單純用來滿足軍需,主要是為了“邊方之用”,真正到了元代,海上漕運才作為財經“國計”之用處,“用之以足國”,因而朱清、張瑄二人有開創之功。

[14]馬可·波羅與遠嫁伊兒汗國的闊闊真公主同程西行為曆史真事。回到威尼斯之後,馬可·波羅在一次威尼斯和熱那亞之間的海戰中被俘。他在監獄中向獄友魯斯蒂謙(Rustichello da Pisa)口述了東方旅行經曆,後者由此寫成《馬可·波羅遊記》(又名《馬可·波羅行紀》《東方見聞錄》)一書。該書記述了馬可·波羅在中國的所見所聞,盛讚了中國的繁盛昌明;發達的工商業、繁華熱鬧的市集、華美廉價的絲綢錦緞、宏偉壯觀的都城、完善方便的驛道交通、普遍流通的紙幣等。後來該書在歐洲廣為流傳,每一個讀過這本書的人對書中內容都無限神往,由此激發了歐洲人對東方的熱烈向往,並對以後新航路的開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時,西方地理學家還根據書中的描述,繪製了早期的“世界地圖”。

[15]撫州:今江西撫州。南豐:今江西南豐。

[16]《東京夢華錄》創作於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年),是一本追述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城市風俗人情的筆記體散記文,宋人孟元老著述。該書對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間汴京的城市社會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有翔實的記載和詳盡的論述,上至王公貴族、下及庶民百姓,無所不包,為後人探索當時汴京各個階層居民的生活麵貌留下了大量寶貴資料。自從它於南宋初年在臨安刊行以來,一直為人們所重視。後世文人在談到北宋晚期東京掌故時,莫不首引此書,如趙甡之的《中興遺史》、陳元靚的《歲時廣記》以及陶宗儀的《說郛》等,對該書都有所選錄。到了近代,由於其所反映的(轉下頁)

[17](接上頁)內容具有很高的社會經濟文化史的價值,尤其引起了中外許多從事各種專史研究的學者專家們的高度重視,交相征引利用。人們往往把該書與《清明上河圖》(注釋見後)視同姐妹之作,二者對於考察研究北宋城市經濟發展史的工作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東京夢華錄》開創了以筆記描述漢族城市風土人情、掌故名物的新體裁,為以後反映南宋都城臨安的同類著作《都城紀勝》《夢粱錄》《武林舊事》《如夢錄》《續東京夢華錄》等書所沿用。

清明上河圖: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為北宋風俗畫,北宋畫家張擇端僅見的存世精品。作品主要描繪的是汴京以及汴河兩岸的自然風光和繁榮景象,全圖大致分為汴京郊外春光、汴河場景、城內街市三部分,以長卷形式,采用散點透視構圖法,生動記錄了中國十二世紀北宋都城東京(又稱汴京,今河南開封)的城市麵貌和當時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是北宋時期都城汴京當年繁榮的曆史見證,也是北宋城市經濟情況的寫照。如前《東京夢華錄》注釋所言,該圖跟《東京夢華錄》一書比照研究,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圖寬24.8厘米,長528.7厘米,絹本設色,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為國寶級文物。

[18]賈似道是世所公認的大奸臣,但他在藝術上有著出色的鑒賞力,在古畫善本上沒少下功夫。其家所收善本圖書達千餘部,聚斂奇珍異寶,法書名畫,今尚存世的許多古代書畫劇跡,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展子虔的《遊春圖》、歐陽詢的《行書千字文卷》、趙昌的《蛺蝶圖》、崔白的《寒雀圖》等,均是賈氏藏物。圖書皆印有“秋壑圖書”“封”“魏國公印”“悅生(賈似道號悅生)”、曲腳“長”字印等印。賈似道收藏書畫,有部分存於其老家台州(今浙江台州),賈氏家產籍沒後,書畫大多被搜入宮廷,今藏故宮博物院的趙昌的《蛺蝶圖》、崔白的《寒雀圖》、展子虔的《遊春圖》等畫上,除賈似道收藏印外,還蓋有“台州市房務抵當庫印”印記,是為台州抄沒賈氏書畫等藏品的明證。

