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一葉扁舟,攜妻兒前往會稽上任。
沿途風光十分秀麗,水中山影如虹。小舟順波而下,如小鳥輕輕飛行在花雨中。
江水碧。
春山青。
吾心明。
王羲之寬袍大袖站在船頭,望兩岸繁花被春風一一拂過,如紋帳飄起,繡被波。回看艙中,愛妻正含笑望著他,心中不覺憶起纖綿往事。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祖逖劉琨走後,(祖逖劉琨之事詳見作者曆史小說《東晉風流》。)王羲之繼續住在山上向衛夫人學習書法。
羅浮山院,鶴影輕飛。
山中日月長,日月山中歸。
有時他學倦了,就去山前看農夫耕田,看樵夫打柴,不然就與釣魚童子同遊花溪,捉蝦放蝶,無拘無束。
若遇村姑,則與之共話。
非好其美,好其衣也——
此地女子皆善描畫繡染,衣紋甚麗,王羲之以之參悟書法,多有所得。
一日,他信步走入山下村莊。
村中犬吠厭厭,日近午矣。
王羲之見村旁稻田如海,好像一張碧綠的大紙鋪在大地上,真可悅也。這時一隻小麻雀從田中“撲愣”而起……
忽旋飛騰,似在懸肘作書。
“它倒先在上麵寫字了!”王羲之大笑。
田壟上有個老婆婆坐在那裏,似乎手中在忙活著什麼。王羲之走過去。
老婆婆知有人來,不管,依然忙活。
王羲之輕輕走到跟前一看,哦,老太太在剪紙呢。
王羲之大樂,看她怎麼剪。
老婆婆低頭剪著,滿頭銀發晃動。王羲之見她的手指幹枯如樹皮,卻又那麼靈活,大為感動。
剪著剪著,老婆婆的手指不動了。
她出神地看著遠處。
遠處是山,近處是田。
田中是農夫與牛兒。
農夫在犁田。
那牛甚壯甚速,“波波”前奔,一路田水四濺。那農夫似乎跟不上步伐,罵罵咧咧揮鞭打牛,有些跌跌碰碰。
犁過處,田泥巴一路開花。
農夫打牛,牛兒跑得更歡了。
牛兒甩尾,那泥巴濺在了農夫衣上。農夫罵牛,一聲吆喝停手歇息,左手拭汗,右手扶犁把。足微弓,踏於泥上。
此時日朗,田中泥土閃爍如黃金。
那牛悠然四望,似乎在尋覓青草。
好一幅“耕田圖”!
王羲之伴著老婆婆不知不覺已凝望許久。
一人坐,一人立,望去如婆孫。
王羲之正想說什麼,那老婆婆這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紅紙來,把剪刀一擺,眼睛隻管看著眼前的景象,手中不停地“嚓嚓”剪動。那張紅紙被絲絲剪開,老婆婆手握剪刀靈活地遊走……
手指如枯木。
紅紙如鋪蓋。(鋪蓋,被子。四川方言。)
老婆婆越剪越快,手指靈動無比,仿佛魚兒在遊泳。
王羲之見她根本不看手下剪的是什麼,隻管看著遠方手裏跟著動,便把遠方景象活生生移到了一張紙上,一把剪刀隨意揮剪,此中境界何其高也,王羲之非常吃驚。
這不過是一個平常的農村老太,但熟能生巧,真可謂“技進乎道矣”!
王羲之當下大悟,心中輕輕吟曰:
“心隨意動,景成畫成。”
那老婆婆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看他——老人家入迷了。
王羲之耐心地看她把一幅活潑潑的“農夫耕田圖”剪完了,微笑離去。(一位農村老太對景剪紙,不看紙也不看剪刀,手指隨意剪動,剪出來的畫栩栩如生。這個故事是作者2002年1月31日在北京錦都酒樓吃飯時聽唐曉渡老師講的,今移至書中。)
後山那條孽龍久無吟聲,想來已被羅浮子鎮住。山中雲氣祥和,一切寧靜。王羲之隻在一個夏天的傍晚看見了異象。
那天下午他一個人正在洞經閣上納涼,見樓下鬆林連竹林,蒼色連碧色,十分古樸雅致,心中歡喜。
竹林的盡頭有些荒草叢,蔥綠蒜黃。再遠些好像被霧氣障住了,朦朦朧朧的,山色恍惚如鏡中。
看第一眼時他並沒在意。
樓下的另一邊是梳海亭,亭中羅浮子與羅浮女史相坐寧靜,輕聲讀經,衛夫人也輕立在旁翻一本書。
王羲之目力甚好,遠遠望去似乎正是《黃庭經》。(道教著名典籍《黃庭經》,為東晉女道士魏華存著。魏華存為中國古代重要的女思想家與女文學家,道教茅山宗上清派祖師,世稱“魏夫人”,教門尊稱其為“南真”。門人有《魏夫人傳》。)
王羲之知道師傅喜歡魏夫人(衛夫人當然喜歡魏夫人啦),心中微笑。
傳說魏夫人寫成《黃庭經》後不久即飛升而去,空餘羽衣在床,何等瀟灑。
想到這裏,王羲之不覺仰望青空。
青空朗朗,天心似為土色。
天上雲飛。
雲動。
何力使然?
