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照輝
柳明祖墳上冒青煙,招聘到鄉政府,當上了“八品鄉官”。說是鄉官,其實是蹲點駐村的鄉丁一個。說是蹲點,其實也就是秋後去征收農業稅費。
柳明蹲的是迎春溝村。距離鄉政府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它近,也隻有二十多裏路程。比起六十裏的黃花山村近多了。說它遠,要翻山越澗。比起坐車到黃花山遠多了。
迎春溝村不僅不通公路,不通電,連糧食加工還靠的是毛驢拉的石碾石磨。有的村民一輩子沒有下過山,自生自滅。年初,鄉政府安排工作,迎春溝村成了豬不啃的南瓜,更沒人要。鄉官們尿尿時麵都不朝迎春溝。膻不膻是塊羊肉,也不能隨手扔了。還是胡鄉長點子多。分別從一到三十五寫了紙條,揉成團裝到紙箱裏,再搖一搖。讓全鄉三十五名幹部各拈出一個。按照由小到大的數字排列,每人一年輪流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不願把手指頭伸到別人嘴裏嚼,自己也得拈。他拈的是個七,也就是說他第七個要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心裏先翻騰了一陣兒,後來又覺得也許還輪不到七,自己就調走了呢。
輪到七了,胡鄉長沒調走,卻調來了柳明。於是,柳明便頂替了胡鄉長到迎春溝蹲點。胡鄉長把自己排到了第三十六。心想,還有二十年自己就退休了,還管它什麼“天不刮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
懸崖峭壁上的羊腸小道,把柳明扔過來甩過去。他鬆了鬆領帶,望望被塵土親昵的皮鞋。些許後悔,些許心疼。上了幾座山,下了幾道窪。柳明覺得雙腳像浸泡在水裏,腳趾不停地在皮鞋裏抓泥鰍。
季節鑽進了深秋,太陽柳絮般地飄在高空,又落在山澗。縱情地與山泉纏綿,羞紅了滿山的樹林。柳明一屁股坐到泉水邊的石包上。脫掉鞋,一股奇臭隨著一團白霧彌漫開來。令他頭暈目眩,幾欲嘔吐。狠狠地咽了幾口唾液,才使湧動的胃平靜下來。他扯掉了濕透的襪子,隨手搭在旁邊一棵拇指粗的金銀花藤上。又拽出鞋墊,放到一叢野菊花上。把腳伸到泉水中。清涼利索的感覺迅速遍及全身。一陣波光閃動,破碎的太陽驚起了頑皮的小魚,猝爾鑽進青苔下麵的石縫裏去了。柳明低著頭,把腳旮始旮旯的洗了一遍。感覺舒服極了。像剛挖完地又洗了流水澡一樣的愜意。不知啥時候,小魚跑出來,用嘴輕輕地在腳上碰一下,又迅速跑開。柳明靜靜地,一動不動。任憑小魚在腳趾間穿來穿去,蹭得他癢酥酥的。
身後傳來沙沙的聲響。他回頭望去,一隻鬆鼠在毛栗樹蔸下扒了幾下土,嗖地一下上樹了。柳明淌過小溪,用樹枝扒開了栗樹蔸新鮮的泥土,露出了一窩黯紅色的板栗。他一陣欣喜,便全部將其刨出來。數一數,一共二十四顆,個個粒大飽滿。柳明從包裏找來塑料袋,將其裝好,給老婆孩子帶回去。嘭的一聲,背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熟透了的獼猴桃。他抬起頭,看見兩隻麻雀在上麵吃的津津有味。網狀的藤蔓上,已所剩無幾了。
一陣秋風過,地上色更濃。冬天快到了,大雪之後,麻雀們吃什麼呢?他想到這兒,又將塑料袋裏的板栗連同那個獼猴桃一起又放到了原來的地方。
襪子晾幹了水氣,腳也舒服了。重新穿上鞋襪,繼續前行。
柳明追著太陽轉過一個山包,看到一片苞穀地。地無三尺平,土少岩石多。苞穀坨子早已收盡,隻剩下幹枯的秸杆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偶兒也有幾隻麻雀在其間亂竄,妄想從中找到一粒遺漏的苞穀籽。
他聽到了狗的叫聲,看到了房頂的炊煙。是一個大約四十多戶人家的村子。幹打壘的瓦房像小孩心不在焉地擺下的幾塊積木,散落在半坡上,挑不出一點美來。
村口是一大片樹林,高低參差不齊。樹的主幹挺且直,粗壯的側枝平伸開來,又向上呈九十度長出許多枝條。樹葉已經落盡,每一個枝頭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大的一棵像一把撐著的沒有衣子的雨傘。這棵樹和另外的三個大樹杈,撐起了一間寬大的草房。房上的茅草已經腐朽變色,簷下吊著一綹綹的衰草,並結滿了灰蒙蒙的蜘蛛網。
連續呼嚕嚕的聲響從草房裏傳出來。幹瘦的毛驢,正慢悠悠的拉著大石磨。一中年婦女緊跟在毛驢後麵,右手拿著一根細竹條,左手拿著高粱稈紮成的刷子。細竹條時不時地在驢背上方猛地一抽,發出唧啾一聲。雖然沒有打在驢背上,但還是催動了一次次停下來的腳步。她頭上搭著毛巾,淺藍色的對襟上衣,好像掉了一顆紐扣。每走一步,略微下垂的乳房就從這裏探出個頭來。腳下是一雙解放鞋,右腳的拇指露在外麵。沒有鞋帶,鞋後跟被踩在腳下。踢踢踏踏地,跟拖鞋差不多。
磨房還比較寬敞。兩邊用木板作了遮擋。一邊是石磨,一邊是石碾。中間是進村的通道。
柳明問磨房女人,村長住哪兒?女人把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扭過頭,向身後指了指,說:“在這兒,他在屋裏。你是鄉上輪到我們這兒來要錢的吧?不聽說輪到胡鄉長了嗎?他咋不來呢?”柳明沒理她。他知道跟這種長舌女人說不清的。
看起來,村長家的房子還是全村像樣的。牆上粉了一層淡淡的白灰,門和窗子也好像刷過了油漆。隻是一方山牆外多了兩根長長的木杆,上端垂下一個鐵絲網,網裏裝著幾個大石頭。他知道這是用來校正牆體使用的一種土方法,叫地牯牛。
村長家裏黑咕隆咚。窗戶很高很小,兩扇竹籬笆和上麵的竹樓被熏的黑糊糊的。透過竹籬笆,裏間有些忽明忽暗的亮光。柳明摸索著走進去。有一口土灶,旁邊是一個火塘。用破搪瓷盆窯在土裏,幾個腐朽的樹疙瘩在裏麵發出微弱的火光。上麵吊著煤矸石一樣的燒水壺。借著火光,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砧板上用菜刀切著旱煙。
男人見有人進來,不冷不熱地說了聲“稀客”,便繼續切他的煙。柳明問:“你是村長?”“嗯!”“我是鄉上安排在這兒征收農業稅費的。”“嗯!”“聽說你們今年還沒動頭,加上往年陳欠,一共還有五萬多塊,是的吧?”“嗯!”。
村長卷好喇叭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大一會兒,兩股濃煙才從鼻毛深處冒出來,模糊了他黝黑的臉頰。村長這才把柳明仔細瞧瞧。說:“莫笑,到磨房裏坐。”
磨房女人蹲在地上篩苞穀糝,屁股一扭一扭地。篩子裏漩渦似的團團轉。苞穀皮子都聚到了中間。女人把它們小心地捧起來,放在出口處的一個破瓦盆裏。毛驢徹底解放,一樣一樣地叫幾聲,奔瓦盆而去。
他們在碾盤上坐了下來。村長又冒了兩股濃煙,先開了口,“咋搞?”
“先開個群眾會。講講政策,做做思想工作。下午在你這兒交錢。無論如何要把今年的搞清。要不,我也交不了差。”
“嗯!”
村長通知會去了.
磨房女人隻顧忙著手裏的活兒。柳明背靠在碾杠上,想跟磨房女人找個話,卻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知道山裏的女人,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階,有一千張臉也掉得完。柳明無聊地四下張望。身後的木板牆上掛著犁耙繩索和一把羅。羅的旁邊隱隱約約的有幾行字。他湊上前去一看,原來是用黑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一首題為“要錢”的打油詩。
“鄉上幹部一大窩,輪流下來搞工作,群眾生活他不管,要錢是個好家夥。”
下麵落款是潘駝子。
殘廢了的潘駝子是啄木鳥死在樹洞裏就剩一張嘴了。
那年搞社教。隊長姓畢,是個麻子。每天讓村長派人到鄉上挑啤酒,村上的公雞都讓他們給吃完了。一天早晨,潘駝子非常吃驚地對畢隊長說:“山那邊有個八十歲的老奶奶,一年上頭不吃飯,光吃花椒。新花椒上市,她一頓能吃一升。”畢隊長說:“胡談,那麻地得了?”潘駝子一嘴接過去,“再麻她自己也不覺得。”說罷連滾帶爬地跑開了。畢隊長氣得臉上的麻子泛紅。罵了一句“狗日的駝子。”
社教結束,他又做了一首題為“社教”的打油詩。
“吃吃喝喝搞社教,念念文件讀讀報,生活報銷一大堆,群眾困難撂下了。”
潘駝子成了迎春溝村茶餘飯後的主要話題。大家漸漸地覺得離不開他了。
柳明感覺到皮鞋裏的腳難受死了,但他說啥也不會在這兒把鞋脫了。忍著吧,回去再說。
磨房女人剛拾掇完畢,來聽會的人就走進了磨房,盡是些女人。她們手上有的織著毛衣,有的納著鞋墊,有的用臉盆端著幾個正在削皮的土豆。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沿石磨圍了一圈。
“看到蘿卜是青菜,還假嘛意思的開個啥會!”
