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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詩

建康城外雨滔滔,鐘山漸有邙山高。

散人廣陵散中散,陶潛桃花源裏逃。

三世恩怨一朝代,百年流風半離騷。

羅浮山上葛仙翁,何事修仙太辛勞。

第一回 遠遁海島

今日落難人,明日竟成神。

滄江一點沫,滄海一葉萍。

落難人

大霧彌漫長江,疑雲籠罩京城。建康,你這座長江邊上的永恒之都,難道要像長江一樣是一個永久的迷?那麼大的一股水,轟轟烈烈投向汪洋大海,竟無人知道源頭在哪裏。有人說源頭在昆侖,但昆侖有三重,上昆侖接天,中昆侖接地,下昆侖接人,源頭究竟在哪裏?也許,長江你是一條從下昆侖流出的陰河,一條死亡之水,你的使命就是帶走人的命。昨天建康城中死去成百上千的人,豈非是你的傑作?但凡由水帶來的,必定讓水帶去,不管他是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就連修道有術的天師,奉水為神明的人,也被命運的大水吞沒。長江,你是一條瀑布,從昆侖流到東海,把中間的每一個人衝走。

當霞光被鷹翼遮蔽,城外青山上的神廟中傳來一絲細微歎息,有兩個人在神像肚子裏悄悄說話。他們貼麵躲藏,彼此能聽到對方呼吸。從神像眼孔射進來的光照在瞳孔上,他們仿佛也變成神聖的偶像。隻是站立太久,腿麻木,為尋求站立的支點,不得不輕輕擁抱。這動作在以前不曾有。他與她不是親兄妹,小時候被仁慈的伯父收養,正如伯父與掌教爺收養眾多的鷹兒雀兒般的小人兒。他們為什麼會到這裏?因為桓玄準備篡位,派王恭作亂,他們的伯父孫泰趁亂起兵,被司馬道子誅殺,一起被殺的還有伯父的六位兒子。掌教爺杜子恭放走他們兄妹倆。滿天的驚怖還沒過去,一地的茫然又展現眼前,伴隨著的還有一絲慶幸,一絲新奇,夾雜著一絲期許。神像開光那天,他們躲藏在神像肚子裏,與神像合為一體,無意中接受了皇帝的敬拜。

“七哥,哥!他們走了,走了。”

“嗯。”似已解脫,又似在承受新的壓抑,孫恩昏昏沉沉應答。

“哥,”孫憶塵搖她哥的胳膊:“壞人還會回來嗎?”

孫恩把妹子箍緊:“來就來!”

妹子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

孫恩借助神像眼孔中射過來的最後一縷霞光仰起頭,使勁把頭點三下,叩謝神恩:“神君神君!神君庇護我們兄妹,落難人拜謝神恩。從今往後,我兄妹二人將浪跡天涯,去打魚,去砍柴,隱姓埋名過日子。如果有一天能回來,定當報答大恩!”他的左腳伸出,踮起腳尖踩在供桌上,就要躍下高高的神像台。

“恩郎啊!”神像開口說話,頓時將這對小人兒唬住。恍惚中看到金色的光中有銀色的人,之後就迷醉在一片神秘的大歡喜中。

隱隱約約有條路通向窄處,不知是向上還是向下。眼前金光為階,踩上去倒也結實。這一對小人兒像一條繩拴兩隻雀,拉著手,扣著指,指甲掐指甲,往前一個勁兒走,淌進一條看不見的河。

“哥,我怕。”

“我也怕。”

“哪邊走?”

“不知道啊。”

黑暗中有堵牆,牆那邊似乎有一片火海,看不到,能感受到。熱氣穿牆過來,黑暗中的悶熱讓人窒息。兄妹二人手心漸漸浸出汗線,額頭滴下汗珠。沒多久,全身都紮得慌,隻得寬鬆衣帶。衣帶一鬆,一股清涼之氣從腰上傳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纏腰之物索性抽離腰身,擎在手上,彼此纏繞手腕,像是扯起兩麵旗。他們在黑暗中打開身體,明知對方已看見,又希望對方看不見。熱風拂麵,全身蕩漾在莫名的緊張期待中。黑暗中衣衫披拂,任憑炎風摩挲。熱辣的風撫摸滾燙的身子,人形汗珠滾落。

“還要走好久?”