王羲之自然地想到:“動”字即雲力也,意思是雲中有力推動,古人造字,字字非虛,真何處想來。
吾之書道當如是!必與天道同耳。
望了小會兒,他又把目光漫無目標地移到地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對麵山峰的峰頂。一鬆如鶴,拍羽輕飛。可能那邊風很大。
從遠到近,山色漸濃,草木漸清……
一石如龜,掩映在草。
一石如女,抱膝而坐。
遠處雲山飄渺,似三山近在咫尺。
海外又是何景?
蜃樓中可別有所居?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此句出自屈原《天問》。)
王羲之不覺又思飄雲中,漸遠漸無……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絲輕沉的歎息。
似深穴水響。
似春陽穿冰。
輕輕。
輕輕。
輕輕地一響,卻令人好生震動。
動。
雲力……
王羲之心中似有感觸,不覺收回了目光——
遠山退去……
近嶺在前……
岩石累累……
草木雲蒸霞蔚……
王羲之忽然發現,先前他看到的那片草叢的盡頭與草叢對麵的岩石連不起來,似乎一下子地表被什麼東西隔開了。
那中間僅僅是一片雲氣嗎?
王羲之忽悟:原來那是一處深淵。
繼而他想到了那年他去後山誤遇孽龍之事,心中一下子激動起來:莫非前麵的深淵正是孽龍的居所?
再回看,羅浮女史與衛夫人二仙師已離去,亭中唯餘羅浮子一人。
盤身而坐,瞑目頌經。
臉上似有煙氣彌漫……
嗯,仙師常來此地,況且洞經閣中多藏奇經,又離深淵不遠,想來方便發氣鎮龍。
若如此,此深淵便是彼深淵了。
剛才的那聲輕響,莫非正是龍吟?
但一想又不對了,那年的路他還記得很清楚,印象中是走向了東北處的深山,應該不在此處。
剛才的那聲輕響,或是幻聽。師父曾說:無視無聽,久之自可見色,自可聞聲。
——心音也。
想到這裏,王羲之笑了。哪兒就那麼巧,深淵就在此處呢。
不過此樓我也來過不下幾十回了,今天才發現竹林盡頭的荒草外還有一處深淵,看來我盡力未健,還不夠明察。
道者當如紅日,一切照見。
又當如兒時夢,一切前知。
又當如孕婦,不知胎中之子。(老子曰:“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又曰:“吾欲獨異於人,而貴食母。”又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順眾父……”)
又如將死之人,快意辭世。
其中奧妙,雖百萬言不足以盡述之。
道者無言,守玄意而映真。
……
正當王羲之心中已確定前麵的深淵不是那年去過的深淵時,他看到一隻在蝴蝶從一枝山花上向他飛來。
蝶。
花蝶。
花上之蝶。
這種景象每日都有,但王羲之這時卻由此忽又意識到一個重要的道理——
那蝴蝶是會飛的。
——它當然是會飛的。
先前它伏在花上,花蝶伏花枝,人不知也。
後來它輕輕飛起,翩翩在空,那可就被我看見了。
這太有意思了!
僅僅是它在飛動嗎?
莊子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當它飛時,那被飛之物又在做什麼?
——蝴蝶飛。
——蝴蝶在飛。
——“蝴蝶在飛”這是可以確定的,那麼什麼東西被蝴蝶飛呢?
——在飛,說明它有一個載體。那是什麼?
——被飛,什麼被蝴蝶飛?
——蝴蝶被蝴蝶飛嗎?非也。空氣被蝴蝶飛嗎?非也。空氣與蝴蝶各自飛。
——那什麼東西被蝴蝶飛呢?
回答了這個問題,才有可能去解決蝴蝶為什麼會飛這個問題。
蝴蝶為什麼會飛?
它想飛?什麼力量使它想飛?
當我想寫字時,又是什麼力量使我去想?去寫?而一個字或一幅字寫得好不好又是什麼力量使然?
