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雖然強盛,但蒙古地區基本上是遊牧經濟,以畜牧業為主,其他物資匱乏,需要用畜牧產品交換中原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因而盡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業,還是不得不積極要求明廷允許互市貿易。但瓦剌仍不滿足,經常借朝貢名義,大肆訛詐明朝財物,稍不滿意,便故意在邊境上製造事端,還搶掠沿途財物。更私自大量購買弓箭,夾藏在箱篋裏,運出塞外。
年年馬上見春風,花開花落醉夢中。
短發經梳千縷白,衰顏借酒一時紅。
離家自是尋常事,報國慚無尺寸功。
蕭澀行囊君莫笑,獨留長劍倚青空。
—— 於謙 《春日客懷》
於謙見到兀良哈、日本兩方使者公然在中央官署前毆鬥打架,忙上前喝止道:“住手!快些住手!”
那些使者鬥毆正酣,又不知道於謙是誰,哪裏肯聽從?明軍軍士認得於謙,見兵部侍郎出麵喝止,便稀稀拉拉地上前勸架。不料最先上去的軍士反而被兀良哈武士摔了個跟頭,其他軍士惱了火,一擁而上,這才勉強控製了局麵。日本人退在一邊,個個垂頭不語。兀良哈人猶不肯甘休,臉紅耳赤地指手畫腳。
於謙也聽不懂兀良哈人在叫嚷什麼,便過去問那荷衣女郎道:“珠娘,出了什麼事?”
珠娘姓蒯名玉珠,是匠官蒯祥的孫女。蒯祥即是永樂年間主持修建紫禁城的工匠,而今仍然在世,且最近又受明英宗朱祁鎮之命重新修建了早先毀於大火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1]。三大殿重修是朱祁鎮非常自豪和誇耀的事,正好朝貢的兀良哈和日本使者請求瞻觀中國紫禁城風采,朱祁鎮便趁皇室齊齊外出東郊為太後祈福祝壽之機,命蒯祥引使者們參觀三大殿。蒯祥年事已高,又懼炎熱,身子不便,稟報過皇帝後,遂命最鐘愛的孫女蒯玉珠代勞。蒯玉珠與恭順伯吳允誠孫女吳珊瑚交好,向其學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既受命引領兀良哈使者參觀皇宮,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蒯玉珠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兩方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來。我雖懂蒙古語,卻完全聽不懂日本語,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通譯也不知跑去了哪裏。”
於謙皺眉問道:“是鴻臚寺派的通譯嗎?是誰?”蒯玉珠道:“楊塤。”
於謙眉頭愈發緊鎖,奇道:“怎麼找楊塤做通譯?鴻臚寺沒人了嗎?”
蒯玉珠沒好氣地答道:“鴻臚寺隻有四個人懂日語,最主要的那個被王司禮充軍去了邊關,一個告老還鄉,一個父親剛剛去世,回家奔喪去了,還有一個病重得起不來身。這北京城雖大,可懂得日語的還真不多,似乎隻剩下楊塤了。”語氣很是不滿,也不知是針對大宦官王振,還是暗指通譯楊塤。
鴻臚寺專主外賓之事,楊塤卻並非鴻臚寺專職人員,而是個工部營繕司[2]主事,主管漆事。楊氏世代為蘇州髹漆名匠,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後因技藝出眾被征調到北京。宣德年間,明宣宗朱瞻基選派工匠到日本學製漆器畫,楊塤便在其列。他本有天分,學得日本畫漆之法後,更出己意,凡屏風器具上,以髹筆妙繪染,山水、人物、花鳥,書畫俱佳,神氣飛動,極其精巧,愈久愈鮮,號“楊倭漆”[3]。日本人見到亦韶齠稱歎,稱讚楊塤天資敏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藝絕古今。
隻是楊塤技藝雖高,為人卻放蕩不羈,倒像個花花公子,與蒯祥那類規規矩矩的工匠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於謙聽說楊塤是目下唯一能找到的日本語通譯,一時也無法可想,便道:“你先去安頓那些兀良哈人,問明情由,我派人去找楊塤。”
蒯玉珠卻道:“我的任務隻是帶這些使者參觀紫禁城三大殿,我已經完成了,安撫之類的活兒,該由鴻臚寺官員去做。”
於謙道:“珠娘該知道今日本是假期,鴻臚寺當值官員怕是也跟皇帝去了東郊。”
蒯玉珠道:“我也是大明子民,也該在放假之列。”頓了頓,又道:“況且於公身邊不就有一個懂得蒙古語的通譯嗎,哪裏還用得著珠娘?”狠狠瞪了於謙身後的朱驥一眼,竟就此揚長而去。
於謙習慣地皺了皺眉頭,扭頭問道:“怎麼回事?你得罪珠娘了?你們不是鄰居嗎?”
朱驥搖了搖頭,沉默不應。於謙便不再多問,命軍士將兀良哈、日本使者帶開,盡量分開安頓在南、北會同館[4]中,又命人分別去找鴻臚寺官員及日本語通譯楊塤。他因為還有緊急公務,不便多滯留,不再理睬使者鬥毆之事,隻留下朱驥善後,自往兵部官署去了。
朱驥因與蒙古族將領恭順伯吳允誠比鄰而居,也略通蒙古語,上前詢問了幾句,這才知道究竟——
原來適才參觀紫禁城時,日本使者既驚歎宮殿的宏偉,又指著兀良哈人噓聲連片。通譯楊塤雖然沒有翻譯內容,但從日本人神態及動作比畫來看,不難猜到對方是在嘲笑蒙古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遊牧生活方式。兀良哈曾助明成祖朱棣奪取江山,有功於大明,本瞧不起專為朝貢討賞而來的日本使者[5],兼之都是火暴性子,當即上前質問。日本使者遂勉強噤聲。兀良哈人見日本人避讓,又身處大明禁宮之中,不便多生事端,也就此算了。
偏偏通譯楊塤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稱日本國民迄今也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跟蒙古人差不多,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語氣之中,對日、蒙雙方都頗為輕視。兀良哈、日本兩方都有懂漢語者,聞言各自大怒,朝楊塤怒目相向。楊塤竟然大笑著指著奉天殿道:“等你們什麼時候造得出這樣的宮殿,再來瞪我不遲。人,最重要的不是該有自知之明嗎?”
言外之意,蒙古、日本永遠造不出像奉天殿這樣恢宏壯麗的宮殿來。楊塤說的倒也是事實,兀良哈人、日本人遂悻悻作罷。
出紫禁城後,本該由楊塤引著兩方使者到鴻臚寺集結,但蒯玉珠再轉頭時,卻發現楊塤人不見了。
這時候,兀良哈人又見到日本人在互相打手勢,似在嘲笑己方,於是爭吵起來,這次日本人也毫不示弱。雙方開始尚且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罵,很快就發展為各說各的語言,即便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也深悉對方不可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也要將汙言穢語狂風驟雨般地傾瀉過去。再到後來,對罵已經不能解決問題,便幹脆動上了手。
朱驥問明情由,卻是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解決,隻得略安慰了兀良哈使者幾句,命軍士先送其往會同館安歇。
這邊事情尚未完全解決,忽見一名軍士從北麵狂奔過來,後麵還跟著一人,一麵死死緊追,一麵揮手大喊大叫。
前麵那軍士麵生,後麵那人朱驥倒是認得,正是工部官匠楊塤。正待走開的日本使者見到明廷指派的通譯終於出現,忙趕了過來,將楊塤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爭相訴說兀良哈使者的不是。
楊塤大叫道:“讓開!我有急事,快些讓開!”
日本人哪裏肯聽,個個委屈得不行。一名受了刀傷的男子還將血淋淋的傷口伸到楊塤眼前,要請他主持公道。
楊塤雖急不可耐,卻始終衝不出包圍圈。他掙紮著在原地跳了一下,看到朱驥站在不遠處,忙高叫道:“朱千戶!朱千戶!”
朱驥便走過來問道:“楊匠官,你去了哪裏?我正派人到處找你。”
楊塤被人群擋住,看不到朱驥的麵孔,隻聽得到聲音。他也不及寒暄,急忙道:“朱千戶,攔住那個人!快攔住前麵那個軍士,他是個冒牌貨!”
朱驥這才會意過來,忙抬腳去追。那軍士已到東街口,旋即調頭往北,往皇城根方向奔去。朱驥緊追過去,雖落後許多,但尚能看到那軍士背影。然到東安門一帶時,竟就此不見了對方蹤跡。
朱驥見東安門守門軍士狐疑地望著自己,忙上前出示錦衣衛腰牌,問道:“適才可有見過一名軍士經過?”
一名軍士答道:“這裏是皇城根,總有許多巡邏軍士來來往往,不知朱千戶問的是哪個?”
朱驥道:“巡邏軍士都是結隊而行,有沒有見過落單的?”那軍士搖頭道:“沒有。”
另一名軍士道:“剛才倒是有個落單的男子經過,不過不是軍士打扮,就是普通百姓。但模樣可是大大咧咧的,路過東安門時,還橫了小的一眼。小的看他往東廠方向去了,還以為他是東廠番子呢。”
朱驥隻遠遠見到那假軍士的身影,未知麵貌,料想打聽不出個所以然,更無從搜尋其下落,隻得折返回來。卻見日本及兀良哈使者均已散去,漆匠楊塤人也不見了。
正狐疑間,一名軍士匆匆過來,告道:“於侍郎有公務請朱千戶去一趟兵部衙門。”
朱驥點點頭,遂趕來兵部官署。一進大門,便見到漆匠楊塤被全副武裝的軍士押在一旁,不由得十分驚訝。於謙正在與兵部尚書鄺埜站在堂前議事。鄺埜一身便服,顯是來不及更換官服便直接趕來了官署。於謙轉頭見到朱驥,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女婿先在堂外等候。
朱驥便走到楊塤麵前,問道:“楊匠官,這是怎麼回事?”
楊塤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朱千戶沒捉到那名假軍士嗎?隻有他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來楊塤跟隨兀良哈、日本使者團出來紫禁城後,正好看到幾名米店夥計推著板車往兵部官署中運送大米,車後還跟著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兵部是大官署,建有食堂,好方便官吏中午就餐。食堂采購供運多在官吏下班後,今日舉國休假,正好是補給良日。
不知道為什麼,楊塤第一眼看到那兩名護送軍士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
到兵部大門時,高個子軍士還主動上前跟門前守衛招呼,守衛似是跟他不熟,愛理不理。剛好此時兀良哈、日本使者在附近起了糾紛,守衛正閑得無聊,一時心動,便趕去看熱鬧,又對高個子軍士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要他臨時幫忙頂下崗之類。然守衛離開後,那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卻沒有履行守衛大門的職責,而是緊隨米店夥計進了官署。楊塤愈發覺得不妥,便也跟了進去。
趕來食堂時,卻發現除了米店夥計外,並無他人,那兩名軍士根本沒有跟隨板車來卸貨。米店夥計雖然奇怪,但好在時常來兵部送貨,早已是熟門熟路,便自行將大米扛入倉房堆好。
楊塤順口問了幾句。米店夥計回答說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兩名軍士,而且之前並沒有接到要往兵部送米的通知,今日是兩名軍士臨時來到米店,說奉上司命令來訂一車大米。米店店家開始還覺得奇怪,因為距上一次往兵部送米還未及半月,但轉念想到也許是主管食堂的官吏因官署放假,進出運貨方便,要先行補充一批大米,便緊急安排夥計準備妥當,再隨軍士往兵部而來。
楊塤愈發起了疑心,然兵部官署甚大,竟一時未能找到那兩名軍士。他料想二人行蹤詭秘可疑,必是冒充的軍士,既然想方設法利用送米之機混進兵部,以目下情勢而言,極可能是蒙古瓦剌派來的奸細,意圖盜竊機密軍事文件,於是往收藏重要文書的後樓趕去。他本職是漆匠,京城重要建築髹漆都歸他管,對紫禁城及各中央官署都極為熟悉。
但到後樓時,並沒有見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倒是值守後樓的軍士發現胡亂轉悠的楊塤,趕過來圍捕盤問。楊塤忙掏出腰牌,表明身份,謊稱自己是來查勘後樓漆麵狀況的,又裝模作樣地在樓前轉了一圈,這才勉強解除了軍士的疑問。
出來路過車駕司時,楊塤又意外遇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其中矮軍士手裏還拿著一個卷軸。那兩人見楊塤神情,知其起了疑心,不等他叫喊,高個子軍士衝上來將他大力推倒,再與同夥拔腿就跑。
楊塤掙紮著爬起身來,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這才跌跌撞撞地追將出來,正好跟進來的兵部侍郎於謙撞了個滿懷。於謙倒是沒事,隻退了兩步便立定了。楊塤一屁股倒跌坐到地上,當即痛呼出聲。
於謙忙上前扶起他,問道:“楊匠官不是正充當日本使者通譯嗎,你來我們兵部做什麼?”
楊塤一時不及多解釋,急追出來,卻見矮個子軍士已經不見了,高個子軍士正往大街方向跑去,便直追了過去。
講完經過,楊塤又道:“後麵發生的事,朱千戶已經知道了,我被日本使者一擁而上給圍住了,那假軍士趁機逃走。朱千戶去追他時,我又被兵部軍士抓到了這裏。”
朱驥問道:“你可有將詳細經過告知於公?”