進來是潘駝子。他確實駝得厲害,脊梁筋別得老高。頭距離地麵隻有一尺多。說話時,偏過頭來才能看到別人的臉。駝子一進來,女人們就騷動了。長腿女人說:“誰的褲襠破了,鑽出你這個家夥來。”潘駝子在女人大腿跟上擰了一把。長腿女人咯咯地一笑,按著駝子頭說:“咋啦?想把腦殼伸進來?當心我撮死你。”“我想看看到底是啥樣的。”“跟你的臭嘴差不多,就是沒長牙。”磨房女人摘下頭上的毛巾。一邊抽打著衣服上的灰,一邊說:“駝子,別看你猴精,我打個謎語你猜猜。遠看像是背娃回家,近看像個老鱉爬沙,坐那兒像隻猴子烤火,睡那兒像根扭扭黃瓜。”大家看著駝子哄然大笑。“是你男人的鳥。”“駝子又鑽襠了。你是我男人的鳥,我還嫌你不端正。”駝子走過來,猛地扯下了磨房女人的褲子。露出了突起的髖骨、幹癟的腚和一把亂蓬蓬的黑草。女人並不急於將褲子提起來。
在駝子眼前轉了一圈,說:“讓你看個夠,你就是趴到我身上,也是兩頭紮根不落實。隻能撐死眼睛餓死球。給!用它吊死算了。”說罷,揪下幾根毛扔到駝子臉上。駝子並不發惱,掏出打火機打著火,就往女人腿下伸。“把毛草給你燒了,開一塊生地插紅薯。”長腿女人說:“還生地呢!早就薄殼了。”磨房女人嚇得趕緊將褲子係好。
村長來了,會場剛剛安靜。駝子說:“我也給你們打個謎語,誰猜出來我給她白幹一天活。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牛羊來喝水,隻見和尚來洗頭。”村長說:“就你駝子話多。生娃子嗑瓜子,×嘴不使閑。”駝子沒吭聲了,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磨房女人說:“來!我們給駝子搞個老漢看瓜。”女人們一哄而上,將駝子摁倒在地。解開褲腰帶,將他的頭塞進褲襠裏,再把褲腰係住。駝子就成了一個大圓球,在女人們中間滾來滾去。“村長,快救救我呀!”駝子在褲襠裏大叫。“你那是婊子存款,口掙的。”村長向磨房女人努努嘴。“把他放出來,憋出毛病來,你們拿誰說笑呢?”駝子的頭從褲襠裏出來,規矩多了。
村長清了清嗓子。大聲說:“不要說話了,這是鄉上派來的工作同誌,把大家喊來開個會,大家往攏處聚一聚。要過細聽,按照領導上講的去搞。”大家沒有向柳明靠攏,目光到是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好像剛才發現有個人在碾盤上坐著。磨房女人說:“不就是要錢嘛,還有個啥大驚小怪的。”大家又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會兒不說話,你們嘴就閉酸了?”村長的一句話又使會場安靜了下來。村長望了望柳明。“都來了,請你說。”
柳明站起身,扯了扯衣角,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女人們像遇上了同極磁場,向後退了幾步。
“鄉上派我在這兒蹲點。主要有三大工作。一是農業稅費征收;二是計劃生育工作;三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今天我隻講講稅費征收。大家種的是國家和集體的土地,向國家和集體適當的上交稅費,是應盡的義務。養兒當兵,種地交糧。此乃天經地義。在大包幹的時候就有這樣一句話:大包幹大包幹,直去直來不拐彎,先國家後集體,剩多剩少給自己。”
“我耳朵都聽起繭子了……”駝子剛想插話,又被村長的眼色給擋了回去。
“皇糧國庫是欠不下的,到啥時候還得交清。零碎吃泥巴,打總屙磚頭。它難受哇!出錢如同刀割肉,但這一刀總是要割的。怕就怕的真要錢。那黃花山村有幾戶扯皮的,清理小組去了以後,把軋麵機、剁豬草機,甚至連老人的棺材都抬走了。我不想看見你們走到這一步,也下不去這個心呐!”
“要想身無事,除非盡打光。銀子錢硬頭貨,怕就怕的真沒得。”長腿女人小聲嘀咕。
“隻有完成了上麵的任務,你們才有精力和時間做自己的事,才能安心的發家致富。錢不交清,總絆著個事兒,利落不起來。”
“要得安,先了官。三歲的娃兒都曉得。”磨房女人有些不願意聽。
“從現在開始,大家都得想辦法。哪家沒個三朋四友,親戚六眷?轉一轉,挪一挪。萬一不行,把飯吃稀一些,賣點糧食;少吃兩塊肉,賣一頭豬;少吃幾個蛋,賣兩隻雞。辦法是人想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潘駝子帶頭嘿嘿一笑,馬上傳遍了整個會場。
柳明莫名其妙。不過農民的素質也就這樣。群眾群眾,烏合之眾嘛。心理這樣想著,雙手向下按了按,笑聲漸漸遠去。
“今天下午開始準備,明兒一天的時間,把錢湊齊了交到村長那兒。後天結算,看誰是長蟲吃擀杖,硬棍一條。”
散會後,村長為柳明安排午飯。
“莫往我那兒安排,屋裏沒得菜。”
“不消打我的主意,屋裏缺油少鹽沒細糧。”
“看我做啥子?我屋裏他也坐不下去。”
都走了,留下村長和柳明。村長有些無可奈何。柳明覺得無數小蟲子在臉上爬。
村長說:“莫嫌棄,到我那兒將就一頓。沒得菜的便飯,你槽口放寬些。”柳明也確實餓了。情不自禁地走進了村長的家。
“哎!”村長朝著走在後麵的磨房女人喊了一聲。“你給我搬兩把凳子過來,中午順便幫忙做頓飯。”
柳明和村長在火塘邊烤火,看著磨房女人在灶前灶後忙乎。
女人又穿了件紅毛線馬夾。剛才零亂的頭發也歸了位,在後腦勺緊緊地抱成一團。腳下換了一雙黑燈芯絨白底毛邊寬口布鞋。動作輕盈,手腳麻利。
村長將吊起的黑壺往下放了放。紅紅的火苗像一群狗舌頭,忽閃忽閃地舔著壺底。
“今天到會的咋都是些女人呢?”柳明用火鉗刨著紅火灰,像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別人。
“男人都死光了。”磨房女人手忙嘴不閑。
“嘴長!問你了?”村長顯然對磨房女人這句話有些反感。
“窮人命苦,有啥話說呢!”村長低沉傷感。
鄉政府做飯的馮師傅,大腦袋,五短身材。做事愛動腦筋。自己研製出兩種蛇酒。稱“二龍戲水”。一種叫一杯壯,一種叫一杯眠。選用當地人叫著“野雞行”的毒蛇和十幾味中藥用純正的高梁酒浸泡而成。“野雞行”身上有紅白相間的花紋,有些像紅腹錦雞的尾巴,因而得名。這種蛇長不大,一般也隻有三斤左右。這是一種巨毒蛇,當地有“野雞行,今兒咬明兒下葬”之說。也很難捉到它。
馮師傅先用中藥汁混和著雞蛋清喂毒蛇。一個月後,取活蛇用紗布包好放到玻璃瓶裏浸泡。直到酒的顏色暗紅色後,方可飲用。一杯壯是用公蛇泡製而成,飲用後,渾身燥熱。陽物漸漸膨大堅挺,激情不斷高漲。有人開玩笑說,把馮師傅的一杯壯倒到麵條裏,麵條就可以豎起來。一杯眠是用母蛇泡製而成。勞累或者失眠,喝一杯立即進入睡眠狀態,並且美夢不斷。據說馮師傅還可以用這種酒為你設計夢境。不過這倒是有些玄乎,值得懷疑。
消息一傳開,前來品嘗一杯壯和一杯眠的官員絡繹不絕。藥酒供不應求。於是,胡鄉長讓馮師傅高價收購這種毒蛇,每公斤一百陸拾元。迎春溝的人們頓時眼前一亮,紛紛上山搜尋這種毒蛇。這種蛇一般夜間出來活動,捕食老鼠或青蛙。天一黑,樹林裏星星點點的燈光,鬼火一樣,飄忽不定。
剛開始,大家都非常小心謹慎。穿上膠鞋,打著高綁腿。手上戴著帆布手套。拿一個小樹杈。發現後,先用樹杈將其摁在地上,再抓住七寸,裝進蛇皮袋子裏,天明出售。運氣好的,一晚上就能掙伍百多元。運氣差的,白熬一夜不說,還落老婆一頓埋怨。後來,人們膽都大了。怕麻煩,就省略了過去的穿戴。於是,接二連三的就有人被毒蛇咬傷。渾身腫得紫紅紫紅的,第二天就真的下葬了。僅一個月的時間,就有八個男人死於非命。村長運氣好,一連四天捉了六條毒蛇,賣了一千多塊錢。第五天還不到雞叫又抓住了一條。他覺得有些發困,就提著蛇皮袋子回家睡覺了。天剛亮,村長準備將蛇拿到鄉上賣。手剛一伸,小手指像被紮了一下,整個手立刻就麻木了。這條毒蛇不知道什麼時候鑽了出來,藏在蛇皮袋子的下麵。村長靈機一動,迅速跑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哢嚓一下就把被咬的手指剁了下來。
柳明這才發現村長的左手確實沒有了小指。驚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覺得哪個地方有點疼。似乎是手,頭腦,又似乎是凳子和水壺。一切東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