“沒得好久。”

妹子在黑暗中看他,眼神像吃魚的貓。前麵越來越熱,再走幾步,熱浪滾滾,空中噴薄花朵,人往花心走去。妹子的小手已是柔軟無力,好幾次差點滑落。奇怪的是外麵那麼熱,她的手心一片冰涼。又走了兩步,隻得停下。

“想睡覺。”

“不要!神君說有東西給我們看,一定就在前麵。”

“想睡覺。”

“我背你。”

“別!”孫憶塵慌忙伸手去推。

兩個小人推推搡搡。一個一定要背,一個一定不讓背,不敢過多觸碰,卻又緊緊攥住對方的手。黑暗中有人嗤笑。孫恩猛然站定,對妹子說:“有人!”

孫憶塵駭住了,定在那裏。孫恩趁勢把妹子攬進懷:“可捉住你啦!”“哥別鬧!”身體接觸的瞬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熱浪中有冷香冷浸浸,涼絲絲,這香怎麼那麼冷呢?讓人想到死人。“棺材花!”他們被自己意念中的這個新詞嚇住了。然而這冷香味讓人清醒,讓人愉悅,嗅著“棺材花”,讓人產生“其實躺在棺材中也是一種幸福”的感覺。

眼前一朵火苗升起。亮堂堂的火花中,有一位朗若晨星的英俊男子笑吟吟地在黑暗中看他們。神君坐在清水池塘,手拿一朵水仙花。

天明了,心也亮了。兄妹二人謝謝看廟人送馬,一前一後騎上去,離開傷心之地,前往他鄉。

中原回不了。南方本來可以去,可惜伯父在廣州的根基也因此役盡被摧毀。攜馬渡長江,他們想遡流而上、穿過絕壁萬仞的三峽、到金穀成堆的巴山蜀水中去。渡船老翁聽他們信口開河,嗬嗬地笑:“公子站著說話不腰疼!儂在吳地,雖然同一條長江,離巴蜀千裏萬裏,你兄妹兩個騎匹馬,就算馬沒累死,還能在路上讓老馬生小馬,小馬生馬駒,也到不了呀!”兄妹二人臉上發熱,忙問“為什麼?”“巴蜀是神國,李老君去了張天師又來,蜀漢過後是成漢。桓大將軍滅了成漢國,驅除天師,封鎖一百年,外人哪能輕易進得去?”聽到天師往事,孫恩心中黯然。

渡過江,付了錢,兄妹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前行,繞開繁華地帶,專走冷清小路,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天色蒼茫,黯淡了青春;歲月悠悠,辜負了少年。他們遊蕩在路上。到處是流民,絕美的江南現出末落光景。

孫恩沉吟:南渡以來,匆匆百年,吳越兩地是一色的繁華,別處比不上。我何不舍吳就越,正如掌教爺所指,去南麵的海邊覓一處安身之所?

回頭看妹子,妹子向他點頭。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好像很懂事,又好像什麼也不懂。孫恩調轉馬頭,往南馳去。

黃昏時跑岔道,跑進一片山。一條清溪橫在眼前,彼岸隱隱有人煙。

“我們邁過去!”