楊塤搖頭道:“於侍郎一直在堂中與鄺尚書議事,沒空理睬我。我猜於侍郎召朱千戶來這裏,是打算將我交給錦衣衛處置。不過我已經向朱千戶交代清楚了經過,現下可以走了嗎?”
朱驥搖頭道:“不行。”
又等了一會兒,於謙匆匆出來,正色告道:“車駕司的機密檔案櫃被人撬開,翻得亂七八糟,到底丟了哪些文卷,要等比照清單後才能知曉。不過有人看到楊匠官從那裏出來。”
楊塤驚叫道:“冤枉!我是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才跟進兵部官署,完全是見義勇為,怎麼反倒成了嫌犯了?” 又大致說了一遍經過。
於謙似乎不大相信,也不拐彎抹角,徑直質問道:“楊匠官素來玩世不恭,何時關心起國家及兵部大事了?再說了,真有假軍士混進兵部,官署內外都有人值守,你隻需喊叫一聲,便能將賊人一舉擒獲。為何楊匠官沒有這麼做,反倒在明知那兩名軍士極可能是賊人的情況下,自己冒險跟蹤呢?”
楊塤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
於謙便招手叫過朱驥,道:“瓦剌也先正大舉南下入侵,邊關事急,我沒有閑暇來管這件事。這件案子按理該移交錦衣衛,你帶楊匠官去吧,一定要盡快追回被盜的機密文書。”
朱驥應了一聲,又見嶽父神色凝重,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目下瓦剌軍進發到了哪裏?”
於謙肅色道:“大同。大同軍已全軍覆沒,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均已戰死。”
朱驥“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軍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多耽誤嶽父辦公,忙帶了楊塤出來,問道:“楊匠官,你實話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塤道:“就是我適才告訴朱千戶的情形啊。於侍郎沒看到那兩名軍士,你至少看到其中一個啊,還追了一程,那難道能是假的?”
朱驥道:“但於公適才的質疑有道理。你臨時擔任通譯之職,負責將日本使者安頓好,事關國體,職責不輕,可你卻半途舍棄使團,改進了兵部衙門。”
楊塤道:“因為我留意到那兩名軍士形跡可疑啊。”
朱驥道:“就算如楊匠官所言,你懷疑有兩名假軍士進了兵部,大可直接呼叫守衛,為什麼你非要自己跟進去察看?這實在不像你楊匠官的性格。”
楊塤居然答道:“人人都有正義感爆發的時候嘛,這跟性格無關。”
朱驥正色道:“我知道楊匠官在宮中甚為得寵,但目下你犯了案,就得公事公辦。你不肯說實話,照規矩,我隻能帶你到錦衣衛官署,正式立案稽查。”
楊塤見對方要動真格,便不再嬉皮笑臉,忙道:“等等,好,我說實話。朱千戶是知道我性情的,我實在厭煩給那些日本使者當通譯,早就想找機會溜掉,正好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
朱驥打斷道:“楊匠官總說那兩名軍士可疑,為何你一眼能看出疑點,兵部大門守衛卻看不出來?”
楊塤笑道:“因為守衛沒有看到前麵一幕。”
那兩名軍士跟在運糧板車後,將近兵部大門前,矮個子軍士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他急忙彎腰撿起,收入懷中。楊塤正好看到,立時從姿勢辨別出那軍士是名女子。大明朝哪有女子當兵的?她既然是女扮男裝,同伴必然也是冒牌貨了。
楊塤又道:“朱千戶也別怪我沒有及時知會守衛,我當時正想設法擺脫那些日本使者呢,喊了出來,不是沒我什麼事了?我跟著他們進兵部,一是無聊,二來也是想找點兒樂子,看看這一男一女到底要做什麼,順便也想看看兵部的笑話。”
朱驥聞言大是不快,皺眉道:“看什麼笑話?楊匠官也算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楊塤也不大當回事,依然笑道:“我跟朱千戶不同,隻是個漆匠,憑手藝吃飯,但這手藝並不是隻能售予帝王家才有出路,我其實更喜歡民間的自由自在。但朝廷將所有手藝還算不錯的工匠都強行拘在京師,專為官家做活兒,所以我這朝廷俸祿食得並不舒坦。再說朝中這些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多屍位素餐者,我等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既不能批評這些在位者,站在一旁看個笑話,難道也不成嗎?”
朱驥本不是能言善辯之人,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楊塤見朱驥尷尬,哈哈一笑,道:“我是出名的愛開玩笑,常常信口胡言,朱千戶不必當回事。”頓了頓,又道:“還是說回眼前這樁案子吧。朱千戶想想看,我怎麼可能是賊人?我隻是個漆匠,能有什麼動機?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的想偷什麼東西,我負責所有中央官署建築的髹漆,去年還為兵部正堂補過漆,想偷什麼機密文卷,早就盜了,還用等到今日嗎?”
朱驥本就不信楊塤會是賊人,聽了他的一番解釋,也就此釋然,又道:“但楊匠官已知曉那兩人可疑,卻知情不報,導致賊人順利偷走兵部機密文書,仍有重大過失。”
楊塤嘻嘻笑道:“如果我協助朱千戶捉到那兩名賊人,是不是可以將功補過?我可是唯一見到假軍士正臉的。”
朱驥道:“這件案子牽涉兵部機密,我做不了主。但如果楊匠官能協助錦衣衛偵破此案,我願意盡全力為你圓轉求情。”
楊塤聞言頗為失望,拍了拍自己額頭,懊悔道:“怪我一時覺得好玩,竟將自己卷入了大案,這下完了。”
朱驥正色道:“兵部丟失了機密文件,必須得立即追回。這件事,可比楊匠官個人榮辱、前程重要多了。”
楊塤“嘿嘿”兩聲,道:“那是你朱千戶的立場,我隻關心……”見朱驥臉色一沉,便沒有繼續說完,改口道:“朱千戶大概覺得我太不拿朝廷大事當回事了,試問滿朝文武之中,真正關心國政的又有幾個?至少我沒有做過危害朝廷利益的事。說起來,走私通敵、販賣軍事禁物給瓦剌,可比兵部丟失機密文件重要多了,怎麼不見有人去管呢?”
他所稱“走私通敵”,即指當今權宦王振為了私利走私、肆意破壞明廷邊防的行為。王振貪暴納賄,鎮守大同的監軍宦官郭敬是其親信,每年私自製造大量鋼鐵箭鏃,以王振的名義送給瓦剌。作為回報,瓦剌則派人贈送王振良馬。明朝貢市法嚴禁將鐵鍋、鋼鐵、硝黃等物賣與“番人”,王振如此肆無忌憚地破壞規定,朝中大臣皆畏懼其權勢,無人敢吭一聲。
朱驥聽了楊塤這番話,這才領悟對方所稱“看個笑話”背後的深意,一時間,心底深處竟有些悲涼起來。他亦知王振種種危害國家社稷的行為,卻沒有勇氣像手下校尉王永心那樣挺身而出,是不是也稱得上“屍位素餐”呢?
正鬱鬱滿懷時,忽有人叫道:“朱驥兄,你怎麼在這裏?”卻是巡城禦史邢宥。他也不多及寒暄,徑直告道:“我剛剛巡邏中城時,收到匿名投書,稱兀良哈已與瓦剌、韃靼勾結,意圖大舉侵明。這次入貢的兀良哈使者,其實是瓦剌也先專程來探聽我大明虛實的奸細。”
元朝勢力退出中原後,蒙古各部落開始分裂,黃金家族[6]的地位也日益衰落,雖然威望猶存,卻再無實權。到“馬上天子”明成祖朱棣即位的時候,蒙古已經分裂為兀良哈、韃靼和瓦剌三部,各自為政,其中以韃靼實力最強。
兀良哈部散居在遼河、西遼河、老哈河流域[7]一帶,靠近中原,實力相對比較弱,在洪武年間就已經內附中原。明太祖朱元璋在兀良哈部設立朵顏三衛,劃歸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統轄。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時,寧王朱權被兄長用計挾持,其部下兵馬亦並入了燕軍。朵顏三衛騎兵精悍驍勇,在朱棣奪得皇位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功。朱棣為了報答兀良哈三衛之恩,曾許諾將寧王朱權的封地大寧轉封給三衛之部落首領。但朱棣當上皇帝後,已經決定要將明朝京師由南京遷往北京,這樣,大寧的地理位置就顯得相當重要,不能輕易許於外人之手。朱棣遲遲沒有兌現當初諾言,招來朵顏三衛部落首領的不滿,由此埋下了禍根。
韃靼部以和林[8]為中心,活動在鄂嫩河、克魯倫河流域以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勢力最強,是明廷的主要威脅。瓦剌部主要駐牧地在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準噶爾盆地附近。
北元自元順帝之孫脫古思帖木兒之後,繼位稱帝者先後有恩克卓哩克圖、額勒伯克、坤帖木三代。這些人都是蒙古黃金家族成員,在名義上保持了元帝國的正統。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別部首領鬼力赤篡奪了北元黃金家族帝位,廢除“大元”國號,改國號為“韃靼”,自稱為韃靼可汗。
鬼力赤改大元為韃靼後,韃靼內部以及蒙古各部落之間的紛爭加劇,進入白熱化的狀態。當時韃靼內部有太師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孫台、太保樞密知院阿魯台等勢力,相互角鬥。鬼力赤自立為韃靼可汗後,瓦剌部首領猛可帖木兒也很不服氣,為了在稱號上淩駕於鬼力赤的“韃靼可汗”之上,更是自稱“瓦剌王”。因而韃靼可汗鬼力赤同時麵臨著深重的內憂與外患。
不久,瓦剌部猛可帖木兒和韃靼部阿魯台聯軍,共同夾攻鬼力赤。阿魯台一舉殺死了鬼力赤,擁立元宗室本雅失裏為韃靼可汗。本雅失裏是坤帖兒之弟,出身黃金家族,算是名正言順的汗位人選。阿魯台則自任太師,把持大權。
永樂初年,中原剛剛結束“靖難之役”,明成祖朱棣新即帝位,不欲大動兵戈,真心希望北部邊境安定,便積極派遣使者與韃靼修好,表達“講好修睦”的願望。但韃靼忙於內訌,對此沒有任何回應。阿魯台掌權後,幹脆斷絕了與明朝的一切往來。
朱棣議和不成,打聽到韃靼與瓦剌互相仇殺不已,而韃靼勢大,便想利用瓦剌來牽製韃靼。剛好瓦剌也希望取得明廷的支持,在朱棣即位後不久,便派遣使者前來朝貢。之後,明朝與瓦剌之間的使者往來不絕。
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阿魯台進攻瓦剌,被瓦剌部的馬哈木打敗。阿魯台聽說馬哈木與明朝通使,頗為憂懼,也派使節與明朝通好。這間接表明韃靼與瓦剌的勢力相對平衡,明成祖朱棣自然很高興。隻是,這和平並沒有持續很久。韃靼逐漸強大起來,漸漸對明朝不恭起來。
永樂七年(1409年)四月,明成祖朱棣派使臣郭驥到韃靼可汗本雅失裏處通好,為了表示誠意,還將以前明軍俘虜的本雅失裏部屬二十二人全部釋放。但這次出使沒有成功,明使臣郭驥還被韃靼殺害。六月,郭驥的部分隨從從韃靼逃回,向朱棣報告了郭驥被殺的消息。朱棣十分憤怒,決定對韃靼用兵。
因為擔心瓦剌與韃靼聯合,朱棣事先進行了大量分化瓦解工作。當時瓦剌部首領猛可帖木兒已死,瓦剌部落由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三首領控製,勢力日盛,且與韃靼阿魯台素來不和,經常互相仇殺。朱棣為了激化矛盾,另派使臣到瓦剌部封贈馬哈木為順寧王,太平為賢義王,把禿孛羅為安樂王,想利用這三部來削弱、牽製韃靼勢力。自此,明朝、韃靼和瓦剌相互之間展開了長期的角逐與爭鬥。
永樂七年(1409年)七月,朱棣派淇國公丘福為征虜大將軍總兵官,武城侯王聰、同安侯火真為副,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遠為左右參將,率精騎十萬,北討韃靼。
出發前,朱棣一再告誡主帥丘福道:“毋失機,毋輕戰,一舉未捷俟再舉。”然而,丘福急功近利,不聽屬下意見,冒險輕進,結果中了韃靼埋伏。雙方在克魯倫河北岸激戰,丘福被殺,十萬明軍幾乎全軍覆沒,隻有少數人逃回。
朱棣聞訊後十分惱怒,追奪了丘福的世襲爵位,還將其家屬全部流放到海島。
丘福率領明軍吃了敗仗後,朱棣震怒之下,認為諸將無一能任統帥之職,決定禦駕親征。永樂八年(1410年)一月,朱棣經過周密準備,下詔親征韃靼。彼時因皇太子朱高熾正在南京監國,朱棣便命皇太孫朱瞻基留守北京。名將張輔被特意從安南調回,隨同皇帝出征。
五月,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北進至斡難河,與韃靼可汗本雅失裏遭遇。斡難河是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發跡之地,也是蒙古人心目中的聖地。正是在此處,明軍擊潰了韃靼主力軍,本雅失裏僅帶七名隨從倉皇向西逃遁。
六月,明軍在回師途中遭遇阿魯台部。明軍火器優勢在此戰中充分展現,神機營軍士所使用的神機銃每矢可斃敵二人,眾銃齊發,聲震數十裏[9]。韃靼軍無不驚恐萬分,急忙逃跑。阿魯台部大多潰散。此時天氣炎熱,明軍饑渴交加,已現疲態。朱棣下令收兵時,突然天降大雨,由此解決了明軍缺水的難題。