[19]參見鄭思肖(原名之因,宋亡後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國姓趙的組成部分)《文丞相敘》:“忽必烈意欲釋之,俾公為僧,尊之曰國師;或為道士,尊之為天師;又欲縱之歸鄉。”又參見潘音《悼文丞相》詩:“回首中原已陸沉,捐軀朔漠氣蕭森。恐吹餘燼成炎漢,未許黃冠返故林。社稷忽生千古色,綱常無忝百年心.總棄清骨縈荒草,不複胡沙掩素襟。”又,南宋降臣留夢炎曾奉命勸降文天祥,文天祥怒斥之。前朝舊官王積翁、謝昌元等十人請求元世祖忽必烈釋放文天祥為道士,留夢炎堅決反對,道:“天祥出,複號召江南,置吾十人於何地!”

[20]界畫是中國繪畫很有特色的一個門類,在作畫時使用界尺引線,故名。早期的界畫,專指以亭台樓閣為主要表現對象,用界尺引筆畫線的表現方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界畫的內涵有了一些變化。界畫的表現對象,從廣義上來說包括宮室、器物、車船等;從狹義上講,則專指亭台樓閣。界畫的表現形式,從廣義上來說應包括用界尺畫線和不用界尺畫線,但又相對工整的兩種方法;從狹義上講,則僅指以界尺引筆畫線的方法。界畫起源很早,晉代已有,顧愷之有“台榭一足器耳,難成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之語。到了隋代,界畫已經畫得相當好。《曆代名畫記》中評展子虔的界畫說:“觸物留情,備皆妙絕,尤垂生閣”;評董伯仁的界畫,讚他“樓生人物,曠絕古今”。現存的唐懿德太子李重潤墓道西壁的《闕樓圖》,是中國最早一幅大型界畫。五代是中國界畫發展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最為顯著的特點是畫家具有一絲不苟的創作態度和卓絕的繪畫技巧。據載,有一天蜀後主命畫院畫家趙忠義畫《關將軍起玉泉寺圖》,趙忠義植柱構梁,疊拱下昂,落筆似有神助。畫完後,蜀後主命工匠校驗畫中的建築結構是否準確。工匠經過反複檢驗,答道:“畫中建築如同真的一般,毫厘不差。”宋代是中國古代繪畫的鼎盛時期,也是界畫發展的高峰期。這主要得力於統治階級的喜好與參與。宋徽宗趙佶重視寫生,在他執政期間,界畫不但是宮廷畫院的考試科目,而且界畫家的地位甚至還高於其他畫家,能遷升到畫院的最高職位“待詔”。在宋朝,畫院的多數畫家都能熟練掌握界畫技法。故南宋鄧椿說:“畫院界作最工,專以新意相尚。”絕非虛言。

[21]廖瑩中:號藥洲,邵武(今屬福建)人。少有雋才,文章古雅。中進士後,即為賈似道幕下客,官為太府丞、知州,皆不赴,隻願跟在賈似道身邊,為其收購鑒定古籍書畫,深為賈似道信任,大小政事,均與其商議,權傾一時。賈似道專權誤國,他亦遭國人唾罵。醉心於刻書、藏書之業。家有“悅生堂”,為藏書之所。又建“世彩堂”“在勤堂”,專以刻書。每開刻之前,要用數種版本相比較、核對,足見其藏書之豐。宋鹹淳間(1265—1274年),雇工翻刻淳化閣帖、繹帖,皆逼真。又與賈似道選十三朝國史、會要、諸子雜說等,例為百卷,名《悅生堂隨抄》。所刻之書,用油墨和雜泥並用金香麝調和後,紙寶墨光,賞心悅目,世為善本。與趙淇、韓醇、陳起、嶽珂(嶽飛之孫,嶽霖之子,其人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宋慈洗冤錄》)、餘仁仲、汪綱並稱宋代著名的七大刻書家。後賈似道因事獲罪,他卻不願離開。一日與賈似道一起痛飲,悲歌雨注,五更歸舍,服毒自殺。