王羲之再次陷入了玄思中。唉,誰能破解第一推動之謎,誰就將獨享大美。
莊子曰:“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見《莊子·齊物論》。)
王羲之最終明白,剛才的那聲輕響就是龍吟。
不是別處龍吟,而就是後山深淵中的那條孽龍在輕聲呻吟。
後山深淵非此處深淵。
然而此處深淵即是後山深淵。
何哉?淵底相連也。
事情就這麼簡單。
但若我不這麼反複推想的話,必不能知。
現在我既知其理也,又聞其聲也,那麼那孽龍是否也知道了我已收到它的信息?
莫非它正要告訴我什麼?
那是什麼?
眼前蝴蝶已飛走……
山花合蕊,林木垂枝……
深淵之上漸漸雲氣濃密,若一步踏空,必墮淵底……
山色蒼茫,流泉簫音。
回看日落處,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如大筆寫天書,排排耕去。
一字寫下,便成雲海。
王羲之並沒有把他的心得告訴衛夫人。原因很簡單,他不知道怎樣說出來。
那就不用說吧,一些事知道就行了。
剛開始時衛夫人每天教王羲之學習書論與臨帖。白天臨,晚上講。後來她漸漸發現自己講的王羲之都懂,於是不再講書論,隻讓他臨帖。
諸體皆習衛家筆法,同時參習先賢。
楷書臨鐘繇。(鐘繇,字元常,漢獻帝時人,善銘石書(隸書)、章程書(楷書)、行押書(行書)三體。晉武帝司馬炎建國時,曾策定文字,將鐘繇、胡昭二人書法定為標準體。)
行書臨劉德升、胡昭與邯鄲淳。(劉德升,字君嗣,漢桓靈時人。唐人《書斷》載:“(劉德升)以造行書著名。雖已草創,亦豐妍美,風流婉約,獨步當時。”鐘繇、胡昭皆其弟子。劉德升被後世書家尊為“行書之祖”。邯鄲淳亦漢時書家。)亦臨鐘繇。
草書臨張芝。(張芝,字伯英,漢獻帝時人。善草書,師從杜度、崔瑗。是中國第一位草書大成者。)
隸書臨漢簡。亦臨蔡邕。(蔡邕,三國時人,工篆、隸二體。書家評之曰:“骨氣洞達,爽爽有神。”)
篆書臨秦碑。
甲骨臨商墓。
壁書臨猿人。(壁書,石壁上的簡單會意、象形字。)
氣書臨雲煙。(氣書,雲氣的紋路。)
水書臨江河。(水書,水的紋路。)
空書臨鳥跡。(空書,空氣的紋路。)
思書臨之於大荒也……(思書,思維的紋路。)
漸漸地衛夫人發現王羲之已把所有能想到的字帖都臨遍了,遂命之停習一月,任意在山上遊玩。一日,王羲之告之曰:“我觀古鬆如篆,山花如楷,月影如行,荒草如草。”
衛夫人喜極而笑:“孩子,你悟了。”
王羲之似悟非悟……
羅浮子大笑,與女史翩然乘鶴上山,望西北雲氣氤氳,知葛洪正與胡僧論道,其興正酣。
衛夫人為少女時,自創書風,嫵媚鮮妍而風流大度,實為古今未有之體。
王羲之習之即久,筆沾其意,一日靜坐忽思佳人。
心中荒涼如泥中古鏡。
久藏無暉。
隻因春雨鬆土,透出萬古清光。
乃書《野有蔓草篇》,聊寄遐想。其辭曰: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字體嫋嫋如風箏,一絲在手,任風吹去。
第二年夏天,師徒二人辭山而去。
羅浮女史因怕沿途不清靜,伴他們到建康。那時也是一葉扁舟,輕輕駛過嶺南的濃山翠水,古橋新洲……
船頭有一少年,璧立眺望東方雲霞。
雲霞如潮水,少年側耳靜聽波濤。
小船似在霞中流,王羲之心神搖晃,好像有支筆在眼前寫來寫去,不覺又是淋漓滿紙。
王羲之暗讀之,覺其文意荒唐,心中失笑。
羅浮女史與衛夫人二人在後艙中,見王羲之已長成一位翩翩少年,都很喜悅。
“姐,逸少該行冠禮啦。”(古時天子十二歲舉行冠禮,士人二十歲舉行冠禮。見《禮記·冠義》。冠禮,為童子加冠禮,表示已成人。即成人儀式。)