村長說:“要不是我來的快,怕現在墳上的草都長人把深了,現在習慣了,也不礙事。”
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瘋狂高漲的物價和居高不下的農業稅費,像一張張大手,驅趕著迎春溝的人們繼續抓蛇,死人。
人死後,歌師傅們總是如泣如訴。
“一根竹杆軟溜溜,孝家請我起歌路,歌路不是容易起,未從開口淚長流……”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柳明的嗓子眼裏像堵了一團濕抹布,噎得喘不過氣來。水開了,不停地掀動壺蓋子。一股白氣直的從壺嘴衝出來,漸漸分散,朦朧了柳明的雙眼。
村長拿過一個粗瓷大碗。又在櫃子底下翻出一個塑料袋,取出裏麵的紙包。邊打開邊說:“我們喝不起茶葉,這是自采的迎春花葆,給你泡幾顆,蓋個水腥味兒。”他把毛茸茸的花蕾放到碗裏,先衝一點開水浸泡一會兒。倒掉後,再把水續滿。柳明接過大碗,看湯色綠中帶黃。呷一口,滿嘴的花香要逼出他的魂來。
“這兒哪來的迎春花呢?”
“村口磨房那一片都是,蓋磨房就著的那棵大樹也是的。”村長說。
柳明好像記得書上說迎春花有些像廣玉蘭,是一種比較名貴的觀賞花。春頭開花,瓣大色黃,芬香醉人。它怎麼生長在這兒?怎麼還能當茶喝呢?
他想起了兩句詩: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香。村長聞著柳明碗裏飄出來的花香。心想,要是《紅樓夢》裏的迎春該多好啊!村長也的確需要一個女人。
“你咋沒成個家呢?”柳明看懂了村長的心。
“這兒的姑娘要出去,外邊的姑娘不進來。前些年在雲南修鐵路領回來了一個。她一進村,就哭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我心一軟,就送了些迎春花,讓她回去了。苦了自己是命,苦了別人是孽。現在也不想這些事了。”他又何嘗不想呢。
“隻要有過夜的,家什沒閑著就行了。”磨房女人邊說邊偷偷地笑。
“女人沒雞巴,站那兒胡啦呱。你曉得個球,莫作踐別人的清白。”
“想清白,男人莫要老婆,女人莫嫁人。隻要兩個人好,啥叫清白不清白。那當官兒的使黑錢才叫不清白呢!”磨房女人越說越有些生氣。
“搞快點兒!我們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村長看了看柳明的臉,便催磨房女人做飯。
柳明再把茶添滿,色味已漸漸淡去。
“年豬多大了?”柳明問村長。
“全村除了幾條看家狗和一對推磨拉碾的毛驢外,沒有其它的牲畜。”村長話語低沉,有些難以為情。
“那為啥呀?窮不丟豬富不丟書嘛!”沉默了一陣子。
“喂了也是給別人喂的。”磨房女人總是嘴長。
柳明越發摸不著頭腦。“咋會呢?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
村長隻顧低頭卷他的喇叭煙。
磨房女人憋不住了。一甩手上的水,幹脆走到柳明的麵前。倒核桃似地說:“前些年清收農業稅費,把牲口都牽走了,連雞子都沒放過。後來,全村幹脆都不喂了。要不是沒有加工機械,連那兩條瘦驢子也不想要了。就剩下幾個人,誰把人帶走了,誰還要管飯。”
柳明終於明白,剛才開會時,大家哄笑的原因。他心裏咯咚一下,有根神經像被拔動的琴弦,開始擅抖。這殘缺的四壁在向自己擠壓過來,有些窒息,身體也快要變成碎片。
“飯好了,挪桌子端飯吃。”女人邊洗手邊對村長說。菜是南瓜絲和土豆片,飯是苞穀糝幹飯。柳明覺得味道很好,卻總有些咽不下。
“沒得菜,這麵麵幹飯你吃不服。”村長瞧他那艱難的樣子。
“很好,很好。你們慢吃。”柳明邊放碗邊客套一番。臨走時,柳明掏了伍塊錢遞給村長。村長說啥也不要。
磨房女人說:“我們不要你的錢,你也莫向我們要錢。”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道了聲“多謝”就走了。
剛走到磨房,又折轉身對村長說:“有人交錢的話,你先收到;沒得人交的話,你也莫慌要。”村長倒是貓子剁前爪,巴不得。
回到鄉政府,機關食堂早關門了。
馮師傅因泡製了“二龍戲水”的藥酒,使胡鄉長大為風光。在這兒駐聯係點的萬副縣長,每個月幾乎有一半時間都住在鄉上,和胡鄉長稱兄道弟。在胡鄉長感到陽光燦爛的時候,也沒有忘記馮師傅。隻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程度的馮師傅很快當上了鄉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兼機關食堂司務長。其實他還在食堂工作,無非是動手少了動嘴多了。
開始,他還經常到鄉政府辦公室裏去。喜歡聽別人叫“馮主任”。
一天,輪到馮師傅值班,接到一個電話。他在登記簿上寫道:“通知,明天縣到鄉集花生油檢查,做好應檢準備。縣政府辦。”把記錄送給值班的副書記葉茂林。葉副書記看後簽了一行字:“請胡鄉長閱示。”然後給胡鄉長通了電話。不一會兒,胡鄉長就出現在鄉政府辦公室裏。吩咐道:“你馬上通知集鎮上所有的油坊,把室內外衛生搞好。陳油全部藏起來,連夜趕製新油。並用統一的塑料壺裝好,貼上標簽。整整齊齊地放在顯眼的地方。迎接縣裏的檢查。”葉副書記風風火火地走了。不一會兒,又來了城建辦主任。累得氣喘籲籲。屁股還沒落凳子,胡鄉長說:“你別慌坐,趕快把所有的街道打掃幹淨,街頭的兩堆垃圾要搬走。沒錢請車的話,你們自己動手挑。打掃幹淨後,分別在三個街口的路燈上懸掛過街橫幅,一律使用黑體字。另外,看看路燈是咋回事。個把月沒亮了,要想辦法搞亮。”城建辦主任剛出門又被胡鄉長叫了回來。胡鄉長的筆在紙上沙沙地響了起來。“熱烈歡迎縣領導來我鄉檢查指導工作;大做花生文章,促進經濟發展;打造食用油綠色品牌,保障消費者身體健康。”“給!過街橫幅就寫這些內容。”胡鄉長把紙條遞給了城建辦主任。胡鄉長剛拿起電話,鄉政府辦公室樸主任來了。“你來的正好,準備打電話找你呢。”胡鄉長放下電話。樸主任在辦公桌對麵坐下來。迅速拿出紙和筆,聚精會神地看著胡鄉長的臉,等待指示。“你把全鄉是如何抓花生產業的,取得了哪些成績,有哪些成功經驗,寫一個彙報材料。觀點要新,內容要深,角度要巧,例子要實。連夜趕出來,明天早晨六點鐘給我拿去。”胡鄉長每說一句話,右手的中指在辦公桌上搗一下。樸主任也跟著點一下頭。然後,扭過臉對馮師傅說:“還有你那兒,尤其重要。廚房要一塵不染,把院子裏那一大堆空酒瓶子找個空房鎖進去。炊事員統一著裝。飯菜要清淡不寡,土而不俗。待會兒你列個單子我看看。更重要的是把你那一杯眠多準備些。到時候要發揮你的特長,好好地陪陪酒。特色菜,你要親自動手。”“還有,把小會議室整理一下。放一些板栗、核桃、花生、獼猴桃。板栗、核桃的殼要敲開,還不能剝離。去吧!”胡鄉長擔心還有沒安排到的地方。沉思了一會兒,一揚手,讓馮師傅出去了。
柳明進了食堂旁邊的玉蘭湯包店,一眼就看見了胡鄉長。想退出來,已經不可能了。隻好跟胡鄉長打聲招呼,在他對麵的位置上坐下來。他們麵前很快端上了小籠湯包、米稀飯、醃韭菜和一小碟調料。胡鄉長喝了一口稀飯,自言自語地說:“噯!不喝酒真舒服,得虧沒去。”晚上,鄉獸醫站長打來電話,說縣局工會主席在那兒,接胡鄉長到站上吃飯。胡鄉長讓工會主席聽電話,說自己還在村上,趕不回來。不能陪他,實在抱歉。並留他到鄉政府玩,等等。一大堆讓工會主席感激的話。陪酒也要看對像。這是胡鄉長一貫的原則。在小店裏吃飯,胡鄉長又覺得不和自己的身份,顯得不大自然。柳明盡量不去看他。吃著吃著,胡鄉長的筷子在柳明麵前的醃韭菜裏夾了一下。他很快覺出了問題,但還是沉著的把韭菜放進了嘴裏。“嗯!味道差不多。”不是差不多,而是和他自己麵前的一模一樣。隻不過每頓十碟八碗,讓胡鄉長形成了思維定式。柳明倒是有些受寵若驚,將自己的碟子往胡鄉長那兒推了推。胡鄉長很快吃完,還為柳明付了帳。出門時對柳明說:“明天早晨上班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柳明也恢複了自然。四平八穩地坐著,細嚼慢咽地品嘗。他覺得這小飯館好像為自己開的。既然這樣,何不潤夠上帝的味兒呢!