“好啊。”

年輕人不知深淺,毛毛躁躁就上。二人騎一馬,馬兒本來就吃力,此時被主人使勁抽打,竟想飛渡溪水,怎能夠?馬兒嘶鳴,不肯上前,人立而起,幾乎把兄妹二人顛下去。孫恩罵罵咧咧,心中無名火起,打馬踢馬,馬兒哀鳴。妹子抱住馬脖子代馬求情。馬跪下,她也跪下。兩雙無辜的眼睛看人。孫恩一聲歎息,把馬鞭扔了,上前擁抱,也不知抱的是人還是馬。暗責自己太小孩子氣,強忍了淚,掰妹子的手說:“我們先喂馬,再生堆火,下河捉魚烤來吃!”妹子破涕為笑,拍手說“好”。馬兒眼中也有了笑意。孫恩輕輕拍一拍馬脖子,把妹子一拉,二人一馬,頓時站起。

對麵有人揮手喊話,急切間沒聽清。穿件青衫,似乎是個讀書人。側耳傾聽,似乎在說:“有……跳……”

兄妹二人麵麵相覷:“讓我們跳過去?不能夠啊!這是什麼餿主意?”他們在河這邊擺手,那人在河那邊揮手,見二人不明白,比劃著使勁喊,看來是個熱心人。此時情形委實有幾分好笑。到底還是妹子聰明,忽然聽明白了:“哥!他說‘有……橋……’”

“哪兒有橋?”

左瞧、右瞧,瞧見一座橋,敦敦實實立在那裏,橋頭有棵樹好像在對他們說:“我在這兒呢!還不快過來!天色晚了,找個地方休息吧。”

“瞧我粗心的!”孫恩哂笑自己眼拙,竟連身邊有座橋都沒發現,剛才還想讓馬兒跳過去,豈不是為難了好牲口?摸摸後腦勺,把妹子扶上馬。牽起繩,馬鞭插腰帶上,這副模樣活像送妹子出嫁的莊稼漢。妹子也忍不住笑了。孫恩自嘲:“不用抓魚嘍,不用生火嘍,好妹子,我帶你住世界上最好的飯店。”妹子緊抿嘴唇,任他貧嘴也不答。

馬蹄得得,踏過小橋。

書生迎候在橋頭:“不知君子駕到,有失遠迎!”

孫恩把馬勒住,定眼看這人:粗布衣衫,方臉秀眉,是個正經人。人在路上行走,少不得一番故作姿態,就把馬鞭指人:“你是什麼人?莫非想劫道?我家就在前村!”這話說的自己也不信,妹子在馬頭上聽了,差點就要笑出聲來。

書生似乎有些吃驚,側身立在旁,意思是讓他們過去。從始至終沒看馬背上的佳麗,倒是一位老實人。

孫恩牽馬就走,書生又跟上來。孫恩回首怒視:“你想怎樣?”

書生施禮道:“天色已晚,請過路君子到寒舍小住。”

“非親非故,不必有什麼瓜葛!”

“君此言差矣!聖人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孫恩回答不上來,抬頭看妹子。妹子微笑說:“感謝你啦,回去吧!”

書生訕訕地笑,不敢跟過來了,但也不轉身走,似乎有所期待。

孫恩忽悟:“有人叫你來接我?”書生大喜:“是啊!”回身一指。孫恩看見亂山深處走來一位僧人,陪伴一位長者,二人正往這邊走來。

天色暗下來,風吹林子響,把人的衣領吹來豎起。妹子扯哥的衣袖,低低地說了聲:“哥,我冷。”當哥的心裏其實也在打哆嗦,但他隻能去安慰:“冷過了就不冷,走走就暖和。”

看見一僧一儒走到跟前,隻得上前答禮:“長者有何見教?”

長者拉住他的手,嗬嗬笑道:“恩郎不必多禮!”

這老人眉宇間有豪爽之氣。看麵貌,一色的方臉秀眉,應該就是書生的父親。再看僧人,形容不出。

孫恩囁嚅:“長者莫非認識晚輩?還望賜教。”

長者從頭到腳看了他很久,見他身上煙熏火燎,衣服又破又黑,知道這段時間沒少吃苦;喜歡他不改一身的雄氣,直說道:“爾之伯父天師孫泰,是我故交。”

一聽“孫泰”二字,孫恩頓時雙目噙淚,捧過妹子,兄妹二人倒身下拜:“原來是世叔!”

