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腸的廢黃河,臥伏在蘇北大地上,靜靜地向東、向著黃海方向流淌,大大小小的灘塗、小島嶼不時遮擋著浩浩黃河,將黃河撕撕扯扯著,岸柳、幹瘦的洋槐、叢灌、泛青的枯草、野葦貼著河兩岸,冒著春意。河水清澈,悠悠古黃河是由運河、淮河、鹽河水接濟,才奔流在江淮大地。
離黃河岸數百米距離不等的汰黃堤,係明清兩代治黃工程,也就是土人俗稱的汰黃堆。大堆兩側生長著高大的洋槐、榆樹,間雜著苦楝、皂莢樹、灌木叢,形成依河而就的防風沙林帶。樹林之外是連片如雲的麥田。汰黃堤西頭的河灘上散落著二百多處草廬、瓦房,雞鳴狗吠、鴨叫驢嘶。這就是黃河村。村西頭有幢老式三合院房子,住著皮財福一家。
新春的年味似乎還沒有散盡,大清早三三兩兩的農人肩背化肥、農具,經過皮家門前土路,前往麥苗地追肥。皮家九口人正圍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吃餃子,有的文靜,有的則邊吃邊高談闊論。皮財福快速吃完,隨手拿起小收音機,擰響後點起一支香煙,端坐桌旁猛吸,顯得極莊重。妻子吳桂蘭狠狠瞪了吞雲吐霧的丈夫一眼,吼兒女們吃飯不要鬼吵鬼叫的。新媳婦黃德萍低著頭小口咬餃子。一頓飯熱熱鬧鬧剛吃完,黃德萍起身收拾碗筷時,皮財福將手中的小收音機放回櫃上,伸手指著碗筷道:“放下。”黃德萍一愣,輕輕放下碗筷,手足無措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吳桂蘭又瞪一眼皮財福,心想老東西什麼意思,舍不得讓兒媳婦做家務?但她沒吭聲。
皮財福不看兒媳婦,也不看一臉不情願的吳桂蘭,而是掃了一眼蠢蠢欲動的小子、丫頭們,將一口濃痰吐到門外,開口說話了:“都坐好,開個會。”三丫頭皮紅心捂嘴笑了,說:“大大(爸),你以為你是大隊幹部啊!嘻,開會?”三兒子皮紅文眨巴著大眼睛,嘲諷道:“傻帽,家庭會都不懂,書白念了。還有,給你糾正一下,現在有些地方撤了大隊,恢複村名,改叫村幹了。”皮紅心跳起來反擊:“你才傻帽,你才村幹,你才白念了,你還不如我呢,你留過兩級。”
吳桂蘭來火了,喝罵三女兒:“你看你嘴像刀子,別人說一句,你要喊三句,整天就知道吵吵吵的,怪不得人家說‘大悶二壞三尖嘮’,像你這樣以後哪家敢要你。”二兒子皮紅兵看了眼母親吳桂蘭,沒吭聲。皮紅心兩手拤腰說:“我才不要人要呢,我也不是老三,大姐才是三尖嘮、三哥才是三尖嘮。”大女兒皮紅竹抿嘴笑笑,伸手點著皮紅心道:“三丫頭這張嘴啊!”皮紅文搖搖頭說:“大姐惹你啦,我招你啦,你怎麼像條狗似的亂咬,女的你不是老三還想做老八!”皮紅心喊道:“你才是老八,老王八,我是老六。”
大兒子皮紅軍與媳婦黃德萍相視一笑。皮財福發火了,食指敲著桌邊道:“什麼老王八,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你們當是生產隊開會啊,吵個不夠了。”皮紅心一吐舌頭,不吱聲了。皮紅兵說:“大大,生產隊開會是有人吵架,但美國議會吵得更厲害,聽說還扯耳朵、揪頭發打架呢。”吳桂蘭吞進嘴裏的一口餃子湯幾乎噴出來,她笑著罵:“嚼你媽舌頭根兒,美國鬼子開大會你咋知道?難不成美國生產隊的人都是婦女?”
兒女們一下子笑炸了鍋。皮財福笑得直咳嗽,指著吳桂蘭說:“你省省吧,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懂也亂插一杠,那議會相當於我們國家的人大、政協,謀劃國家大事的。”吳桂蘭也笑了,說:“就你肚裏有二兩狗油,舔什麼舔!”