鄉上有三大寶,花生紅薯龍須草。特別是花生,在全縣乃至全市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為什麼,花生在這些地方服水土,產量高。隨便一侍弄,畝產四五百斤,每顆花生都有三個以上的米。這可能就叫長蟲服的是叫花子盤吧。胡鄉長就是由村支部書記種花生種出來的。他當鄉長後,除了迎春溝外,全鄉到處都看得到花生。花生的係列產品正在向縱深開發。花生杆製成了飼料,花生殼做袋料香菇。花生米產品就多了。什麼水浸花生、水煮花生、五香花生、花生糖、花生粘、花生酥等等。有二十種之多。特別是花生油,更是聲名遠揚。在全省舉辦的農副產品推介會上深受好評。鄉集鎮上就有十七家油坊製作花生油。去年又開發出了“綠葉牌”係列花生食用油。被世界食品博覽會認定為綠色食品。成了經銷商看好的賣點,也成了官方聯係感情的禮品。每年臘月,鄉上是一撥接一撥的買油轎車。相府丫環也是七品官。上麵來一個蛤蟆老鼠子,胡鄉長也不敢得罪。一家不收錢,家家都不能收錢;一家打點折,家家都得打折。鄉政府給油坊結賬卻是一分錢不能少。時間長了,鄉政府也倒貼不起。後來,胡鄉長又出一點子。讓油坊把大豆油兌一些進去。降低花生油成本。這就是行內人說的陳油。沒有勾兌的純正花生油,行內人稱為新油。
縣裏突然要來鄉集上檢查花生油。是不是他們知道了其中的貓膩呢?胡鄉長心裏沒有譜。打萬副縣長的電話總說無法接通。縣政府辦又說他下鄉了。胡鄉長突然想到了“聖水山莊”。很快找到莊主。莊主說萬副縣長正在“一世情緣”包廂裏玩。過了好大一會兒,萬副縣長才接電話。說他不知道什麼檢查不檢查的。這使胡鄉長更有些忐忑不安了。管它的,到時候隻有見機行事。他又吩咐葉副書記,多準備一些新花生油,給檢查的官員每人送一壺。
天已經很晚了,胡鄉長躺在床上硬是睡不著。
咚咚咚。胡鄉長剛睡著,又被一陣敲門的聲音驚醒了。是樸主任給他送彙報材料來了。六點了,也不敢再睡了。胡鄉長洗漱完畢,認認真真地看起彙報材料來。
剛過八點,胡鄉長就西裝革履、油頭淨麵恭候在大門口。嘀嘀,兩輛紅色桑塔納,緩緩駛入鄉政府的大院內。第一位下車的是縣計劃生育局的何局長。中等個兒,圓臉,頭發不多,為人處事八麵玲瓏。人送外號何紳。何局長握著胡鄉長的手,笑哈哈地說:“到花鄉長這兒學習學習,實際上檢查也是過個套套兒。縣裏安排了,我們又不能不來。”胡鄉長的外號叫花生鄉長。後來幹脆把“生”給省略了。也隻有級別和他相當的才敢這麼叫。胡鄉長和他們一一握手。熱情洋溢地重複著一句話:“歡迎指導工作。”不連兩名司機一共六個人,自覺地按級別大小的先後一字兒走進了小會議室。
胡鄉長把兩名司機安排到接待室裏喝茶。“看你們掛的過街橫幅,是哪兒的領導又來檢查花生產業?”一司機問。
“你們是……”“我們是年終計劃生育大檢查,昨天縣政府辦不是通知了嗎?”另一名司機搶著說。“哦!那我曉得。我是說你們是鬥地主呢?還是打麻將?”胡鄉長渾身猛的一熱。“我們看會兒電視,你去忙吧!”
胡鄉長涼了半截腰。“計劃生育檢查”咋會聽成“花生油檢查呢?”他恨不得把馮師傅撕吃了。
馮師傅從後門進來。看見柳明,微笑著在胡鄉長那個位置上坐下來。“迎春溝這幾年的工作老拖後腿,你今年去肯定要翻燒。”“我哪兒有恁大的能耐。”柳明邊吃邊應酬道。“我給你出個點子。迎春溝林大樹多,讓村民砍些柴,再燒些炭,一起賣給食堂。越多越好。你還愁今年的任務完不成?”“那不得辦砍伐證?”“你找一下胡鄉長,啥事都能解決。”柳明尋思著,這幾年木柴木炭倒是緊俏。還是謹慎些好,明天問問胡鄉長再說。
全縣計劃生育工作實行了“籠子”管理和一票否決。年終考核分數在全縣倒數第一的,將被關進籠子。進籠子的鄉鎮取消一切評先表模的資格。沒有出籠子之前,書記、鄉鎮長不得提拔和調動。第二年仍出不了籠子,就地免職。因此,迎春溝的潘駝子常說:當官的帽子吊在女人的毛上男人的鳥上。
胡鄉長到底是胡鄉長。不愧為耍嘴皮子吃飯的鄉領導。他知道現在就是把馮師傅真的吃了,也於事無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大腦的顯示器上很快調出了全鄉計劃生育工作的基本情況。
他走進會議室,給大家上煙倒茶。說:“何局莫急,先喝口水,吃點山貨,我再給你彙報。”何局長掰開一個核桃放在桌子上。對胡鄉長說:“你們的宣傳掛圖和婦科治療儀好像還沒拿回來吧?不拿可是要扣分的。”胡鄉長說:“何大人安排的事兒我敢‘黃昏’?今天晚上我把錢帶上跟你們一起過去拿。”計生局每年都要給鄉鎮發一些宣傳資料和醫療器械。少則一萬元,多則三四萬元。並且都拿入了年終考核。為了烏紗帽,還真的沒有一個鄉鎮“黃昏”過。
“那行。我看這樣搞。午飯前,請你簡單地說一下。下午,我們查兩個村,看看鄉上的計生台帳和流動人口管理。吃晚飯後回縣城。”何局長把工作時間和內容做了安排。
胡鄉長麵前攤開了一個筆記本。上麵記的其實是各個村農業稅費的完成情況。放在那兒,做個樣子。
不得不佩服胡鄉長。他鎮定自若。口似懸河。把全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彙報得頭頭是道。
柳明回到寢室,迫不及待地把早已粘在一起的襪子鞋墊分離開來。燒了一壺水,好好地泡了一回腳。
開飯了。帶空調的包間裏,客分兩席坐,主人分別陪。桌上是些清淡的山野菜。葷瘦搭配十分得體。特別是一盆梆梆魚湯,成了全席的焦點。這種東西其實是棲息在山澗石縫中的野牛蛙。深夜發出梆梆地叫聲。是馮師傅開發的獨門特色菜。這對吃慣了生猛海鮮,坐慣了酒樓包間的何局長來說,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馮師傅自知出了洋相,躲在屋裏勾兌一杯眠,也不敢上桌陪客了。
第一杯酒下肚,大家真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何局長深知“二龍戲水”的厲害。晃晃悠悠地說:“老胡,下午還有些事,晚上再喝,行吧?”“肯定不行。來,都滿上。”可是大家都把酒杯藏到了桌子下麵。
胡鄉長正在想點子的時候。餐廳裏進來了位妙齡少女,跟電視劇《劉老根》龍泉山莊裏的服務員一樣的打扮。她貼著何局長站著,嬌嘀嘀地說:“領導下來很辛苦,我敬你一杯”。“要敬我們的話,你也要跟著喝。”何局長有些鬆口。“我不會喝酒。這樣,我唱一首歌,你們喝一杯酒。”
“啊!唱歌?好哇!來,她唱我們喝!”何局長向在席的人招呼道。
“一杯酒滿滿斟,楊宗保舍不得穆桂英,一要收她為妻子,二要收她破天門。”
姑娘剛唱罷。胡鄉長說:“何局!該喝了吧!”“有點意思,幹!”何局長帶頭幹了一杯。
“二杯酒滿滿篩,梁山伯舍不得祝英台,同窗讀書共三載,不知道她是個女秀才。”
何局長帶頭鼓掌。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酒都幹了。
