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正在玩擊鼓傳花行酒令——將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賓客間傳遞,鼓聲一停,持花者須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將一個字拆成一句話,要求拆字恰當,對答敏捷工整,答不上來者則要罰酒一杯。這是一種在酒宴上極為流行的拆字遊戲,精於此道者每每將其與蹴鞠、捶丸、圍棋、雙陸等娛樂並提,以自我誇耀。
東風昨夜回梁苑,日腳依稀添一線。
旋開楊柳綠娥眉,暗拆海棠紅粉麵。
無情一去雲中雁,有意歸來梁上燕。
有情無意且休論,莫向酒杯容易散。
——晏殊《木蘭花》
宋州古名商丘,又稱睢陽,戰國時為宋國國土,漢朝時為梁王劉武之封地,自古以來就是江淮重鎮。漢文帝時七國之亂爆發,梁王劉武堅守睢陽,牽製叛軍西行,使得名將周亞夫得以有機會襲擊叛軍的後路,從而一舉取勝。隋唐以來,由於汴水[1]經過睢陽,睢陽的戰略地位愈發突出,江淮之上遊,為汴洛之後勁,是大運河的咽喉要地,直接關係南北大局,是兵家必爭之地。
自從宋州之“宋”字成為大宋的國號後,宋州聲名愈發顯赫。景德三年(1006年)二月,宋真宗趙恒發布詔書道:“睢陽與區平台舊壤,兩漢之盛並建於戚藩,五代以還薦升於節製地,望椎於征鎮疆理按於神州,實都畿近輔之邦,乃帝業肇基之地。用彰神武之功,旦表興王之盛,宜升為應天府。”
如此,升宋州為應天府,府治宋城,下轄寧陵、楚丘、柘城、下邑、穀熟、虞城六縣[2]。同時,京東路[3]路治也設在這裏。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宋真宗封泰山、祠後土、祭老子祠之後,決定將應天府再次升格,建為南京,並下旨修建一座歸德殿,作為新南京的主殿。宋州自此成為北宋陪都,與首都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北京大名合稱“四京”,風光無限。其時,南京到東京開封隻有三百五十裏,是距離京師最近的陪都。
與宋州同度崛起的還有睢陽學舍。五代時期,宋州名儒楊愨在睢陽當地教授生徒,宋州楚丘人戚同文從學,娶楊愨胞妹,又承師誌,在睢陽城東興建學校,稱“睢陽學舍”。宋太宗太平興國元年(976年),戚同文以七十三歲高齡隨同長子戚叔維赴任隨州[4]書記,終病逝在隨州,學舍事業就此中斷。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宋州富商曹誠出三百萬巨資在睢陽學舍舊址建學舍一百五十間,聚書一千五百卷,博延生徒,講習甚盛。精明的曹誠又通過應天府上書朝廷,請求以學舍入官。宋真宗大為讚賞,正式賜額為“應天府書院”,由戚同文之孫戚舜賓主持,曹誠擔任助教。這所由民間人士一手創建的書院自此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認,取得了官學的地位,聲名大震,與嵩陽書院、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並稱為“天下四大書院”,四方學者,輻輳而至。
現任書院主教範仲淹便是昔日睢陽學舍的學生,他在二十出頭時慕名來應天求學,晝夜苦讀,五年未嘗解衣就枕。因為家貧,每天隻煮一鍋粥,涼了以後劃成四塊,早晚取食二塊,再切一些醃菜佐食,如此苦讀四年,功夫不負有心人,終獲大成,於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登進士第。順利步入仕途的範仲淹不忘應天教導之恩,娶宋州人氏李昌言之女為妻,在應天安家落戶。範母病逝後,範仲淹辭官在家居喪,新任應天知府晏殊重視教育,特延請範仲淹到應天書院掌學主教。南京人文愈加昌盛,學子相繼登科,而魁甲英雄,儀羽台閣,蓋翩翩焉,未見其止。應天書院一躍成為天下書院之首,其良好的治學學風吸引了天下莘莘學子,甚至不少官宦也慕名將子弟送來書院習讀。
今日是法定的乾元節[5],也是應天書院的特殊日子,應天知府晏殊在義字街應天府官署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座上賓客正是從書院精挑細選出的一批優秀學生。
古人認為“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即將祭祀儀禮與用兵作戰視為國家頭等大事。然大宋自立國以來,汲取前朝武夫專橫跋扈的教訓,優文臣而忌武臣,宋太祖趙匡胤即以“人生駒過隙爾,不如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之語,奪取了眾武將的兵權。太宗皇帝趙光義即位後,進一步深化推行崇文抑武,更是下詔將皇宮中的“講武殿”更名為“崇政殿”。“杯酒釋兵權”的國策直接導致了宴飲享樂之風的大肆盛行,宴飲聲妓之樂成為社會的流行時尚。官僚士大夫樂於其中,相聚宴飲,合樂終日。諸多名臣熱衷於夜宴,多有風流佳話。如北宋三大名臣之一的寇準[6]最好劇飲,每宴賓客,多闔扉脫驂,酌酒高歌,喧嘩達旦。且夜宴時不點油燈,隻點價格昂貴的蠟燭。幾年前,寇準驟然失勢被貶,跟其好宴飲不無幹係,倘若不是醉酒誤事,朝政大權絕不至於落入婦人手中,大宋該是另一番局麵。寇準罷職後,後人至其官舍,隻見廁溷間燭淚在地,堆積如山。
應天知府晏殊也是生平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自到南京上任以來,聚宴不斷,但像今晚這樣專門為應天書院學生在知府官署舉辦大型宴會,還是頭一次,堪稱別開生麵。
華麗的晚宴正在舉行——燈紅酒綠,玳筵羅列。細酒肥羊,觥籌交錯。謳歌諧謔,琴瑟鏗鏘。