皮財福嚴肅了,連臉上稀疏的麻子都顯得極正經,他猛咳了一聲,大家都靜下來。皮財福說:“我說的是,我們皮家以後如何發展民生大計,你們都給我豎耳朵聽。”吳桂蘭和兒女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老皮賣什麼關子,於是都抿著嘴盯著皮財福看。
原來皮財福在春節前就謀慮了,從“二月二,龍抬頭”這天起,借“龍”的東風跳“農”門,帶領一家人進城幹大事情。幹啥大事,他沒有說,可能也說不出,隻有宏大計劃,沒有具體細則。可他脫口說出的話,找大隊長黃大貴,將16畝6分承包地退給生產隊,讓吳桂蘭差點驚掉手上的碗,愣愣地盯著皮財福看,突然厲聲喊道:“皮麻子說啥呢?”皮財福倒像老泰山似的穩坐著,他說不但退地,祖房也賣掉,全家跟他到清江浦闖蕩,城裏人吃了農村人幾十年的飯,他們也得去吃吃城裏人的飯。
吳桂蘭“咦”的一聲,倒冷靜下來,還微笑一下,說大清早沒灌貓尿,怎麼說話比黃大貴、劉菜花還二百五。皮財福不計較老婆的混賬話,順手拿起小收音機揚揚,說:“你真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國家大事一點兒不關心,農村經濟體製改革雖然好,可農民刨田,隻能填飽肚子,再說就那幾畝地,也刨不出出息。”吳桂蘭說:“能吃飽肚子就是出息,你還想要多大出息?”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當初嫁給你皮麻子,還不是我大我媽看中你家中農底子,落得那麼多人說鮮花插到牛糞上。
皮財福說:“年前大隊收三糧五錢,比上一年多提了一成,這不是好信號。剛才電台播了,上頭提出‘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口號,要求各地大力發展社辦企業。這是好事,現在全國一些地方開始撤掉公社、成立鄉鎮,這麼一來,肯定重視工業了,可它跟我們家沒多大關係,我們家沒路子,社辦小廠進不去,就是進了,”他反問一句,“拿那幾個工資就算富了?”沒人搭腔,他端起餃子湯猛喝一口,接著說:“我琢磨著‘無商不富’這句話,明白國家政策鬆動了。再說,咱不看遠的,就說莊上邱小明,去年一年成了牛皮哄哄的‘萬元戶’,那是種地種出來的嗎?那是他貸款買貨車拖來的萬元戶,那是他做生意做成了萬元戶。所以說‘無商不富’說到我心窩裏去了,我們應該……”
皮紅文插話道:“我聽說過‘無商不奸,無商不活’的,沒聽說過‘無商不富’。”皮財福很不痛快,瞪了皮紅文一眼。皮紅軍不看眼色,說:“去年李二毛子幾人包黃河灘水塘養魚,賺了不少錢,我們兄弟仨正合計著承包下灘魚塘……”皮財福打斷紅軍的話頭,說:“你們懂什麼養魚,三場大雨一尿,哭天去,別跟老子瞎攪和,聽老子說完。”隨即轉臉問:“吳桂蘭,說到哪了?”