長者這時也覺得淒然,點點頭,緩緩道:“恩郎請隨我來。”

亂山深處有一座茅屋,蓬蓬然,不似人居。人進屋,馬也跟著進屋避風。山穀中傳來虎嘯,孫恩心亂如麻,但也不懼。

長者侍候兄妹二人吃飯,陪著喝茶,十分殷勤。孫恩漸漸恢複世家公子的從容。“孫恩與妹子謝過世叔款待……”

長者打斷他:“老朽不是款待你。恩郎啊,這是你家。以後老朽視你兄妹二人為子女,如何?”

孫恩與妹子相視無語,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長者自我介紹:“老朽盧嘏,這是小兒盧循,字元龍。我家也是在避仇。”介紹僧人:“這是廬山上的慧遠大師,是老朽的同學。”盧嘏特意說:“大師預知恩郎經過,故遣小兒來迎。”

孫恩施禮謝過慧遠大師。大師回禮,低眉而坐。

燈下五人一馬共處一室,外麵風聲漸小。馬兒在屋角吃草料,咀嚼的時候看主人。來的路上辛苦極了,這時眯起眼睛想睡覺。它怎知道就在這個亂山深處的茅屋裏,即將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恩郎有什麼打算?”

“掌教爺讓我到海邊安身。我想學東山隱者,有朝一日東山再起!”

“好!”盧循說:“我陪兄長去!”

孫恩心中一熱,握住盧循的手:“元龍兄弟,你我二人要聽世叔吩咐。”

孫憶塵在燈下看盧循,從左眉看到右眉,又從右眼看到左眼,抿緊了嘴,燙紅了臉。再看她哥一眼,把兩人瞧在眼裏,暗中點點頭。為了掩飾羞澀,走到馬兒身邊,倚著草垛子坐下。好幾天沒梳洗,頭上的簪子早就鬆了,這時滿頭青絲瀉下。綠雲一縷,映粉臉如雪。山中茅屋,乍現麗人。

盧循耳熱,當即請示父親:“父親大人在上!我兄長有大誌向,前程萬裏,我願跟隨,請父親大人恩準。”

盧嘏嘬了一口茶,“叭答叭答”咂嘴,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畫來畫去,畫到桌子中間停下。問孫恩:“就算恩郎到了海邊,又有什麼打算?”

這倒把孫恩愣住了:“到了就先安心住下,小侄並沒什麼打算。”

盧嘏“嗬嗬”笑道:“恩郎倒是直率。既然沒有長遠打算,還不如就在這山裏麵住下來吧。後山有一片地可以耕種,肥地種豆,薄地種瓜,五穀、菜蔬沿著山窪一溜兒種起,保管餓不死人。”

孫恩變色道:“世叔莫非小看人?就此告辭。”兩步上前把妹子從草垛子上拎起來,腳尖踢馬:“走!”馬在睡夢中驚醒,瞪大眼睛看主人,活像個孩子。

“外麵風大不好走!”盧循上前一把抱住孫恩:“好生商量不是錯!”

孫恩轉怒為喜:“元龍兄弟說得對。世叔,侄兒失禮了。”將馬兒一拍:“睡去!”妹子撇撇嘴,嗔他一眼,依然倚在草垛前聽他們說話。

“恩郎坐好啦,待老朽為你謀劃。”

孫恩重新施禮,沉住氣,聽從了長者之言。這晚的風小了又變大,大了又變小,反複三次,最終鼓蕩全勢,將一片亂山撼動得山林呼嘯,豺狼夜哭。茅屋中的五人一馬,這一夜卻睡了一個安穩覺。

清早,盧嘏讓盧循把臨時安身的茅屋一把火燒了,不給仇家留下一絲痕跡,他隨慧遠上廬山安身去。大清早火燒房子,濃煙滾滾飄向太陽,這是在無形中舉行了一場太陽的祭禮。孫恩一人前往吳興投奔太守謝逸的內兄馮嗣之,結交從北方來的學士馮詡、仇玄達等人為援,這些人是孫、盧兩家的南渡故人,可以信賴。盧循的任務是護送孫恩之妹前往姐夫徐道覆處,安穩了再去吳興接孫恩。

孫憶塵暗問:“姐夫家在哪裏?”

