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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美人

大漠一片狂風沙,

屠城萬戶餘一家。

將軍昨夜輕名馬,

美人汗血若桃花。

汗血歌

遙遠的地方有一片沙漠,金黃色的大沙漠。“滿空星鬥如大漠”,大漠亦如星空。就在這樣的一片星空沙漠中,有個人腳踩黃金沙粒前進,身後是他的駝隊。這幫人走得很沉默,似乎不願意驚動什麼,也不願意打破什麼。但心知已經驚動與打破。為了避免更大的驚動與打破,小心翼翼地維護某種危險的平衡,走得如此執著,又如此矛盾。人總是矛盾地行走。身處這樣的沙漠中,難免有一些茫然。沒人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沒人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你可以把他們叫遊魂駝隊。來路如去路,像沙漠這種地方到處都是路,反而沒路了。誰也不想說話,沉默像沙子澀住喉嚨。人在沙漠中都是舔著嘴唇走路。一種難以忍受的幹澀感漸漸到達臨界點,越過圓沙丘,落日就在前方。有人忍不住開始喝水,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有人說話了。

“今晚睡哪裏?”嘎嘎聲的是一個侍衛。對主人說話連個稱呼都沒有。“再走走看。”嗡嗡響的是呂光。祖先是三國英雄呂布,父親在涼州打下基業,成為涼州王,但在他手上把父親的基業弄丟了,辱沒英雄之名。成為長安階下囚。一番收拾後,成了走狗。眼下正奉主人的命令去西域尋找一樣寶貝,一件稀世奇珍。主人相信他一定能辦成這件事,辦不成就殺掉。為保命他一定會辦成,事情往往就這麼簡單。

呂光帶駝隊悄無聲息進入涼州城。現在他完全是一副長安客的樣子,沒人知道曾是這座城池的主人。晚上很靜。涼州城裏有歌聲。不是當年涼州詞,換成了從長安傳過來的歌。這歌聲粗獷又嫵媚,無論男唱女唱都有一股邪氣,混雜了五胡之聲與中原的氣息,一首歌裏有千軍萬馬廝殺後的繁華,可以伴酒,不可以伴著入眠。然而這種歌已經不算什麼了,聽得實在太多。一大早就出城而去,繼續前行。

路很熟悉,閉著眼睛都能走。晨光熹微中,沙漠像一個大湖。湖中的沙漠像海市蜃樓。仿佛海市蜃樓是真實的,沙漠反而不真實了。這就是水的妙處,能使實者虛,能使虛者實。於是閉上眼睛,坐在駱駝背上晃晃悠悠、空空蕩蕩。聽駝鈴,聽馬鈴,想象西域的獅子也戴著鈴鐺,天竺的大象也戴著鈴鐺,有趣有趣。他在熱烈的幻想中竟然忍不住笑起來。很快,這種感覺傳染給座下的駱駝,駱駝也閉上眼睛了。現在好,人和駱駝都閉眼睛走路,仿佛一切都不在乎了。他們走在前麵,起了很好的示範作用,沒多久所有人都跟著學,沙漠裏出現一幅畫麵:一群閉著眼睛的人坐在一群同樣閉著眼睛的駱駝背上,漫步沙漠之中。他們好像集體睡著了,或是共聽一首並不存在的歌。

不知多久,侍衛說:“捉個女人來玩。”所有人都笑了。

呂光說:“此與盜何異哉!”

侍衛說:“這地盤本來就是我們的。”

呂光一下子不說話了。

大家興奮起來,東看看,西瞧瞧,目光發散,口水流下來。大家挽著手唱歌,好像已經打贏了一場大勝仗,彼此崇拜著,欣賞著,騷動一會兒又都無趣地閉上眼睛。

閉眼駝隊在沙漠中遊蕩。

事情往往發生在第三天。呂光離開涼州城兩天後,天氣殺黑的時候,為避一陣風拐進了長城。當年的萬裏長城在這裏成了一塊丟棄的骨頭。呂光朦朧記得,父親曾帶領他們大涼的軍隊經過這裏,那時有一隊反彈琵琶的女子迎候在這裏。

就在神思恍惚中,他看見前麵有個披黑紗的女子懷抱琵琶站在長城下,用幽幽的眼神迎候他。

黃昏的沙漠升騰起一陣歡呼,駝隊的男人們大步流星奔向意外的獵物,呂光想阻止都來不及了,隻能看著。越是可怕的事情發生得越慢,仿佛有什麼東西要你把它看清楚些,記得更牢些。黑紗女被這些男人挽著手圈起來了,堵在長城下。胸口劇烈起伏,呈波浪型運動。她用琵琶頂住下巴根,不讓自己喊出聲。有個兵撿起一隻羚羊角拔她的琵琶,黑紗女忍不住尖聲叫喊,琵琶掉地上。侍衛樂嗬著撿起琵琶又彈又跳,一下子把場麵搞瘋癲了,士兵們開始動手。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了。黑紗飄落,頭發打散,人放倒,放平,扯順了,像展開一床新被子。士兵們回頭看他們的頭兒,等著發話。

呂光恍恍惚惚走過來:“兄弟們,這姑娘我好像見過,能不能放了。”

士兵們有些吃驚,看著地上安安靜靜的獵物,又看著呂光饑饑荒荒的表情,忽然之間都有一種中邪的感覺。

呂光重複了一遍:“放。”