吳桂蘭不滿地說:“頭上一句、腳上一句,誰知道你說到哪了?”皮紅心說:“說到帶我們去清江浦吃城裏人的飯,做城裏人了。”吳桂蘭怒瞪紅心,罵道:“跟你老子一樣淨侃空。明明是侃到‘無農不穩,無商不奸’大道理上了。”皮財福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從長遠看,萬元戶算個啥?現在允許做生意了,還是城裏路子寬……”
吳桂蘭道:“怎麼著!好了傷疤忘了痛,還想搞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
皮財福不屑地說:“你說什麼呀,那叫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懂也瞎掰。”隨即長長歎口氣道:“再說了,我們家孤門小姓的,以前常被人欺負,我不服這口氣呢,現在形勢不同了……”皮財福的意思,吳桂蘭自然很清楚。
大集體時期,汰黃堆分界的上灘、下灘,根據不同季節,生長著一望無際的麥子、玉米、水稻、山芋等,旭日下閃著金黃的光。皮財福、吳桂蘭和社員們及下鄉知青日夜奮戰在農田上,而打下的糧食,大多送到清江浦城交公糧。不容否認,大集體時期的農民們,為祖國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那是值得稱頌的精神力量。然而農民們過的日子並不寬鬆,甚至極為艱辛。皮家因孩子都小,盡管夫妻倆一年到頭賣給生產隊,沒日沒夜勞作,可他們家年年透支,一次因為沒分到上級救濟的豆腐渣,皮財福大哭一場。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年,黃河大隊祖傳的打葦席副業被禁止了。但皮家與村裏一些人家夜晚偷著打席子賣錢,補貼家用。一次,皮財福和幾個人到運河口,將席子賣給事先聯係好的兩個城裏人,誰知席子還沒上船,被巡邏的人查獲,其他人都逃了,隻落下發呆的皮財福被抓住。皮財福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和四類分子劃入一個行列,掛著大牌子,在大會小會上陪鬥多次,成了全村人取笑的對象。鄉村批鬥會雖然不那麼嚴肅,畢竟傷害了皮財福的自尊心。從此皮財福老實了,見到村裏人不敢抬頭,整天隻是悶著頭與社員們耕作勞息。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喜歡聽廣播的皮財福嗅出了信息,農閑時會跑進清江浦城或馬頭鎮轉轉。
這時,懸掛在汰黃堆畔大榆樹上的大喇叭一聲刺耳怪叫後,唱起了傳統戲《河塘搬兵》,蘇北淮安縣本土出身的淮劇藝術家王誌豪扮演的六郎楊延昭唱腔高昂激蕩:“千歲呀啊——,八千歲,你不提搬兵,我絕不講,提起了搬兵,好一似箭穿胸膛……”
大段唱詞結束,喇叭中響起“噗,噓——噓——”聲。大隊長黃大貴對著擴音器喊話:“各生產隊注意了,社員們聽好了:正月出了頭,今逢二月二,眼看天氣就要回暖了,春耕春播的要做好準備,不要誤農時,人誤地一時,田誤人一季,這個賬大夥都會算。還有那些懶散的人家,冬天沒有給麥苗追化肥的,趁開春趕快追肥。這些我就不多說了,現在我要講一講基本國策。新年正月,大隊搞文藝宣傳的姑娘小夥子們已唱了多少遍,目前計劃生育工作是我們的頭等大事。咱醜話說在先,到時公社計劃生育小分隊到你們家扒糧食、扒房子、拉豬牽牛打狗砍樹的,別怪我不給你們講情!各生產隊結過婚的育齡婦女,明天聽婦女主任劉菜花安排,到公社計劃生育指導服務站檢查,早發現問題早解決……”
大喇叭一聲刺耳的電流轟鳴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激昂地飛揚起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由於電唱機老化,間或一兩句效果不太好。
黃大貴可能忘了用手捂住麥克風,現場直播道:“菜花,你來說幾句,我去會議室看看書記來沒來,過會兒開個會,你喊完話就過去。”傳出劉菜花的聲音:“大隊長你去忙吧。”隨即擴音器響起她甜甜的喊話聲:“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計劃生育是國策,隻生一個孩子好!各生產隊育齡婦女同誌們,凡我點到名字的,明天早上七點整到大隊部集合。下麵我來念名單……”
皮家一屋人都豎著耳朵聽喇叭中劉菜花說話。吳桂蘭撇撇嘴罵道:“劉菜花、黃大貴這倆人整天不抓正事,淨幹沒用的活兒。”皮財福一揮手說:“煩她神幹什麼,咱們繼續開會,反正他們管不著老子一家了。”