“三杯酒桃花紅,三國英雄是趙子龍,長阪坡下抱阿鬥,萬馬叢中出英雄。”
吸溜一聲。
“四杯酒四月八,薛丁山三秀樊梨花,梨花本是仙家女,保定唐王坐天下。”
悄無聲息。
“五杯酒五端陽……”
除胡鄉長外,全都睡著了。
胡鄉長是啞吧吃餃子心裏有數。他每次幹杯是隻做做樣子而已。這正是他要的效果。
這是當地的一首民歌,名叫“十杯酒”。馮師傅很自信,讓客人進入美夢中,是用不了這“十杯酒”的。
隨後,胡鄉長立馬安排人將計劃生育的帳表圖冊卡等整理得天衣無縫。又把兩個“老先進”的村支部書記叫來,吩咐妥當。讓他們都帶上資料到小會議室鬥地主,迎接縣裏的檢查。最後通知葉副書記把原來準備的幾壺新花生油全部換成陳油。
天一亮,柳明就起了床,決定提前去找胡鄉長。多爭取點時間,把迎春溝的稅費征收工作好好彙報彙報。能緩就緩一段時間。能減免一點兒,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他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見到胡鄉長要說的幾句話。
天色漸暗,畫眉關山。何局長他們相繼從美夢中醒來。邊洗臉邊交流他們美好的夢境。有升遷有發財有豔遇有出國。看來馮師傅真的能用一杯眠設計夢境。
胡鄉長說:“何局們在休息,不便打擾。我己讓辦公室隨便通知了兩個村,鄉上計劃生育的帳表圖冊卡都帶來了。他們在小會議室裏,歡迎你們檢查指導。”“那好,我們就去看看。”何局長帶著大家走進會議室。開始他們的年終全縣計劃生育大檢查。
何局長看著資料上的數據明顯剛剛更改過。有好幾個地方還被他的袖口擦出一道墨跡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遍。“還存在哪些問題,請何大人指示,我們將及時整改。”胡鄉長看著何局長把考核表的分數沒打就裝進公文包裏,心裏有些不踏實。“胡鄉長的工作效益蠻高,做得也很到位,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胡鄉長說:“這是二萬一千塊,付宣傳掛圖和婦科治療儀。另外,你們下來很辛苦,每人一壺花生油,表示我們一點'窮心思'”。何局長還想說些客套話,兩位司機早已把油放到了後備箱裏。胡鄉長心裏清楚,考核分數如果不當著被考核單位的麵打,回去後擴縮性非常大。他能讓你當全縣第一也能讓你進籠子。當麵喊哥哥,背後掏家夥;用得上抱到懷裏,用不上掀下岩底。都是官場常識。
何局長拉著胡鄉長的手嘴貼著耳朵說:“都是弟兄班子,我給你們表個態。全縣中上等,咋樣?搞第一到好,但風險大。將代表全縣迎接省、市檢查,你還要多花錢不說,檢出了問題,是月母子賣屁股,貼血本。”胡鄉長很感動,“這球話沒得二話說。走,吃飯!”
晚餐,他們喝了一杯壯。連米飯也沒顧得吃,就迫不急待地回去了。
十個做的跟不上一個說的,十個說的跟不上一個喝的。馮師傅勸酒有功,將功抵過,胡鄉長也沒深追究。隻是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常到鄉政府辦公室裏去了。一天到晚在食堂裏研究藥酒、菜譜和陪酒的招數。成了專職的司務長,但別人還是叫馮師傅。他本人也習以為常了。
在二樓樓梯的轉向外,柳明絆著地上的一根拐杖,向前一撲,險些摔倒。他仔細一看,睡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黃色的確良單衣褲,補丁摞補丁。有些地方還露出了肌膚。深腰的解放鞋口緊緊地紮在綁腿裏。剃得泛著青光的和尚頭枕著一個蛇皮袋子。拐杖驚動了他。他撐著地坐起來,身體微微顫抖,鼻涕慢慢地向下延伸。“誰呀?胡鄉長?”柳明看清了,是黃花山村的年剩。
柳明說:“我不是胡鄉長。這走道上冷,你到屋裏坐。要找胡鄉長也到辦公室去找哇!”
年剩說:“不知道你是啥領導。給你說呀,我來了數數無回,辦公室裏的葉書記和樸主任總是說胡鄉長進城開會去了。聽說他昨天回來了。雞叫頭遍就在這兒等他。我要會著他的麵,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說句囫圇話。我往上走。看鄉政府幹部打人到底該不該。還要把鄉上加重農民負擔和計劃生育罰款逼死人命的事兒一起反映上去。那時候,恐怕胡鄉長也當到頭了。”
他說鄉政府幹部打人指的是馮師傅。馮師傅確實把年剩的左腿給打折了。
馮師傅的妹妹馮玉影在鄉政府打字。年剩每次到鄉政府上訪,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看著她。次數多了,見她不怎麼反感,就大著膽子說:“你給我當老婆,行吧?”馮玉影一聽,臉唰地變了形,隨手將從油印機上揭下來的一張蠟紙貼到了年剩的臉上,又把一盆洗手的涼水從他頭上澆了下來。然後,用拖把把他趕了出去。有人給他出主意,要他買點禮物給馮師傅送去,讓馮師傅給他幫忙說說好話。他還真的去買了煙酒糖之類的東西,給馮師傅送去,求他幫忙做媒。馮師傅把東西扔出門外,臉色鐵青,一陣亂棒打斷了年剩腿。從此,他便與拐杖相依為伴了。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你先到信訪辦公室裏坐。我去看看胡鄉長在屋沒。”柳明也沒和他糾纏,找胡鄉長去了。
胡鄉長的辦公室原來在三樓的樓梯口。他嫌這兒太吵太鬧太是非,就搬到了三樓走廊盡頭拐角處的文印室旁邊。是個裏外間的屋子。前半間是會客室也是辦公室。後半間是寢室。
他給馮玉影交待,如果是鄉村幹部來找,你就敲門叫我。如果是村民來找,你就說進城開會去了。如果上麵有人找,你就說下村去了。然後叫值班的葉書記給我打電話。因此,鄉長比較忙。不是“開會”,就是“下村”。在全縣的貼進農村、貼近農業、貼近農民的“三貼進”教育活動中,胡鄉長當上了“三農鄉長”。成為全縣鄉鎮幹部學習的典型。
柳明見文印室的門開著,裏麵沒人。他就進去坐在電腦前,等待馮玉影回來後,給胡鄉長通報。電腦桌上放著一遝全鄉稅費任務完成情況通報。全鄉十五個村,大部分都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隻有迎春溝還沒有動頭,通報對此作了嚴肅的批評。人有臉,樹有皮。更何況柳明招聘到鄉政府工作時間不長,就被當頭一棒。他突然覺得心裏緊巴巴的。
胡鄉長的門開了,立馬又關上了。馮玉影從裏麵閃身出來。頭發有些零亂,麵色紅潤,掩飾不住興奮之後的倦意。柳明趕緊低下頭,認真地翻閱手中的情況通報。當馮玉影走近時,他猛抬頭.故作吃驚地說:“哎呀!嚇了我一跳。看!我剛來就在你這兒受批評。”柳明指著通報讓馮玉影看。馮玉影說:“我是照葫蘆畫瓢,哪有權力批評你喲!”