按照慣例,此類聚宴屬於官方性質,購置酒菜果肴、聘請歌妓樂舞等費用均由朝廷所賜公使錢[7]支出,如果不夠,還可動用其他經費。這場宴會規模不小,堂中放置了二十來張長方形桌案,賓客均環桌而坐,一桌至少十人,本來還算寬敞的大廳立即顯得狹小起來。
出席宴會者除了書院學生及府學提學曹誠等教官外,還有路、府、縣各級重要官員,如京東路轉運司轉運使韓允升、副使範雍,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等;府級官員有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南京留守包令儀等;縣級官員有宋城知縣呂居簡等。呂居簡雖然隻是個縣令,但宋城是陪都南京所在地,稱赤縣,級別很高,他的官秩甚至比南京通判還要高。
一些本地的鄉紳名流及寓公[8]也應邀出席,如大茶商崔良中及其侄子崔槐,寓居在南京的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馬許仲容、正在許家做客的翰林學士石中立,以及赴任正好路過南京的廬州知州劉筠等。可謂濟濟滿堂。當然也有一點兒小小的遺憾,書院主教範仲淹因母喪在身,不能出席這場豪華夜宴。
除了文臣之外,在座的還有兩名武官,兵馬監押[9]曹汭和橫塞軍指揮使[10]楊文廣。
大宋素來重文輕武,武官地位不高,但這曹汭來曆非同一般,是當今大宋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曹利用的親侄子。曹利用因同遼國談判締結《澶淵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樞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後劉娥用事,隻尊稱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見劉太後對其功勳舊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為這一層關係,曹汭是在座許多人想要巴結的對象,應天書院助教曹誠不顧年紀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認曹汭為同宗,便是明證。
指揮使楊文廣則是名將楊業之孫、楊延昭之子,廣頤方額,綽有豐神,以武藝精絕聞名於當世,其所率橫塞軍隸屬於馬軍司,駐紮在西五十裏與開封府交界的寧陵。他今日湊巧來南京公幹,被曹汭臨時拉了來府衙赴宴。
酒已過三巡,正是娛樂時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學生,府署沒有像往日宴會那樣請當紅的歌妓來歌舞助興,隻佐以文字遊戲來活躍氣氛。席間正在玩擊鼓傳花行酒令——將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賓客間傳遞,鼓聲一停,持花者須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將一個字拆成一句話,要求拆字恰當,對答敏捷工整,答不上來者則要罰酒一杯。這是一種在酒宴上極為流行的拆字遊戲,不僅要對漢字非常熟悉,而且對漢字結構也必須精通,精於此道者每每將其與蹴鞠、捶丸、圍棋、雙陸等娛樂並提,以自我誇耀[11]。
首輪鼓點停下時,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書院學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親沈英在京師開封任職。其人麵如冠玉,長相清秀,頗有文弱書生之氣。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張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開即是“三”“人”“日”。這字拆得不錯,時過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應景,眾人一齊鼓掌叫好。沈周之前並不如何慌亂,此時得到讚賞反倒有些靦腆起來,紅了臉,垂下頭去。
第二輪鼓點停下時,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眾人一齊會意地笑了起來,等著看這位五歲能詩、十四歲時就因才華橫溢而被朝廷賜為進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邊女子好,少女真妙。”
話音剛落,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大聲喝彩。倒不是眾人有意拍晏知府馬屁,這的確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聯,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運用尤為妥帖,極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稱絕的是,舉辦宴會的大廳名“岩泉”,據說初建時地下有一岩一泉,由此得名,對聯中正好嵌入了“岩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這次因忤逆太後劉娥旨意被貶出中樞外,仕途一直一帆風順,為人卻是難得的平和,沒有絲毫傲氣,隻微微一笑,便將手中的海棠遞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聲咚咚,不疾不緩,再度停下時,海棠傳入一名二十來歲的學生手中。