吳桂蘭不耐煩了,說:“別七繞八繞了,你到底想說什麼?”皮財福脖子一梗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退地賣房,全家都跟我進城做生意。”吳桂蘭翻著大白眼珠罵道:“進你媽的大頭鬼城啊!我當你大清早沒話找話說的。”
皮財福“哼”了聲說:“就這麼定了,一個都不許落下。”二女兒皮紅青、三女兒皮紅心相視一笑,四掌對拍道:“嗨!我們進城啦!我們要做城裏人啦!”吳桂蘭發火了,說:“你倆滾一邊去,這麼大的丫頭,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進城進城,兩眼一抹黑,進城吃屎啊!”皮紅心回嘴道:“你們不是老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嗎?我們進城難道錯了?我就要進城!”皮紅竹想要扯一下皮紅心,卻扯到皮紅青。皮紅青喊起來:“大姐你扯我幹嗎?我又沒吱聲。”皮紅文說:“要不你們都留下,我和大大先進城趟趟路子。”吳桂蘭怒道:“都給我閉嘴!剛過兩年好日子……”隨即聲音低下來,腔調有點哽咽:“皮麻子,這幾年剛好過點,你又作了。”
吳桂蘭說的是事實,1978年前後,黃河大隊在貫徹“農業八字憲法”方麵有突破性進展,上灘沙壤土改良為兩合泥田,下灘再經改良的鹽堿地變為油泥地,糧食畝產均比往年增加150到260斤,交完公糧,社員家家分到手的糧食,明顯比以前多,細糧三天五日吃上一頓不再稀奇,農民們臉上平添了笑容。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伴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號角再次吹響,城鄉潤物細無聲地發生著變化,不僅體現在精神麵貌上,糧油布匹供應均有所改觀。當然,突破性變化,是1982年春黃河大隊實行“包產到戶”,皮家幾個已長大成人的兒女,跟老皮夫婦在承包田上勞作,雖然辛苦些,但他們是歡快的、充實的、喜樂的,因為在他們命根子的土地上,刨出了溫暖,刨出了餘錢,還刨出了體麵,土地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帶來了幸福,帶來了吉祥。家境好轉後,1984年春節前,老皮夫婦替大兒子皮紅軍娶上了淮陰縣馬頭鎮姑娘黃德萍做媳婦。
皮財福笑笑,笑得很無奈,將小收音機對著吳桂蘭抖抖說:“你呀,現在的形勢你不懂,許多政策鬆動了,城裏早就有人做小買賣了。政府呢,隻要你不惹事,老老實實做生意,也平等對待了。”
吳桂蘭說:“我才不相信呢。”皮財福說:“傻媳婦,窯汪大隊的嶽二嬸老兩口,你知道吧。”吳桂蘭回道:“當然知道,那是我遠房表姑表姑爺,多年沒走動了,你提他們幹什麼?”皮財福說:“幹什麼,瞧人家老兩口,都七八十歲的人了,1979年春就進城啦,他們在清江蛋品廠門前租個小房子,炸油鬼、賣辣湯,可火了,聽說早就成了萬元戶。我們村呢,除邱小明,沒第二個。”吳桂蘭不相信地看著皮財福,說:“你淨侃空,我怎麼不知道。”皮財福搖搖頭,不無痛惜地說:“所以嘛,你知道個屁。”
黃德萍瞥一眼皮紅軍,插話道:“媽,我知道,年前我和紅軍到公社扯結婚證,聽人家說,郊區公社一個賣辣湯的老太太,買了五六百塊錢東西,到公社敬老院慰問孤寡老人,老太太好像姓王。”皮紅軍點點頭說:“是的,老太太姓王,老頭姓嶽,沒兒沒女,做過不少好事,我當時以為是瞎吹的。”吳桂蘭吃驚道:“這麼說有點兒真了,老兩口是你們表姑奶表姑爹呢。”皮紅軍說:“誰認識啊,也沒聽你和大說過。”吳桂蘭說:“這不怪你們,我做姑娘時,表姑跟你外爹外奶走得多。這麼說,他們發了?在做積陰德的善事?可惜,他們這輩子沒落個一兒半女。”
皮財福對吳桂蘭道:“不錯,上次我聽清江浦市廣播時,也聽到過這消息,想跟你說的,後來忙紅軍結婚,岔掉了。像嶽二嬸有固定門麵的,可以托關係辦工商執照,現在時興叫‘個體戶’,不算投機倒把了。看這情形,國家不但不反對做小生意,還能支持我們做生意呢。”
吳桂蘭歎了口氣說:“一時一政策,種地準沒錯,要進城你們去,我還是種地安心。”皮財福不高興地說:“你這腦袋瓜怎麼這麼不透氣?房子賣了,把你一人撂在黃河大隊,咋辦?”吳桂蘭吼道:“你敢賣房子,我就把你鍋底搗了!”兒女們哄笑,紛紛說:“房子賣了,要鍋有啥用,媽也太絕對了。”皮財福轉臉問兒女們:“你們跟不跟我進城?”兒女們齊聲道:“跟!”皮紅青、皮紅心嗓門最尖亮。吳桂蘭伸手直指點:“全翻天了!”