這一戰,是明朝曆史上皇帝第一次統率大軍北跨瀚海,親自指揮作戰,並獲得了勝利。朱棣在班師回北京的歸途中,登擒胡山,禦筆勒銘紀功於岩石:“瀚海為鐔,天山為鍔。一掃胡塵,永清沙漠。”以此來紀念這次出塞所取得的重大勝利。
經此一役,韃靼勢力受到沉重打擊,韃靼可汗本雅失裏逃往瓦剌。太師阿魯台不得不派遣使者向明朝貢馬,表示通好之意。明成祖朱棣表現出了大朝君主的風度,不但準許阿魯台議和,還將洪武年間捕魚兒海一戰中被明軍俘虜的阿魯台兄長和妹妹送歸,阿魯台對此十分感激。
明成祖朱棣即位之初,在中亞興起了一個強大的帖木兒帝國,一度對中國造成了威脅——
還在元朝統治中原的時候,蒙古四大汗國之一的察合台分裂為東、西二部。洪武三年(1370年),跛子帖木兒奪得西察合台的統治權,並以成吉思汗繼承人自居,力圖恢複當年蒙古大帝國的輝煌。帖木兒四處擴張,占領察合台全境後,又陸續征服了波斯、花剌子模等地,並打敗了欽察汗國,攻入印度,還攻入土耳其,俘虜了蘇丹。隨後,帖木兒以撒馬爾罕[10]為首都,建立了一個強盛一時的大帝國。
當時帖木兒不可一世,大有效仿祖先成吉思汗征服稱霸世界之意。明太祖朱元璋派往帖木兒國的使者傅安也被帖木兒扣留。明成祖朱棣奪得皇位當年,帖木兒征服土耳其,再無後顧之憂,遂決定對明朝用兵。永樂二年(1404年),帖木兒率十萬大軍,東來攻明。朱棣聞訊大為緊張,命甘肅總兵官左都督宋晟[11]嚴陣以待。
幸運的是,這一仗並沒有打成。撒馬爾罕距離中原十分遙遠,途中隔著人力難以逾越的高山和沙漠,軍隊補給異常困難。帖木兒行軍東進時,許多戰馬都因為惡劣的環境死去,軍中痢疾流行,生病倒斃的將士不在少數,帖木兒自己也病死在途中。這次令明廷大為緊張的轟轟烈烈的遠征,便以主帥帖木兒“出師未捷身先死”而戲劇性地告終。
帖木兒長子早死,其孫哈裏繼承了汗位。哈裏不像他爺爺那樣野心勃勃,一心要恢複成吉思汗時代的榮光,而是主張與明朝修好。他即位後,主動釋放了被扣押十三年的明朝使者傅安。隨同傅安出使的一千五百人,隻有十七人生還,內中艱險壯烈程度可與當年西漢張騫通西域相提並論。之後,明朝與帖木兒國之間往來使者不斷,明朝西部邊防的壓力由此得到緩解。
而韃靼可汗本雅失裏及太師阿魯台被明成祖朱棣第一次親征打敗後,實力大為削弱,瓦剌卻日益強盛起來,時常派兵騷擾明朝邊境。永樂十年(1412年),瓦剌部馬哈木殺死韃靼可汗本雅失裏,吞並了韃靼西部,更立同族人答裏巴為可汗,大權都掌握在馬哈木手中。阿魯台自然對此不服。朱棣繼續采取“扶弱抑強”的政策,封阿魯台為和寧王,使其有能力與瓦剌部馬哈木對抗。馬哈木對此相當不滿,對明朝的敵對情緒越來越嚴重。
永樂十二年(1414年),瓦剌部馬哈木進兵飲馬河,宣稱將進攻阿魯台。明成祖朱棣聞警,又親率大軍出塞,進行第二次北征,並讓皇太孫朱瞻基隨行。朱瞻基自小在宮廷長大,朱棣此舉,無疑是要讓皇太孫知道征戰的辛苦。
出塞後不久,明軍即與蒙古軍主力遭遇,在忽蘭忽失溫展開激戰。戰鬥十分慘烈,交戰雙方損失相當。直到傍晚,瓦剌軍才敗走。明軍兩度越過高山,一直追擊到土剌河[12]。次年,瓦剌遣使卑詞謝罪,戰事遂解。
此後,韃靼和瓦剌互相衝突,明朝依然采取離間雙方的政策,有時乘機出兵助弱抑強。永樂二十年(1422年)、二十一年(1423年)、二十二年(1424年),明成祖朱棣又三次親征蒙古,想使漠北蒙古各部間保持勢力均衡,借以減輕北方邊防上的威脅,但明軍始終隻取得了局部勝利,想要“一掃胡塵,永清沙漠”,在當時情勢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第五次親征時,朱棣病死在歸途中。
在中國曆史上,皇帝率兵禦駕親征時有所見,但沒有哪個帝王像明成祖朱棣那樣接二連三地大規模親征。朱棣五征漠北是明朝曆史上的大事,在當時轟轟烈烈,對後世影響深遠。在永樂一朝的二十幾年中,千千萬萬百姓被征調在鐵馬金戈的勞役下,付出了許多鮮血,染紅了廣大的沙漠和草原,才勉強保持了北邊國防上的相對優勢。
蒙古北走沙漠後,“引弓之士,不下百萬眾”,實力猶在。明成祖朱棣想徹底解除蒙古勢力對明王朝的威脅,為子孫後代留下一個穩固的江山,所以不惜身臨矢石,但後三次親征基本上都是無功而返,反而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其實,經過朱棣前兩次親征的打擊,韃靼和瓦剌實力大為削弱,均已經無力大舉進犯,再出兵隻是徒然消耗國庫,正因為如此,所以朝中反對出兵的大臣前仆後繼。但朱棣仍然堅持出兵,人們難免會猜測皇帝親征必然有更深層的原因——有傳聞說,傳國玉璽才是皇帝真正的目標。
傳國玉璽為傳奇名玉和氏璧所琢,秦相李斯親書八字小篆於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自秦始皇以來,傳國玉璽便是中國至高皇權的象征,無數人夢寐以求,苦苦爭奪。元順帝被逐出中原遠遁大漠後,此璽隨之消失,再未在中原出現過。
明太祖朱元璋曾經說:“如今天下一家,隻有三事未了,掛在心頭。”其中一件便是缺少傳國玉璽。
朱元璋在世時,接連對蒙古用兵,除了防邊的用意外,也有想得到傳國玉璽的動機。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大才子解縉上萬言書,即有“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之語。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十月,太學生周敬心上書,對此說得更清楚:“臣又聞陛下連年遠征,北出沙漠,臣民萬口一詞,是因為沒有得到傳國玉璽,陛下想要得到它罷了。”
到了明成祖朱棣時,動機更加強烈。朱棣的皇位是從侄子朱允炆手中奪來的,被正統士大夫視為“篡逆”,這一直是朱棣的一塊大心病。朱棣後來的許多重大舉措都是為了改變這一形象,比如修建大報恩寺、大規模地營建武當山等。如果朱棣能獲得傳國玉璽,無疑會大大提高他“天命所歸”的天子形象。因而盡管朱棣口頭上說:“帝王之寶,在德不在此。”但他內心深處其實是十分想得到傳國玉璽,所以才接二連三地大規模親征,後來更是死在第五次親征途中。然“五征漠北”並沒有尋到傳國玉璽,也未從根本上解決邊防問題,終明之世,明廷與北方蒙古諸部始終關係不諧,兵火綿延。
永樂十五年(1417年),瓦剌部實力最強的馬哈木病死,其子脫懽繼位,勢力愈強。但此時瓦剌部西南境與東察合台國交界,雙方開始互相攻伐。從永樂十六年(1418年)到宣德三年(1428年)的十年之間,瓦剌和東察合台發生過較大戰爭六十一次,而東察合台僅取得過一次勝利。瓦剌部越來越強盛,然而,東察合台也對瓦剌的軍事力量產生相當的牽製作用,極大地緩解了明朝邊境的壓力。
明宣宗宣德三年(1428年),東察合台國歪思汗死,國內四分五裂,實力大減。瓦剌既無西顧之憂,其勢力開始向東發展。宣德九年(1434年),瓦剌部脫懽攻殺韃靼阿台及汗及阿魯台,又攻殺瓦剌賢義王太平和安樂王把禿孛羅。如此,脫懽便統一了韃靼和瓦剌兩大部。脫懽欲自稱可汗,但他並非黃金家族成員,按蒙古慣例不具備可汗資格,於是暫立韃靼別部酋長元朝皇族後裔脫脫不花為可汗,脫懽自稱丞相。脫脫不花僅領有阿魯台餘眾,大權仍然歸脫懽掌握。脫懽的勢力強盛後,更進一步向南發展,經常進擾甘州、涼州等地,對明朝北邊威脅日趨嚴重。
明英宗正統四年(1439年),脫懽病死,其子也先繼位,自稱太師淮王。當時脫脫不花僅在名義上保有韃靼可汗的稱號,實際上瓦剌和韃靼兩大部的統治權完全操在也先手裏。也先大規模出討蒙兀兒斯坦,並與沙州、赤斤蒙古[13]諸衛首領通婚;東破兀良哈,脅逼高麗;使東至鬆花江流域的女真各部,西至巴爾喀什湖一帶,北連西伯利亞的廣大地區,皆受其約束。向南,則逼明朝邊疆。此時,瓦剌在也先手中,已經形成了所謂“兩虜合一”的局麵,勢力達到極盛。
瓦剌雖然強盛,但蒙古地區基本上是遊牧經濟,以畜牧業為主,其他物資匱乏,需要用畜牧產品交換中原的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因而盡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業,還是不得不積極要求明廷允許互市貿易。
正統三年(1438年)四月三十日,明英宗朱祁鎮允準在大同開立馬市,專供瓦剌部進行互市。
當時馬市交易分“官市”和“私市”。官市由瓦剌方麵賣馬匹,明朝官府發給“馬價”金、銀、絹布若幹。因瓦剌主要是以馬匹同明朝官府進行貿易,所以官市又習稱馬市。私市則是瓦剌方麵用馬、騾、驢、牛、羊、駝、皮張、馬尾等物,跟明朝商販交換緞、絹、、布、針線、食品等物,但禁止買賣兵器、銅鐵等。另外,還有明官府發給“撫養”金銀若幹,這就是所謂“款虜”。
馬市形式上是互市,其實是明廷定期送給塞外各部族一批財物,藉以緩和他們對邊疆的侵擾。這種互市若是處理得當,確實是對雙方有利的,明廷能夠得到一部分馬匹,明朝邊塞的百姓也可以暫時得到安寧。
然而瓦剌不滿足於僅僅與明朝有朝貢貿易關係,經常借朝貢名義,大肆訛詐明朝財物。當時明廷對進貢國家的使者,無論貢品如何,總要有非常豐厚的賞賜,而且是按人頭派發。按照定製,瓦剌每年來京的貢使不得超過五十人,而正統四年(1439年)以後,瓦剌每年派到北京的貢使多達兩千人。明朝賞賜供應瓦剌貢使的費用十分浩大,僅大同地方每年的供應費即達三十餘萬兩白銀。瓦剌貢使還常常虛報名額,冒領賞賜,稍不滿意,便故意在邊境上製造事端,還搶掠沿途財物,更私自大量購買弓箭,夾藏在箱篋裏,運出塞外。
今年春天,瓦剌首領也先再度遣使者兩千人到北京進貢馬匹,而詐稱有三千人之多,並要求按虛報名額給予賞金。執政大宦官王振曾接受也先賄賂的良馬,常明裏照顧瓦剌使者,但當他發現也先謊報人數過多後,覺得實在難以忍受,於是命禮部按實際人數給予賞賜,並削減了賞金和馬價。
也先又效法曆史上的匈奴、回紇,為其子求娶明朝公主。明廷通譯馬雲貪圖也先財物,也想炫耀自己的權威,竟謊言道:“大明皇帝已經允許。”也先大喜,貢馬千匹作為聘禮。明廷這才得知究竟,大吃了一驚。在明朝曆史上,還沒有公主出塞和親的先例,也先這一要求自然被明廷拒絕。被激怒的也先認為明朝在戲弄他,遂以明朝失信為名,興兵侵明,即為此次邊關警事之緣起——
也先親率一軍直撲明軍重鎮大同。在瓦剌軍的步步緊逼下,“大同兵失利,塞外城堡,所至陷沒”。明軍屢戰屢敗,大同鎮參將吳浩迎戰也先於大同北貓兒莊,敗死。駙馬都尉井源等四將各率萬騎出擊,大敗,“四萬騎無一還者”。而今更是傳來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陣亡的消息,足見大同亦是岌岌可危。
朱驥聽巡城禦史邢宥說有人告發兀良哈使者是蒙古瓦剌派來的奸細,忙接過匿名書信,剛掃了一眼,尚不及回答,楊塤已先“呀”了一聲,道:“適才於侍郎不是說瓦剌也先正大舉侵明嗎?看來這封信中所言確有其事。適才闖入兵部車駕司的假軍士會不會就是瓦剌奸細?不然哪有那麼巧,剛好他們要混進兵部官署時,兩方使者便莫名打起了架。”
朱驥隨即會意,兀良哈與日本使者適才在鴻臚寺門前大打出手,多半是兀良哈故意所為,好引開兵部守衛的注意力,讓賊人有機可乘。
邢宥這才知道有人冒充軍士大搖大擺闖入兵部一事,卻大感不可思議——
自明仁宗朱高熾以來,明廷一改過去主動出擊的方針,轉攻為守,對漠北蒙古采取“脫擾塞下,驅之而已”的政策,誡邊將“毋貪功”。由於蒙古是遊牧民族,入塞誌在劫掠財物,往往來去如風,極少攻打城池,因此明蒙兩軍交戰並無常勢、陣法,作戰策略完全取決於當時的形勢。由於距離前線路途遙遠,戰機又瞬息萬變,兵部根本控製不了。也就是說,對蒙古一方而言,所謂的兵部機密文卷並無太大價值。
朱驥聽了邢宥分析,亦覺得有理,道:“蒙古人雖然彪悍,卻都是直來直去,盜竊機密文書這種事,實在不像他們的風格。”
楊塤卻不同意,道:“你們二位沒聽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嗎?以往大明與蒙古交戰取勝,多仗火器優勢。蒙古箭矢雖利,卻無論如何不能與火器匹敵。那瓦剌太師也先號稱是蒙古不世出的英傑,說不定他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想要出奇製勝,專門派了人來偷取火器圖。”
話音剛落,便有軍士自兵部趕來,告道:“於侍郎命小的來稟報朱千戶,車駕司失竊的是一卷《軍資總會》。”
朱驥“啊”了一聲,不由得轉頭看了楊塤一眼,流露出極其古怪的神色來。
邢宥是進士出身,是文臣,楊塤則是工匠,均不知道《軍資總會》是什麼。楊塤狐疑問道:“該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
朱驥歎道:“說對了,還真如楊匠官所言。”
那《軍資總會》是兵部內部機密文件,名為“軍資”,內容卻十分廣泛,涉及行軍設營、作戰布陣、旌旗號令、審時料敵、攻守城池、河海運輸、戰船軍馬、屯田開礦、糧餉供應、人馬醫護等事項,極為詳備。舉例而言,內中收錄的攻守器具、戰車艦、船、各種兵器就多達六百種。
楊塤忙問道:“書卷中有火器製造術嗎?”