與在座的白臉書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麵色紅得有些發黑,且寬闊的額頭上有一個青色的月牙形狀的凸起肉記。最怪的是,他總是表情嚴肅,正襟危坐,與晚宴的歡快氣氛甚不相稱。海棠傳到他手中時,他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晏殊一直刻意留意著座上學生的情形,認出那黑臉學生是南京留守包令儀的公子包拯,見他麵色凜然,擔心他答不出來而令包留守當眾丟了麵子,正要親自出麵解圍,包拯身旁的同學文彥博卻已主動有所援助,附耳過去,欲出言提點時,坐在包拯另一側的學生張源已然有些不耐煩起來,伸出手來,低聲催促道:“包拯,你要是答不上來,不如將海棠讓給我。”
包拯搖了搖頭,朗聲吟誦道:“日月明朝昏,山風嵐自起。石皮破仍堅,古木枯不死。可人何當來,意若重千裏。永言詠黃鶴,誌士心未已。”
這是一首典型的拆字詩,拆“明”字為“日”“月”;拆“嵐”字為“山”“風”;拆“破”字為“石”“皮”;拆“枯”字為“古”“木”;拆“何”字為“可”“人”;拆“重”字為“千”“裏”;拆“詠”字為“永”“言”;拆“誌”字為“士”“心”。字拆得雖不及晏殊“岩泉”之對聯工整巧妙,卻是以詩抒懷,表達出不凡的誌向和胸襟,單是這份眼界,就要遠遠高出晏殊之作。席間不少有識之士心中稱奇,登時對這黑臉包拯刮目相看。
南京通判文洎正坐在包拯之父包令儀身旁,側頭笑道:“令郎出口成章,誌向高遠,將來必成大器。”包令儀忙道:“不敢當。犬子無狀,哪裏比得上令郎沉穆有度,進退有禮。”
文洎之長子即坐在包拯身側的文彥博,自小有“神童”之稱。他還是孩童時,與夥伴兒一起踢球,意外將球踢進了柳樹下的深洞裏。有人出主意用棍子掏,有人要用鐵鍬挖開樹洞,文彥博卻想了妙法子,即往樹洞中灌水。結果在水的浮力下,球自動漂出了深洞。當時文彥博才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卻有如此智慧,一度傳為佳話,為人津津樂道。
文洎正要自謙幾句,卻見長子與包拯雙雙站了起來,一起往外走去。一愣間,鼓聲又響了起來。
今晚宴會的主角雖是應天書院學生,但畢竟在座的名宦不少,學子們個個使出渾身本事拆字,力求在“新”“奇”上下工夫,好引得席間達官貴人的矚目。
學生張源更是道:“晏相公原先的出題太過簡單隨意,不如我們來玩些難度大的,方才顯出真本事。”
另一學子宋祁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很不喜歡張源挑釁倨傲的態度,應道:“有題目盡管出。”
張源洋洋道:“再行酒令,規定要一字拆三字,兩字合一字,末接唐詩一句,要求有韻,而且要前後成句。我先來作令。”微一思索,即道:“轟字三個車,餘鬥字成斜,車車車,遠上寒山石徑斜。如何?”宋祁道:“這有何難?我來接令——酒,品字三個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勸君更進一杯酒。”
出令妙,接令也妙,席間眾人登時大聲鼓掌叫好。一時間,眾學子爭相接令,展露本領,仿若萬花齊放,鬥豔爭奇,好不熱鬧。
按照知府晏殊事先的授意,務必要讓每一位學生都有展示才華的機會,所以這場拆白道字的遊戲有意拖得很長。不少無幹之士如翰林學士石中立、指揮使楊文廣等先後離席,或出去方便,或稍作休憩,或散熱醒酒。最先離席的包拯和文彥博卻始終不曾再進來,文洎料想二人刻意如此,轉頭去看包令儀,對方似是一樣的想法,正微微搖頭歎息。
文洎問道:“包公事先將今晚宴會之實情告知令郎了麼?”包令儀點了點頭,又道:“臨出發前,內子將緣由告訴了他,本是期待他在宴會上有個好的表現。唉,實在不該先透露給他的,這孩子的個性太過剛硬。”
原來今晚晏知府主持召開的宴會不光是獎勵有為學子那麼簡單,同時還是一個選婿大會——晏殊要從在座學生中為長女選一位夫君。而一些出席宴會的官宦鄉紳,如應天府學提學曹誠、大茶商崔良中、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馬許仲容等,家中均有待嫁之女,均是有目的而來。
晏殊雖年僅三十多歲,卻已是兩朝重臣——他少年早孤,卻是聰明好學,有“神童”之稱,小小年紀被舉薦進京。景德二年(1005年),年僅十四歲的晏殊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千名考生同時入殿參加考試,從容應試,援筆立成,受到真宗皇帝的嘉賞,賜同進士出身,授其秘書省正事,留秘閣讀書深造。成人後,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詞,閑雅有情思,更是因謹厚勤學得以參預機密,君臣私交極好,真宗皇帝常常親自寫方寸小紙條向他谘詢疑難事宜,更委以輔佐太子趙禎的重任,擔任東宮升王府參軍。趙禎即位為皇帝後,晏殊因東宮舊臣的身份被迅速擢升為樞密副使,以三十二歲的年紀登上執政大臣高位。自大宋開國以來,隻有名臣寇準曾在宋太宗一朝以二十九歲年紀出任樞密副使、以三十二歲年紀出任參政知事,如此年輕即位列宰輔者,晏殊是第二個。然而晏殊卻很不滿意,因為其頂頭上司正是不學無術的張耆。