“那就煩請馮小姐給胡鄉長通報一聲,我有要事向他彙報。”可能是柳明稱馮小姐,使她有些不高興。據說現在的“小姐”是指那些“雞”們。馮玉影說:“急啥,好事不在忙中起。大玩一會兒,人不吃虧。”這才扭著纖細的腰肢,擺著圓鼓鼓的屁股,給柳明倒了一杯白開水。也把女人的體香拋灑了一屋。
兩年前,馮玉影從市計算機學校畢業,呆在家裏無所事事。好在她天生麗質,還唱得一嗓子純正的地方民歌。日子也過的清閑自在。人走運了,門板也擋不住。誰也想不到一首民歌改變了她的命運。那次縣計生局何局長在鄉上搞計劃生育檢查,馮師傅情急之下,讓她唱歌陪酒。一首“十杯酒”之後,胡鄉長當即拍板,讓她留在鄉政府的文印室裏。一方麵讓那台電腦發揮作用,另一方麵也為鄉上陪酒儲備人才。
當地有“無酒不成席”之說。推杯換盞是迎接客人的必要形式。說起陪酒,鄉上領導是叫苦連天。其他領導能推則推,能躺則躲。推躺不掉的是值班的副書記葉茂林和辦公室樸主任。他倆幾乎是斷頓不斷天,有時一頓還要陪好幾席。往往一席陪出頭,手中的一次性筷子還沒掰開。正準備喝口湯,客人說主人家辛苦,回敬一杯。剛喝完酒又要陪客人打麻將鬥地方,輸錢不說,竟連主食也吃不上一口。時間長了,他倆都落下了嚴重的胃病。未老先衰,牙齒也掉了不少,走路也沒有多少力氣。於是,由感而發,一首“三鐵歌”流傳鄉間。
鄉鎮領導有三鐵
第一鐵,牙齒鐵。想當初,雞鴨魚肉如刀切;如今陪酒落下病,雞蛋豆腐和豬血。
第二鐵,腿腳鐵。想當初,翻山越嶺也不歇;如今陪酒落下病,出門也想坐個車;第三鐵,雞巴鐵。想當初,一夜八個都不嚇;如今陪酒落下病,雙手抱著往裏塞。
自從有了馮玉影陪酒,他們算徹底解放了。即使是坐在席間,客人們把注意力隻集中在馮玉影一個人身上。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讓客人著了魔似的喝酒,更不用說再唱兩嗓子地方民歌了。
那天,萬副縣長下來督導農業稅費的征收。他在鄉領導班子會上大發雷霆。“任務完不成,在全縣沒有位次。我的臉沒處放,大家的臉也沒處擱。想爭取項目,想爭取轉移支付資金,想爭取扶貧工作隊,那都是一句空話。誰願意把雪花膏抹在屁股上呢?”的確是這回事。縣直各單位都有自己的扶貧點。這些被扶貧的村都是基礎比較好的,有的甚至是全鄉條件最好的村。往往是錦上添花,變化很大。方能顯示扶貧工作的成績來。迎春溝的村長曾經為爭取扶貧工作隊,還跪在萬副縣長麵前。明擺著的事,縣裏的各大局,哪個睜著眼睛去跳岩呢!在督導會上,萬副縣長還說:“從九月份起,全鄉的工資停發,什麼時候稅費任務完成,什麼時候發工資。”
萬副縣長沒心情,臉色也不大好看。對“二龍戲水”和農家小炒也不大感興趣了。胡鄉長心裏咚咚直跳,他讓樸主任趕快把馮玉影叫來。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像一塊磁石,讓萬副縣長的不悅漸漸消失,臉上回了顏色。“哦!深山出俊鳥哇!”氣氛稍微緩和。胡鄉長說:“這是我們剛剛聘請的打字員小馮,叫馮玉影。民歌唱得很好。她非常崇拜萬縣長的為人,剛才一直躲在外麵,想見見您。”“還請萬縣長多關照。”馮玉影說著就擠到了萬副縣長的身邊坐下來。一陣春風撲麵,萬物開始複蘇。萬副縣長端起一杯壯揚脖而幹。他脫掉了外衣,額頭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感覺周身在熊熊燃燒,眼睛也發出了兩道綠光。他對馮玉影說:
“你是學計算機的,知道計算機和人有哪些相同的地方,哪些不同的地方嗎?”馮玉影說:“這個我可沒學過。”“來!陪我把這杯酒喝了,我教你。”“我不會喝酒,還是唱民歌吧。”馮玉影唱了一首“十想”。
“一想奴的娘,咋不做嫁妝,十七十八守空房,越想越淒涼。
二想做媒的,咋不把親提,一天到晚等著你,越想越著急。
……
萬副縣長說:“計算機和人相同的地方是有硬件和軟件。不同的地方是計算機是軟件插在硬件裏,而人是硬件插在軟件裏。”說罷,他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弄得馮玉影是懂非懂。攙著萬副縣長下席了。
萬副縣長用實驗告訴了馮玉影計算機和人的不同之處。並且通過人事局把她轉為正式職工。此後他到鄉上的次數更多了,而且還把縣裏的一些投資項目往鄉上拽。年底,鄉上被評為紅旗鄉鎮。胡鄉長掂量出了姿色和權力一樣,是偉大和萬能的。又突然覺得自己太無能,太迂腐。
縣官不如現管。馮玉影在感激萬副縣長的同時,更感激胡鄉長。胡鄉長和馮玉影第一次之後,還有些害怕。後來一想,連縣長都不怕,自己還怕什麼呢。更何況還是縣長的二手貨。不過,他還是十分小心,怕萬副縣長知道他鑽了空子,會給小鞋穿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哪!
柳明在胡鄉長的對麵坐下來。胡鄉長遞給他一杯水,自己也倒一杯。把身體老老的靠在皮轉椅上。柳明還是有些拘謹,坐在沙發的前沿,不住地摳著手。把剛才想好的幾句話也忘得一幹二淨。還是胡鄉長先開了口,“你剛上來看見年剩了嗎?”“他還躺在二樓樓梯的轉向處,還說是要找你呢。”“這種人是上訪訪出利來了,動不動就用上訪來要挾鄉政府。腿殘疾了,送他到鄉敬老院,還不去。一身的賤骨頭。”胡鄉長說完就給派出所的金所長打了電話,要他把年剩弄到所裏教育教育。安排好後,胡鄉長才把話題扯到柳明這兒。“今兒找你來,主要是看看迎春溝的稅費收得咋樣了。”柳明像等待挨批評的學生,低聲說:“會是開了,我看難度很大,基本情況你曉得。”“啥困難都不是理由,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鄉政府是一要兩不管。要完成任務,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不管采用什麼方法。這也是考驗你的時候。”“能不能稍微往後延長一段時間,或者適當地減免一點兒,可能工作要好做些。”柳明是大著膽子提出了請求。“這個星期完成,並且一分錢都不能減。全鄉一盤棋,否則會亂套。你就是哭著向迎春溝的群眾磕頭下跪,也要把錢哭出來。”胡鄉長的態度十分堅決。柳明已經被逼到了南牆上。
“大家都聽著,鄉上幹部把我打成了殘廢。胡鄉長不但不管,還要派出所的人關我。我沒犯法,你關了試試看,好關不好放。”年剩在樓下,潑著喉嚨大聲叫喊。胡鄉長先是一愣,抬起頭仔細一聽。又給金所長打了電話。“哎!你咋搞的?年剩又在辦公樓下吵鬧,擾亂辦公秩序,影響也不好。你們連這種人都管不了?”金所長在電話裏說:“胡鄉長,你聽我解釋。他一沒犯法,二沒犯罪。對於這樣的人,局裏邊有規定,一不能關二不能銬三不能打,也隻能口頭批評教育。”胡鄉長關上電話,憤憤地說:“沒有一點兒工作魄力。啥事都聽局裏,難怪老百姓那樣說呢。”派出所的院牆外曾經貼過一首署名老百姓的無題詩。
公安幹警扯球蛋,一天三頓饢幹飯,殺人放火難破案,偷雞摸狗他不管,聽說有人打麻將,爭先恐後去罰款。
不過,胡鄉長的話與這首無題詩是兩碼事。
年剩還在叫嚷。胡鄉長又拿起電話,狠狠地按著數字鍵。“喂!馮師傅嗎?你快點過來把年剩弄到你哪兒!”不一會兒,樓下安靜了,胡鄉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柳明把馮師傅給他出的點子向胡鄉長說一遍。胡鄉長說:“行是行,但必須合法。這個你去跟馮師傅商量。與鄉政府沒有關係。他食堂裏也要不了那麼多柴呀!”
柳明從政府辦公樓出來,太陽已經照在了河堤上。賣菜的人們早已散去,地上留下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菜皮。
馮師傅的寢室裏,年剩在那兒笑嘻嘻地喝著茶。柳明有些納悶,他們不是冤家對頭嗎?
馮師傅見柳明進來,對年剩說:“你把茶杯端上,先出去曬曬太陽,我們商量事兒。”
柳明說:“砍柴燒炭的事兒,胡鄉長同意了。他讓我們商量,看咋搞?”
馮師傅說:“我按當地價收購,也不能虧人家。全部送到食堂院子裏來。村上要安排人在這兒過稱。砍伐證的事兒。胡鄉長咋說了?”
“胡鄉長隻說要合法,沒說砍伐證的事兒。”
馮師傅說:“那你先組織村上搞,砍伐證由我來辦,咋樣?”