朱驥點點頭,道:“書卷中不但有詳細的配製火藥、造用火器之法,還收錄有一百八十種應用型火器,如陸地用、水中用,又如飛鏢式、地雷式。”
邢宥道:“既然書卷如此重要,那我們還等什麼?”欲即刻趕去會同館搜查書卷、審問兀良哈使者一行。
朱驥沉吟道:“楊匠官,你見過那兩名賊人的麵容,不妨跟我們一起去。”
楊塤搖頭道:“我不去,我勸朱千戶也別去,隻會白跑一趟。要我說,那書卷一定不會在會同館中。”又進一步解釋道:“兀良哈使者住在會同館中,那可不是普通的旅舍客棧,是國賓館,內外都有軍士把守。那兩名賊人又被我當場撞見,露了形容,不會那麼明目張膽地到會同館跟兀良哈使者交接聯絡的。照我推測,最大的可能是,賊人已攜帶文卷先行逃出京城了。”
邢宥道:“兵部丟失的不是普通文書,既有人告發兀良哈使者牽涉其中,總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楊塤笑道:“當然要理。我們兵分兩路,我和朱千戶去查那兩名賊人下落。邢禦史還是趕去會同館,找個由頭搜查兀良哈那幹人。嗯,不能說是收到了告發的匿名信,如此隻會打草驚蛇。最好是說日本使者丟了物品,懷疑是兀良哈人所為。當然搜也搜不出什麼名堂,隻能讓邢禦史了卻一樁心事。”
邢宥尚在猶豫,朱驥已經點了點頭,道:“好,就這麼辦。”
邢宥輕喟了一聲,拍了拍朱驥肩頭,道:“朱兄是錦衣衛千戶,我是巡城禦史,堂堂大明官員,竟然要聽漆匠號令。”
楊塤笑道:“邢禦史沒聽過嗎,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跟身份、官職無關。”
朱驥又道:“邢兄,請你先去一趟兵部,將收到匿名投書一事稟報鄺尚書和於侍郎,再請兵部長官派輕騎緊急知會邊關要塞,仔細搜查出塞之人,以防《軍資總會》文卷流出塞外。”
邢宥道:“是,我這就去辦。”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朱兄可知道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
朱驥點了點頭,道:“嗯。李祭酒的孫子李驥還來向我求助,可惜我也無能為力。”
邢宥搖了搖頭,似是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住,拱手自去了。
朱驥道:“這就請楊匠官隨我去找畫工,讓他根據你的描述將那兩名賊人相貌畫出來,我好發出通緝告示,”
楊塤道:“不,這一招在小地方管用,北京城太大,魚龍混雜,就算錦衣衛幾千校尉人人拿著畫像出動,怕也難找到那兩人。”
朱驥道:“那麼楊工匠可有什麼好法子?”楊塤道:“按圖索驥。”話鋒一轉,又問道:“適才邢禦史說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是真的嗎?到底怎麼回事?”
朱驥不能出力營救恩人,內心有愧,不願多談,道:“正事要緊,須得盡快找到那兩名賊人,奪回文卷。”
楊塤道:“那件事不急,李祭酒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可是命懸一線。”
朱驥心下大奇,問道:“《軍資總會》是兵部機密中的機密,目下失竊,落入敵國奸細之手,楊匠官為什麼反而說不急?”
楊塤道:“就算瓦剌太師也先得到了《軍資總會》,沒有懂行的工匠,他能造得出火器來嗎?如果看本書冊,就能造出稱霸當世的武器,那不是人人都成魯班了?況且製造火器需要物資,蒙古漠北之地,不是沙漠就是草原,連鐵器都沒有,哪裏去弄造火藥的硝石?”
朱驥道:“但《軍資總會》書卷落入敵人之手,可是危及我大明安危的大事。”
楊塤道:“是,《軍資總會》涉及朝廷機密,是很重要。但人命關天,就不重要嗎?就算李時勉不是國子監祭酒,可他也是大明子民,眼下朱千戶就能救他,為何不肯多花費一點時間力氣,而偏偏要去管那卷《軍資總會》?朱千戶自以為以大局為重,不錯,有國才有家,可沒有了民,又哪裏來的國?”
朱驥明知對方是在狡辯,卻又無力反駁,細細思量之下,竟覺得楊塤之語尚有幾分道理。略微躊躇,便大致說了李時勉因得罪大宦官王振而獲罪的情形。
楊塤“哈”了一聲,道:“私伐樹木,破壞公物?虧王振能想得出這種罪名。”歪著頭想了想,道:“聽說李祭酒對朱家有恩,當年李祭酒被仁宗皇帝下令行金瓜之刑,能保住性命,全仗尊父朱指揮救護。目下李祭酒遭人陷害遭罪,想來朱千戶心裏也不好受,我給你出個主意,也許能救李祭酒。”
朱驥不願多提李時勉之事,就是因為惱恨自己無力營救恩人。他對楊塤並無好印象,尤其對方對兵部丟失機密書卷明明負有責任,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更顯粗鄙低俗。但接連聽他言語,又不似見識淺薄之人,大概隻是性情閑散罷了。忽聽到他說有法子營救恩人,忙道:“楊匠官請說。”
楊塤道:“王振是司禮監大太監,本無權逮捕朝中重臣,但既然他敢公然將李祭酒枷在國子監門前示眾,必定是以皇帝的名義下發的詔令。無論皇帝有心無心,木已成舟。”
朱驥道:“這我當然知道,李祭酒的學生也知道,國子監監生們正打算聯名請願,請求皇帝赦免李祭酒呢。”
楊塤道:“皇帝金口玉言,聖旨已出,怎能出爾反爾?”
朱驥多次在皇宮當值,親眼見到皇帝與王振情若父子,皇帝不但尊重王振,還對其極為依戀,那份情意已遠遠超出了君臣及師生關係。聽了楊塤的話,也覺有理,料想丘濬等監生多半會無功而返,說不定事情鬧大後反而會更糟,忙問道:“那麼楊匠官有什麼好主意?”
楊塤道:“要讓皇帝收回成命!但卻不能靠監生請願,須得請出一位能拉轉皇帝回頭的人。普天之下,隻有太後懿旨大得過皇帝聖旨,要救李祭酒,得請孫太後出麵。”
朱驥道:“可孫太後今日跟皇帝一道去了東郊禮佛,多半已經知道李祭酒這件事。明日又是她老人家壽辰,她哪有閑心來管?”
楊塤笑道:“孫太後從來不會管閑事,所以我們不能直接去找孫太後,而是去找能管得住太後的人。”
朱驥大奇道:“什麼人能管得住太後?天下竟還有這樣的能人,我怎麼不知道?”
楊塤笑道:“朱千戶見到本尊就明白了。”也不多言,抬腳便走。朱驥不明所以,隻得追了上去。
東安門是皇城東門,東麵正對玉河上的石拱橋。因大臣多由東安門進宮上朝,所以此橋又稱皇恩橋。玉河東麵雖是平民區,但因靠近皇城,居民俱是達官顯貴,大名鼎鼎的東廠也位於這一帶。
楊塤、朱驥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東安門附近的金魚胡同時,朱驥這才會意過來,道:“原來是來找孫國丈。”
孫國丈本名孫愚,後改名孫忠,自明宣宗一朝官任中軍都督府[14]僉事[15]迄今。這官職地位不低,但隻是掛名,不實領兵權,蓋因孫忠並非武將出身,能官居顯要,隻是沾了女兒孫太後的光。
孫太後本名孫蓴,山東鄒平[16]人氏。其父孫愚任永城主簿時,與彭城伯張麒[17]夫人相熟。孫蓴幼時即生得姿色豔麗,美貌出眾。彭城伯夫人來往於孫家,對她十分喜愛。彭城伯夫人之女張氏時為皇太子妃,夫人進宮探望女兒時,偶爾提及孫愚有女既賢且美。明成祖朱棣聽到後,便命人接孫蓴進宮,交由太子妃張氏撫養,作為皇太孫朱瞻基日後的嬪妃人選。
孫蓴在皇宮中長大,與朱瞻基朝夕相處,二人之間萌生了真摯的感情。然而朱瞻基身為皇太孫,是未來的皇帝,尊貴之餘,亦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無奈。他成人後,祖父朱棣親自主婚,選中百戶胡榮第三女胡善祥為其正妃,孫蓴隻立為側室。盡管這改變不了朱瞻基對孫蓴的寵愛,但名分卻是一錘定音——
胡善祥才是未來的皇後,而皇後是後宮的象征,也是國家的象征,母儀天下,被稱之為“國母”,孫蓴注定做不成國母。
胡善祥被選為朱瞻基正妃,隻因其大姊是朱棣的嬪妃,其人容貌遠遠不及孫蓴,身體亦不大好,不為朱瞻基所喜。朱瞻基即位為明宣宗後,雖不得不冊封原配胡善祥為皇後,但亦同時立孫蓴為貴妃。為了表示恩寵,還特地在“貴妃”名號之前加了個“皇”字,孫蓴由此成為明代第一位皇貴妃。
按照明朝祖製,皇帝冊封皇後時,要授予皇後金寶和金冊,貴妃則有冊無寶。但明宣宗朱瞻基為了安撫愛妃,專門賜寶給孫蓴,由此開了貴妃有寶的先例,足見朱瞻基對孫蓴的寵愛程度。
朱瞻基又大力施惠孫氏族人,任命孫貴妃兄弟孫繼宗、孫紹宗為指揮使,孫顯宗、孫續宗為指揮同知,俱於府軍前衛帶俸不管事。又為孫貴妃父親孫愚改名孫忠,官中軍都督府僉事。
但皇帝仍不滿足,一心想扶持最愛的女人登上皇後之位,以母儀天下。胡皇後隻育有順德、永清兩位公主,沒有子嗣,朱瞻基想以此為借口廢掉胡善祥皇後位,改立孫蓴為皇後。但明代立國以來,還沒有廢後的先例。大臣們都勸諫道:“胡皇後沒有什麼過錯,不能隨便廢立。”
朱瞻基見群臣不肯依附自己的心意,很不高興。有逢迎上意者獻計道:“不如好好開導胡皇後,讓她自己上表辭去中宮之位。如此,旁人便再無話說。”
胡皇後也知道自己無力與孫蓴爭鋒,遂同意上表,請辭皇後之位。但皇帝生母張太後一向喜歡胡氏的沉靜賢慧,不喜歡漂亮可人的孫蓴,堅決不同意。在立後這件事上,太後一言九鼎,有絕對的控製權,朱瞻基也無可奈何,隻能拖了下來。
剛好這時候有個宮女被朱瞻基臨幸,懷上了身孕。這個宮女還天真地以為有了皇帝的骨肉,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孫貴妃也還沒有子嗣,隻生有一位公主,得知宮女懷孕的消息後,想出了一條偷梁換柱的計策,派人將懷孕的宮女軟禁在密室之中,與外界隔絕,派心腹照看。孫貴妃自己則買通禦醫,對外宣稱懷孕,並偽裝了許多懷孕的跡象。
當時孫貴妃深得明宣宗朱瞻基的寵愛,無人敢透露半點風聲。朱瞻基明明知道真相,卻因為太愛孫蓴,假裝不知情,任其作為。後來宮女順利產下一子。孫貴妃馬上派人處死了宮女,將孩子據為己有。就這樣,這個冤死的宮女的兒子名義上就成了孫貴妃的親生兒子。這個孩子也就是當今英宗皇帝朱祁鎮。
孫蓴為隱瞞真相做了不少努力,嚴禁宮人議論此事,但仍有消息傳了出去。不久後,長隨內使喜安因誹謗罪伏誅,傳聞便是因為他泄露了孫蓴奪宮女子為己子一事。
明宣宗朱瞻基結婚十年都沒有兒子,對孫貴妃之子自然十分疼愛,“眷寵日重”。朱祁鎮出生僅僅兩個多月,就被冊立為皇太子,成為明朝曆史上年紀最小的皇儲。母憑子貴,兒子成為孫貴妃爭奪皇後之位最重要的籌碼。在朱瞻基再三向張太後保證仍然會厚待原配胡善祥的情況下,張太後勉強同意改立孫蓴為皇後。一心謀取後位的孫蓴還假裝推辭說:“皇後病痊自有子,吾子敢先後子耶?”