“正是。他是癸亥七月十一日生的,(關於王羲之的生卒與家世,據清康熙年間修纂的嵊縣金庭華堂《王氏族譜》載:“始祖羲之,字逸少,號澹齋,西晉惠帝太安二年癸亥七月十一日生,東晉穆帝升平五年辛酉五月十日卒。”另據《王氏譜》載:“羲之,字逸少,小字阿菟。臨川太守、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年五十九卒。”另據近人薑亮夫《曆代人物年裏碑傳綜表》雲:王羲之生於晉太安二年,卒於太元四年。(享年七十七歲)。據王羲之學有關學者考證,王羲之生於山東琊臨沂都鄉南仁裏。祖父王正,西晉尚書郎。父王曠,字世宏,曾任淮南太守。另據有關學者考證,王羲之幼愚,在孩提時曾得癲癇病,一兩年發作一次。身體很差,不喜歡說話。曆史上王羲之五歲即拜衛夫人學書,學書後癲癇漸愈。)今年正是二十歲。丞相已叮囑我多次,一定要在七月前趕回建康舉行冠禮。”
羅浮女史一笑:“王家的禮節真大。”
“誰說不是呢。可惜逸少的父母……”
談到這兒,衛夫人不禁歎息。
羅浮女史想,此時北方正是戰火紛飛,不知士稚的軍隊勝負如何?(祖逖字士稚。有關祖逖北代及他與羅浮女史二人之間的情事,見《東晉風流》。)
衛夫人道:“到了建康,妹不妨多留幾日。”
羅浮女史嫣然一笑,黯然一笑:“不了。我要去中原找他。”
衛夫人知道她放心不下祖逖,心中歎息。
船頭,王羲之凝視水中山影如虹,食指似在微微點畫……
王羲之一回建康,不僅便書名大震。有宿儒評曰:“此子筆意絕塵,飄若浮雲,矯若驚龍。”
人皆慕之。
主薄阮裕,阮嗣宗之後也,大有竹林遺風,好飲不綴。一日諸名士歡宴,王羲之坐於王導之側,淺飲深醉,貌甚閑暇。
大將軍王敦見王羲之如此風度,大肆讚曰:“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薄!”
阮裕大笑:“王氏三少,今日畢至。老夫當退避三舍。”
滿堂歡笑。
有人不慎,酒溢沾裳,暗中摘來席旁時花揉碎敷於衣上,遂見酒痕雜花痕,酒香縈花香。
“王氏三少”者:王羲之、王悅、王應。
三少皆年少,各擅風流。
王羲之書絕,王悅棋絕,(當時王氏兄弟皆善棋,其中以王導次子王悅為“中興第一”,王悅事見《晉書》。)王應琴絕。
三少皆王導子侄,其外如王籍之、王胡之、王洽、王薈等王家小字輩,也個個都是英才。王氏子弟風流倜儻,瀟灑不群,眾名士無不羨慕。
獨大將軍長史、鹹亭侯謝鯤亦率子侄謝尚、謝奕、謝萬、謝安、謝石、謝鐵等人排坐於席,皆溫文爾雅,淳淳禮士,大有與王氏子弟風流相抗之意。
席上王羲之與王導、謝鯤、庾亮諸前輩奉禮侍坐,歡飲清談,深夜始歸。
歸時明月西墜,月中玉兔之影似在遠鏡中。
一點芳影,婷婷似梅花。
王謝子弟互相欣賞,往來甚密。王羲之與謝安情逾手足,人皆謂是雙璧,乃是今之嵇阮。
二人不常見麵,或相逢於梅下,或偶遇於竹間。每飲則醉,每醉則歌。其歌曰: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歌聲清越,若龍吟蓮花峰。
蓮花峰上蓮花十瓣,瓣瓣皆盛開。中有蓮花童子坐蓮心,暢吸芳蕊。
二人歌時,王應也常常揮琴在側。
琴聲幽。
歌聲朗。
琴歌相和,萬裏山河皆芬芳。
王羲之聞琴,悲嵇康之羽化,悼衛之為仙,思法顯之遠去,惜祖逖之不歸,常是歌聲未絕,淚流已滿麵。
謝安傷之。
庾亮自謂是名士,常到王羲之家中拜訪。王羲之不缺禮數,一概以酒待之。
王導私下問:“庾亮有不潔之行,人皆避之,賢侄為何與他來往?”
王羲之曰:“叔父與他是同僚,共秉朝政,我與此人來往非為私也。”
王導見王羲之如此明理,十分高興,欲舉薦為官,王羲之固辭。
庾亮之弟庾翼亦善書,幼時與王羲之齊名。此時見王羲之聲名日上,心中十分不平,從荊州寄信給庾亮說:
“小兒輩賤家雞,愛野鶩,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
庾亮接信大笑,顧左右曰:“吾弟書法亦不凡也。”
有清客曰:“君弟視逸少為野鶩,可謂知人也。”
眾人皆笑——
此時王羲之的書法正在變化中,確實還有幾分野氣。這也是王羲之本人也頗為苦惱的事情。
如何化野氣為仙氣?