皮財福“哼”了一聲,盯著吳桂蘭晃動的手指,麵無表情地掃視兒女們,那神態表示你們都別鬧騰了,老子出去一趟。吳桂蘭張了張嘴,沒再晃手指頭,以為麻子發揮老毛病本領,飯後蹲茅坑,按清江浦諺語叫不守“財”,懶得看麻子一眼,與黃德萍一道收拾桌子。
皮財福呢,出了院門,從旁邊小道拐向汰黃堆。石子道麵的汰黃堆上灰塵彌漫,一輛空貨車虎虎生風,從那株百年老柳樹下鑽過去,尾隨在後麵且被愈甩愈遠的是幾輛運磚瓦的手扶拖拉機。皮財福一手掩在嘴上,一手指著遠去的貨車罵:“邱小明開慢點會怎麼樣!”他走了一段路後,拐下汰黃堆,和三五村人打著招呼,走向大隊部。
老支書、大隊長、大隊會計、婦女主任等都在辦公室。皮財福進門,幾人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麵無表情的黃大貴發話了:“老皮,我們正在開黨支部會議,你進來幹什麼?出去。”皮財福不因黃大貴態度不好而退出去,他對老書記笑笑,沒看劉菜花,掏出香煙盒,捏出一支香煙遞給黃大貴,又遞一支給會計,才開口說話:“書記煙戒了,我就不假客氣了。真巧啊,三大員都在,省得我多跑腿了。”
黃大貴嗅嗅香煙,點燃後說:“麻爺(叔)牛啊,叫你出去,你倒比我們這些做幹部的更像幹部了。”皮財福笑笑,不接黃大貴話。黃大貴說:“你是無佛不燒香,沒事不登三寶殿,這麼大膽闖會議室,不會是為兒媳婦事來跑腿的吧。”
皮財福笑了,說:“黃大隊長真會講笑話,兒媳婦關我什麼事。”幾人都被老皮逗笑了。劉菜花說:“我也奇怪著,皮紅軍、黃德萍不來,你麻爺來幹什麼。”皮財福掉過臉,接話道:“瞧菜花主任說的,我怎麼就不能來了,我來就不能自己有事?你忙天下大事,我沒那能耐,但可以忙忙自己發家致富的小事。”
黃大貴搖搖頭說:“麻爺大清早不吃餃子,吃了不少魚,吐出來都是刺。”皮財福說:“我吃的是萬萬順(餃子)。”劉菜花“哼”了一聲,說:“餡子肯定都是麥芒、馬蜂針,不然大清早不會刺得人渾身癢癢。”老支書、村會計都笑了,說:“針尖遇上麥芒了。”
老支書指指長凳子道:“皮麻子,大清早來磨牙,不會是嘴癢癢吧,有什麼事坐下說。”皮財福撓撓頭說:“有點難開口呢。”黃大貴嗬嗬笑了,說:“有麻爺難開口的?不會是你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吧。”皮財福瞥一眼劉菜花,指點著黃大貴反擊:“你當我是你啊!”
劉菜花不自在起來,但什麼也沒說。黃大貴打起哈哈道:“快說吧,我們要開會了。”
皮財福又瞥了幾人一眼,說:“我是來退地的。”黃大貴露出驚訝的神色:“退地?”老支書以為聽錯了:“你說退地?退哪個地?”會計瞪著眼睛說:“你是來尋開心的吧?”劉菜花露出不屑神態說:“平時摳得一分錢掰幾瓣子用,我看你是吃餃子撐的,到這兒來消食。”
皮財福聲音大了起來,說:“哪個跟你們扯鹹鴨蛋了!16畝6分地我全部退掉,一厘也不要了。”黃大貴嗤地笑了,說:“麻爺,我看你就是來扯淡的。”劉菜花道:“我看他是瘋了。”皮財福臉耷拉下來說:“你們說什麼都行,地,我肯定要退。”老支書若有所思,半晌搭話道:“皮麻子,說說理由,這可不能開玩笑,國家政策規定,承包責任田三十年不變。”黃大貴態度不好地說:“老皮,你一人說了不算。”皮財福梗著脖子道:“全家都同意了。”黃大貴瞪著眼睛問:“麻嬸怎麼沒來?”