宋真宗趙恒還是襄王身份時,得到了以打花鼓謀生的蜀中女子劉娥,寵愛異常。宋太宗趙光義得知兒子小小年紀便沉溺於女色後,勒令趙恒將劉娥逐出襄王府。父命難違,皇命更不可違,但趙恒實在舍不得嬌媚可人的劉娥,於是表麵將劉娥送回蜀中老家,但暗中卻派人將其送到親信幕僚張耆的家裏。張耆悄悄安排家人悉心照顧劉娥,而自己每天都睡在襄王府中,以避嫌疑。後來趙恒即位為皇帝,立即將劉娥接入後宮,封為嬪妃。張耆也官運亨通,一路青雲直上,但其人粗鄙吝嗇,竟然在家中設置店鋪,自己家裏所需的百貨都要從自己的店鋪購買。他還為家人看病,並出售藥材,十分荒唐可笑,被傳為笑柄。然而劉娥卻念念不忘當年照顧之恩,以太後身份執掌大權後,任命張耆為樞密使,正好是晏殊的上司。晏殊認為張耆為人平庸,既無戰功,又無謀略,不該坐享如此中樞重職。劉娥由此對晏殊極為不滿,尋機罷其樞密副使,貶斥出朝,出知應天府,但時人均相信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名士重回中樞是早晚之事。
大宋時尚以當官為榮,皇帝被稱為“官家”,官吏被稱為“官人”,權貴之子稱“衙內”,年輕男子稱“小官”或“小官人”,富豪稱為“員外”,醫師稱為“郎中”“大夫”,巫師相士喚作“助教”“巡官”,茶坊酒肆跑堂的夥計叫做“博士”,甚至連娼妓也雅稱為“錄事”,京師開封城中妓院集中之處也稱為“錄事巷”。男子無論當官與否,回到家中,妻子都要尊稱其為“相公”或“官人”[12]。在這樣的風氣下,能與晏殊這等宰輔級別的人物攀親,是無上榮耀之事,對尚無功名在身的書院學生而言更是如此,難怪人人爭先了。
包令儀之子包拯今年二十五歲,文洎之子文彥博十八歲,即使沒有這場選婿宴會,也都到了該婚娶的年紀。尤其包拯是包家唯一的獨子[13],自三年前第一任妻子張婉病逝後,一直不肯再行續娶。包令儀這次帶著包拯來南京赴任,又送他入應天書院讀書,本意是要讓愛子多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多些年輕人該有的熱情,廣闊交遊也好,放浪形骸也好,總之不要再那麼老成古板。今晚晏知府召開選婿大會,雖然乍然聽起來有些荒唐,但卻不失為一個好機會。按照包令儀夫婦的想法,也不一定要跟晏殊或是哪位權貴結親,隻要能給兒子尋一位門當戶對、溫婉賢良的好妻子,讓他安定下來,參加科舉考試,順利步入仕途就好。哪知道包拯口中不說,心裏還是反感這場晚宴,竟在剛以拆字詩嶄露頭角的時候便起身離席,再也不肯進來了。
文洎也覺得長子今晚的行為頗為怪異,眼見文彥博即將成為坐席上唯一未曾拆字的學子,保不齊日後會遭人閑話,說他是倚仗父親蔭庇才得到出席知府宴會的資格,並無真才實學,忙招手叫過身後侍奉的門客張堯封,低聲囑咐道:“去尋公子和包公子回來。”張堯封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文洎素與包令儀交好,既是左右無事,便隨口問道:“包公看好在座的哪位學生?”包令儀道:“嗯,文公以為呢?”
文洎道:“宋郊、宋祁兄弟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若是精心雕琢,他日入翰林、登龍圖,不在話下。張方平俊朗飄逸,如鶴舞長空,姚嗣宗豪邁奔放,有英雄氣概,二人若肯專心習讀書,必能成為棟梁之才。”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包令儀的反應。包令儀隻是微笑,並不表態。
文洎續道:“不過這些人還不能稱為國之名器,那洛陽學子富弼張口能文,胸有大度,有宰相之器,將來必能成就一番事業。”包令儀這才動容,連聲應道:“不錯,不錯,我也看好富弼呢。”
這場晚宴本是選婿之會,既然待選者是應天書院的學生,才學自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二人所議論卻是與婚姻之事無關,全在品度在座學子的未來了。
文洎又笑道:“還有一人,也不容小覷,那就是令郎包拯……”
一語未畢,府學提學曹誠已扶著兒子曹豐走了過來,拱手招呼道:“文公,包公。”
曹誠是本地最大的富商,十餘年前又出重金重建學舍,應天書院有今日天下書院之首的局麵,其人功不可沒。文洎和包令儀都是儒士,雖有些見不慣曹誠今日在宴席上對樞密使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極盡吹捧巴結之能事,但對其散財興學之舉仍極是佩服,當即起身招呼。略微寒暄幾句,包令儀見曹誠欲言又止,便自去找廬州知州劉筠說話。
曹誠這才問道:“適才一直站在文公身後的那位年輕人是誰?”文洎愣了一愣,朝後打量了一眼,這才回過神來,道:“那是老夫的門客張堯封。”
曹誠道:“噢,原來是文公的門客。”失望之色一閃即逝,又笑臉問道:“張公子可曾娶親?”
文洎知道曹誠有一幼女名曹雲霄,擅長音樂歌舞,豔麗無雙,是南京有名的美人,被曹氏視為掌上明珠。今晚知府大宴,曹誠出了不少力,顯然目的與晏殊一樣,預備為愛女選一佳婿。可此刻聽他語氣,竟是相中了張堯封。文洎很是驚異,但又不便明言詢問,隻得道:“堯封尚未娶親。”
曹誠道:“張公子家世如何?”文洎道:“張氏原是吳人,也算是吳地名門望族,吳越王歸宋後,張家遷居河南,家道開始中落。而今堯封父母雙亡,隻有一兄堯佐在世,還是布衣寒士。”
曹誠“噢”了一聲,沉思片刻,隨即笑道:“無妨,無妨。曹某看這位張堯封張公子氣度非凡,雖然暫時棲居文公門下,然而隻要假以時日,將來必成大器。曹某膝下有一女名雲霄,尚未出嫁,姿色也還過得去,堪可配張公子。不知可否勞煩文公屈尊做一回冰人,居中說項撮合?”
曹雲霄芳名傾動四方,多少豪門權貴子弟上門求親未果,曹誠卻肯主動將愛女嫁給一名地位卑賤的門客,盡管文洎早已隱約猜到對方用意,但聽到曹誠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還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半晌才訕訕道:“曹教授美意,文某替堯封感激不盡。不過堯封並非文某子侄,婚姻大事怕還是要他自己做主。”
曹誠笑道:“張公子父母雙亡,文公是其主上,等同於其父母,兒女婚姻還不是父母一句話?”