吾之書道當如祖生之劍道,化無常之亂世為如意之乾坤。
如意乾坤中,一切自然。
但有逸氣,無有野氣。
若作書,必古樸淡雅,麗極素極,無為而成。
不久庾翼從荊州回建康,第一件事就是問庾亮:“兄處可有王逸少書法?”
庾亮得意:“逸少常寄信給我,你說有沒有。”
於是一口氣從書案中翻出好幾封信來,示庾翼觀摩。
庾翼甚藐之,接信一看——
初看無奇。
再看有味。
三看則歎為上品矣。
見王羲之修為已到如此地步,庾翼沉默良久,把王羲之的信一封封賞玩不已。
庾亮見他微微張口,顯然是啞了聲,當下關心地問:“如何?”
庾翼嘶聲道:“甚佳。”
庾亮問:“你比起他來怎樣?”
庾翼垂頭道:“我不如他。”
意甚悵然。
庾亮笑曰:“那我為弟殺了他。”
“不可!”
庾翼把王羲之的字凝視再三,歎息再三,臨摹再三。燈底下將墨研濃,提筆作書,寄與王羲之。其詞曰:
“逸少兄台鑒。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狼狽,遂乃亡失,常歎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言語十分謙遜。
王羲之收信時正在謝安處賞花——
謝安好花也。
見庾翼信至,王羲之請謝安為他展開讀。謝安讀到“過江狼狽”處,大笑曰:“若當時有我,此君必不狼狽。”
王羲之知道謝安自負,微笑視之。
讀畢,謝安曰:“庾翼之意有二,一謂君書似張芝,二謂君書‘煥若神明’,亮彩非常。”王羲之笑曰:“此人不是外行,知道我學過張芝書道,隻是他還不知我的書道已脫張芝之形。”
“‘煥若神明’呢?”
“我的書法當然‘煥若神明’!當年在羅浮仙山上,夫人教我學寫‘一’字時,我便能領悟‘光乎日月、迅乎電馳’之意。書道若合於天,筆墨自然奕奕生輝。‘煥若神明’尚不足擬其狀,今我以莊子語擬之。”
“莊子有何語?”
“莊子曰: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莊子此語出自何篇?”
“齊物論也。”
“莊子曰‘葆光’,老子曰‘和光’,有所別乎?”
“無所別。‘葆’為‘和’之前提,‘和’為‘保’之狀態。”
“何謂和?”
“中庸曰: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達道即大道乎?”
“達道即大道也。道必達,道必大。非大不足以達,非達不足以顯其大。兄還有問乎?”
“無。”
“兄莫自惹人厭煩!爾欲為陸微乎?敢向衛郎問學。”
二人謔言無間,相視大笑。
謝安又道:“君書柔媚如衛夫人,大有閨中筆意。”
“非也非也。”王羲之搖頭道:“吾書柔而不媚,已脫夫人之形,已脫衛家書風。‘柔’有何不好?老子雲:‘柔弱勝剛強’也。”
謝安接言道:“‘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折。強大居下,柔弱微細居上’。”(謝安此處所引出自《老子》通行本第七十八章。)
王羲之大笑:“我說書法,你說兵法。”
謝安亦大笑:“我修兵道,你修書道,皆為道也。當年若由我指揮赤壁之戰,曹兵更慘。”
二人大笑。
王羲之又道:“當初叔父說我的字太硬了,如今正好合適。”
謝安沉吟道:“宜再修之。”
“然!”
王羲之吟曰:“筆者天也,流美者人也。”(王羲之此處所引為鐘繇語。)
謝安指庭中花曰:“此花非獨開,一花既放,萬花芬芳。”曼聲長吟:“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王羲之見庾翼書法精工,心中也很歡喜,當下辭了謝安前往拜訪,二人遂為好友,經常切磋。
不久,謝安之兄謝尚又引名士王、隱士殷浩諸人與王羲之相識。殷浩殷勤邀請王羲之到山中不住,王羲之欣然前往。
不久又有詩人孫綽前來建康找謝安、王恬下圍棋,於是王羲之又結識了孫綽。
孫綽本是會稽人,性情放浪,曾作《情人碧玉歌》,情詞美極,四處樂坊爭相傳唱。其詞曰: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人皆謂是淫詞,王羲之獨曰:“此非淫詞,情詞也。”
孫綽故意問:“淫詞與情詞有別乎?”
“當然有別。情詞使人清,淫詞使人濁……”
這時謝尚在旁笑道:“我偏好淫詞,又如何?”