皮財福說:“我是一家之主,要她來做甚?”劉菜花嘲諷地笑笑道:“想不到黨教育你幾十年了,還耍大男子主義啊!”皮財福也笑了,說:“我也不是共產黨員,不想培養你嬸子大女子主義。”劉菜花紅了臉。黃大貴道:“你這張破嘴啊,應該讓麻嬸好好修理修理。”皮財福豎起一根手指問:“我隻說一句話,你們允許我退地,手續一辦,我就進城了。不允許,我找公社去。”黃大貴極困惑地說:“說得這麼絕?”皮財福態度堅決:“就這麼絕。”老支書口氣有點衝:“你真的連土地的根都不要了?”皮財福點點頭:“不要了。”老支書搖搖頭說:“你要是毛頭小夥子,不安農事,我能理解,可……”皮財福接話道:“我有我的活法,老哥,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我領下這份情。”
黃大貴揮揮手說:“好漢不擋財路,麻爺,我們碰一下,下午給你答複。”劉菜花瞪了皮財福一眼說:“被你這麼一鬧,把我們正事都耽誤了。麻爺,你回去告訴黃德萍,叫她明天參加婦檢。”皮財福白她道:“關我什麼事,用你的大喇叭喊去。”劉菜花極不滿地責問:“你這叫什麼話?難道你想違反基本國策。”
皮財福說:“少給我耍貓腔,有你這麼工作的?一胎沒生就婦檢?”劉菜花“哼”了一聲說:“你要是不通知,就不許你退地。”皮財福哂笑道:“你要這麼說,我就拋荒。”黃大貴語氣有點兒衝,說:“你敢拋荒就罰你,三糧五錢一分不能少。”老支書和起稀泥道:“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皮財福,你回去吧,我們正在開會。”
吳桂蘭與黃德萍一道洗刷完碗筷,不見久蹲茅坑的皮財福回屋,不由奇怪,隨即有所悟,說:“皮麻子瘋了,肯定找黃大貴去了。”隨即指著皮紅青、皮紅心罵:“你兩個小沒良心的也瘋了,以為城裏好混啦!就怕到時候吃屎都找不著糞坑。”
皮紅心喊道:“憑什麼罵我?”皮紅青附和:“就是的,憑什麼?也不是我要進城的。”吳桂蘭瞪著眼睛,口氣歇了勁兒:“沒一個好東西。”黃德萍紅了臉。皮紅文嬉皮笑臉地說:“媽,你不想進城,留二畝地給你得了。”吳桂蘭說:“那樣子我心裏踏實。”皮紅文掉過臉對皮紅軍、皮紅兵說:“大哥、二哥,我們一起到地頭給老媽搭個棚子,不然叫老媽睡露天啊。”吳桂蘭撿起笤帚砸向皮紅文:“叫你多嘴!”皮紅文邊逃跑邊說:“好心當成驢肝肺!”
看熱鬧的鄰居先還是探探頭、縮縮腦袋,現在一下子擁了進來。鄰居甲問:“皮大嫂,一大早唱哪門子《玉堂春》啊?”吳桂蘭說:“唱他娘的《蘇三起解》。”鄰居乙說:“麻嬸,剛才麻爺急匆匆地往堆上走,好像趕去跟哪個吵架!”
吳桂蘭罵:“老狗飯吃多了,去遛食。”皮紅心樂嗬嗬地說:“才不是呢,找大隊幹部退地去了。”眾人愕然。吳桂蘭恨聲道:“皮麻子上天入地折騰,我管不著,但退地賣房絕對不行。”
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問:“你兩口子吵架了?吵架也不至於退地啊!”