文洎一向頗看重張堯封,知其才學不低,不過是貧苦無依,才勉強投於自己門下棲身,心道:“看情形,曹教授非但不似玩笑,而且嫁女的意誌甚是堅決。我雖不理解他為何瞧不上滿堂才子,獨獨選中了堯封,但對堯封本人而言,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且不說曹家女兒才貌雙全,他有了嶽父一家作依靠後,從此也可以安心讀書,來日好博取功名。”心中略一權衡,當即應道:“那好,我一會兒問問堯封的意思,若是他本人同意,那這樁婚事就算定下了。”
曹誠喜滋滋地道:“好,那曹某等著文公的好消息。”又命兒子曹豐敬了文洎一杯水酒,這才顫巍巍地離去。
文洎雖然應承替曹氏和張堯封做媒,但心中疑惑不減,不待坐穩,茶商崔良中卻又端著酒杯過來敬酒,還笑問道:“怎麼不見令郎文衙內?”文洎道:“崔員外問的是犬子彥博麼?噢,他出去方便了。”
崔良中笑嘻嘻地道:“文公該知道今晚宴會的目的,其實就是晏知府想為他家女兒尋一門好親事。我和曹誠曹教授也打算沾沾晏知府的光,打算趁此機會為自家愛女選一佳婿。不過文公可曾聽過那曹雲霄的一些風言風語?雖然貌美如花,卻是為人輕佻,品行有虧。”
文洎愕然問道:“崔員外忽然提到這些做什麼?”崔良中笑道:“崔某是個生意人,不懂官場上的虛禮,有話就直說了——曹雲霄性格輕浮放蕩,非文衙內良配。倒是崔某的女兒都蘭,英氣豪爽,有男子之風,堪可配令郎。”
文洎起初大感困惑,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崔良中多半以為曹誠剛才來找自己是想將曹雲霄嫁給文彥博。他知道崔、曹兩家爭鬥已有多年,想不到居然連嫁女一事也是不能避免,忙解釋道:“崔員外誤會了!曹教授適才隻是過來閑話,根本沒有跟文某結親之意。”
崔良中“啊”了一聲,登時鬧了個大大的紅臉,他臉皮倒也真厚,立即訕笑道:“崔某也隻是開個玩笑,文公千萬別放在心上。”側頭看了席間一眼,迅疾轉身,往廳外走去。
文洎心頭疑雲不免更重,正巧張堯封進來,低聲稟道:“尋不到公子和包公子。”
文洎料想兒子是刻意回避,揮手道:“算了,不必再去管他。”轉頭見曹誠正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顯然是有所期待,隻得道:“堯封,你過來,我有話問你。”當即說了府學提學曹誠欲以愛女相嫁之事。
張堯封又驚又喜,問道:“文丈[14]所言的曹教授愛女,是曹雲霄小娘子[15]麼?”文洎道:“正是。”
張堯封“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隻傻傻地瞧著文洎,又轉過頭去,遠遠地瞧著曹誠。曹誠見他如此神色,料想是高興得傻了,當即點了點頭。
文洎問道:“堯封,曹教授等著聽回話,你可願意娶曹教授的女兒為妻?”張堯封結結巴巴地道:“願意……太願意了……可為什麼是我呢?文公子比我年輕,也比我……這可是曹雲霄小娘子……這個……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文洎道:“總之我也不十分清楚曹教授為何選中了你,你實在想知道的話,可以直接去問你未來嶽丈。”
張堯封卻是沒那個膽子,正遲疑間,曹誠已然蹣跚走了過來,笑道:“張公子可否同意娶小女為妻?你放心,我也絕不會讓你上門做倒插門女婿,我會單獨為你們置辦一所大宅子,應天也好,洛陽也好,開封也好,地點隨你挑。”
張堯封忽然覺得死去的父母顯靈了,好運瞬間天降,砸得他暈乎乎的,除了誠惶誠恐地連連點頭、憧憬想象著曹雲霄的花容月貌外,他記不起來任何事情。遽然間,眼前人影晃動,人人爭相往外湧去,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這才從暈眩的美夢中回過神來——廳外大概發生了什麼大事,正有激烈的呼喝打鬥之聲——忙跟著曹誠、文洎一起往外趕去。
擁出來看時,竟是指揮使楊文廣與一名身穿黑色勁衣的年輕男子正在徒手打鬥。二人各自武藝不弱,火光中,但見一灰一黑兩條人影倏忽貼在一起,倏忽分開,稍微站得近些,便能感到“謔謔”拳風刮麵。
這是一場難得一見的好戲!楊文廣是名將後人,用於教習宋軍的梨花槍正是出自其家傳絕學楊家槍,但自訂立《澶淵之盟》以來,大宋久無戰事,並沒有多少人真正有機會見識傳聞中天下無雙的楊門功夫。那黑衣男子雖然較楊文廣年輕,才十八九歲年紀,卻有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狠勁兒。二人勢均力敵,各使出看家本事。圍觀的人們看到這精彩絕倫的一幕,竟不忍心出言喝止。甚至有人以為這不過是晏知府特意安排的另外一場助興節目。
直到正在府署附近巡視的宋城縣尉楚宏聽到動靜,率領武裝弓手闖進來,舉箭對準那黑衣男子,眾人這才知道他是盜賊,逃脫了弓手追捕後又翻牆夜闖知府衙門,結果被正在庭院中散步的指揮使楊文廣發現,這才動起手來。
楚宏喝令弓手舉箭,又怕誤傷楊文廣,忙叫道:“小楊將軍,你且退開。”
較量武藝,最難得的在於棋逢對手,對於高手尤其如此,所以即使是生死對頭,也極易產生惺惺相惜之情。楊文廣正鬥得興起,怎肯輕易罷手,非要在拳腳上跟對方分出個高下不可。楚宏見他不肯退下,隻好頓箭不發。
包令儀趕出來時,一眼認出那黑衣男子來,忙叫道:“楚縣尉,且慢!建侯,還不快些住手!”