士兵們隻得把手鬆開。那女的一動不動,雪白身體照耀暮色明亮。

侍衛輕蔑地看了呂光一眼,堅定的說:“這回我不聽。”一把抱起那女的往牆後大步走。那女的手指尖垂在地上,臨走時把黑紗巾撈在手中,不知何意。後來呂光才明白,她預知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已經作好全身而退的準備。

呂光陰沉著臉看著他的侍衛背叛他而去,一個眼神示意身邊的士兵去取家夥。這士兵動作麻利,跑步前進,拉來駱駝,當著大家的麵取下箱子,打開,取出,遞上之前還沒忘記用衣袖使勁擦了一下。

呂光凝視手中劍,有些興奮,有些惶然。然而這時天色已經黑了,他深深知道,必須在天色黑盡之前解決一些問題,否則在漆黑的夜裏將更加難堪。

呂光把劍遞出。這士兵漲紅了臉,仰脖把劍接過來,好像被光榮賜死的人是他自己。從來沒品嘗過手刃兄弟的感覺,現在主人給他這個機會,除了“神聖”二字,實在無法形容主人的偉大。

士兵擎起劍,連走路都免了,直接躍進殘垣斷壁。就在那侍衛摟定黑紗女子準備進入的同一瞬間,自己的身體被人進入了。被一根鋼鐵陽具深深刺入。對於神靈來說,人身上的每一處都可以自由進入。人身上的每一處都是性愛之花,不分男人女人。夜色溫柔。以前他癡迷女人血,如今才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神靈,早就鎖定了他,他已為那柄劍獻上了自己的男人血。

地上的女子透過黑紗看這兩個男人,一個倒在她身上,另一個站在她腿中間。她輕輕問:“你殺我嗎?”

士兵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擎劍的手垂下。扶著長城的牆,任憑那女子推開身上的東西,像一隻大蟲子從地上爬起來,伸了伸腰,雪白身子披上黑紗從容離去。當天晚上,他夢見她,希望殺死她,卻死在她的黑紗之下。

真是一個難堪的夜。第一次,駝隊的男人們不得不適應沒有笑話可講的夜晚。以往最幽默、最能吹牛、最黑最黃的那個家夥,被他自己的笑話葬送了。他說他強奸過國王的女兒,搶走了富人的小老婆,還藏了一個年輕姑娘在山洞中,隨時可以去享用。山洞在深山,隻有他能找到。他眉飛色舞講這些話,根本不知道旁邊有人的臉色多麼難看。

駝隊的男人們沉默地裹緊毛毯,每個人依偎一匹駱駝,想爹想媽想女人,想金想銀想房子,迷迷瞪瞪,似睡非睡。放哨的士兵迎風立在長城上,看見夜空掠過一串長長的流星,那是天上長城。

以後每天都看見她,或在古堡之下,或在荒丘之中,或笑,或顰,有時哼著小曲經過身邊。開始人人覺得怪異,慢慢習慣了,仿佛是同路人,用眼神打著招呼,就差沒有把臂同行。沒人戒備。這姑娘美,凡是看過她眼睛的人都想看她麵紗下的嘴巴,都會有讓人受不了的想象。在這樣荒涼的沙漠中,女人出現是神跡。女人不屬於沙漠。是為了他們,她來到這沙漠。神把她賜給他們。

呂光冷冷笑著,走他的路,任憑事情發生。他的兵幾乎一天一個,被這女人弄走,或黃昏,或黎明,甚或烈日暴曬的大中午,她都惦記著他們。悄悄叫喚,暗暗引導。士兵們被她引得要多狂有多狂,隻要出現,也不再請示主人了,一見就上。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每天都是紅彤彤的太陽,有人腳踩黃金沙粒前進,有人就葬在這黃金棺中。每當落日,就有人瘋狂,與黃沙幹上了。

最後隻剩下呂光一人。那女子來時如幽靈,消失如鬼魅。也許她需要休息。

呂光沒有拋棄他的駝隊。還是駱駝好,不會被女人勾走。駱駝隻喜歡水。女人也需要水,這就證明了女人不是水。呂光很滿意他的駱駝與貨物一樣都沒丟失,走在沙漠中,感覺很美好。他一直是一個人。現在他閉著眼睛坐在駱駝背上,依然是這支閉眼駝隊的主人。

呂光感覺自己是一匹駱駝,領著駝隊走進人的世界。他們又來到一座城池,這次他要搞點小動作了,一進城就直奔集市,臨時請了一個壯小夥,幫他缷貨。小夥子照他的意思辦,把貨物從駱駝背上缷下來。隨著駱駝的叫聲,人的喧嚷聲,賣大餅的趕緊走開,一幫又一幫人擁過來,塵土飛揚中聽那貨物落地的音樂。

呂光亂糟糟指揮一氣,又要管駱駝,又要管人,還不停地喝水,大嚼幹糧,完全是一個老客商的派頭。他知道有人在遠處盯著他看,心裏非常歡迎。既然他已經做了不速之客,就沒有理由拒絕別人也對他進行不速之客式的拜訪。他不在乎,亂中有定。他明白什麼叫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也完全懂得在戰場上隱蔽自己。

貨一長溜整整齊齊擺一起,像一口超級棺材。

小夥子幹得很興奮,擦擦汗水抬眼望他。

呂光說:“打開。全部打開。”