[22]胡三省:字身之,寧海(今浙江寧海)人。寶祐四年(1256年),與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等同登進士第,曆任縣令、府學教授等職。自登第後,胡三省在案牘之餘致力於《資治通鑒》的勘校工作。雖公事冗繁,仍堅持不懈。宦遊所至,見有不同版本之《資治通鑒》,務必搜羅;遇有《資治通鑒》方家,即登門求教。賈似道門客廖瑩中聞其名,出重金聘請胡三省校勘《資治通鑒》,以教授弟子。不久,廖瑩中又將胡三省推薦給賈似道,胡三省遂成為賈似道幕僚。元伯顏率軍南下時,賈似道督師抵抗,胡三省亦從軍江上。彼時京湖製置使汪立信寫信給賈似道說:“今天下之勢,十去八九,而乃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忽歲月,緩急倒施。為今之計,隻有二策:將內郡的兵調出充實江上,可有兵七十餘萬人,沿江百裏設屯,平時往來守禦,有事東西並起,戰守並用,互相應援,這是上策。和敵人講和以緩兵,兩三年後邊防稍固,可戰可守,這是中策。二策如果不行,就隻有等待亡國。”賈似道看後將信扔到地上,大罵說:“瞎賊(汪立信因病瞎了一目)怎敢這麼胡說!”隨即將汪立信罷免。不久,宋軍為元軍擊潰。而元軍主帥伯顏得知汪立信之建議後,驚歎道:“江南有這般人,這般話,若遂用之,我何得至此也!”胡三省見局勢不可挽救,隻身回到故裏寧海。寧海與賈似道故鄉天台相鄰。寧海人鄭霖任淮浙發運使時因深惡賈似道奸詐弄權、恥與為伍,而遭賈殺害,另一寧海人右丞相兼樞密使葉夢鼎也因不肯依附賈似道而被迫辭官歸隱,寧海士紳議論嘩然,對賈似道至為憤慨。而胡三省卻投在賈似道門下,依附為官,故而遭到家鄉人非議。他回到寧海時,受到各種冷嘲熱諷,心中有苦說不出,遂隱居山鄉,專力注史。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軍陷臨安,俘宋恭帝等多人北去。元將董文炳率軍南下,追擊南逃皇族,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慘不忍睹。寧波亦遭兵禍。胡三省攜家眷離家避禍,等兵亂過後再返回家鄉時,發現花了幾十年心血寫成的《資治通鑒廣注》已蕩然無存。已經四十六歲的胡三省悲痛之餘,仍變賣家產,再購《通鑒》,發憤重新作注。從此閉門絕客,日夜奮筆。十年後,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資治通鑒音注》全部成編,胡三省又著手作《通鑒釋文辨誤》。正在這時,寧海楊鎮龍起義,威震浙東。當時胡三省寄居在鄞縣南湖袁桷家,為了避亂,隻好把剛完成而尚未付印的《資治通鑒音注》及其他著作,藏於袁家東軒的石窟中。起義平息後,全部著作仍完整無缺,後遂流傳於世。此石窟,後人稱為“胡梅磵藏書窟”,地址在今寧波市內大沙泥街袁家。胡三省到了晚年,仍孜孜不倦地從事《資治通鑒音注》的修改工作,甚至嚴寒酷暑都不停。子女以其年高相勸阻,胡三省說:“吾成此書,死而無憾。”至大德六年(1302年)去世,享年七十三歲。