原來那黑衣男子名叫張建侯,鄧州南陽人氏,是包令儀夫人張氏的侄孫。他今日新到南京,天黑前入城,本是有急事趕來府署,卻被府吏卒阻擋於門外,不得不翻牆進來。與楊文廣動上手時,他大可以表明身份,但他見到對方身手極是了得,正是夢寐以求的對手,竟忍言不發,一心要在招式上分個高低。此刻聽到祖姑父出言喝止,才不得不停了手,退開兩步。他一退讓,楊文廣便也收手,往後退開。
聞聲趕來的包拯擠過人群,扶住張建侯,問道:“之前不是來信說還要過七八日才能到南京麼?怎麼隻有你一人?家母和小遊呢?”
張建侯道:“乘船比乘車快許多,所以早到了。祖姑姑和小遊都還在城外船上呢,我是天黑前一個人趕進城的。”
他在輩分上比包拯要低一輩,是包拯已故妻子張婉兄長張賢之子,該叫包拯姑父,但二人一起由包母張靈撫育長大,情若兄弟,說話也是極其隨便,毫無長輩、晚輩之分。
包令儀斥責道:“既然如此,你該在城外陪同祖姑姑,明日一道進城。為何連夜闖進府署來搗亂?”
張建侯自幼父母雙亡,由包令儀夫婦撫養長大,得到的寵愛尚在包拯之上,聽祖姑父語氣頗重,不由得有些氣惱起來,氣呼呼地道:“小子不是有意闖進官衙來搗亂,我是實在氣不過!況且我也不知道祖姑父和姑父在這裏!”
包拯知道自己這內侄自幼不好讀書,隻好舞槍弄棒,卻素來以俠義自居,絕不至於無理到夜闖應天府官署,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張建侯憤然道:“寇相公靈柩就停在城外,寇夫人因付不起排岸司的過關錢而不得不滯留在河卡外,而這些個大官人卻花著公款聚在這裏胡吃胡喝,聽說僅僅是為了替晏知府的女兒找個好男人。”
這話極是無禮,但晏殊卻連難堪都暫時顧不上,搶過來捉住張建侯的手臂,急切地問道:“小公子說的寇相公,可是前宰相寇準?”
包拯忙介紹道:“這位就是晏知府。”張建侯道:“不錯,正是晏知府你親擬製書、驅逐出朝的寇準寇相公。”
當年宋真宗為皇後劉娥所製,寇準設法奪取劉娥大權不成,反被罷免宰相職務,罷相製書即由晏殊起草,此事天下盡知。晏殊雖隻是奉劉娥之命行事,但也因此招來不少非議。他聽了張建侯極盡譏誚的話,默然無語,竟轉身往內堂去了。
在場人士無不麵麵相覷,不知這隆重開場的盛大晚宴要如何收局。
留守顧名思義為留守京城,自隋唐以來,就是陪京和行都的最高長官,總理軍民、錢穀、守衛事務。然而大宋卻不一樣,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以來,留守跟節度使一樣成為虛銜,名義雖尊,卻無任何實權。而且此職務通常由地方行政長官兼任,若是隻單任,那就是典型的閑職了。堂堂晏知府甩手而去,起因者正是親眷張建侯,當此情況下,南京留守包令儀更不好開口了。
通判是大宋立國後新設的官職,用意在於加強對地方官吏的監督和牽製。南京通判,實際上是朝廷安插在府州應天府中的耳目,是典型的實職,但畢竟隻是八品官秩,文洎也不便出麵說話。
眾人便一齊望著京東路轉運使韓允升。韓允升出身名門,父親韓崇業是開國名將韓重贇次子,母親是秦王趙廷美[16]之女玄陽公主,伯父韓崇訓更是一代名將,在世時多次擊敗黨項首領李繼遷,因戰功升任樞密院次長官。然而韓允升個人經曆卻頗為坎坷,他幼年時受外祖父趙廷美牽累,與父母一同被關押在房州,趙廷美死後遇赦放還,直到宋真宗即位後才入朝為官。年幼時的憂患生涯養成他沉靜少言的性格,此刻無數目光飽含期待,盡落在他身上,他依舊是一言不發,隻不斷捋著胡須,似是若有所思。
翰林學士石中立是個爽直性子,大聲道:“主人都負氣走了,咱們還留在這裏做什麼?你供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裏挑心?大夥兒散了吧。”
他後麵一句“你供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裏挑心”意思是你同別人相好了,怎知我心中多愁啊。其實也是兩句拆白道字,拆的是“好”“悶”二字。“好悶”,倒也是極符合此情此景。
石中立生父石熙載早在大宋立國前就是宋太宗趙光義心腹,真正顯達也是在趙光義登上皇位後,當年太宗皇帝禦駕親征北漢,石熙載以樞密副使從征,因攻克太原有功,回師後即升任樞密使。石中立以父蔭入官,有文才卻不尚名利,為時人所敬重。他任職郎官的時候,常常和同僚們一起參觀皇家園林中蓄養的獅子。主管蓄養的人說:“一頭獅子每天要喂五斤肉。”郎官們收入不高,一年難得聞幾次肉香,聽了連連咋舌,紛紛歎息道:“原來我們這些人連一頭獅子都不如。”石中立接茬道:“這是當然,我們都是員外郎,‘園外狼’的待遇怎能和‘園中獅’相比呢?”眾人聞言無不捧腹大笑。
如此開朗詼諧的性格,又與世無爭,自然令石中立處處受歡迎。他其實並不是真正受邀出席的賓客,隻不過湊巧來了南京,被朋友臨時拉來赴宴。但此刻眾人需要的並不是應天知府或是南京留守的命令,僅僅隻要一句首倡之議,哪用得著管開口的人是主是客?當即各自呼啦啦地散開。
石中立又叫道:“喂,老韓,水路是你轉運使的管轄範圍,你也該管管你的手下,排岸司那幫人向來往客商打秋風慣了,眼下都勒索到寇相公遺孀身上了。寇相公好歹也是你韓家的姻親,別人管不了,或是不想管,你難道還要袖手旁觀麼?”