盧循東望回答:“家在東海,島上生活了幾十年。”

五人一馬分走三路,準備就此作別。大家都是漂泊的人,顧不得傷感,講不得禮數,路旁一坐,大家喝幾杯。慧遠大師緊緊合十,為這兩路年輕人祝福。

臨走,孫恩說:“叔父大人在上,趁今天長輩在眼前,侄兒有一事相托。”盧嘏命他“盡管講來”。

孫恩吻了妹子一下,推向盧循,向盧家父子說:“我妹子孫憶塵,今後就托付給元龍兄弟了!”妹子羞紅了臉,一雙粉拳使勁捶她哥。孫恩攬過盧循肩膀,笑盈盈說:“好兄弟,拜托了!”

盧循拜倒:“不敢辜負兄長厚愛,元龍誓死追隨!”

年輕人有著火一樣的性情,刹那托付終身,兩位老人很吃驚。盧嘏連聲同意,重新“開宴慶賀”。這時草房已經燒了,無法拜堂,就在焦土上拜三拜,以西北風為禮,請亂山丘作證,成全一對亂世鴛鴦。

一騎絕塵。孫恩孤身一人走。盧循與孫憶塵站在山崗上目送,一直望到孫恩的背影消失在火紅的煙塵中,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個遠去的人哪,誰知道將來要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

盧循與孫憶塵初次相識,突然因為命運的安排結為伴侶。看到一路上是流浪的人,兩人都感到幸運。

他們搭船走水路,沒船就沿水路走,一直走到又問著船家,人家願意載一程。每當這時,孫憶塵就上岸尋集市,為船老大買酒肉答謝,商量好船錢,扯起風帆,便又東行。這樣斷斷續續走了好些日子。

到處的集市上都在傳前段時間發生在天師府中的那件大事,事涉皇家,誰敢亂講?都是瞎猜瞎傳。唯一有價值的信息是打聽到如今的天師府依然是掌教爺當家,似乎一切照舊。四鄉八鎮依然是天師道在流傳,鄉民們拿上五鬥米,紛紛去義舍納捐,要求入教。官府並不禁止。有見識的人都知道朝廷早就失去對民間的控製,徒有虛名。那些高高在上的王爺、侯爺、官爺、匪爺,哪個不是隻管自己享受、哪管別人死活?

聽說京口一帶,駐守的北府兵越見強盛,戰功顯赫的將軍劉牢之,最新得到一員戰將劉裕,人稱劉寄奴,很受重用。北方已無苻堅,是姚家與慕容家的天下,隱隱聽說崛起一位赫連氏與一位拓拔氏,都是清一色的胡人,對於南邊的漢人來說都差不多,個個都留絡腮胡、喜歡喝酒殺人,不大分得清。隻要還沒殺到南邊來,也不必管他。

越往東走,人煙越繁華。經過會稽,山水風光讓人忍不住想留下來。當初謝安隱居在會稽的東山,王羲之做會稽太守,春天蘭亭雅集,多少文人雅士聚會。如今王謝已離去,留下些兒孫看守,不再是當年的會稽。孫憶塵知道司馬道子正是會稽王,經常回會稽,她不敢逗留,攥著盧循匆匆過境,往東急行。路途遙遠,不敢再走岔道。有時會碰到一些熟麵孔的道徒,是在建康天師府中見過麵的,不敢打招呼,隻能拉低草笠,裹緊披風,擦肩而過。道徒們見她似曾相識,卻也認不出是天師嬌女,從一身打扮來看,是陪伴父兄外出覓食的村姑。

鄉村野店行人少,是吃野味的好地方。盧循攜了身邊女人,暫離行船,上岸投酒家。低頭而食,仰脖而飲。野店客人少,有一位客人臨窗坐,似乎在等人。盧循夫妻二人對飲,情緒放輕鬆,飲酒的姿式漸有幾分豪邁,引人注目。那人眼神閃爍,卻也並沒什麼惡意。

“我們回船上吧。”

“好。”

兩人起身準備結賬。客人抬眼看盧循,盧循也看他,二人較量眼神。客人起身向盧循走過來行了一個禮:“先生請留步。”盧循還了一個禮:“大哥有何見教?”