小夥子第一次被人委以重任,上前親吻呂光。這是當地禮節,人群一陣發笑。呂光也笑了,鑰匙扔給他。這可不是一般的鑰匙,工藝精巧極了,是長安城裏的鎖匠用上好黃銅打成的。地上這排箱子看起來黑乎乎地不起眼,細看全是好箱子,好皮好木好包身,甚至有黑豹皮做成的大皮箱。光這皮箱就很值錢,就不用說皮箱裏的貨了。

小夥子聰明,跪著摸索不多會兒,“呯”!打開第一口箱子,人們立刻發出驚歎。呂光抱著手站在那裏,像他箱子裏的東西。小夥子好崇拜。呂光略略一笑,點點頭。小夥子神氣了,跪行不已,馬上打開第二口皮箱,第三口皮箱,一口氣把所有皮箱都打開了,“呯呯呯呯呯!”集市被炸開了花。有人鬧騰,有人默不出聲。來來往往腳步川流不息,整個集市為之瘋狂。

小夥子俯首聽取耳語,站在高高的皮箱上叫賣:“我家主人說了,這是從長安帶來的世界上最好的武器,可以武裝任何一個地方,保護任何一個人。有要買的沒有?要買就全部買,所有駱駝白送!”

集市沸騰。有一小隊巡城士兵走過來看看,問問,走了。此處法律並不禁止武器買賣。

“有沒有人買?有沒有人買?有沒有人買我的武器?買我的武器是銀子換金子。”

呂光親自吆喝,當了一回武器販子。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了。有人小聲央求:“問問你們家主人,能不能賣十支長矛給我?”

小夥子還沒開口,呂光早就聽到了,大聲喝道:“十支不賣!我說過,要買就必須全買。”

那人舍不得走,伸頭縮脖,像一隻呆雁。呂光大笑。

小夥子賣力吆喝,生意進行到晚,最終沒人買得起。人群三三兩兩散開,暗地裏人影曈曈。

“你守貨,我睡覺去。”呂光掏了把碎銀子給這小夥子,甩袖而去。小夥子傻眼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世界上有這種人。把所有箱子都鎖嚴實了,鑰匙攥在手中。抱著箱子睡覺,似乎還能感受到箱子裏的寒光。

下半夜駱駝騷動。小夥子一軲轤翻身,看到有個披黑紗的女子走過來。“你要買呀?”小夥子張口就問。黑紗女子不說話,輕輕走到他身邊,挨他坐下,拉他手,要水喝。小夥子慌亂起來,鑰匙揣兜裏,低頭倒水。等他抬起頭,看見這女子全身赤裸。原來她黑紗裏麵是雪白的身子。小夥子水壺跌落。這女子輕輕把水壺接過來,看著他,喝了一口水,沒咽下,噴在他臉上。小夥子頓時打了個寒戰,迷忽了。這女子把他按倒在箱子上,不知多久,幫他把衣服穿好,自家也披上輕紗。拉他手說:“我幫你看箱子,你幫我叫他來。”小夥子點點頭,幽幽然起身去了。

黑紗女子坐在箱子上,左手伸出一個指頭,意思是“一個男的去了”;右手伸出兩個指頭,意思是“兩個男的回來”。她看左手,又看右手,晃晃三個手指頭,暗地裏開心地笑。

果然沒多久,兩個男的出現了。一個個子大,一個個子小。一個穿單衣,一個披皮襖。走在前麵的小個子男人一見她就跪在地上,好像朝拜女神,咿咿啞啞說不出話,雙手比劃,指指身後,意思是完成任務了。

黑紗女子微微笑,在他頭上輕輕拍一下。小個子男人揚起手暫停,挺直的身子緩緩倒下了,倒下了,抱著皮箱好像還想搬一回。兜裏的鑰匙滑出來,攤在地上閃光。

大個子男人坐在箱子上像座山。

兩口箱子上坐著兩個人。這兩個人麵對麵,男的先說話。“來了。”“我好不好看?”“好看。”“我見過你父親。”“嗯哪。我記得有你。你反彈琵琶,你來自敦煌。”“你父親說我很漂亮。”說到這裏,她嫣然一笑。“知道為什麼找你嗎?”“知道。你想我幫你們。”“是我們想幫你。”“好!”呂光大聲說:“帶我去。”

黑紗女子過來拉他,呂光用劍柄把她的手拔回去了,用劍鞘把地上的鑰匙挑起來掛在指頭上。

“你把他叫起來。”呂光劍指長棺:“我把這些全都送給你們。”

“他起不來了。”

呂光點點頭:“那我親自來。”

閉眼駝隊又啟航了。沉默的駱駝,連駝鈴都是沉默的。駝隊的主人坐在駱駝背上,隨那乳房般的沙丘起伏,不時斜眼看那天際的殘霞,看那殘霞中依依不舍的大星星。沙漠像一條大河伸向遠方,波光粼粼,倒映人影隨風而逝。這女子與他並肩同行,他們之間是一把劍的距離。

駝隊深一腳淺一腳進山,來到一個山洞口。這山洞很妙,不大不小,剛好能進一匹駱駝,連洞口的形狀都是駱駝形的。可以想象,從裏麵往外看,一切都是駱駝形。這是一個駱駝形的世界,有時單峰突起,有時雙峰平衡,全靠四隻修長的腳支撐。駱駝的頭永遠奮進,有時一昂頭,就已身在雲天之外。這個洞專門為駱駝而設。一匹駱駝走進去,恰是嬰兒回到母體。