韓允升伯父韓崇訓的妻子是定國節度使宋偓[17]之女,因此韓崇訓和太祖皇帝趙匡胤、寇準均是連襟,論起親戚來,寇夫人宋小妹也算是韓允升的叔母,確實說得上是韓家的親眷。韓允升卻還是那副木訥的表情,隻微微頷首,也不答話,轉身去了。
石中立走過來問道:“小哥兒,你和寇相公是什麼關係?”張建侯道:“什麼關係也不是啊。我和妹妹護送祖姑姑去南陽省親,又回了趟廬州,這才動身來南京,在盱眙棄車換船,剛走沒多遠就遇上水盜打劫。那些賊人當真可惡,打不過我,就設法弄沉了我們的船,多虧寇夫人的大船經過,及時出手相救,又好心搭乘我們到南京。聽說她是因為陸路不便且不太平,特意繞遠走水路——先走的海路,然後到杭州錢塘換船走河道,自揚州入大運河——為的就是要順利將寇相公靈柩運回華州下邽家鄉安葬。[18]哪知道沿途河卡明知道船上裝的是寇相公的棺木,還一個勁兒地伸手要錢。”
寇準少年成名,雖榮華富貴四十年,卻是為官清廉,沒有置辦任何田園邸第,出入常寄居於僧舍,有人稱他是“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台”。昔日遼國使者來到中原,特意問寇準道:“您是‘無地起樓台’的相公嗎?”可見寇準廉名之遠播。他死在貶所雷州後,因家無餘財,其妻宋小妹上奏書請求朝廷撥予公款,以從雷州搬運寇準靈樞回故土安葬。宋小妹原名宋娥,小名小妹,後來因避當今太後劉娥名諱,改以小字為名。她是宋太祖皇後宋氏親妹,算得上皇親國戚,朝廷倒是準奏給予了一筆撥款,但一路北上都不太平,不斷有地方官員刁難或是惡霸地痞滋事。寇準雖然在權力的爭鬥中敗下陣來,但其人剛直正義,在朝野間素有清譽,死後還遭到如此對待,隻有一種可能——這是太後劉娥故意派人所為。當年她還隻是普通嬪妃時,寇準便堅決反對立她為皇後,又曾大公無私地懲治貪贓枉法的劉氏宗族。宋真宗病危時,身為宰相的寇準更是預謀奪取劉娥大權。一切的作為,無不令劉娥懷恨在心,即使在寇準身故後,也不能釋懷。
張建侯又道:“我們的行囊在盱眙時丟失了,也沒法幫助寇夫人,祖姑姑便讓我先進城找祖姑父取錢。路過應天書院的時候,我聽那些書生們議論,說今晚應天府動用公款大開宴席,為的是要替晏知府選女婿。當時我就氣不過,進城就打聽知府所在,卻被一群弓手攔住,說我是平民,不能佩帶兵刃[19],強行收去佩刀。又說我天黑了在大街上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要將我逮捕到縣衙拷問。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一路尋來知府衙門,卻又被那些小吏擋在門外,逼不得已,我才翻牆進來的。”
石中立道:“小哥兒一點都沒錯,你做得對極了。不過眼下城門已經關閉,你出不去了。這樣,明天一早你去給寇夫人送錢,我和你一道去,如何?”
張建侯卻絲毫沒有將這位翰林學士放在眼中,道:“官人這麼老邁,一定走得慢,我可不耐煩等你,官人想要祭拜寇相公,自己去就行。”
包令儀忙斥道:“建侯不可無禮,這位是石學士。”
石中立卻是極愛張建侯的爽直,連聲道:“無妨,無妨。小哥兒不知道,我有個天大的難處,要是老頭子我一個人去,必定會被寇夫人擋在門外。”
原來宋小妹出身名門,宋氏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廷浩娶後唐莊宗之女義寧公主,父親宋偓娶後漢高祖劉知遠之女永寧公主為妻,長姊宋氏是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皇後。而北漢開國皇帝劉崇是後漢高祖劉知遠的親弟弟,因而論起輩分來宋偓是北漢皇帝劉繼元的姑父,宋小妹則是劉繼元的表妹。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太宗皇帝趙光義親率大軍出征北漢,北漢皇帝劉繼元內外交困,不得已出城投降,北漢遂告滅亡。樞密副使石熙載奉命焚毀北漢都城太原,不等城中官民轉移,便派兵四處縱火,不但千年古城化為一炬,還燒死了許多無辜的百姓,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親人葬身在大火中。太原人氏深恨石熙載,至今提起其名字來都恨得牙癢癢的。宋氏亦有不少親族死於大火之中,宋小妹本人曾當麵指著鼻子質問過石熙載,憤恨之情溢於言表,石熙載雖然已經過世,但以宋小妹恩怨分明的性格,未必就能對其子石中立輕易釋懷。
張建侯聽了經過,道:“啊,那我更不能帶石學士去了。寇夫人的脾氣,石學士該是知道的。”
包令儀見侄孫口無遮攔,忙道:“拯兒,你帶建侯先回去。”包拯應了一聲,道:“我們走吧。”
走出幾步,張建侯問道:“姑父,祖姑父生氣了麼?”包拯道:“沒有。父親絕不會生你的氣。”
一旁文彥博接道:“你祖姑父可能有些氣惱,但沒有生氣。說實話,我們大夥兒都很高興終於有人來攪了這場無所謂的宴會,而且義正詞嚴,晏知府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建侯,你是叫建侯吧,我倒想不到包拯會有一個武藝這麼好的侄子。”正好走到燈光亮處,驀然留意到張建侯手上有血跡,忙叫道:“呀,你受傷了!”