胡善祥被廢後,退居長安宮,號靜慈仙師。張太後對無故被廢的胡氏十分同情,特別加以關照,經常將她召到自己宮中,和自己一同居住。家宴時,還有意抬高胡善祥的地位,讓她坐在孫蓴的上座。孫蓴經常因此怏怏不樂,但也無可奈何。
跟當年宋真宗皇後劉娥狸貓換太子[18]一樣,許多人都知道太子朱祁鎮非孫皇後親生之子,唯獨當事人被蒙在鼓裏,朱祁鎮對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侍奉孫皇後如親母。命運亦似乎格外垂青他,九歲時,他便順利登上了皇位,成為萬眾矚目的大明天子。當時他實際年齡為七周歲又兩個月,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小皇帝。
孫蓴奮力當上皇後後,便再無作為。她雖因謀求皇後一位,導致胡皇後無辜被廢而遭世人反感,但其與皇帝丈夫的感情卻是千真萬確。明宣宗朱瞻基在世時,二人情投意合,情比金堅。朱瞻基去世後,孫蓴大半心思也跟隨丈夫去了,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元氣,無精打采,隻安心以太後身份在後宮頤養天年,這次肯出紫禁城到東郊禮佛,算是極為罕見之事。
朱驥見孫府大門緊閉,楊塤卻要奔過去叩門,忙拉住他道:“明日是太後壽誕,孫國丈貴為國戚,多半也跟隨太後去了東郊,此時應該還在回來的路上呢。”
楊塤笑道:“我跟朱千戶賭一頓酒,孫國丈一定在家。”
朱驥家教極好,待人客氣,即使他輕視楊塤時,也沒有任何失禮之處,但一聽到一個“賭”字,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喝道:“楊匠官,不要胡鬧了,你到底有沒有辦法救人?”
楊塤道:“咦,好端端地發什麼脾氣?我還以為朱千戶是錦衣衛中難得的好男子呢。”不再理睬對方,幾步跨上孫府大門台階,拉起門環敲了兩下,又揚聲叫道:“孫老[19],有客。”
朱驥冷笑道:“皇帝、太後都去了東郊禮佛,孫國丈怎麼可能……”
忽聽得門“吱呀”開了一道縫,露出半張人臉來,正是老國丈孫忠本人。孫忠認出楊塤,便拉開門道:“你小子好久不登我孫府大門了。是不是我這裏沒有髹漆的活兒,你就忘記了我這老頭子?”
楊塤嘻嘻一笑,道:“這個嘛,回頭我再向孫老賠罪。今日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和朱千戶冒昧登門,是想請孫老出麵救一個人。”
孫忠指著朱驥道:“他是錦衣衛,還穿著一身飛魚服呢,救人的事找他啊,怎麼找我這個老頭子了?”
楊塤道:“錦衣衛不頂事,這個人是國子監祭酒李時勉,隻有孫老能救得。”大致說了李時勉正被戴枷示眾之事。
孫忠一聽到李時勉的名字,便臉色陡變,越聽到後麵越是難看,不等楊塤說完,便氣呼呼地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們走吧。”
楊塤也不多答話,拉著朱驥便退了出來。二人後腳剛邁出門檻,大門便“轟”的一聲關上了。
朱驥道:“孫國丈還沒有應承救人呢。”
楊塤道:“孫老這麼生氣,臉都綠了,能袖手旁觀嗎?朱千戶就放心吧。”
朱驥道:“楊匠官怎麼知道孫國丈今日留在家中,沒有隨大隊人馬前去東郊?”
楊塤道:“我瞎猜的。”又問道:“朱千戶可知道孫老這中軍都督的官職還是前一任宣宗皇帝封的?”
朱驥道:“當然知道。孫都督性情淡泊,不慕名利,當年孫太後由貴妃進封皇後,宣宗皇帝本欲按慣例給孫都督加官,進侯封伯,但孫都督堅決推辭了。當今皇帝即位後,亦要給外祖父封官進爵,孫都督也拒絕了,所以人們叫他‘兩朝都督’。不過畢竟明日是太後壽誕,不同平常。”
楊塤歎道:“世上人各式各樣,不是每個人都喜愛熱鬧的,尤其是皇室那種虛假的熱鬧。”又指著孫府斜對麵的衍聖公府[20]道:“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兩千年前,孔子認同的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而今的儒家要學優而仕,讀書就是為了做官,齊家治國平天下。衍聖公倒是越來越熱鬧了,可是聖人的初衷又在哪裏呢?”
朱驥心念一動,正待再問,忽有錦衣衛校尉急奔過來,道:“小的正到處找朱千戶,幸好有人看到你往東安門方向來了。”
朱驥見那校尉滿頭大汗,神色驚惶,皺眉問道:“又出了什麼事?”
那校尉名叫逯杲,看了楊塤一眼,囁嚅道:“白千戶命小的速來稟報朱千戶,那個……那個……”
朱驥厲聲道:“身為武官,吞吞吐吐,成何體統!快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被長官一喝,逯杲便再無顧忌,徑直說了出來:“楊行祥死了。”
楊行祥隻是個普通的名字,其背後卻牽涉一樁曆史謎案——
建文帝四年(1402年)六月十三日,燕王朱棣率大軍抵達南京城下。奉命守城的曹國公李景隆和穀王朱橞打開金川門,開城迎納,燕軍兵不血刃地進入南京,京師陷落。靖難之役,終以朱棣的勝利而告終。六月十七日,朱棣即皇帝位,是為明成祖,因年號永樂,又稱永樂皇帝。
朱棣率燕軍攻陷南京後,建文皇帝朱允炆見大勢已去,在左順門親手把陰謀為朱棣攻城內應的徐增壽[21]殺死,奔回宮中。皇宮隨後突然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由此成為明代開國以來第一大謎案。
皇宮起火後,朱棣聞訊趕到,急忙派人滅火營救。事後隻從餘灰中找到兩具已經燒焦的屍體,被認為是建文皇帝朱允炆及皇後馬氏的屍骨。
朱棣故作惋惜地歎道:“小子無知,乃至於此!”於是命有司治理喪葬,並遣官致祭,布告天下,稱朱允炆走投無路,與後妃闔宮自焚而死。朱棣還為此輟朝三日示哀。
然民間還有一種說法,稱朱允炆並沒有死在大火中,而是化裝成僧人從皇宮逃出。更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道:當燕軍兵臨城下時,建文帝朱允炆見大勢已去,打算拔刀自盡。翰林院編修程濟連忙上前阻止,建議出逃。少監王鉞連忙奏道:“昔日高帝歸天時,留有遺篋,付與掌宮太監,並遺囑道:子孫若有大難,可開篋一視,自有方法。現在就收藏在奉先殿之左。”
群臣聽說明太祖朱元璋留下了法寶,趕緊將篋取出來,篋四圍俱用鐵皮包裹,連鎖心內也灌了生鐵。王鉞用鐵錐將箱子提供撬開,裏麵是度牒三張,一名應文,一名應能,一名應賢,以及袈裟僧帽僧鞋等物,並有剃刀一柄,白銀十錠,及一張紙。紙中寫著:“允炆從鬼門出,餘人從水關禦溝出行,薄暮可會集神樂觀西房。”
朱允炆看了感歎道:“天命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
太監立即取出剃刀,給朱允炆剃發。朱允炆脫了衣冠,披上袈裟,藏好度牒,一麵命人縱火焚宮。吳王教授楊應能認為度牒中有自己的名字,也願意剃發為僧,追隨惠帝。監察禦史葉希賢毅然道:“臣名賢,應賢無疑。”
於是以朱允炆為首,換上袈裟,藏好度牒,在數名大臣的保護下,來到鬼門。這鬼門在太平門內,是內城一矮門,僅容一人出入,外通水道。朱允炆等人鑽過鬼門,門外正好有一艘小船,於是一行人得以逃出南京,潛至西南削發為僧,行蹤遍及滇、黔、巴、蜀等地[22]。
這是個流傳很廣的傳說,聽起來煞有其事,令人真假難辨。據說朱允炆避難貴州時,還作了兩首詩: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團瓢。
南來瘴嶺千層回,北望天門萬裏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
頗為符合一個流亡皇帝的身份。
對於明成祖朱棣的新王朝而言,朱允炆的生死是個極為敏感的話題。朱棣將在大火中找到的兩具屍體當作朱允炆與皇後馬氏下葬,但他內心深處也對朱允炆之死很懷疑——
朱允炆當政時,曾以西域青玉琢製為璽,且改八字、四字之古製[23],璽文曰:“天命明德,表正萬方,精一執中,宇宙永昌。”一共十六字,命名為“凝命寶”。朱棣占領南京後派人仔細搜查,始終未能找到凝命寶。皇宮雖然起火,卻不會將玉璽燒化,隻可能是朱允炆隨身帶出了宮,以圖日後東山再起大事。
朱棣心中起疑,但並不明說,依舊將那具被稱為朱允炆的屍體以天子禮斂葬,以安天下。但他心中難安,於是派戶科都給事中[24]胡濙,配上認識朱允炆麵貌的內侍朱祥,以尋訪傳奇道士張三豐的名義,從陸路遍訪各州、郡、鄉、邑,打探朱允炆下落。自此,胡濙欽承上命,巡曆四方,東南涉於海隅,西北旋轉於沙漠,海內郡縣,罔不周流。江西龍虎山天師教第四十三代天師張宇初也曾暗中受命尋訪朱允炆。
永樂二年(1404年),又有謠傳說朱允炆已經逃亡海外,朱棣開始籌劃派親信宦官鄭和領兵浮海,遠巡西洋,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鄭和下西洋”,但也未查到朱允炆下落。
由於擔心出逃的朱允炆與建文舊臣裏應外合,朱棣對不肯歸附者采取了血腥的屠殺政策,對於那些不肯歸附的建文舊臣進行了誅戮,名臣方孝孺、鐵鉉等人均被處死,且手段極為殘酷暴虐,令人發指。
方孝孺死得尤其慘烈。朱棣率軍離開北平時,其主要謀臣道衍曾經秘密請求道:“殿下至京,希望保全方孝孺。若殺此人,則天下讀書種子絕矣。”實際上,方孝孺是天下名儒,道衍是擔心殺掉他,將會引起士人的反感。朱棣滿口答應。
占領南京後,朱棣特意請方孝孺上殿擬寫登基詔書,方氏堅決不從,朱棣又派方孝孺的學生廖鏞、廖銘二人前去勸說,反被方孝孺痛斥一頓。最後朱棣強行派人押解方孝孺上殿,方孝孺便穿著一身重孝服上殿,一進來就大哭不已。
對於正在興頭上的朱棣來說,實在敗興得很。但他卻裝出頗受感動的樣子,走下殿來親自慰問道:“先生不要難過了!朕本來是要效法周公輔成王的。”
方孝孺答道:“成王在哪裏?”朱棣道:“他自焚死了。”
方孝孺複道:“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兒子當皇帝?”朱棣道:“國家要依賴年長的君主來治理。”
方孝孺進一步逼問道:“那為什麼不立成王的弟弟?”
話到這裏,朱棣十分狼狽,實在難以對答,隻好說道:“這是朕的家事,先生不必過多操勞。”命左右將紙筆遞與方孝孺,婉語勸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頒詔,煩先生起草,幸勿再辭!”
方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道:“要殺便殺,詔不可草。”
朱棣忍不住氣憤,便道:“你何能速死?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難道不顧你的九族嗎?”