“不如何。”謝安笑曰:“如此阿兄則為水中之蟲也。”
“我寧可為水蟲,不願為水精。”
說得大家都笑了。
王羲之正色道:“‘西子蒙不潔,人皆掩鼻而過之’。(此為孟子語。)濁有何益,不如清心以從道。”
謝尚冷笑道:“失敬失敬,原來閣下是禮教中人。”
“我當然是禮教中人!”
王羲之環視眾人,大笑道:“我既放浪形骸,複又溫柔敦厚,豈不更美?”
眾人拜服。
是年七月十一日,王導為王羲之舉行了盛大的冠禮。(本書此處寫的冠禮與古禮略有出入,其義未改,曾請教於王博師。)
《禮記》雲:“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
此次大典,依然由謝侯主持。
謝侯微笑,辭焉。
王導再請,謝侯固辭。
王導三請,謝侯乃不能辭也。
王導大喜問曰:“禮雲:古者冠禮,筮日筮賓。(語出《禮記·冠義》。筮日筮賓,意思是選日子、定客人。筮,卜筮。古人有大事皆以卜筮而定。)不知謝侯將此大典擇於何日?又請何人?”
謝侯肅然曰:“筮日所以求夫天之吉,筮賓所以擇夫人之賢。不可隨意為之。”
王導點頭,靜聽謝侯談禮。
謝侯神彩飛揚:“逸少,國之英物也,吾族子弟雖盛,唯有安石可匹之……”
王導心中甚喜:吾兄有後矣!
“故,此禮當以頂級儀式舉行。上至天子、下至庶人,皆可前往觀禮。孔子雲:‘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此不足以顯示我中華英物之盛。”
王導微笑:“君言過矣。逸少雖不凡,不過是一童子。”
“孔子初為官時,亦是童子。”
王導不喜:“謝侯何出此言。春秋之後,誰能比孔子?”
謝鯤正色道:“不然。儒道之學希言自然,欲人成聖。君言春秋之後誰能比孔子,欲使孔子絕後乎?孔子自比周公,乃功在周公之上。今吾以逸少比孔子,非妄言也。”
“請詳述之。”
“孔子之後無聖人。何哉?士人皆習孔子之道也。老子之後無聖人。何哉?士人皆習老子之道也。習其道必在道中,必不能自成一道。聖人者,自成一道之謂也。今吾觀逸少書法若龍行青天,九州斯在下矣。非孔非老,自成一道,以聖人言之,有何不可!”
王導笑曰:“君言是也。不過以逸少目前的修為還不足,須痛加砥礪。”
謝鯤一笑:“丞相又錯了。即為聖人之才,那麼一切無改。雖然目前逸少還不是聖人,但以聖人之禮待之,宜乎!”
王導向謝鯤深深行了一禮:“君言甚美,‘於我心有戚戚焉’。”(此為孟子語。)
二人歡笑,就此議定即以王羲之的生日為舉行冠禮之日。
王導又思國家新興,不宜鋪張,欲以下禮舉行。
謝鯤不樂:“吾知丞相厲行節儉,然此為大典也,不可不盛。既然丞相覺得上禮太過豪奢,那就以中禮的規格舉行吧。萬萬不可為下禮。”
王導一笑,同意了。
二人又論及謝安來,皆歎他們小字輩真真是把我們這批老頭子比下去啦,甚感欣慰。
其時,大儒範宣子恰在建康,謝鯤乃前往拜見,邀為讚者。(讚者,古代舉行典禮時輔助司禮者的人。《史記·秦始皇本紀》:“闕廷之死,吾未嘗敢不從賓讚也。”)
範宣子喜曰:“南渡以來,吾久未見周公。今丞相與謝侯興此盛舉,老夫不敢辭。”
謝鯤故意說:“此非古禮——吾好任誕,非儒者也。”
範宣子大笑:“連你這個不是儒者的人都在行儒禮,可見大道之行也,那還有何話說。”
二人握手一笑,莫逆於心。
到了七月十一日那天,自然是風清日朗,天隨人願。
建康城萬人空巷,庶民盡出,一起來看王導為王羲之舉行冠禮,那個熱鬧勁大似衛郎當年。
因怕人多不便,王導早早地就命手下用錦幔把相府前的街側攔了起來,分開人流。
人們隻好遠遠地觀望凝聽,皆不忍離去。好事者蜂擁上前。
謝鯤正在大廳中忙碌,漸聞外麵人聲喧嘩,知道是什麼事,笑著對範宣子道:“冠禮不可缺少鄉大夫、鄉先生,(《禮記·冠義》雲:“(冠者)以摯見於鄉大夫、鄉先生,以成人見也。”摯,禮儀用物。在此用雉尾。)正好麻煩您老去邀請幾位。”
“甚善。”
於是範宣子從外麵請來了好幾位年長者,一個個都喜滋滋地,美得不成。
範宣子心中笑罵:沒見過世麵的老頭兒,冠禮還沒舉行呢,美死你!