“那太好了!”
柳明出來,心裏熱乎乎的,充滿了感激之情。
再說,馮師傅把年剩從鄉政府辦公樓領到他寢室後。
讓他坐,還很殷勤地倒了一杯茶。年剩拄著拐杖靠在門上。氣鼓鼓的,一言不發。
“這好長時間我在想,確實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的一時冒失。不過我會對這個事兒負責任的,就看你願不願意。”馮師傅邊說邊把年剩拉坐在椅子上。年剩也接過了他手中的茶杯。
“你年紀也大了,腿腳不靈便,確實需要人照顧。既然敬老院你不想去,就跟我們過算了。我把你當老哥子看待,我吃啥你吃啥。生管養,死管葬。”馮師傅眼睛有些濕潤了。
“那咋弄得成呢?”年剩覺得哪有這等好事。“你要不放心,我們可以到縣民政局辦理領養手續,再請公正處公正。”馮師傅繼續消除年剩心中的疑團。
馮師傅還真的到縣民政局辦了領養手續,作了司法公正。把年剩的房子賣了給他入了康寧終身保險。年剩就成了馮師傅的家庭成員之一。每年的救濟款和救濟糧自然也都給了馮師傅。
消息傳開,有的說馮師傅積福成德,有的說他罪有應得。也有的說他想得年剩的結業。後來,都說馮師傅是個好人。特別是胡鄉長,馮師傅為他解除了心中頑疾。心裏輕鬆踏實多了。他覺得,馮師傅是書讀少了,要說他解決農村的矛盾糾紛,還真有一套。讓他當個縣信訪局長都不成問題。
馮師傅對年剩像親兄弟一樣。年剩也很自覺。常常搬一小馬紮,在公路邊的菜園裏幫馮師傅扯草,間苗。或者在門前的木瓜樹下,給馮師傅的孩子講武當山上的今古奇觀。隻是馮玉影常拿眼睛白他,但他還是感覺到了有回家的溫暖。
柳明對完成迎春溝稅費任務充滿了信心。隻怕還會在那兒住些日子。於是他買了雙解放鞋和一小袋大米,帶了被子和一些舊衣服奔迎春溝而去。
村長為他支了張木板床,還安排磨房女人為他們做飯。迎春溝的人們第一次看到自己帶糧食,穿著和他們差不多的鄉幹部來村上蹲點。就有人主動跟柳明搭訕。
不出柳明的所料。他走後,沒有一戶主動到村長那兒交錢的,村長也沒下去催。
村長聽說要賣柴賣炭交稅費,心情十分憂鬱。迎春溝的人們也曾經靠這紅火了一陣兒,但老村長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不能吃了祖宗的飯,砸了子孫的碗。又考慮到柳明還像自己的人,不能讓他為難,再說,村民們也可以借此機會多砍些柴燒些炭,交夠了稅費,自己可落幾個零花錢。於是,他對柳明說:“那今天晚上開個會,明天就開始搞。”
晚上,大家又聚集在磨房。圍著柳明和村長坐了一圈。村長說:“通過柳同誌積極爭取,鄉上同意我們砍些柴,燒些炭。鄉上食堂大量收購,價格隨行就市。大家除了完成今年的稅費外,多掙的歸已。”
大家議論紛紛,這總算有個掙錢的門路了。
村長接著說:“駝子上不了坡,到鄉上負責過稱。磨房女人幫忙做一下飯。這兩家稅費任務我們平攤。另外,每個人從超額收入中提百分之五,算他們的工資。明天都搞早點,到外坡四方坪集中。”
大家都非常高興。長腿女人把潘駝子的屁股打了一巴掌。“你狗日的最合算,調到鄉政府工作,還給你發工資。”駝子偏著頭,一本正經地說:“哪個雜種想到鄉政府去,要不跟村長說,我倆換換。”長腿女人說:“給你開玩笑的,你還揀個棒槌當個針?”
月光下,大家夥磨刀霍霍。他們才不管什麼“祖宗飯”、“子孫碗”呢!
第二天,柳明也帶上一把斧子,和大家一起上山了。
鄉機關食堂的大院裏,潘駝子坐在磅秤旁拔拉秤砣,年剩在一旁邊記帳邊監秤。馮師傅還時不時地過來檢查。柴禾堆得像小山樣,還在一天天地長大。
馮師傅天天都在這裏指揮著過稱記帳碼柴禾。有時也親自動手,把比較零亂的地方重新拾掇整齊。
突然,馮師傅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臉上長出了許多小紅疙瘩,像痱子一樣,刺癢難忍。他洗了把臉,還是奇癢無比。並且開始腫大,像沒有發酵的黑麵饅頭。很快。靈活的大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嘴巴撅的老高,鼻子也大了許多。潘駝子一見,便大叫道:“哎呀!馮師傅,你長‘漆搔子’了。”說罷,很快在柴禾堆裏找到了兩根漆樹。
“漆搔子”就是漆樹對人皮膚的過敏症狀。輕者搔癢幾天就好了,重者發炎後就成了膿胞瘡。奇怪的是有人采生漆也不會過敏,有人從漆樹底下過一趟就會長“漆搔子”。那馮師傅自然就是後者。
馮師傅見潘駝子拿著兩根漆樹,像避瘟神一樣,用雙手遮著臉,催促道:“你快給我扔到河裏去!”
馮師傅要去衛生院打針。潘駝子說:“還是你們當幹部的有錢,螞蟻夾一嘴,還要住幾天院。我們老百姓感冒了一碗蔥薑茶,破皮了一把鍋底灰。小偏方治大病呢。”馮師傅收住了腳。“你說這治‘漆搔子’有啥偏方啊?”
潘駝子不緊不慢地說:“有倒是有,隻怕你們當幹部的怕掉價。”
“別賣官子了,是啥偏方?你快說。”馮師傅有些急不可耐。
潘駝子放下手中的活,喘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說:
“漆和七同音,隻有比七大的八和九才治得了它。”
“你咋盡說些半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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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駝子接著說:“這得分兩步,第一步是芭樹熏蒸法,第二步是韭菜咒罵法。”
“真是急死人了!”
“你莫急,這種病越急它越癢。”潘駝子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先給你說芭樹熏蒸法。芭和八是同音,芭樹是一種樹枝上對稱地長著四條片狀筋的小灌木。把它連根刨出來,和枝條一起熬成水,裝到一個大木盆裏,木盆上擔一塊板子。人脫光了衣服,坐到木板上。四周圍一條涼席,上麵用毛巾蓋嚴。在裏麵熏二十分鐘後,再用它洗個澡。不過在熏的時候,嘴裏要反複地叨念,你是七我是八,惹我翻了連根挖。”
馮師傅當即給了駝子十塊錢,讓他幫忙買一棵芭樹。
馮師傅按照駝子教的方法做了。渾身舒服多了,也不癢了。隻是臉上還不見好轉。他接駝子吃了頓飯,又向他討教韭菜咒罵法。
潘駝子說:“韭菜的韭和九是同音。你看誰家菜園裏的韭菜長得好,晚上你就去偷偷地扯上幾把,在臉上使勁地揉搓。嘴裏要反複叨念,你是七我是九,惹我翻了連根扭。等主人家發現有人偷了韭菜,開始咒罵,這一罵就全好了。以後你就是睡在漆樹棺材裏也不會長‘漆搔子’了。但千萬保密,否則就不靈了。”
馮師傅白天就去別人菜園轉悠。終於找到一大塊長勢很好的韭菜。
柳明白天幫忙村民們砍柴燒炭,覺得迎春溝的村民還是挺純樸善良的。晚上便到各家各戶走走。問問情況,看看床上的被子,摸摸缸裏的糧食。村民們也經常給他送些青菜、山黃瓜和爆苞穀花。親切地叫他小柳。幹活歇夥時,把他圍在中間,問這問那。
一次,柳明洗腳時,磨房女人發現他的襪子全濕透了。柳明還有些不好意思,磨房女人說:“汗腳好治,我給你說個偏方。用山蘿卜煮水潽迎春花洗腳。早晚各一次,有三天就好。我這就給你找山蘿卜。”
晚上收工回來,磨房女人揭開木盆上的蓋,一股清香撲麵而來。迎春花蕾被水浸泡後,花瓣微微展開。顯得羞答答的。“快趁熱洗吧!”磨房女人給柳明搬過來一把椅子。柳明把雙腳沒入花中,一股暖流遍及全身。他隨著一團熱氣飄忽到了磨房旁邊的花叢中。淡淡的黃花連成一片,彙成了芳香四溢的花海。迎接春天的到來,呼喚百花盛開。洗完腳,磨房女人遞給他一雙嶄新的鞋墊。鞋墊上繡著幾朵盛開的迎春花。“換上吧!”柳明換上了幹淨的鞋墊,十分舒爽。