皮紅文站在院內大聲說:“沒有吵架,我大大目光遠大,要帶領我們奔小康呢。”皮紅心說:“奔社會主義金光大道。”皮紅青連著聲說:“奔向共產主義社會。”皮紅竹不滿地對弟妹們說:“我看你們一個個在奔嘴皮子。”吳桂蘭目光掃著紅文、紅心、紅青,大聲吼道:“奔你媽的頭,幾個活猴子,一大早就跟皮麻子一唱一和的。”
皮紅兵冒出一句:“按說進城也沒什麼壞處。”吳桂蘭橫他一眼說:“我也沒說壞,很多人打破頭皮往城裏鑽。”皮紅軍奇怪:“媽,那你還鬧騰個啥?”吳桂蘭說:“人家那是找工作。”皮紅軍道:“做生意就不是工作了?”吳桂蘭生氣地說:“哪天輪到你來教訓我了?我說兩句犯了哪家王法?說天說地,你們都滾吧,我是不去的。”
黃德萍扯一下皮紅軍。皮紅心嘿嘿笑笑說:“媽,你也就嘴硬了,你不去,大大還不捆你走。”吳桂蘭繃不住笑了,說:“借幾個膽子給皮麻子,看他敢不敢動我一根汗毛。”
鄰居王九住皮家西山頭,插話道:“打算什麼時間走?”吳桂蘭搖搖頭:“鬼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王九道:“皮財福打小就不安分,這我知道。”吳桂蘭說:“你知道個屁,反正我要堅守陣地的。”
王九嘿嘿冷笑著退出皮家。早年皮財福娶了漂亮媳婦,王九說過不少怪話,還勾引過吳桂蘭,被吳桂蘭一鞋底扇得幾個月沒敢上門。前些年鬧騰鬥皮財福,他表麵充好人,背地使了不少壞。
皮紅文故意歎了口氣,說:“媽,真要這樣,我們隻好叫大大跟你離婚了。”吳桂蘭脫下鞋子扔向逃跑的皮紅文,皮紅文與剛巧進門的皮財福差點相撞。皮紅文急閃身,避開父親,但鞋子擊中了皮財福,將哼著小曲的皮財福嚇得差點跌倒,被擰過身來的皮紅文托住。
女鄰居樂著說:“麻嫂是神彈手。”皮財福回過神來,惱火地問:“瘋婆子,發哪門子神經?”吳桂蘭說:“問你賊兒子去!”皮紅心樂著說:“三哥說,媽再阻擋我們進城的滾滾洪流,等大大你回來,就叫你跟媽媽離婚。”皮財福不滿地瞪一眼紅文,“這話也能瞎說,砸你活該!”吳桂蘭臉色緩和些,“就是的,這話也能瞎說,解放三十多年了,黃河大隊從沒出過一個離婚的,這小子,想讓你和我第一個出風頭呢。”皮紅文笑嘻嘻地說:“媽,我們家拋地進城,也是第一個出風頭。”吳桂蘭沒好聲氣地問皮財福:“退掉了?”皮財福說:“我們開個會。”吳桂蘭“哼”了一聲,“我看你今天發足了神經,開口閉口開會,真當自己是幹部啊!”鄰居們你看我、我看你,知趣地往院外退去了。
皮財福當天的第二場會議開得並不成功,主要是吳桂蘭不配合,唱了幾句對台戲,扛起化肥袋就要往農田裏去。她要離開,黃德萍豈能沒眼色,攆上前搶過婆婆的化肥袋扛上肩頭。皮紅軍心疼新媳婦,自然追上前奪過袋子。皮財福歎了口氣,莊嚴宣布:今天全家都幹農活兒。三個丫頭的嘴鼓得像魚吐氣泡。
春光融融,柳條垂綠,汰黃堆上下的田園一片繁忙景象。皮財福邊幹農活兒,邊瓦解吳桂蘭鬥誌,連夜間也磨得吳桂蘭耳朵生繭子,終於讓吳桂蘭鬆了口,不過心裏的疙瘩並未完全除掉,隻表明不參與退地賣房的事。皮財福說隻要不阻攔就成。
第三天晌飯後,榆樹上大喇叭又唱起了淮劇。皮財福領著兒女們走向大隊部。
閑話少敘,大隊辦公室裏,以老支書為首的三大員為一方,皮財福家除吳桂蘭、黃德萍沒到場,七人為另一方,兩軍對陣似的相互看著。黃大貴、皮財福各執一支筆。黃大貴麵含微笑說:“麻爺,按說該說的話,我們都講了,我再贅一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一旦黑字落到白紙上,那就丁是丁、卯是卯,該咋的就咋的了。”