[23]謝枋得:字君直,號疊山,別號依齋,信州弋陽(今江西弋陽)人。自幼由母親桂氏教養,穎悟過人,“每觀書五行俱下,一覽終身不忘”。其詩文豪邁,文章奇絕,自成一家。與文天祥是同科進士。南宋末年,民族危機深重,再加上權臣賈似道禍國殃民,南宋政治十分黑暗。謝枋得為人豪爽,性好直言,雖以忠義自任,卻也不免對時局失望。當時賈似道奉幣向蒙古軍求和,正逢蒙古大汗蒙哥死於釣魚城下,蒙古發生內訌,忽必烈答應了條件,率蒙古軍北撤去爭奪汗位。蒙軍一撤,賈似道隱瞞求和真相,謊報軍功,得以入朝執掌最高軍政大權。為進一步排斥異己,立威諸將,賈似道決意利用軍中貪汙腐敗現象,打著核軍旅之實、減少軍費開支的幌子,推行“打算法”,即派遣官吏到軍中清查計算邊防費用,凡在戰爭中支取官府錢物用於軍需者,一律加以侵盜掩匿的罪名治罪。戰爭時期,戰事為先,將帥為保障軍隊供給,往往挪用官府物資錢財用於戰需,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然而混雜了賈似道個人私心和恩怨的“打算法”推行後,這一條成了重大罪狀。“打算法”的結果,沿江製置使副徐敏子和史岩之、兩淮製置使兼知揚州杜庶等名將“皆受監錢之苦”,因此而罷官,且被勒令賠償。“打算法”在宋軍中造成了巨大騷動。謝枋得時任江東漕試官,對此極為憤慨,便以賈似道政事出題,言“兵必至,國必亡”,指出賈似道“竊政柄,害忠良,誤國毒民”。結果謝枋得被誣以種種罪名,貶謫他鄉。賈似道雖打壓輿論,但“打算法”確實造成了種種嚴重惡果,潼川路安撫副使劉整的叛變即為其中最典型的一例。直到宋鹹淳三年(1267年),謝枋得才被放回家鄉。此後,他隱居家中,閉門講學。宋德祐元年(1275年),元將伯顏率元兵大舉攻宋。在此國家存亡關頭,謝枋得又挺身而出,組織抗戰。而南宋執政者腐朽無能,左丞相留夢炎棄職逃跑,兵部尚書呂師孟降元,其他不少大臣及前線將領也紛紛投敵,導致大片國土淪喪。公元1276年正月,元軍進攻宋朝江東地區。謝枋得親自率兵與元軍展開了一場血戰,終因孤軍無援而失敗。三月,元軍占領南宋首都臨安,並將宋恭宗等俘往元朝上都。太皇太後謝氏曾寄詔書命令南宋臣民降元,為謝枋得拒絕。他再次招集義兵,繼續進行抗元鬥爭,但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因遭元軍追捕,被迫隱姓埋名,隱遁於福(轉下頁)

[24](接上頁)建建寧唐石山中,宋亡後又流寓建陽,以卜卦、織賣草鞋或教書為生,生活極為困苦。元兵為了捉拿謝枋得,將謝妻李氏和兩個兒子都逮捕下獄扣為人質。李氏寧死不屈,與次女和兩婢女自盡,謝枋得的兩個兄弟、三個侄子也均被元軍迫害致死。元朝統一中國後,出於統治需要,開始拉攏漢族士大夫。忽必烈下詔征天下人才,集賢殿學士程钜夫(即程文海)薦舉宋遺民二十二人,以謝枋得居首。當時謝枋得在民間文名、威望極高,元朝曾先後五次派人來誘降,但都被他嚴詞拒絕,並寫《卻聘書》:“司馬子長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先民廣其說曰:‘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公亦可以察某之心矣。”表現出視死如歸的凜然氣概。元貢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福建行省參政魏天佑急於邀功,派人搜捕到謝枋得,強行將他押解北上。謝枋得到大都後,被拘禁於憫忠寺(今北京法源寺)。他向太皇太後謝道清墳墓及宋恭宗所在方向慟哭朝拜後,即絕食五天而死。北京至今還保存著專門為紀念謝枋得而建的“謝疊山祠”。