暗窺大庭中,冠蓋雲集矣。
冠禮就在丞相府舉行。
相府大院,自然寬敞。更喜庭中有蒼鬆兩列,翠竹萬竿,鬱鬱青青,生機無限。
王導指眼前青鬆,對皇帝司馬睿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初來江南時,臣覺此鬆身影孤單,今日視之,分明又是一棵大夫鬆。”
司馬睿亦笑:“丞相家多出大夫,此鬆自然是大夫鬆。”
心中卻想:王家人果然有纂位之心!那大夫鬆乃是秦皇泰山封禪時封下的,老家夥自比秦皇,居心叵測!
王導哪知其心思,忙著向司馬睿父子介紹來賓。
眾人紛紛向司馬睿叩安,私下皆曰:“為何還不見逸少出來?”
來客中有幾位是從山東老家來的,都很久很久沒看見王羲之了,忍不住不停地問王導冠禮為何還不舉行?
王導含笑一一答之:“就快好了。”
人們漸漸清靜下來,看謝鯤布置。
其實在客人來之前謝鯤早就把場地布置完美,如今根據臨時情況又略作修飾,更覺華美整潔,恢宏大氣。
凡為禮,必整潔一新。
古禮:童子之冠禮當在阼上舉行。
阼音作,大堂前麵向東的台階。
之所以向東,取向陽之意。
之所以在阼上舉行而不是在高台上舉行,《禮記》注曰:適子也。
適子,意謂符合童子天性。
童子懼上高台,又好在台階上玩耍,故將冠禮設於阼上。古聖設禮,取之於日常生活,本之人性也。
中華禮義之精,由此可見。
辰時,王羲之出。
衣白袍,散發如古人。
身旁伴者衛夫人,居其母位。身後一溜兒年長之婦盛妝相伴。
見王羲之氣象萬千,眾人聳動。
王羲之緩緩走到阼前,輕輕止步,笑視王導。
王導笑視謝鯤。
謝鯤輕咳了一聲,與範宣子聯袂而出,身後皆一溜兒禮官,躬身在後。
二人表情漸凝重,肅然無語。
趨進,翼如也。(語出《論語·鄉黨》。)
王導大悅。
司馬睿亦暗自點頭。
但聞謝鯤唱曰:“樂起——”
於是乎絲竹悠揚,鐘鼓震蕩。樂曲甚美,餘音嫋嫋,繞梁欲飛。
眾人大悅。
樂止,謝鯤唱曰:“童子出——”
王羲之這時已經出來了,聽了謝鯤這話有些不知所措,急忙看著身旁的衛夫人。
夫人輕聲道:“你再往前走兩步就是了。”
王羲之於是再移玉趾,白袍飄飄。
列中有客見王羲之應變得體,輕聲讚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於嗟麟命!
麟之角,振振公族。於嗟麟命!”(此詩為《詩經·國風·麟之趾》。)
觀者皆歎王羲之沉穩有度,大似王導。
謝鯤與範宣子相視甚悅,一齊洪聲唱曰:“童子即出,請延賓客——”
於是王羲之向階下賓客三拜而謝。
賓客皆受而不答,蓋此時王羲之還未加冠,依然是一童子。
王羲之拜畢,悠然靜立。
亭亭似青鬆。
謝鯤又唱曰:“賓客各歸其位——”
於是階下眾人按君臣、尊卑、文武紛紛入座。王導與司馬睿父子同席,王敦與郗鑒等武臣同席。
王敦問郗鑒:“此子如何?”
郗鑒似乎豔羨不已:“好個兒郎!”
王敦大笑。
王導見其無禮,目之。
王敦最懼王導,當下“吧答”,嘴巴閉上了。
王羲之即踐阼,謝鯤唱曰:“童子踐阼,請備冠——”
於是阼上禮官、長婦皆退,隻餘謝鯤、範宣子與衛夫人三人伴於王羲之身旁。
下麵司馬睿問王導:“為何當初朕行冠禮時,不如此時隆重?”
王導笑道:“陛下行冠禮時猶在中原,那時老臣幸亦在場,忝居末位——先帝甚愛陛下,以太子禮為之,過於比時百倍也。”
司馬睿那時還小,這會兒恍恍惚惚記不清楚,聽王導說得隆重,滿意地笑了。
座中桓彝聞此言,心中大罵王導虛偽:
明明那時先帝隻以二等王子看司馬睿,老家夥卻說“以太子禮”;明明當時在打仗,冠禮草草舉行,一會兒就收場了,哪及此時悠閑隆重?老家夥當麵撒謊不臉紅,欺我不知乎?