“就這裏。”女子說:“來。”

呂光沉吟著。

這女子解釋說:“破城之後,我們躲進山洞。”

“這樣你們就靠巫術為生。”黑暗裏看見她臉上的緋紅。“你的黑紗巾呢?”這女子不說話,暗地裏自己把黑紗巾取下來。

忽然摟住她:“那你現在陪我,用你的巫術。我也想。”

這女子頗為吃驚,急欲掙脫:“這裏不行。”

呂光說:“哪裏都行。我跟你一樣。”

女子說不出話了。

吆喝著把駱駝趕來圍成圈,做成天然屏障。然後就做想做的事。於是女子死了。浪費一匹駱駝,把她馱到遠方。從此荒漠中又多了一個傳說,這傳說主要在男人中流傳。說的是有一匹野駱駝馱女屍到處遊蕩,女屍穿黑紗衣,隻要有人靠近,馬上複活,一活過來就抓男人,把男人變成一匹駱駝,永遠騎著走。

可惜她不是水。駱駝男人做完事情後覺得很舒服,很放鬆。把駱駝一字排開,生堆火在洞口,盤腿坐下。這種做事的風格從父親而來。很久以前父親說:隻要你敢在敵人的地盤生一堆火,那裏的地盤就是你的。隻要你敢在敵人的地盤唱一首歌,那裏的人就是你的。

現在就生一堆火,一會兒還要唱首歌。他不著急,也無意進去,隻是到此歇腳。作為一個行路人,已經懂得把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當成不同的歇腳處。正如人隻分兩種:自己人與不是自己人,世界上的地方也分為兩種:可以停留與不可以停留。不可以停留就走,可以停留就一定要生一堆火。水火有力量。

坐在火光前喝一口水,心裏充滿自信。一直都很自信。與信心融為一體,正如火的焰與火的心,水的源與水的波。望著這堆火,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在星光下發誓,要複國,為父親報仇。至於那個暴君,那個自稱“大秦天王”的人,將被葬送在火裏,就像這樣。

呂光舉起水壺,把水緩緩澆在火上。水火交戰,頓時響起“滋滋”的呻吟聲。有煙幻化出女人,有炭形成,是被煙遺棄的男人。

呂光出神地凝視這個世界,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幹什麼你?”呂光不理他,繼續澆灌這個世界。那聲音說:“你在浪費水。”呂光一下子停手,似乎靈魂深處有一隻趴了很久的鳥兒忽地飛走,一下子醒過來,打了一個寒戰,意識到自己剛才中邪了。

蒼老的聲音說:“有人在我門口生了一堆火,我又看見他用水去澆,可惜火大水少,無益啊!隻怕澆不滅,反把自己燒死了。”停頓了一下,暗地裏似有笑聲,蒼老的聲音說:“與其這樣,不如讓它自生自滅,留著水喝吧。”

呂光猛一回頭,認出了說這話的老人是他父親當年的老臣,他的一位宮庭教師。遲疑了一下,走過去行了半禮,叫了聲:“老師。”

老人還了一禮:“你是我們的主人。”

呂光笑了,指身後說:“我從長安帶了點東西,你收著吧。”

“那我為主人存起來。”嘯一聲,一群野人從山洞上麵跳下來。老人揮揮手,駱駝進洞。野人跟在駱駝後麵,走路像猿猴。

呂光用欣賞的眼光看這一切,他的四周因為駱駝的消失變得空空蕩蕩,讓他覺得一無所有,同時覺得自由自在。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頓時如釋重負。

“主人請休息。”

“好。”

“要不要進洞看看?”

“好。”

老人會意,抱來帳蓬在山洞口為他紮好。火一直在燃燒,火堆就在帳蓬前,中間隔著水壺。帳蓬頂上留一縫天,可以看見天上的沙漠。呂光喃喃自語:“太熟悉了。”是的,這一切原本太熟悉了,這種生活讓人有說不出的喜歡。他發誓要重建這一切,保護好這裏的水源頭。

老人趕來兩個野人姑娘陪他,一色的黑紗衣,好像長了羽毛。“呼”地掀開帳蓬,野人姑娘飄進來,歡呼著抱他啃他,結實有彈性的乳房壓在臉上,讓他幾乎幸福得喘不過氣來,心中響起一首歌。

老人端來酒肉,低下頭,好像變成一匹老駱駝離開了。

第二天他們密談。

“我來為苻堅找一樣東西,他朝思暮想,但這東西並不存在。”

“哦!”