皮財福麵色凝重,半晌道:“難為大貴了,我從開始就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不想多說什麼了。”黃大貴歎了口氣說:“好吧,我祝你們全家到城裏發大財。”揮筆在退田聲明書上簽了自己的大名。皮財福手指顫動一下,果敢揮筆,莊重地簽上“皮財福”三字,雖然醜,但有力。大隊會計打開印油盒蓋道:“摁指印吧。”
皮財福將右手食指在胸前衣裳上擦擦,輕輕地按一下紅印泥,重重地落到簽名上。皮紅軍、皮紅兵、皮紅竹、皮紅文、皮紅青、皮紅心均未吭聲,在空白處依次摁上指印。
黃大貴接過會計遞上的大隊公章,猶豫了一下,重重地蓋了上去。
神情複雜的皮財福,看著落下去的公章,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與家鄉泥土的根割斷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似乎被觸動了,黃河大隊土壤雖然不富裕,畢竟養育了皮家祖祖輩輩!那一刻,他的眼中滾落下兩行清淚。
手續辦完,皮財福獨自行走在汰黃堆上,臉上看不出風雷雲雨。他拐下汰黃堆時,遇上幾個村裏人。
村民甲問:“麻子,聽說你要退責任田?”皮財福笑笑說:“有什麼不妥嗎?”村民甲說:“妥不妥關我什麼事,我是好奇。”村民乙說:“老皮,聽說你連九間祖屋也要賣掉?”皮財福問:“你想要?”村民乙撇撇嘴說:“我不要,保不準哪天你混不下去了,回來還不是跟我要。再說我也沒那閑錢,你賣給邱小明好了。”皮財福陰陰地說:“我憑什麼賣給邱小明?!房子就是留著養蛇,也不賣給他。”幾個村民笑了,說:“也隻有邱小明買得起,人家是萬元戶,還不定要呢。”皮財福不理他們了,徑直向家走去。
皮財福進院,看到邱小明和吳桂蘭、黃德萍在屋內拉呱兒。
邱小明說:“皮嬸,你放心好了,昨天我跟皮爺說了,房子算我租借的,哪天皮爺想收回房子,告訴我一聲就行了。”吳桂蘭表情複雜地說:“小明,我真不知說什麼好。好在你嬸不是糊塗人,潑出的水怎麼好收回呢,你麻爺想作就讓他作吧,我也沒精力跟他吵了。”皮財福咳嗽了一聲邁進門檻說:“這才像我老皮女人說的話,我們是喝黃河水長大的,一個唾沫就是一個坑。”
邱小明起身相迎道:“皮爺回來啦。”遞支香煙給皮財福。皮財福點點頭。邱小明扭過臉對吳桂蘭說:“皮嬸,皮爺說得沒錯,根據形勢推測,農村再發展下去也就這個樣子了,僅憑種田是沒什麼出路的。現在政策活,又逢上好機遇,以前想進城還靠不上邊呢。保不準哪天,我也進城混去。”
皮財福笑笑,說:“小明,這話我愛聽。”黃德萍怯怯地問:“小明,你車子跑得那麼好,也想進城啊?”邱小明說:“現在私人搞運輸的少,生意好做,可一旦市場活了,誰敢保證以後怎麼樣。”吳桂蘭點點頭道:“倒也是的,你麻爺說他懂政策,其實你腦瓜比他靈光多了。”邱小明瞥了一眼不置可否的皮財福,不好意思地笑了。
皮財福瞥了一眼桌上放的一疊錢,邱小明忙搭話:“皮爺,我是來送定金的。”皮財福道:“怕我反悔?”邱小明撓撓頭笑了:“皮爺說哪去了,
我怕你急著用錢。”皮財福道:“明白了,我們兩天後搬家。”吳桂蘭掃了一眼院宅說:“說得跟放屁一樣,光收拾東西沒個三五天也收拾不完。”皮財福用手指指吳桂蘭,沒吭聲。邱小明說:“也別這麼急著走,我看起碼得選個良辰吉日。”
皮財福點點頭道:“是得選個好日子。”又對吳桂蘭說:“你以為城裏是放牛場?大件東西隨小明挑,剩下的破破爛爛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的扔了,我們隻帶必備的生活用品就行了。”
邱小明說:“皮爺,你這就見外了,帶不走的東西放這兒,你們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回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