客人笑道:“旅途寂寞,再喝兩杯。”

盧循剛才沒喝好,正有些意,當下大喜:“好!酒錢我付。”

“哪裏的話!在下許允之,見先生風采不凡,定是斯文一脈,正有事相求,當有微薄表示,豈敢讓先生破費。”當即招呼店家重置酒食,兩桌並一桌,挽扶盧循夫婦上座,與盧循把臂而飲,稱兄道弟。

盧循問他:“有何效力處?但說無妨。”

許允之說:“且盡一壺,再來說話。”

酒店外麵擠進來十幾個蹊蹺大漢,一進店就認酒不認人,直奔酒桌。一人搶先抄起酒壺,“咕嘟咕嘟”下肚,把酒壺傳給身邊人,也是“咕嘟嘟”一大口,然後又傳給身後人。眨眼間十幾個人都喝上了,剛好把一大壺喝完。店家見他們來得粗野,怕喝完酒把酒壺砸了,搶步上前侍候,把空酒壺揣懷裏。

許允之正要說話,盧循發話了:“好酒量!店家再上兩壺。”

這幫人眉花眼笑圍過來,問許允之:“許大哥,這位先生是什麼人?”

盧循自我介紹:“範陽盧循,字元龍。”

許允之點點頭:“範陽盧氏是北方家族,元龍先生肯定也是南渡士人,失敬。”

盧循示意許允之不妨辦正事。許允之笑道:“就是和兄弟們喝個酒,也沒什麼正事要辦。店家,如有筆墨,借用借用。”

店家不敢說沒有,須臾筆墨侍候。許允之環視眾人,說:“咱兄弟們都是大老粗,沒人會寫字,正好請元龍先生幫大夥兒寫封信如何?”

盧循瞅妻子一眼,意思是請示。孫憶塵沒搖頭,當然也沒點頭,要他自己拿主意。盧循略一思索,叩桌道:“好!”問要寫給什麼人?

“此間有個大戶,家有良田萬頃,僮仆無數。”講到這裏,許允之隨手指身邊二人:“這兩位兄弟就曾經是大戶家的下人,喏,展示一下大戶的傑作。”二人撩起衣袖,從臂到腕全是黑紅黑紅的烙印,隻有雙手完好無缺,想來應該是為了方便勞作,所以額外開恩吧。

“幹活的人缺衣少食,想來想去,隻得報答一下大戶的恩情,想去借點銀子花花。這事嘛,沒多大點兒,但也應該先禮後兵不是?先生是讀書人,知道怎麼寫。”

酒店老板臉色變了,轉身“砰砰”關大門,一溜煙躲上樓。

盧循從小隨父親走五湖四海,類似的事情不知見過多少回,不驚不詫,淡然說:“寫信太囉嗦,索性寫首詩吧。”許允之一拍大腿:“好!”盧循這時忍不住也自誇家門:“我盧家祖上有一位老大人,名叫盧諶,是大將軍劉琨的詩友,經常在一起唱和;劉琨將軍千古流傳的名句‘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就是寫給我家老大人的。”孫憶塵暗中掐他腿:“就你家有能耐!”

盧循抬筆寫道:“萬戶借萬金,可安萬人心。江上風波惡,萬裏無處尋。”寫畢,自家哂笑道:“歪詩歪詩,打油而已!”許允之大喜,念了一遍道:“好啊!話說的明白:咱找他借一萬兩銀子作‘安心費’,如若不然,就把他扔江裏,風浪裏玩去,再也找不見了。好詩!”兄弟們轟然叫好,派兩個伶俐人拿信去要錢,其他人喝酒等。

天色擦黑的時候,兩個兄弟回來了,雙手空空。

許允之急忙問:“咋回事?”