“他是這種人,專為不存在的東西發狂。”

“說說看。主人,也許我能幫你。”

呂光起身踱步,似在丈量存在與不存在的距離,緩緩坐下說:“。”

老人喝了一口酒,等他說。

呂光說:“漢武帝的時候,西域進貢汗血寶馬,成為大漢帝國的無上榮光。如今苻堅國力強盛,希望獲得比漢武帝的汗血寶馬更神奇、更難得到的一樣東西。這樣東西絕對稀罕,絕對難以馴服,但最終被馴服,成為帝王的跨下之珍。帝王的江山都是用跨下鐵騎踏出來的,那時他一路長嘯,萬裏山河受盡跨下之辱。而這跨下山河卻因鐵蹄作踐,竟然分外壯麗,好比原上草,海中濤,要盡情揚起。苻堅說:我不要不能說話的名馬,我要能說話的美人。我要美人的心,並且我要美人知道我的心,我是何等愛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我不許別人踐踏,隻能由我踐踏。世上唯我深知踐踏之道。苻堅說:我要踐踏它茁壯成長,踐踏出一朵花。我愛美人勝過愛自己,我相信美人亦必如是。我日夜祈禱,為這個懂我愛我的美人取名叫‘汗血美人’,意思是說勝過了漢武帝的汗血寶馬。一樣的江山,因騎手而異,不一樣的美人,唯有人間最偉大的帝王才能得到她。她是美人中的美人,我是帝王中的帝王。苻堅說:我一定要得到汗血美人,用來證明我比漢武帝更偉大,我的大秦帝國比大漢帝國更繁華。”

老人喝了一大口酒。

“雪蓮花開在雪山上,汗血美人隻在西域中。傳說,這種美人與男人劇烈交歡,會像汗血寶馬一樣,全身流淌鮮紅體液。不是汗,不是水,是血,殷紅的寶血,曇花一現的處女寶,風情萬種的肉中珍,開放到極致的人體花朵,神人共淫的胯下山河。這種全身是寶血的女人讓男人進入仙境,對於修仙者來說是無上極品。史記記載,黃帝且戰且修仙,當初黃帝遇見嫘祖,乃有子孫無數。那時,嫘祖化身為西海中的雪山,黃帝如火龍將她融化,化為長江黃河。巍巍昆侖,帝之男根。千載以下,誰見汗血美人?汗血美人是人種之特異,大道之靈光,有一見者為之目爽神爽。天下萬國不如帳中一人,萬民仰望不如俯看一人。汗血美人最能滿足嗜血男人的天性,無怪乎苻堅如此向往。”

“我看你也很動心。”

“這隻是一個傳說。”

老人歎息:“沒有傳說就不叫人類啊!”老人把酒推到一邊,直直地坐起來:“讓我們幫他完成這個心願。”

“很好啊。”

“這樣。”老人比劃說:“先去抓來幾個西域美女,要小,要窮,要不懂事的那種。”

呂光補充說:“不一定是窮人家的姑娘,富人家的姑娘也多半愚蠢。”

關於這一點,呂光當然很有發言權,他曾和父親一起統治過腳下的這片土地。作為王子,他知道國土中所有的少女。作為王,他父親知道國土中所有的女人。

老人對此予以默認。

呂光說:“路上我就想,怎樣才能滿足他的幻想呢?如果說戰爭是一場性衝動,那麼統治就是一場性幻想。無非春夢。”

老人拍掌道:“好夢!”

“男人每天都在與自己的意念交合,無所不在的意淫毀了他。道家說,這叫‘元神耗散’。佛家說,這叫‘漏’。”

老人對此表示佩服:“亡國之後你讀了很多書。”

呂光冷峻的臉在火光中瘦削如神像:“這件事對複國有利,我一定要辦成。”

他對老人興奮地說:“苻堅依靠幻覺為生,喜歡一切致幻物:酒,藥,權力,榮譽,還有汗血美人。”

老人深深歎息:“人到這一步,青山不遠了。”

呂光悻悻地說:“當初他的勝利來得太容易,如今我要他失敗得很不容易!讓他知道痛惜,學著品嘗一下別人的感受,不要那麼滿不在乎,要知道他絕不是神!”

“嗯。”

呂光略略平靜下來,奪過老人手中的酒杯猛喝一口說:“汗血美人,陪伴世上冷血英雄。她一到手苻堅就完了。”

老人也很激動:“主人,也許我有辦法。”

“說。”

“這事需要時間。”

“好。”

“找來十個西域美女,一一試,最後隻留下一個最好的,其餘都毀掉。這是一場神聖的試驗,人類必須要為試驗犧牲。我們把這十個美貌非凡的西域小公主找來,用南方飲食滋養她們,用昆侖奴保護她們,用老鴇管教她們又嬌慣她們,讀聖賢書的同時讓她讀淫書,教她做淑女的同時教她做妓女,黃金屋供養,白玉床深藏。最後用最好的醫術調教她們,漢醫古方讓她們進入神奇世界。”

呂光聽老人說到這裏,不由得像過去那樣,非常崇拜地望著他的老師,聽他說話,欣賞他的智慧,他的風度。

老人優雅比劃:“有一種藥,人服用之後不管靜與動,全身大汗淋漓,就連人體最隱秘處也將被潮水般的汗水濕透,把人泡在水中。此藥名為‘春潮’。”

“名字雅極了。”

老人摸摸胡子:“我還知道有一種藥,人服用後全身會起桃花一樣的斑點,非常紅,非常豔,也同樣是遍布全身,就連人體最隱秘處也將被桃花染紅,讓人仿佛身在桃花源中。隻要從那處小口進來,所有的漁人都將迷失。此藥名為‘桃花’。”

“好!”呂光擊掌不已。

老人雙目炯炯:“‘春潮’已至,‘桃花’繽紛,把這兩種藥合在一起即為‘汗血散’。藥力所催,好比歲月催情,又好比死亡催動春夢。這樣以來,她又有了汗,她又有了血,豔如桃花的血,也許就能製造出堪比汗血寶馬的汗血美人。這種汗血美人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天下男人的幻想,是最終性幻想,終極春藥,活春宮,人生在世的唯一理由。是天命也是地煞,地獄魔道化為人間極品。男人來吧!隨著她一聲含泣的歎息,汗血滾滾而下,她身上刹那間開滿鮮豔的桃花。”

呂光深深吸了一口氣。

老人微笑:“我們秘煉出來的汗血美人,人人都想騎,但人人都得不到。其實苻堅得到的是藥渣,最幸福的不是使用者,而是創造者。關鍵在於火候,需要嚴酷的訓練才能讓她掌握服用這兩種藥的時間與用量,最主要的是處理好藥物的君臣關係。主人,發汗之藥應服用在前,是為臣藥,而出斑之藥應服用在後,是為君藥。以臣輔君,兩相宜哉!”