[25]忽必烈為蒙古諸王子中最有遠見者,他為宗王率軍攻打鄂州時,專門派遣王一清為使者,到江西龍虎山拜訪正一道三十五代天師(即通常所說的天師教教主)張可大,詢問“天命之存亡”。張可大回答說:“後二十年,天下當混一。”暗示二十年後,南宋將會滅亡。1279年,南宋最後一支軍隊在厓山被消滅,南宋政權宣告滅亡,果然應了張可大的預言。忽必烈統一中國後,感到宗教可以為己所用,再派使者到龍虎山,召嗣任正一道三十六代天師張宗演到大都(今北京)相見,賜玉芙蓉冠,組金無縫服和銀印,尊崇有加。並賜號“演道靈應衝和真人”,主領江南諸路道教。第二年,忽必烈又封張宗演為“宣道靈應神和真人”。此後,曆代正一天師都被元廷封為真人。不過,這並不代表忽必烈及蒙古貴族信奉道教,籠絡天師教隻不過是為了統治的需要,從宗教方麵獲得所謂的“天命”的支持,以加強正統形象。張宗演弟子張留孫跟隨師傅到大都,後一直留在忽必烈身邊,以法術深得寵信。忽必烈又封張留孫為玄教宗師、江南道教都提點,賜銀印、尚方寶劍,導致張留孫另立門戶,管理江南道教。然而不久後,釋、道舉行大辯論,道教慘敗,張留孫就此失寵不說,忽必烈還下令焚毀除《道德經》外的所有道教經典,並禁醮祠。張留孫無奈之下,通過皇太子真金向忽必烈求情,這才使道經中“不當焚者”及“醮、祈、禁、祝”諸儀注得以保存不廢。張留孫與真金私交很好,可惜真金早死,忽必烈也有留意到此節。皇帝晚年屬意於真金幼子鐵穆耳,授以皇太子舊印,並特意將張留孫推薦給真金遺孀,說他“必能善事太子”。又,元朝幾次釋、道辯論,均有著深刻複雜的曆史背景,小說中將會有所涉及。

[26]馬奶酒酒性輕柔,味道甘中有酸,微澀,能養生治病,具有增強胃火、調理體質、活血化瘀、解毒補血等功能。據《蒙古秘史》等史籍記載,馬奶酒在成吉思汗的遠征軍中,成功地救治過許多因戰傷失血、疲勞過度而休克,乃至瀕臨死亡的將士。甚至拯救過成吉思汗本人和他的繼承者窩闊台大汗的性命。關於馬奶酒的製作,宋人彭大雅的《黑韃事略》有簡捷而又明了的記述:“馬之初乳,日則叫其駒食之,夜則聚以涕,貯以革囊,傾洞數,味微酸,始可飲,謂之馬奶子。”由於蒙古習慣飲用溫和的馬奶酒,在五穀釀製的糧食酒初入蒙古地區時,許多蒙古人飲用後會有酒精中毒現象,甚至有人因飲五穀酒過量而導致死亡,於是蒙古人將五穀酒叫作“哈日阿日黑”,即黑酒(當時中原的白酒是白色的米酒,非今日之白酒)。

[27]元代權貴階層宴飲,用酒分為三類:糧食酒(即五穀釀製的酒,以采用蒸餾法加工製成的阿剌吉酒為代表)、果酒(以葡萄酒為代表)和奶酒(用五畜牛、馬、駝、山羊、綿羊奶製成的奶製酒,以馬奶酒最常見)。馬奶酒最為常見。葡萄酒在當時屬於高端酒,一般平民喝不到,皇帝賞賜大臣,多用葡萄酒。元廷專門在宮城中建有一座葡萄酒室,以存儲葡萄酒。後麵故事中將會提及的瀆山大玉海,亦是皇宮儲存葡萄酒的容器,一次可貯酒三十餘石。南宋小皇帝趙顯被俘虜押解到大都後,第一次宴飲,元世祖忽必烈便是賜葡萄酒。元廷光祿寺(中央機構,以皇室膳食為專職,隸屬宣徽院)下設尚飲局、尚醞局,專掌釀造、儲藏馬奶酒、葡萄酒,同時也釀造和儲藏糧食酒,但相對較少。這是因為曆史上蒙古人以遊牧為主(隻有農耕地區才有釀造糧食酒的條件),喝糧食酒的曆史要比果酒短很多,喝果酒亦遠遠不及奶酒。在大元建立之前,馬奶酒是蒙古人飲用最多的酒,一年四季常飲不斷。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占領了大片農耕地區,仍然沿襲了部落傳統及飲食習慣,對奶酒仍是情有獨鐘。葡萄酒之所以也進入主流,是因為大元帝國建立後,大量習慣飲用葡萄酒的西域人、色目人成為元朝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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