方孝孺厲聲道:“即使滅十族,又敢奈我何。”說到此處,複拾筆大書,再擲付朱棣道:“這便是你的草詔。”紙上竟然是一個“篡”字,觸目驚心。
朱棣終於被徹底激怒,命人用刀割開方孝孺的口,一直割到兩耳。又命人誅殺方孝孺九族,又將其朋友門生列為一族,共稱“十族”。受方孝孺牽連被殺的有八百七十三人,這些人被當著方孝孺的麵一個個處死,最後才輪到方孝孺自己。據說是用兩塊石板夾住,然後用鐵鋸從頭部鋸下而死,死後還被碎屍於南京聚寶門外。
方孝孺被害前,曾詠《絕命詞》一首:“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時年四十六歲。
方孝孺也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個被誅滅十族的人。其後,朱棣還餘怒未消,派人挖了方家的祖墳,並下旨:“藏方孝孺文者皆死。”但方孝孺門客仍冒著生命危險收藏了方孝孺的遺稿,後來編成《遜誌齋集》及《方正學先生集》等[25]。
兵部尚書鐵鉉亦死得相當壯烈。鐵鉉曾經在濟南城下用詐降之計,差點兒殺死朱棣。朱棣親自審問,鐵鉉寧死不肯麵對朱棣,背向而坐。朱棣讓他回頭看一眼,終不可得。朱棣盛怒下命人割去鐵鉉的耳朵鼻子,鐵鉉仍然謾罵不止。朱棣遂命人將其淩遲碎剮,將其屍投入油鍋,炸成焦炭。
禦史大夫景清曾謀劃假降刺殺朱棣,結果失敗。景清被剝皮填草,掛在城門示眾。後朱棣夢見景清披頭散發,持劍追殺他,遂又讓人用鐵刷子將景清屍身上的肉一塊塊刷掉,肉刷光後,再將骨頭打碎。朱棣猶不解恨,滅其族,籍其鄉,稱為“瓜蔓抄”。景清的街坊鄰居都因此受株連被殺。青州教諭劉固曾因母親年邁提出辭職,景清寫信給劉固,讓他到京城來任職。僅因這一層引薦關係,劉固全家被殺,連其老母都沒有放過。
禦史高翔在朱棣即位後穿著喪服入見,朱棣除了誅殺其族外,還將高翔祖先的墳墓挖開,摻雜上一些牛馬的骨頭,一起焚成灰揚掉。又將高翔的田產分給附近的百姓,征收特別重的稅,目的是為了讓鄉親世世代代罵高禦史。
不肯歸附的建文舊臣家中男丁通通被殺,妻女命運則更加悲慘,不分老幼均發往教坊司,充作官妓。被淩辱折磨致死後,屍體還被抬出去喂狗,且是朱棣親自下的聖旨。
鐵鉉的兩個女兒正當妙齡,均被發往教坊司為娼妓,但兩女數日不受辱。鐵鉉學生高賢寧與錦衣衛長官紀綱交好,托他出麵說情。彼時紀綱正受寵幸,朱棣總算動了惻隱之心,放過了鐵鉉的兩個女兒。二女後來都嫁給高賢寧為妻。
以高壓恐怖手段鎮壓建文舊臣後,朱棣始終未放棄派人尋找朱允炆的下落。永樂二十一年(1423年),在外麵漂泊十幾年的胡濙突然趕回北京。此時朱棣正大舉北征,正在宣府[26]駐軍。胡濙匆忙趕到宣府時,已經是深夜,朱棣已經睡下,聽到是胡濙回來,立即披衣召見。君臣二人一直密談到四更,談話內容無人得知,然此後朱棣停止派人追查朱允炆的蹤跡。因而有人推斷,胡濙已經打探到了朱允炆的確切消息,且事隔多年,朱允炆已經沒有任何爭奪皇位的想法和可能,朱棣確信了這一點,終不再有顧慮[27]。
隨著光陰的流逝,朱允炆的出逃故事漸漸被人忘記。然明英宗朱祁鎮即位後,這一名字再度浮現在眾人視野之中。有老僧率領數名徒弟從雲南來到廣西,麵見地方長官,稱自己便是建文帝朱允炆。地方長官不敢怠慢,立即派兵護送他入京師。
朱祁鎮聞報大為驚訝,命法司會審。老僧自言已經九十歲,很快就要死了,希望能歸葬祖父明太祖陵旁。審問的禦史道,建文帝生於洪武十年(1377年),今年應該才六十四歲。老僧這才無話可說,被迫招供了實情:原來他叫楊行祥,河南人氏,洪武十七年(1384年)剃度為僧,曆遊各地,在雲南、廣西聽說過建文帝的事跡,受了旁人蠱惑,想冒充建文帝以圖富貴。
真相大白後,明英宗朱祁鎮下令將楊行祥關入錦衣衛大獄,徒弟遣戍遼東。數月後,楊行祥死於獄中。
這是一段京師人人皆知的故事,然懷疑朝廷弄虛作假者亦大有人在。明代製度,皇帝生辰為全國性假日。朱允炆曾做過四年大明天子,也就是說,在四年中,他的生辰是大明的公共假期。楊行祥既要冒充建文帝,如何會將人盡皆知的年齡弄錯?
當時還有一名老太監吳亮,曾貼身服侍過建文帝朱允炆起居,熟知其人體貌,是僅存的建文舊仆。他雖年過六旬,卻一向壯健,然楊行祥一案發生後不久便神秘過世,令人感到蹊蹺。
因而有一種說法是,楊行祥就是真的建文帝。楊行祥被押送京師後,英宗皇帝朱祁鎮曾命老太監吳亮去認人。雖然幾十年過去,朱允炆容貌發生了很大變化,但吳亮仍從獨特的胎記認出了舊主,當即下拜慟哭。不過既然明成祖朱棣早已宣布朱允炆自焚而死,且舉行了隆重的官方葬禮,明廷便不能公開承認朱允炆還活著。而朱允炆投官前,已將身份公開,弄得滿城風雨,明廷無法掩蓋其事,遂謊稱朱允炆其實是楊行祥冒充,且編造了口供。
校尉逯杲慌慌張張地跑來,又向朱驥稟報說“楊行祥死了”,無論這楊行祥是不是真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有一點可以明確的是——之前官方公布楊行祥死於錦衣衛大獄一定是假消息了。
楊塤一時很是好奇,便故意問道:“楊行祥?是那冒充建文帝的老僧嗎?他……他不是早死了嗎?”見朱驥轉頭看了自己一眼,目光頗為嚴厲,忙道,“當我沒說。既是錦衣衛出了事,這樣,朱千戶,你先回官署善後。我自己設法去找那兩名賊人。”
朱驥道:“楊匠官一個人能行嗎?”楊塤笑道:“人不在多,在於路子對。朱千戶放心,我知道事態嚴重,一定會盡力而為。”
朱驥微一思忖,即點頭同意,等楊塤走遠,又招手叫過逯杲,低聲命道:“你跟著楊塤,他去了哪裏,見過什麼人,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逯杲應了一聲,抬腳欲去跟蹤楊塤。
朱驥又叫道:“先脫掉你的飛魚服,這身衣服太紮眼了。你穿著它,沒法跟蹤。”
逯杲幹脆解下腰間的繡春刀,脫下官服,交給了朱驥,笑道:“如此也好,小的正嫌天氣熱呢。”
朱驥將繡春刀遞了回去,道:“你是武官,執行公務時,不能不帶兵器。”
逯杲道:“那小的一會兒在街邊隨便找塊破布,將兵器包住,這樣旁人便看不出來,不會知道小的是錦衣衛了。”
朱驥點了點頭,道:“去吧。有什麼事,速回錦衣衛稟報。”
打發走逯杲,朱驥正待趕回錦衣衛官署,忽覺有什麼不妥,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看。四周掃視一番,路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名行人,見到一身錦衣衛官服的朱驥,便垂首遠遠避開,更不要說敢矚目於他了。
朱驥再走出幾步,仍覺不大對勁兒,驀然轉頭,卻見那富麗堂皇的衍聖公府大門緊閉、高牆肅然,並沒有什麼異常,便不再理會,自往官署去了。
與朱驥分手後,楊塤便徑直往東城黃華坊而來。這一帶妓館、青樓林立,官方教坊司及官妓院麗春院[28]也在其中,因之繁華熱鬧,茶樓、酒肆、商鋪亦跟著風生水起,尤其以售賣婦人用品的綢緞鋪、首飾鋪、胭脂鋪生意為佳。
進來“蔣骨扇鋪”時,年輕貌美的女鋪主蔣蘇台正在招呼貴客,卻是名匠蒯祥孫女蒯玉珠及恭順伯吳允誠孫女吳珊瑚。
吳珊瑚雖然姓吳,卻是蒙古人,吳隻是明廷賜姓,她本姓帖木兒,亦是蒙古皇族出身。雖在北京出生長大,卻不改蒙古姑娘的豪爽本性,她一見楊塤進來,便取笑道:“蘇娘,你的熱心追求者又來了。”
蔣蘇台出身蘇州製扇名家,精於骨扇製作,人稱“蔣骨”,因與楊塤同鄉,來往頗多。她雖在京師以製扇為生,撐起一方天地,究竟還是江南女子的婉約性情,被人當眾開玩笑,頗覺尷尬。
楊塤卻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招呼道:“二位小娘子又來買扇子嗎?珊瑚娘子,上次送去吳府的倭漆屏風,尊父可還滿意?”
吳珊瑚生父名吳克勤,蒙古名答蘭,是恭順伯吳允誠第三子。其長兄吳克忠繼襲了恭順伯的爵位,吳克勤亦封都督,兄弟二人同是明軍高級將領。吳克勤不通文墨,卻愛風雅,因其書房隻有書案,無其他裝飾,客人嫌其過於簡樸,便特意向楊塤定做了一具屏風。楊塤也不畫蒙古人喜愛的山川、駿馬等,隻以墨漆題詩於上道:“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為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可自由?試問繁華何處在,雨花煙草石城秋。”
詩並非楊塤原創,而是選自唐人李山甫的《上元懷古》,文字淺白,正應吳克勤之風。
吳珊瑚笑道:“滿意,太滿意了。家父直誇楊匠官書法好呢。”還欲接著開楊塤的玩笑,被蒯玉珠扯了一下,這才留意蔣蘇台已經紅了臉,遂抿了抿嘴,笑道:“不說了,不說了,挑扇子,挑扇子。”
楊塤道:“蘇台,我有要緊事找你。”蔣蘇台道:“店裏還有主顧呢。”
雖則吳珊瑚連連稱沒事,蔣蘇台卻不肯進去裏屋,顯是怕落人話柄。楊塤隻得先等在一旁。
忽有一名豔妝麗人進來。其人長相古典,透著一種沉靜的氣質。蔣蘇台、吳珊瑚、蒯玉珠三人均是長相不錯,蔣蘇台更算得上美人,但那女子肌膚賽雪,光彩逼人,一入堂中,旁人便立即黯然失色。卻是教坊司的蔣瓊瓊,曾是名動京華的名妓,亦是扇子鋪的老主顧。
蔣蘇台忙迎上前招呼,又問道:“瓊娘上次買的扇子可還合用?”
蔣瓊瓊搖頭道:“我來不是為了扇子。”將蔣蘇台拉到一旁,低聲問道,“李惜兒可是在蘇娘這裏?”
蔣蘇台一怔,隨即搖頭道:“惜兒好久沒來過了。”
蔣瓊瓊道:“蘇娘可別騙我。你本不擅長撒謊,更何況我閱人無數,一眼就能看出來。”
蔣蘇台滿臉緋紅,遲疑了一下,仍然堅決地搖了搖頭,道:“真的沒見到惜兒。”
蔣瓊瓊跺腳道:“蘇娘暗中收留惜兒,即便是出於好意,也隻會害了她。”
蔣蘇台未及回答,楊塤已然走了過來,笑問道:“二位娘子在聊什麼,這般神秘?”
蔣蘇台趁機道:“楊匠官,你陪瓊娘聊兩句,我得去那邊招呼客人。”
楊塤笑道:“明日皇宮要舉行盛大宴會,慶賀太後壽誕,瓊娘負責歌舞,不用忙著彩排張羅有關事宜嗎?我今日進過紫禁城,看到裏麵戲台都已經搭好了。”
蔣瓊瓊不接話頭,隻道:“楊匠官跟蘇娘走得很近啊,總能在這裏看到你。”
楊塤笑道:“是啊,我和蘇台是同鄉。我們都是蘇州來的,都是背井離鄉之人,當然要互相照顧。”
蔣瓊瓊道:“那麼就請楊匠官轉告蘇娘,別做傻事,自以為救人,其實是在害她。”
楊塤奇道:“她是誰?”又道:“我這人笨得很,瓊瓊別跟我打啞謎呀。”
蔣瓊瓊也不理睬,自揚長去了。
吳珊瑚和蒯玉珠已各自挑了一柄扇子,付完賬拿著去了。臨走前,吳珊瑚還笑道:“雖然我們還想多留一會兒,可既然楊匠官到了,也不能不識相。”
蔣蘇台臉一紅,道:“珊瑚娘子就愛說笑。”親自送二女出去。
等蔣蘇台返身進來,楊塤便將“東主有事”的牌子掛了出去,再將門板一一封上。蔣蘇台也不阻止,見天光已暗,便掌上了燈,呆呆坐下,似是心事重重。
楊塤問道:“蔣瓊瓊為什麼糾纏你?”蔣蘇台搖了搖頭。
楊塤便不再追問,道:“上次你做了五柄骨扇,特意讓我用彩漆題繪扇麵,你可還記得?”