馮師傅找準了韭菜地,隻等天黑動手。他一遍一遍地看手表,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加上臉上刺癢,急得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瘋猴似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主人家屋簷下的路燈把菜地照得通明,馮師傅一直不好下手。挨到路燈熄滅,已經十一點多了。他輕手輕腳地出發。走幾步停下來聽聽動靜。四下裏很靜,河水也像睡著了。隻有自己嘭嘭地心跳。摸到了韭菜,他扯了兩把,邊跑邊在臉上揉搓。回到家,臉已經變得烏青烏青的。
天一亮,馮師傅就在菜園附近不經意的轉悠。等待主人家發現後的咒罵。不一會兒,男主人出來上廁所,發現被人偷去了兩蔸韭菜。又四下裏看了看,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馮師傅感到很失望。心想,真是個肉頭。女主人出來了,馮師傅喜出望外。對!罵街的大都些女人們。可是,他錯了。女人看了看那韭菜,自言自語地說:“兩蔸韭菜,拔了就拔了,就當平時送人了的。”馮師傅隻好悻悻而歸。
潘駝子告訴他,“那不行,非得要罵出來。否則病情還會加重。你應該把那整塊地的韭菜連根拔起,再扔它一地,可能別人就會罵的。”
第二天,女主人果然大罵開了。“哪個狗日的東西,拔了就拔了,拿回去吃了也行。還給老子撒了一地,明明是欺負人。我抱誰的娃子下油鍋了?我屙誰的鍋裏屎了?哪個搞的,會爛屁眼死,會出門摔死,會被車撞死。”女人罵得兩嘴角泛白沫。馮師傅聽得高興極了,像在欣賞一段單口相聲。便哼著小調回到了食堂。
沒過多久,馮師傅的漆搔子全部好了。他很感激駝子,還請駝子品嘗了他的“二龍戲水”藥酒。成了駝子自我炫耀的資本。
在柳明和村長的精心組織下,迎春溝的人們很快就完成了當年的稅費任務。超額部分,馮師傅作現金結算。每戶掙到了一兩百元。但迎春溝的外坡全部變成了禿子。
大家興高采烈,爭先恐後地接柳明吃飯。柳明的腳也不再因過多地出汗而難受了。
村長常常望著光禿禿的山發呆。他心裏空虛極了。難受極了。甚至有些後怕。還夾雜著一些上當的感覺。
柳明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沒事,明年我還要求到這兒蹲點。沒有樹砍了,我們發展畜牧業和中藥材產業。好好地幹一把。有錢了,還要修公路,架電線。不讓山外的人小瞧咱們。”村長早已熱淚盈眶了。
就在柳明和全村的人們規劃發展藍圖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到了迎春溝村。馮師傅在縣木材出境檢查站被扣留了。在他裝有花生的車上查出了大量的木材和木炭。檢查站立即沒收了木材和木炭。把馮師傅交給了縣林業公安科處理。縣林業公安科迅速成立了專案組,進行了立案偵察。
他們開著藍白相間的警車,拉響了警笛。一路威風凜凜地駛進了鄉政府。他們在鄉政府吃了午飯後,在派出所金所長的帶領下,開進了迎春溝。
他們對現場進行了拍照錄像。對村民作了詢問筆錄。然後又浩浩蕩蕩地回到了鄉政府。
兩隻老鴰落在磨房邊的迎春花樹上,陰一聲陽一聲叫。
駝子心裏發毛,罵了樹上的老鴰。
“老鴰哇,哇你媽,你媽死在天底下。紫竹棍抬你媽,木鍁板埋你媽。”
柳明也隨專案組一起到了鄉政府。這時,馮師傅剛從縣裏回來。柳明連忙問他,“砍伐證辦了嗎?隻要有證采伐還怕個球。”馮師傅說:“有沒得采伐證與我啥關係,誰采伐誰辦證,哪兒有我收購人辦證的?我隻是不該運往境外。其它的跟我不相幹。”柳明的頭大了,渾身輕飄飄的。他抱著一線希望找到了胡鄉長。胡鄉長說:“我說了必須合法。什麼叫合法?合法就是要持證采伐。采伐證呢?真是糊塗啊!”柳明眼前一陣發黑,他勉強站住。“還請胡鄉長多給他們做些工作。”差不多是哭腔。“工作我們肯定會做的,但迎春溝的村長恐怕是包不住了。”
第二天,派出所金所長到迎春溝通知村長到鄉上去一下。他們沒走多遠,潘駝子就把全村老少集中起來。留下了磨房女人和長腿女人看守村子,其餘奔鄉政府而去。
駝子帶領大夥剛到鄉政府門口,就看見村長戴著手銬上了警車。“莫慌讓他們走!”駝子一聲令下,村民們把已經啟動了的警車堵在了鄉政府的院子裏。
幹警們費盡了周折,幾個女人仍然躺在車輪前麵。聲稱不放村長軋死也不起來。這邊金所長已經和駝子發生了衝突。駝子抱著金所長的腿,金所長按住駝子的頭。金所長大喝一聲“來,銬起來!”駝子的頭鑽在金所長的胯下,大吼一聲,“婆娘們,砸!”女人們一窩蜂地揀起地上的磚頭,操起柴禾棒。圍著警車,奮力舉起。
“住手!把手裏的東西統統放下來!”柳明突然出現在人群中。他這一嗓子如晴天劈靂,把大家都鎮住了。女人們高舉的胳膊又軟綿綿地放了下來。
柳明走到林業公安科長麵前,鄭重其事的對他說:“我叫柳明,是鄉政府的招聘幹部,在迎春溝蹲點。是我讓他們砍柴燒炭的,我還親自參與了砍伐。沒辦采伐證也是我的責任,這與村長和村民們不相幹。請你們放了村長,有什麼責任我一個人承擔。”馮師傅在後麵捅了捅柳明的腰,柳明扭頭白了他一眼。
村長放了出來,柳明坐上了警車。村民們還是圍著警車不走。柳明對村長說:“你們回去吧!按我們計劃先把豬牛羊欄建好。等我回去後,再想辦法給你們搞豬牛羊的苗子。放心,我會沒事兒的。”村長一揮手,村民們閃開了一條道,目送警車漸漸遠去。
村民們回去後,按照柳明的囑咐,開始了豬牛羊欄的建設。
柳明涉嫌盜伐林木依法刑事拘留。在看守所裏,每天早晨六點鐘就起床,洗刷完畢,規規矩矩地坐在床上背誦監獄規章製度。
他們號子裏隻有兩個人,開始相互不搭理,後來慢慢就成了熟人。那個人姓黃,安徽亳州人,是做中藥材生意的,涉嫌詐騙被批捕。他以前是專做迎春花藥材生意的,後來迎春花少了,便開始搗騰假藥材。
柳明這才是第一次聽說迎春花蕾是一種中藥材。於是,他萌發了一個設想,把迎春溝外坡的禿山上全部栽上迎春花。再與中藥材公司和園林公司簽訂供銷合同,既綠化了荒山,又取得了經濟效益。豈不是兩全齊美。
“二號,嚴肅點兒,笑什麼笑?”監獄警察一聲吆喝把柳明從美好的想象中喊了回來。
胡鄉長確實沒有食言。他找到萬副縣長,請萬副縣長給林業局和公安局做工作。柳明妻子也找到自己一個在檢察院工作的堂兄。人托人地說情,人請人地吃飯,人替人的送禮。總算給柳明辦了取保候審。
柳明出來了。他在看守所整整呆了兩個月。
回到鄉政府,柳明聽到的第一件事是年剩被車撞死了。是在給馮師傅的菜園拔草時,橫穿馬路被撞死的。肇事司機也沒抓住。馮師傅厚葬了年剩,也得到了保險公司的一筆賠償金。大家都說馮師傅有良心,是個大好人。
聽說柳明回來了,迎春溝的村民在村長的帶領下,到鄉上迎接柳明。
柳明來到迎春溝,看到家家戶戶的豬牛羊欄建起來了,並且很標準。外坡的禿子山上也挖好了樹窩。女人們每人為柳明做了一雙繡著迎春花的鞋墊。它們並不十分精致,卻滲透了迎春溝人們的真情實感。柳明總算悟出一點東西。
鄉幹部說好當也好當,說不好當也不好當。為群眾辦事就好當,不為群眾辦事就不好當。
柳明問村長:“迎春花的苗子是從哪兒來的呢?”村長說:“在我們這兒,迎春花很容易成活,可采用分株法和壓枝法進行移栽。”“我想把外坡的禿子山上都栽上迎春花。行吧!”柳明說。村長說:“那到行哦,反正總是要補植的。”
柳明在信用社給村長貸了兩萬塊錢,要他給各家各戶把豬牛羊的苗子弄回來,他自己到安徽亳州去了。
快過年了,柳明才回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迎春花的開發老板。他到迎春溝一看,十分高興,當即表態先投資十萬元在這裏開發迎春花。
這時,磨房旁邊的迎春花真的開了。一片燦爛。有詩讚曰:
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憑君語向遊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