桓彝當下笑吟吟地看著王導,王導隻裝不知。
這時阼上謝鯤唱曰:“冠至矣——”
禮官們躬身捧冠而上。
長婦們亦複上,將王羲之左右圍繞。
王羲之這時不覺有些眼花繚亂,看見那底下謝安、孫綽等好朋友們正在望著他笑呢,忍不住嘴角也露出了一絲微笑……
衛夫人察之,暗牽其袖。王羲之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乖乖地站在那兒,幹脆任大家擺布。
隻聽得謝鯤又唱曰:“請童子之父上前,為童子加冠——”
王導麵帶微笑,緩緩而出。
因為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很多年前已在上黨之役死於國難,故此時王導以叔代父,為王羲之著冠。
王羲之見王導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恍如父親當年,忽然淚下。
那時:
每次父親從外麵回家,我就會遠遠看見他的身影。
父親很矮,父親很胖。但父親在我眼中是一位威嚴的父親。
威嚴的父親慢慢向我走近,就變成了慈祥的父親。
一步一步,父親的身影放大。
一步一步,父親將我擁抱在懷。
“父親!”
再後來父親走了,我每天在家裏和母親一起等父親回來。
母親在家裏縫了春衣縫夏衣,縫了秋衣縫冬衣,可是父親沒回來……
我在家裏天天練字,天天洗筆,不知不覺門前的那口小池塘的水由清變藍,又慢慢地變黑了,父親還是沒回來……
想到這裏,王羲之心中悲苦,淚珠滾落。
座中賓客見他剛才還好好的,忽然哭了起來,都十分驚訝。
王敦哈哈一笑:“小孩子啦不是?哭得像個女孩子似的,成何體統。”
郗鑒曰:“此子思父,大將軍莫嘲之。”
王敦點頭,遂不再笑。
王導知道王羲之想起了父親,心中暗歎,輕輕上前道:
“逸少!今你成人矣。愚叔希望你今後有成,以慰你父親在天之靈。”
王羲之心中激動,望著王導汩汩淚下。
王導深深歎息:“孩子,想哭就哭吧。”
於是王羲之在這隆重的冠禮之上,當著眾人的麵大哭一場。
眾人皆傷感。
衛夫人站在王羲之的一旁為他拭淚,心中亦甚是淒然!
王羲之漸漸止住了哭泣,心中想到:一切都已過去,如今我也成人了,該做自己的事業。大家都如此關心我,不可以再感傷。
於是止淚曰:“請叔父為我著冠。”
一泣一止間,不覺聲如龍吟矣,雄渾悠長。
王導點頭:“好。”目視謝鯤。
剛才王羲之的這一哭,謝鯤、範宣子二人也很感動,心中皆歎息:古來聖人皆重情也……互相交流讚許的眼神。
王導見謝鯤這個主持人還在發呆,隻好又提醒道:“謝大人!謝大人!”
謝鯤如夢初醒,宏聲唱曰:“著冠——”
於是王導從禮官手中接過冠來,輕輕地戴在了王羲之的頭上。覆之,定之,撫之,順之。望去王羲之頭戴新冠,長身玉立,脫童子之形矣。
眾人喝彩。
定眼望去,王羲之穆然靜立,落落大方;王導舉手投足之間莫不從容,皆歎王氏家風如此大氣,非一日養成。
冠畢,大宴賓客。
王羲之先敬王導,王導代其父飲之。
王羲之再敬衛夫人,衛夫人代其母飲之。
三人其樂融融,望去真如一家人一般,又有誰知其為孤子。
父母敬畢,王羲之言詞懇切,舉杯謝客,風度翩然。
眾人大悅。
王羲之最後舉杯答謝鄉大夫、鄉先生,諸老爭相飲酒,不覺陶然大醉。
範宣子唱曰:“請皇上賜禮——”
司馬睿乃賜王羲之黃金百兩,珍寶無數。
王導率王羲之拜謝皇恩。
王羲之見司馬睿粗俗,心裏不喜歡。礙於叔父顏麵,勉強下跪。
最後樂聲再起,冠禮成矣。
眾賓客辭去,王羲之揮手謝客。
翩翩玉樹,庭前臨風。
衣冠似冰雪,清朗無塵。
範宣子與謝鯤私下論曰:“逸少大有龍鳳之姿。”
謝鯤曰不然:“此非龍鳳之姿,乃聖人之象也。‘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語出《老子》第四章。象帝之先,好像是人間帝王的祖先。)
範宣子咋舌,微笑著搖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