蔣蘇台道:“當然記得,那是我手藝最好的五柄骨扇。”
楊塤道:“那五柄扇子還在嗎?”
蔣蘇台低聲道:“賣出去了三柄。”似是頗為羞愧,又忙解釋道:“我本來說了不賣的,可幾名老主顧看到後死死纏住我不放,不惜花費十倍高價,我無奈之下,隻好轉讓出了三柄。另兩柄我自己留了,實在舍不得。”愈到後麵,語音愈低,幾近呢喃。
楊塤道:“那你還記得買那三柄扇子的都是些什麼人?”
蔣蘇台很是不解,問道:“楊大哥追問這個做什麼?”
楊塤道:“今日有兩名賊人假扮軍士混入兵部官署,盜走了機密文書。那兩人進官署時正好被我撞見,一人身上還落下件物事,卻是柄精巧的扇子。雖然隔得遠,但我還是一眼認出那是你蔣骨扇鋪的骨扇,扇柄上的金漆,則是我楊氏獨有的倭漆。”
他當時就識破了那矮軍士是女扮男裝,但對方既身懷蔣蘇台最珍重的骨扇,他擔心其人跟蔣氏有些幹係,是以沒有立即聲張,隻悄悄跟了過去。而當他在車駕司外撞到賊人時,不但打了照麵,他還問那女賊人道:“你身上怎麼會有那柄骨扇?”對方一愣,隨即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那男賊人隨即上前推倒楊塤,轉身與同伴跑了。
楊塤之所以沒有對兵部侍郎於謙和錦衣衛千戶朱驥說實話,當然是擔心牽累蔣蘇台。若是被錦衣衛知道蔣蘇台可能知道賊人身份,哪怕隻有一丁點兒可能,按照慣例,必會立即將蔣蘇台逮捕,嚴刑拷問。即便查到蔣蘇台跟此案無關,也會作為重要證人關進詔獄。到時候刑具纏身,以蔣氏這等弱不禁風的身段,隻怕挺不過三日便被折磨死了。
蔣蘇台這才知道楊塤是關心自己被卷入了一樁大案,不由得十分懊悔,當即流出眼淚來,泣道:“那五柄扇子本是一套,我實不該將那三柄賣掉的。”
楊塤忙道:“後悔也來不及了,況且你也是被主顧纏得沒辦法。你告訴我,買了那三柄扇子的人都是誰?”
蔣蘇台道:“吳珊瑚買了夏扇。我開始是不肯賣的,她苦苦哀求,說她出生在夏季,那扇子應了她生辰,是她命中的福扇。我拗不過她,隻好答應了。吳珊瑚買扇子的時候,剛好有幾名國子監監生進來閑逛,其中一位姓丘的公子聽到吳珊瑚的話,也很感興趣,想買一把‘秋’扇,說他妻子是秋天出生,而今獨自在家鄉照顧老小。當時他還吟了一首詩:‘明月空中懸,碧雲天際合。美人渺何許,望望轉蕭索。翩翩驚鵲定,片片簷花落。惻然對孤影,下帷閉齋閣。’我聽了很是感動。吳珊瑚又為他說情,說反正扇子也湊不成一套了,我就幹脆將秋扇賣給丘公子了。”
楊塤道:“姓丘,又是國子監監生,不難查到。那麼還有一柄冬扇賣給誰了?”
蔣蘇台奇道:“楊大哥怎麼知道賣出的是冬扇?”
楊塤道:“你出生在春季,不會賣掉春扇,至於另一柄飛虹,我猜你無論如何都不會賣掉的。”
蔣蘇台紅了臉,頓了一會兒才答道:“賣給了兵部於侍郎的女兒於璚英。”
楊塤聞言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會這麼巧?”
蔣蘇台道:“這不奇怪呀。璚英娘子的丈夫是錦衣衛千戶朱驥,朱家跟吳珊瑚家和蒯玉珠家都是鄰居。璚英娘子說有一次吳珊瑚到隔壁找蒯玉珠玩耍時,她看到吳珊瑚手中的扇子,覺得很可愛,也想買一柄一樣的,還特意向吳珊瑚打聽來處,這才尋來蔣骨扇鋪。我聽她說是吳珊瑚介紹的,又是兵部於侍郎的女兒,就破例把冬扇賣給她了。”
楊塤想了想,道:“你把剩下的兩柄扇子取來給我看看。”
蔣蘇台依言進去裏屋,取出來一隻檀木盒子,滑開木蓋,打開兩層絹布,這才露出兩柄骨扇來。蔣、楊二人是各自行業的頂尖工匠,骨扇既彙集二人之力,當然價值不菲。但蔣氏是製扇名匠,號稱“妙手”,隨便一把骨扇都能賣出三四金的高價。這兩柄扇子材質並無出奇之處,就是最普通的竹節絹布,她如此珍惜,又稱是自己最好的成品,顯然是因為楊塤繪製了扇麵。
楊塤取出扇子,略一把玩,歎了口氣,又重新放回木盒,道:“這兩柄扇子完好無誤,但我也沒有看錯,那女賊人身上掉落的一定是夏、秋、冬扇中的一把。可她既不是吳珊瑚,也不是於璚英,更不會是丘監生遠在家鄉的妻子,身上怎麼會有那柄扇子呢?”
蔣蘇台也是手工藝人,深信楊塤的眼力,絲毫不懷疑他會看錯,猜測道:“或許是誰失落了骨扇,被那女賊人撿到,因為喜愛,所以藏在了身上。”
楊塤搖頭道:“那可未免太巧了。於侍郎的女兒看到吳珊瑚把玩夏扇,心中羨慕,於是專程趕來蔣骨買扇子,這還勉強說得過去。但北京城那麼大,那女賊人怎麼偏偏撿到了遺失的骨扇?”
蔣蘇台道:“但扇子隻有三柄,她不是撿到,還能從哪裏得來?”
楊塤道:“你說得有理,先姑且認為是有人遺失了扇子。眼下沒有別的線索,我隻能先去查清楚到底是誰遺失了扇子。”
蔣蘇台道:“吳珊瑚那柄夏扇應還在她府上。剛剛她還向蒯玉珠炫耀過,說她那柄夏扇最好,店裏所有的扇子加起來都不及她那柄。”
楊塤道:“那麼就隻剩下丘監生和於璚英了。國子監出了事,想必亂得很,一時難尋到丘監生。嗯,我這就去找朱驥,問他妻子手中的冬扇是否還在。”見蔣氏憂心忡忡,便安慰道:“你不必擔心,雖然朱驥是錦衣衛千戶,而今他妻子亦卷入其中,他必定不敢逮捕你到錦衣衛問訊了,不然他妻子何以自處?”
蔣蘇台點了點頭,道:“多謝楊大哥。”
楊塤起身笑道:“有什麼好謝的。”
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買扇子。”卻是名女子聲音,口音甚重,似是南方人氏。
蔣蘇台正欲送楊塤從後門出去,便應道:“小店已經打烊了,請娘子明日再來。”
那女子急叫道:“我是外地人氏,明日一早便要動身返鄉,久慕蔣骨扇鋪大名,想買幾柄帶回家鄉做禮物。天就快要黑了,還望娘子行個方便。”
蔣蘇台聞言立時心軟,便應了一聲:“請娘子稍候。”
楊塤道:“你招呼客人好了,我自己從後門出去。”
蔣蘇台道:“後門上了鎖,得我親自去開門。”見楊塤露出驚訝之色來,忙解釋道:“這是我哥哥的主意。他說我一個單身婦人,總是一個人歇宿在店裏,不大太平。前幾日他引神機營同伴回來,一齊動手,將後牆加高加固,又給門板安了新鎖。”
楊塤笑道:“還是令兄考慮周全。那就不麻煩了,我就直接從前門出去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去卸門板。
蔣蘇台道:“楊大哥要西行去錦衣衛官署,從前門出去得繞上一大圈呢。你稍等一下,我招呼完這位主顧,便送你從後門出去。”
楊塤應了一聲,利落地卸下一扇門板,剛好容一人通過。等候在外麵的女子閃身進來,歉然道:“實在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會冒昧打擾。”
蔣蘇台忙道:“娘子快別這麼說。你喜歡我的扇子,肯光顧小店,還要千裏迢迢地帶回家鄉,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扇子都擺在那邊架子上,我帶娘子過去。”
那女子道:“我哥哥還在外麵。”
話音未落,一名高大的男子從門板縫中擠了進來。一跨進門檻,便順手拿起一邊的門板,將空隙掩上。
楊塤雖候在一旁,卻因為心中有事,未多留意先進來的女主顧。此時見到女主顧的兄長舉止異常,不經意地一掃,這才大吃一驚,忙叫道:“蘇台,快跑!”
* * *
[1]毀於天火的三大殿,在永樂一朝沒有再進行重修。明成祖朱棣擔心“違背天意”,不敢再建,權以奉天門(即今太和門)為聽政之所,這就是明清兩代皇帝“禦門聽政”的起因。之後,明成祖朱棣長子朱高熾繼位,是為明仁宗。朱高熾與其父性情完全不同,留戀虎踞龍盤的興王之地,一心想複都南京。如此心境下,自然也不願意花費人力、物力修複北京的三大殿。據《明史·仁宗本紀》:朱高熾“洪熙元年三月戊戌,將遷都南京,詔北京諸司悉稱行在……四月壬子,命皇太子(指朱瞻基,後來的明宣宗)謁孝陵(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和皇後馬氏的合葬陵墓,因馬皇後諡‘孝慈’,故名,位於今江蘇南京紫金山),遂居守南京”。同時,還下令重新修葺南京皇城。然而,天不遂人願,朱高熾在位不到一年,便驟然去世,未能實現遷都回南京的計劃。皇帝去世時,皇太子朱瞻基人正在南京,為複都做準備。明仁宗遺詔道:“南北供億之勞,軍民俱困。四方仰鹹南京,斯也吾之素心。”可見其念念不忘遷都南京。其繼承者明宣宗朱瞻基頗有其祖明成祖朱棣風範,不思遷都,但並沒有修複三大殿。因而,在紫禁城建成之初那場大火後的二十年間,曾經富麗堂皇如夢境一般的紫禁城中央地帶,始終隻是一片焦黑的廢墟。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明英宗朱祁鎮即位。這位英宗皇帝幼衝即位,卻十分崇拜曾祖父朱棣,希望能成為一個建功立業的英雄人物,於是,在他當政期間,做了一件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沒有做成的事情——重修紫禁城。當時還健在的蒯祥又受命主持營建三大殿和乾清宮、坤寧宮的工程。施工中用各局監輪班工匠三萬餘人,軍隊三萬六千人,前後花費兩年時間。
[2]工部為六部之一,掌理天下百工、屯田、虞衡、山澤之政令。其屬有四司:營繕、屯田、虞衡、都水。營繕掌繕治皇家宮廷、陵寢、壇廟、宮府、城垣、倉庫、廨宇、營房。紫禁城設計者蒯祥亦是工部營繕司官吏。
[3]中國古代史籍多稱呼日本為倭國,本書一律采納“日本”的正式稱呼。
[4]明代接待外國使節,住宿的國賓館稱會同館,南、北兩京均設有會同館。明英宗即位後,定會同館為南北兩館,北館六所,南館三所。北會同館位於澄清坊大街東,就是現在的王府井一帶。南會同館位於東江米巷玉河橋西街北,即現在東交民巷內。
[5]明初朝貢貿易厚往薄來,於是有許多日本人冒充朝貢使者到明廷騙錢。那些日本人多是膽大的冒險者,沒有管轄,朝貢完了後往往滯留在中國沿海搶劫,這是明初倭寇的來曆。明太祖朱元璋即位後,鑒於倭寇多入寇山東海濱郡縣,於洪武二年(1369年)派楊載出使日本,賜日本國王璽書,要求對方約束部屬,各安其土。當時日本正處於南北戰爭時期,南朝征西將軍懷良親王不知道元朝已經滅亡,誤以為使者是蒙古所派,惱恨當年元軍伐日,當場殺死其中五人,將楊載拘留了三個月,這才放還。朱元璋對日本國情也不了解,以為懷良親王就是日本國王,為了減輕倭患,再度派趙秩出使日本。經趙秩解釋後,懷良親王這才知道中國已是大明王朝的天下,遂同意修好,且送還了部分被倭寇掠到日本的中國人口。自此,中日兩國開始了外交往來。然後來朱元璋從日本僧人口中了解到懷良親王並不是真正的日本國王,日本京都另有朝廷和天皇,不由得十分懊悔,對自己原先計劃通過外交途徑敦促日本抑製倭寇侵擾的做法感到懷疑,從此對一切非日本朝廷派來的貢使一概拒絕接受。胡惟庸伏誅後,朱元璋幹脆以“通謀胡惟庸”為借口,徹底斷絕了與懷良親王的朝貢關係,並開始閉關自守,對日本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日本在其《祖訓》中被列為“不征之國”。所謂“不征國”,就是與這些國家地區和平相處,互不侵犯,貿易活動采用朝貢形式,民間的對外貿易則嚴厲禁止。為了防止海上的武裝騷擾,甚至規定“片板不許入海”。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朱元璋始作俑的海禁製度正是明代倭寇猖獗的根源。東南沿海人多地少,居民多以“以番舶為利”,不許下海貿易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計,與其等著餓死,不如鋌而走險進行海上走私。但《大明律》對海外經商限製得極嚴,規定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棉等違禁物下海及與外番交易者一律處斬,而且禁止私人製造具有二桅以上的出海大船。而對於勾結外族的“謀反大逆”更是異常嚴厲,首從皆淩遲處死,本宗親族祖父、父、子、孫、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異姓親族外祖父、嶽父、女婿、家中奴仆,凡年滿十六歲以上皆斬。為了不被誅九族,走私商民多假扮日本人來掩飾身份,由此才有了愈演愈烈的“倭情”。事實上,明中後期為害最烈的倭寇,主體其實是“迫於貪酷,困於饑寒”的中國沿海平民。明成祖朱棣繼位後,為營造萬國來朝的盛世,對海外諸國仍實行羈縻政策,積極鼓勵他們派遣使者入明朝貢。朱棣告諭禮部大臣說:“太祖高皇帝時,諸番國遣使來朝,一皆遇之以誠。其以土物來市易者,悉聽其便;或有不知避忌而誤幹憲條,皆寬宥之,以懷遠人。今四海一家,正當廣示無外,諸國有輸誠來貢者聽。爾其諭之,使明知朕意。”而當時的日本室町將軍義滿已成功解決了南北朝合並問題,基本完成了九州地區的征霸事業,已成為實際上的最高政治權力人物。由於明朝對朝貢使者賞賜極其豐厚,義滿亦積極尋求建立與明朝的朝貢貿易關係,以解決其國內財源枯竭的問題。建文帝三年(1401年),義滿在博多一位名叫肥富的商人的勸說下,派遣該商人和自己的親信僧人祖阿為使者,攜帶國書和貢品,入明進行過朝貢。永樂元年(1403年),義滿又遣天龍寺僧人堅中圭密為使入明朝貢。與此同時,明成祖朱棣亦命左通政趙居任、行人張洪、僧錄司右闡教道成出使日本。於是趙居任等人就偕同堅中圭密一起到日本,賜予義滿龜鈕金印及勘合百道。從此中日兩國重新恢複了朝貢貿易關係。但僅僅允許朝貢貿易,對民間自由貿易,明廷依然嚴厲禁止。