呂光思考了一會兒說:“如是甚好,不知藥性過後會怎樣?”

老人說:“臣藥發汗,尚可退汗。君藥起斑,起來後恐怕無法退斑。也就是說,主人,這美人一旦起斑後將不能退斑,她身上的斑點將永久保留,並將無限擴散。這樣,我們的努力就白費了,因為照你所說,真正的汗血美人身上的汗血隻會隨著高潮曇花一現,不會有絲毫病態,完全是神跡。”

呂光說:“這好解決。既然需要神跡,那麼我們就繼續製造神跡。當人們需要聖潔,我們就給他下一場雪。當人們需要光明,我們就放一把火。無師自通的神跡製造者,得到了我神之默許。”

老人與他心意相通,馬上說:“我們的神跡就是讓她服用第三種藥,到時候她可以自殺。為什麼不可以自殺呢?她完全有這個權利。人的權利就是可以自殺。自殺讓一切停止,出現真空。每當出現真空,人就說它是圓滿。自殺好啊,自殺殺的不是肉體,自殺殺的是邏輯。沒什麼是人必須要去做的,一切都是假設,為什麼要這種假設呢?為什麼不自己設定呢?養生者必死,唯有自殺成神。人有權利恢複神體。我們都在保護這個權利並且受益於這個權利。請看,我們的汗血美人剛好在與男人交合完成時死去。其實不是死,是成仙。她的臉上好滿足,她的身上好美麗。她滿足的臉上洋溢著微笑,她美麗的身上開滿了桃花。我相信,到這一刻,苻堅會堅信不疑,這就是他想要的汗血美人。是他的勇力把這稀世奇珍汗血美人射殺了,他又心疼又滿足,比死人還滿足。我們可以想象得到,苻堅將為死於他箭下的汗血美人舉行國葬。大秦帝國披麻戴孝,隻為了那瓣桃花。老儒作祭文,才子作詩賦,吹鼓手吹吹打打,那瓣桃花生時風流,死時風光,是天下的夢想。那瓣桃花為世人留下永久的紀念。下葬前,苻堅會請高手匠人剝下這張稀世人皮,製作成桃花燈。看哪,夜晚降臨,大王的寢宮煥發出熣燦的光芒!這桃花無論在哪裏都是如此可愛,隻會讓人心疼她的盛開,不會讓人懷疑她的出現。”

然而呂光說:“苻堅比我們聰明,肯定會識破。他太有力了,不但要女人的美,更要女人的深。”

“深者自深,淺者自淺。然而世上有誰知道女人的深淺?”

呂光轉又安慰:“老師不要擔心。苻堅明明知道是造假也會樂得一試。他就是一隻醉猴,明知要醉,偏要想知道怎麼個醉法。老師,你當年對我說,騙子騙人都是明騙,誘使人來識破,隻要過來就已經上當了。好奇心使他假裝不知,會一試到底。”

老人點頭說:“確實如此。我說過這話,難得你還記得。你比我了解苻堅。”

“我太了解他了,正如他了解我。”

老人忽然提了一個不該提的問題:“聽人說你們關係不錯?”

呂光說:“豈隻不錯,我們是朋友,最好的朋友。苻堅這種人很奇怪,他跟誰都能推心置腹交朋友。尤其喜歡殺掉一個人後與這個人的後代交朋友。”

老人的臉色有些蒼白了,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冒犯了主人的尊嚴。

呂光冷冷地說:“他對我越好,我越要殺他。這道理你明白嗎?”

老人慌忙點頭。

“我越是要殺他,越要為他辦事。這道理你懂嗎?”

老人慌忙點頭,又慌忙搖頭。

呂光說:“我隻有討他的歡心,才有近身的機會。要有多近呢?就像我們現在這麼近。”

老人感覺到殺氣,忽然之間他明白了呂光也可以隨便殺掉他。這種感覺頓時把他拿住了,鎮住了,鎖住了。眼看呂光坐在麵前,他明白了亡國後這世界上又多一個複仇的魔鬼。

呂光微微笑道:“你訓練出那些人很好。你的巫術很好,你的醫術很好,你的騙術也很好。你是我的好老師,我父親的大忠臣。沒你們這些忠臣,當初要想亡國也不是太容易吧?”