“對方也有個師爺,把盧爺的詩改了三個字,打發俺們回來了。”

“哦?”把信打開來看,果然改了三個字,改為:“萬戶賞萬金,已安萬人心。江上風波惡,萬裏處處尋。”許允之皺眉道:“有趣有趣。意思是說:他早就給過錢了;沿江各處都是他的人,叫我們罷手。老子要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打上門去!”

“等一下。”盧循說:“我再改一個字送過去,保管錢就有了。”輕輕把詩句一抹,改了一個字,改成:“萬戶賞萬金,已安萬人心。江上風波惡,萬裏處處殉。”解釋道:“對方再不聽,就讓他們見一處死一處。”

許允之肅然起敬,點頭道:“就這麼辦。”也不用換人,就派先前的兩位兄弟再去拜大戶。盧循吩咐說:“你們就說:請大戶家的先生幫忙再改一改詩句。”二人欣然領命而去。

天黑盡的時候,一位兄弟回來了,進門就嚷嚷:“帶籮筐搬銀子!”問“還有一位兄弟呢?”“看銀子呢,當在那裏了。”嘻笑說:“大戶家的先生說很佩服盧元龍先生,希望見個麵。”

盧循連聲道“好”,說:“請許大哥先辦正事,我安頓好家人隨後就到。”孫憶塵立刻“體力不支”,病秧秧躺丈夫懷裏。

許允之咧嘴一笑,呼三喊四,提籮擔筐去了,遠處村莊響起狗叫聲。盧循夫婦起身付酒錢,上船夜航遠去。

走了一天又一天,就要到海邊。憶塵問:“換條大船渡海?”元龍卻說:“不坐船。”“不坐船難道飛過去?”元龍神神秘秘。憶塵沒多問,跟著住飯店。月初住下,一直住了十來天,每天就是吃飯睡覺,沒別的事幹。不知道哥哥此時又在吃什麼苦、受什麼罪,恨不得扯條船,海風鼓鼓的過海去。

十五月亮遲,兩人起身晚,把住店的錢放在枕頭上,刀尖拔開門閂,一腳踩進月亮壩。

平靜的海麵圓月亮蕩起來,深藍的天空中托起一粒金丹,望去美如仙境。海麵不平靜,它在閃爍,它在跳躍,就算沒有風也在不停地蕩漾。是嗬,千古以來,有誰能禁止說:“大海,你不準晃動!”既然無人禁止,那麼它就是晃動的,一直在晃動,仿佛是一堵不結實的牆,倒塌了又壘起,壘起來又倒塌,如此循環不已。月亮從這堵牆裏麵逃逸出,恰似一隻逃出羅網的飛鳥。天空中沒有雲彩,海麵上也沒有船影,海天皆如明鏡,兩麵鏡子空空照射,雖有無窮反光,卻也改不了空虛的命運。如果不是有這一輪明月,偌大的宇宙有何意義?

月光下的海灘變成金銀色的幕,比夕陽下的海灘多一種冷色調的風情。白沙成銀沙,沙灘上的螺號成了一堆一堆的金螺號。想像有一個孩子跑過來,撿起金螺號“嗚嗚”地吹,把他有著青銅色膚色的阿爹從海上喚回來,該是多麼令人愜意的畫麵。但此時,在海灘上行走的兩個人沒有興趣去睬金螺號、銀沙灘,難道有什麼心事,以致無心看風景?

是的,他們背著行囊,是一對漂泊的人,怪不得會匆匆走過海灘,攀上斷崖,站立在鬆崗上張望。他們在等什麼?

海風吹拂鬆林,梳耙出濤聲,分不清是鬆濤還是海濤。這濤聲像是海神的咒語,要把海天翻轉,另創一個乾坤。也許在那邊不需要這麼多人,不需要這麼多事,清清爽爽,再無苦惱如林中鬆針,密密匝匝鋪一層又一層。把腳踩在厚厚的鬆針上就像是踩在頭發上,想想看是什麼感覺?