[6]黃金家族是指是純潔出身的蒙古人。根據記載,蒙古族有一名女性始祖阿蘭豁阿,她與她丈夫生有兩個兒子。奇怪的是,她丈夫死後,她又生出了三個兒子。她的兩個大兒子和其他親屬對這件事很有疑問。阿蘭豁阿解釋說:後來的三個兒子是她與一個神人的後代,是上天的兒子。從此之後,這三個兒子的後人就被稱為純潔出身的蒙古人。蒙古各部的可汗都出自阿蘭豁阿後來所生三個兒子的家族,所以便被稱為“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就屬於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傳統觀念,隻有黃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繼承汗位的權利。非黃金家族出身的人,絕對不可染指汗權。
[7]遼河、西遼河、老哈河流域:今吉林、遼寧一帶。
[8]和林:今蒙古共和國哈爾和林。元順帝妥歡帖木兒於洪武三年(1370年)四月在應昌(今內蒙古克什克滕旗達裏諾爾西岸)病死後,其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即在和林繼位。愛猷識理達臘死後,其子脫古思帖木兒繼立。
[9]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明成祖朱棣所組建的神機營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獨立槍炮部隊,並且提出了“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的作戰原則,由神機營配合步兵、騎兵作戰,使火器的應用更趨專業化。此後,神機營成為軍隊的一個兵種。
[10]撒馬爾罕:今烏茲別克的撒馬爾罕首府。
[11]宋晟:字景陽,定遠(今安徽定遠)人。少年時隨父兄一同參加朱元璋的起義軍,之後戎馬一生,成為明代三朝元老,其間曆經明太祖朱元璋、明惠帝(建文帝)朱允炆、明成祖朱棣,“四鎮涼州,前後二十餘年,威信著絕域”,深得三朝皇帝信任。專管監察、彈劾的禦史多次在明成祖朱棣麵前彈劾宋晟擁兵一處,自作主張。朱棣卻道:“任人不專則不能成功,況大將統一邊,寧能盡拘文法。”命宋晟繼續根據邊疆實際情況辦事。宋晟與朱棣是兒女親家,第二子宋琥娶朱棣第三女安成公主,第三子宋瑛娶朱棣第四女鹹寧公主。兩位公主皆為朱棣原配徐皇後(徐達長女)所生,為嫡公主。宋晟享恩寵之隆,為明朝功臣中所罕見。正統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部也先入寇,宋瑛時為西寧侯,在大同總督軍務,督大同守將朱冕、石亨等戰也先於陽和,明軍全軍敗沒,宋瑛及朱冕皆戰死,即為書中前段於謙告知女婿朱驥的緊急軍情。
[12]忽蘭忽失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東。土剌河:今蒙古國境內的圖拉河。
[13]沙州:今甘肅敦煌。赤斤蒙古:今甘肅玉門西北。
[14]明初朱元璋設統軍大元帥府,後仿元製改為樞密院,之後又改為大都督府,統領全國軍政。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為擴張皇權,先是殺宰相胡惟庸並宣布永不設宰相,將政權分拆到六部;之後又將大都督府分拆為中、左、右、前、後五軍都督府,將軍權分拆。五軍都督府各設左、右都督兩名作為長官,均為正一品。都督開始有參政議政權,明後期逐漸失去。五軍都督府的職責是統領京畿及各地方的衛所,具有統兵權,但調兵權與武將人事權卻歸兵部。都督府和兵部互不統屬,均直接聽命於皇帝。打仗時,在兵部掛職的武將憑皇帝印信領兵,戰事結束,還兵於都督府,自己仍掛職兵部。這樣,明代的軍權便被分拆在五軍都督府和兵部兩個部門,使武將與兵權分離,防止了武將跋扈的局麵。
[15]都督僉事:明朝都督府長官。初從二品,後改正二品。洪武十三年(1380年),改置五軍都督府後,亦分置。凡為公、侯、伯者,可與左、右都督、都督同知(從一品)分任掌印、僉書,以掌府事。鎮守或出征時,則充總兵、副總兵。
[16]鄒平:今山東鄒平。
[17]張麒:永城(今河南永城)人。父因女貴,因女兒張氏被立為燕王朱棣世子朱高熾正妃而被授予兵馬副指揮。朱棣(明成祖)奪取皇位後,世子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張氏被封皇太子妃,張麒則升任京衛指揮使,不久病逝。朱高熾(明仁宗)即位後,封張氏為皇後,追封嶽父為彭城伯,諡號“恭靖”,後又升為侯爵。
[18]事見同係列小說《包青天》。
[19]明代京城官場交際中,稱謂大體直接稱官銜,也愛稱呼官職古名或別名(本書隻直接稱呼官銜),以示雅觀。“老”和“先生”均為尊稱,“老先生”為最尊稱呼。
[20]衍聖公:孔子嫡派後裔的世襲封號,始於西漢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當時漢平帝劉衎為弘揚禮教,封孔子後裔為褒侯。之後的千年時間裏,封號屢經變化,到北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為衍聖公,後代沿襲。而到了公元1935年,民國政府取消“衍聖公”,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生於1920年的孔德成,便成為末代衍聖公,首任祭祀官。2008年,伴隨著孔德成的去世,嫡長孫孔垂長接任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衍聖公”就此終結。明代衍聖公為正一品,班列群臣之首,地位十分尊崇。明廷專門在京師東安門外建衍聖公府,作為衍聖公來京之用。
[21]徐增壽:魏國公徐達幼子,朱棣內兄。徐增壽一直暗中支持朱棣,但其長兄徐輝祖卻是堅決的反燕派。燕師入南京時,徐輝祖率兵堅決抵擋,被擊敗後逃入父親中山王徐達的祠堂,不肯出來。朱棣礙於結發妻子徐氏(徐達長女)的麵子,勉強放過了徐輝祖。又封徐增壽為定國公,子孫世襲。因徐達長子徐輝祖已襲封為魏國公,故徐達之後一門兩公,為明代功臣中所僅見。又,徐家除了徐輝祖外,徐達幼女徐妙錦也是朱棣政治上的反對派,反感朱棣從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奪取皇位。朱棣稱帝後沒幾年,皇後徐氏病死,朱棣打算續娶徐妙錦為後。徐妙錦推辭說:“我無婦容,不足備六宮選,乞代奏皇上,另擇賢媛。”女官催了幾次,徐妙錦堅決不答應。朱棣聽說後很是惱怒,威脅說,不嫁給天子,還想找什麼女婿呢?於是,徐妙錦便決定終生不嫁,削發為尼,到南京聚寶門外的王姑庵出了家。此後,朱棣再未立皇後。
[22]在西南數省留有不少有關朱允炆的遺址和傳說,著名旅行家徐霞客在其名著《徐霞客遊記》中便記載了朱允炆曾在貴州白雲山修行:“有巨杉二株,爽立磴旁,大合三人抱;西一株為火傷其頂,乃建文君所手植也。再折而西半裏,為白雲寺,則建文君所開山也。”貴州武定正續禪寺大雄寶殿的柱子上有一副楹聯:“僧為帝,帝亦為僧,數十載衣缽相傳,正覺依然皇覺舊;叔負侄,侄不負叔,八千裏芒鞋徒步,獅山更比燕山高。”皇覺寺即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早年為僧之所。“僧為帝”指朱元璋由和尚當了皇帝,“帝亦為僧”則指建文帝朱允炆由皇帝出家做了僧人,頗有滄桑巨變的味道。
[23]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命人將和氏璧(此段故事詳見同係列小說《和氏璧》)琢成傳國玉璽。秦相李斯親書八字小篆於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後世稱玉璽為“寶”,因以八字為文,又叫“八寶”,由此形成慣例。隻有宋代宋徽宗執政時,於所用八寶之外,又作一玉璽,其文曰:“範圍田地,幽讚神明。保合太和,萬壽無疆。”為十六字,命名為“定命寶”。靖康之禍,諸寶都被金兵奪去,唯“定命寶”留了下來。宋高宗趙構攜以渡江,因為璽文是蔡京所書,遂棄之不用。到了明朝,諸寶皆用四字:若敬宗廟,用“皇帝尊親”之寶;賜親藩,用“皇帝親親”之寶;賜守令,則用“敬天勤民”之寶;求經籍,用“表章經史”之寶。
[24]給事中:明諫言、糾察官職名。明代給事中是一個獨立的機構,不隸屬於任何部門,由於分掌六部(吏、戶、禮、兵、刑、工各部的總稱),故稱六科給事中。六科長官為都給事中,為正七品。下有左右給事中,從七品。另還有給事中,從七品。各科人數不同。六科官秩不高,權力非常大,主要職責有封駁(輔助皇帝處理奏章)、科參(稽查六部事務)、奏聞、彈劾、注銷(聖旨與奏章每日歸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內閣備案,執行機關在指定時限內奉旨處理政務,由六科核查後五日一注銷)等。由此可以看出,明代給事中不僅能夠稽查六部百官之失,另外諸如充當各級考試參與官,廷議、廷推這些隻有各部堂上官才能參加的活動,也要由這些隻有七品的官員參加。
[25]方孝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博得了人們深厚的同情與讚揚。萬曆年間,明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為方孝孺昭雪,在南京為其建了一座“褒忠祠”。清朝乾隆皇帝也曾在曲阜孔廟中為方孝孺立碑。
[26]宣府:今河北宣化。明軍事重鎮。
[27]萬曆二年(1574年)十月,十二歲的明神宗朱翊鈞突然向首輔張居正問及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張居正雖覺驚愕,仍然如實回答道:“國史不載此事,但先朝故者相傳,言建文皇帝當靖難師入城,即削發披緇,從間道走出,後雲遊四方,人無知者。”可見張居正也認為朱允炆並沒有燒死,而是逃走了。因為時間已久,明成祖朱棣當時擔心的建文帝複辟問題已經不複存在,連明神宗都公然發問,足見當時已經不再是什麼忌諱。更早時,明孝宗(明英宗之孫)弘治年間,曾有大臣楊循吉等人公然上疏請求恢複建文帝的年號。
[28]麗春院:明代北京官妓安置機構,隸屬於教坊司。又,明代立國後,明太祖朱元璋即在南京設教坊司,隸屬禮部,掌管宮廷歌舞娛樂。教坊司又設富樂院,專門安置官妓(多為罪囚家眷),然禁文武官員及舍人入院,隻允準客商賈出入,此為明朝設官妓收脂粉錢之始。後富樂院失火焚毀,明廷又於武定橋等處重建十六樓,以安置官妓。但洪武之後,社會風氣改變,朱元璋“文武官員及舍人不許入院”的禁令已名存實亡。時人記載雲:“諸司每退朝,相率飲於妓樓……解帶盤薄,牙牌累累懸於窗槅。競日暄呶,政多廢弛。”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又於東城黃華坊本司胡同設教坊司,依舊掌宮樂。教坊司下設麗春院,位於皇城東側勾欄胡同,類似洪武時的富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