老人惶恐匍匐在地,沒人看見他,他卻希望向全世界證明對舊主人的忠誠。

呂光仁慈的聲音響起:“你是我的老師,又是我的舊臣,我依然要用你,並且重用你的巫術、醫術與騙術。我需要你幫助。我與苻堅都需要你,你可以二選一。”

老人不敢答話,唯能以臉貼地,祈禱今日能夠僥幸逃生,為此他要向地藏王菩薩與閻羅大王各燒萬年高香。

呂光仁慈的聲音好比觀音大士,分外悅耳動人:“辦完這件事,所有人都得死,也許你可以除外。出發前,苻堅告訴我不要相信舊人,因為舊人如果真的好,就會永遠戰鬥在一起,不會成為舊人,不會成為過去。我同意他的觀點。並且我相信,你派人騷擾我的隊伍是想連我一起殺,因為你自命正義,要誅殺我這個認賊作父的逆子。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你是邪惡的。你連我都不如。這個世界由兩種人組成:惡人與更惡的人。”

呂光歎道:“我讓我的賊殺我的兵。你們都是我養的,不忠誠就得死。那些女子也得死,全部。有的事情應該讓詩人詩意地消失,美女美麗地離去。在男人的隊伍中有兩種女人,此乃大忌。”

老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知道暫時殺不到自己頭上了,當下極力保證:“主人,我清除。”

“可以美女賞戰士,任由他們享樂至死,剩下的都是精英,可以提高戰鬥力。男人的戰鬥力與他獲得的女人有密切關係。在帝國中,男人女人都不能浪費,都是有使命的人。”

“是的主人。”

“今晚不妨就搞個狂歡節,讓她們重新來唱涼州詞,然後回到當年的涼州。”

披發覽大荒,洞中歲月長。

呂光說:“你要記住,苻堅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你的主人。”

老人馬上說:“他是主人的主人,我是奴隸的奴隸。”

呂光大笑:“你不愧是智者,我們部族的大聖人。”

“超凡入聖,唯有主人。”

“很好。我有很多兵馬,很多地方,現在不急著聯絡。你且候著吧。”呂光透露說:“苻堅又要打仗了,我會在他動身之前比他先動身,為他討伐西域。到時我會帶領千軍萬馬經過這裏。”

“恭迎陛下!”

“好!事情怎麼樣了?天天喝酒,我也沒顧得上問你。”

“不順利。”

“不順利好啊,不順利才會認真,不順利才有突破,不順利才會成功。”

“是的主人。計劃很不順利,但已經完成。”

呂光久久地盯著他看:“你很好。請把她帶過來。”

老人輕輕一擊洞壁,暗室中走來一個絕色女子,果然很美麗,很神秘,並且很健康,一如汗血寶馬,是適合馳騁在疆場上的。

呂光卻好像對她並沒有多大興趣,隻是問:“她的藥呢?”

“三種藥都由美人隨身攜帶。請把衣服脫了,這是我們主人。”

西域女子“嚶嚀”一聲低下頭,從容褪去肩頭羅衣,解下腰間羅裙,這山洞深處頓時暗香浮動,有如月宮。

呂光盯著她看,從頭到腳,纖毫不遺。

老人連忙解釋說:“她可以隨身攜帶這三種藥。我的美人,請你走近我們主人。”

西域女子美足纖纖,好似一隻小鹿向呂光走來。呂光卻道:“不必了。”

西域女子已經抬起的腳隨著呂光的指令馬上停下來,懸在空中,既不前進,也不放下,仿佛敦煌的飛天。雙臂雖未舉起,已有飛翔之勢。

呂光見這女子果然不同凡響,暗自喝彩。

老人指著她身體,現場解釋:“三種藥物均被我製成圓薄小片,如三枚可口的糖果。一枚在她的舌下含著,一旦接吻即隨唾液咽下。另一枚分兩片在她的耳朵裏麵塞著,一旦第一枚化開、發熱,這枚藥就會在耳朵裏熔化,進入她的美麗小腦瓜。也許美人的腦瓜裏麵更美。美人全身都可以交合,正麵,反麵,裏麵,外麵,可以掰開她的腦瓜交一回,看她究竟想要什麼。就在融合裏,她整個人進入迷幻狀態,出現不可逆轉的美麗,散發不可思議的魅力,做出不可多得的動作。藥物從耳朵進入大腦,她會痛的,但比起另一種痛就微不足道了。最後一枚藥在她下身塞著,當苻堅——不,我主人的主人用他的真龍之根,輔以飛龍之翼,與美人龍鳳合歡,猛烈撞擊,靈巧滑動,那藥物會被推進到她的深處。交合一旦開始,就開始自殺。”

呂光說:“好。”

老人總結說:“三藥合一丹,二人成神仙。”

呂光忍不住笑:“真是太好了,我的主人一定會很喜歡,因為他想當神仙已經很久了。”

老人麵有喜色。

呂光笑問:“這西域美人懂漢話嗎?”

老人說:“懂的。我已經用藥物加洗腦雙重控製她,絕對順從。”

呂光冷不防說:“看來我也要被你用藥物加洗腦了。”

老人的臉“刷”的一下又白了:“老臣對主人永遠忠心。”

呂光開玩笑說:“我現在就賜你死,不然哪天我就被你雙重控製了。”

老人跪在地上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主人,我是卑賤的人,願死在主人尊貴的劍下。”

呂光一笑,走到西域女子麵前,摸她小下巴問:“美人,說說看,你叫什麼名字?”

西域女子低下頭:“叫我小美人。”

呂光欣然道:“好極了。小美人,我是誰?”

“你是我的主人。”說完,她似乎覺得這種回答並不好,馬上側身看了一眼她的馴練師。老人向她一笑,她明白了,把臉轉向呂光說:“你是我的男人。”

呂光忽然皺起眉頭,又問她:“我叫什麼名字?”