鬆林中光影躍動,鬆崗上站立的兩個人回頭看卻又什麼動靜都沒有。女的說:“怕煞人,半夜到鬆林。”男的說:“勿心慌,人人要到亂墳崗。”女的推了男的一把,推來推去,自己投進男人懷中。

女人嘀嘀咕咕:“要等到啥時候?”男人說:“悄悄的,這事不能讓每個人都知道。路是姐夫告訴我的,外人不讓進,一旦進來不得了。”“哼,你倒是說呀,這個地方怪嚇人的。”

“我倒覺得挺美。你看這海灘,你看這海水,都是幹幹淨淨的,沒人喧鬧。姐夫告訴我,滿月的晚上,下半夜退潮,路就從海裏麵露出來。”

兩個人在月亮底下抱膝而坐,目不轉睛看潮水,從上半夜望到下半夜,未免也太癡了吧?如果月神有情,請快些轉動月輪;如果海神有義,請早些退潮;可惜海神月神兩無情,月正中天,海正狂潮,哪管海月之際的兩個人心中有無窮哀愁?望太遠,眼冷如冰;坐太久,身硬如石,又從石頭風化成砂,一粒一粒剝落。眼前絕美的風景原來是囚禁人的監牢,但他們唯有等待。

一點點地,月亮偏離中線,潮水試圖爬回海的深處,將走未走之際與海岸拉拉扯扯,掀起轟天巨浪。

“憶塵、憶塵!”憶塵抱著元龍的胳膊站起來。元龍站得筆直,衣袖在海風中揚起,直指前方:“看,一會兒我們就從海橋上走過去,一直走到對麵的島上。如果這段時間不過海,不等天亮海潮回來,會把海橋淹沒。”

月亮偏西,照亮對麵的海島,島上山高雲也厚,不知道有多大、有多高。兩邊隔了一片水,海潮下麵真有一座橋?

憶塵望元龍,元龍望月亮,告訴她答案在天上。他們並肩而立,披著風、受著露,等待月亮再偏西。他們唯有滿心期待,才能立定在風露中。短短刹那間,經曆滄海桑田。

終於,海潮漸漸退去,元龍正想帶著妻子從鬆崗上躍下,忽然身後暗影晃動,無數黑點“吱吱哇哇”撲過來。

“什麼毛團!”憶塵一聲嬌叱,將黑點喝退。細看是鬆猴。毛發紛披,雙目如電,是一群海邊的精靈。

元龍是知禮人,上前施禮道:“袁公有何見教?”

領頭的鬆猴指著對麵的海島跳了三跳。猴群圍過來,想要牽人的手,上人的肩。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原來你們也想過去,自己又不敢,就想讓我們帶過去?”

領頭的鬆猴點頭眨眼睛,似乎滿心歡喜。猴群叫嚷成一片,催促前行。

“我還沒答應你們呢!”元龍跺了跺腳說:“按理說你們是天生的精靈,我應該與你們分享天地間的秘密;可是你們人太多,沒法帶呀!”元龍與猴群商量:“時間太緊,得抓緊走,不然來不及。要不這樣:今天先帶袁公先行,下次再帶大家?”憶塵把手舉得高高的,表示說話算數。

猴群嘰嘰歪歪,表示抗議。袁公似乎很有辦法,在猴群裏挑了一隻小母猴與自己並排站,意思是問:挑一個搭一個,成不?

元龍與憶塵見兩隻猴子小兵似的站眼前,哈哈笑道:“這倒使得!”

袁公袁母大喜,攀著主人翻筋鬥,把猴群攆回去,隨主人躍下山崗。

兩個人,兩隻猴,踩海橋,到海島。淩晨的時候碰到巡邏兵,甘願被捉,押送到徐道覆麵前。自家人見麵喜悅,就連肩頭的兩隻猴子也都喜笑顏開為主人高興。

這回故事“反賊誕生”,下回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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