“我的男人,你是世界上最英雄的男人。你的大名叫呂光,是大涼國的國君。”

呂光忽然重重的一拳將她擊倒,咆哮說:“不是這樣!錯了錯了!重新教她,不然都得死。”

地上的人驚恐地望著他。而他,就在此時此刻,背上分明感受到了幾千裏外長安城中的那道威嚴的目光向他射來,目光所及,一切化為烏有。呂光心中的恐懼超過跪在他麵前的這兩個人千倍萬倍,因為那目光早已把他看透,他的卑微,他的軟弱,他的罪惡,無不暴露在目光下。

一天後,西域女子這樣回答說:“我的男人,你是世界最英雄的男人。你的大名叫苻堅,是大秦帝國的天王。大秦天王,我是你永遠的奴隸。你是我們的君王,天下的主宰。你是中國的王,波斯的王,大食的王,天竺的王,羅馬的王,你是比漢武大帝還要偉大的人類君王。我的王啊,我的父親派我來侍候你,願你接受我,我就是我們部落的禮物,願你永遠恩待我們。你就是我們的神,普天之下都在傳頌大秦天王的威名。”

嫉妒的火焰在呂光胸中熊熊燃燒,忽然之間做出一個瘋狂的決定,他要親手毀了這一切,也許那樣反而會好過一些。毀了這可惡的女人與可惡的老人,然後與苻堅同歸於盡。事情原本很簡單,不必繞彎路。

然而就在這時,西域女子忽然說出一番話,讓呂光想不到,讓老人想不到,讓誰也想不到。這番話終結了她的命運,並且終結了呂光的念頭。這同樣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西域女子說:“我的王啊,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什麼也不懂得,我原本是一個隻會在草原上放牧的人。我母親教我認得原上的花,我父親教我尋覓原上的草。我的王啊,你為什麼要把我奪去?讓我的情人像折了翼的雄鷹,再也見不到我的麵。”

呂光與老人看著她無言以對。

西域女子說:“讓我回去吧好嗎?我要回去,我要走了。願王的江山永固,從日出到日落,從源頭到大海,都是王的福地。”

呂光的臉色非常難看。這女子顯然被洗腦過度,完全把他當苻堅了。老人為這番話感到驚恐與羞愧,一時之間大感迷亂,不知如何應對。

西域女子翩然一舉袖,“咚”的一聲,用腦袋在壁上畫了一個血箭頭,緩緩地、緩緩地倒下了。她倒地的動作很慢,仿佛空中有人托起,地下有人攥住,她在拉扯中死去,算是給了天堂與地獄雙方一個交待。

“唉。”

呂光看他收拾殘局。

月圓之夜,靈物飛來。呂光正和老人在山上散步,看見有條優雅的銀弧線以圓月為背景,自天空掠下,落在駱駝洞口。快步下山,赫然看見一團白影正坐在那裏,就在當初呂光來的時候坐的地方。四周靜極了,山色幽藍,宇宙中響起隱秘的歌聲。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我就是傳說中的汗血美人。”

“任何人得到我就是得到幸福。”

“神愛世人,我的汗血將為人間的英雄開放。”

“是的,苻堅夠這個資格。我喜歡他。”

“我可以跟你們走,但我不會被你們控製。”白影所指,一塊巨石立即平地飛起,又輕輕落下。很顯然,她在顯示她的魔力。

“人生勞苦,汗血美人亦無數。男人統治世界,女人統治男人。男人拚命掙來的,最後都得乖乖交到女人手裏。所謂帝國是不存在的,從來沒有過。世界大同必然由女人實現,那時將出現新的大聯合。人類必須要有個女王,才會獲得幸福。無論東方西方,都匍匐在她裙下。我們是拜火教,我們拜的是熊熊欲火,我們不忌晦自稱邪惡。有人自稱真理,那麼我們就是幻覺。當所有宗教自稱正教,我們就以自稱邪教為榮。我們又稱一碗水教,我們的水是聖水,用水治病,用水來澆滅戰爭。我們從異國而來,用邪教拯救邪惡的中國。我們經過一千年,發現中國男人特別好色,君王尤其不可救藥。因此,我們派出汗血美人,悄悄來到君王的身邊,讓中國最理性的男人失去理智,讓中國最智慧的男人變成白癡,讓中國最堅強的戰士跪地求饒。自相殘殺吧,總有一天會投入一個共同的懷抱。死亡時你叫她地獄之母,重生時你叫她天國之妻。我們隻是她的女兒,她才是我們偉大的首領,我們的教母,我們的女神。她沒名字,你可以叫她‘汗血女神’。她的神殿就在真空家鄉,她的道就是永遠交合。”

“從現在開始,我跟你走,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說任何話。”

呂光此時舉起他的劍,白影一揮手,劍落地上。

“你不可以自殺,因為你必須帶我去見主人。你已經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他會獎勵你。複國的希望就在前方。他曾掠奪去的會加倍還給你們。”

“我是汗血美人,記住我的白。”這是她今晚說的最後一句話。

嚼鐵翁評曰:此回書寫了一個荒誕的故事,是一個寓言。奇奇怪怪,可以視作整部書的插曲。講苻堅對土地、女人大有興趣,是一個貪婪的兒童,日夜被幻想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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