張建侯一愣道:“受傷?沒有啊。”文彥博道:“那你手上和衣襟上怎麼有血跡?”
張建侯道:“喲,難道是我不小心傷了那位武官?這可太不好意思了。”忙轉頭去尋人,正好楊文廣走過來,聞聲應道:“我沒受傷。”
張建侯聽說對方就是名將楊業的孫子楊文廣,愈發認定他是為了顏麵不好意思承認受傷,忙上前道:“抱歉,實在抱歉,是我失手。小楊將軍傷在了哪裏?”
楊文廣正色道:“我是的確沒受傷。大丈夫傷則傷矣,無須遮遮掩掩。”特意轉了個身子,展示衣衫上並無血跡,又道:“小哥兒武藝很好,若是從軍,定可大有作為。”
話一出口,隨即想到張氏既然跟南京留守包令儀是親眷,必是出自南陽張氏,與唐代名將張巡同族,如此名門子弟,怎麼可能自貶身份加入軍隊受刺字之辱[20]呢?微微歎息一聲,拱手辭去了。
張建侯道:“這位小楊將軍為人倒是好得很,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姑父,你說是也不是?”
包拯麵色凝重,追問道:“你手上的血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張建侯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沒受傷,小楊將軍也沒受傷,這血……”驀地想起一事來,“哎喲”了一聲,道:“我翻牆進來時絆到了什麼東西,軟軟的,害得我摔了一跤,黑燈瞎火地看不清楚,我也沒多留意,會不會……”
包拯忙問道:“在哪裏?”張建侯道:“就在東邊花園的拐角處。”忙領頭朝花園趕去。
應天書院學生沈周素來與包拯和文彥博交好,見這幾人神色緊張、行蹤神秘,亦跟了過來。
到了花牆下,卻見花叢中漆黑一團,什麼也瞧不見。還是沈周心思縝密,事先向吏卒索要了一個燈籠,舉燈一照——隻見牆根下橫躺著一名中年男子,仰麵朝天,正是大茶商崔良中。
眾人大吃一驚。包拯搶上前一探鼻息,叫道:“崔員外還活著。”
沈周的父親沈英官任大理寺丞[21],他曾多次見過父親審案,熟悉辦案流程,見包拯俯身欲抱起崔良中,忙阻止道:“事涉凶案,先不要動他。快,快去叫人來。”文彥博道:“我去。你們先守在這裏。”飛一般地去了。
張建侯極是意外,“呀”了一聲,道:“這麼說,適才是這位崔員外絆倒了我,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吧?”
包拯問道:“你在牆外時,可聽到牆內有什麼動靜?”張建侯道:“沒有啊。我是偷偷進來,怎麼可能聽到裏麵有動靜、還偏要從這裏翻牆呢?”
沈周博學多藝,懂些醫術,略一檢視傷口,即道:“看崔員外胸腹傷處,血液才剛剛開始凝結,他遇刺應該還沒有過多久,很可能恰好在建侯翻牆之前。”
等了片刻,大批吏卒和一些尚未離開府衙的官吏們紛紛趕來。崔良中的侄子崔槐正到處尋找叔叔,忽驚見叔叔橫躺在血泊當中,忙上前扶住,叫了數聲,始終不見回應,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應天府推官上官佖驚見府衙中出了血案,嚇得不輕,急忙命人協助崔槐將崔良中抬走救治。又見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還在這裏,忙道:“府衙出了這麼大的事,下官不敢擅斷,有請提刑官人來斷處這件案子。”
康惟一是路級官員,按照製度,凡是京東路的獄案都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他明知道崔良中遇刺一案肯定不簡單,上官佖是有心推脫,還是慨然應道:“好,提刑司接了這樁案子。”招手叫過宋城縣尉楚宏,道:“你帶幾名弓手趕去保護崔良中。一旦崔員外醒來,立即問出凶手的名字,再速來稟報於我。”楚宏道:“遵命。”
康惟一道:“包留守,這位張公子是尊夫人的親眷,對麼?”包令儀道:“正是。不過康提刑大可秉公執法,無須有任何顧忌。”為示意自己無私,當即拱手告辭離去。
張建侯愕然道:“聽提刑官人的語氣,莫非懷疑是我行凶殺人?”康惟一道:“你雖有來尋晏知府晦氣的理由,卻不走大門,偏要翻牆進府。身上又有崔良中的血跡,如果你不是最大的嫌犯,還能有誰?”
張建侯道:“笑話!我根本就不認得這個什麼崔員外,才剛剛看到他的屍首……哦,他還沒死,在剛才看到他躺在那裏之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我為什麼要殺他?”康惟一道:“也許是你翻牆進來時,正好被崔良中看見,你怕他叫喊泄露你的行蹤,一時心急,想要動手殺了他。”
張建侯道:“我站在大門外叫了半天都沒人理,這才不得已翻牆進來,我巴不得大夥兒都知道呢,還怕什麼泄露行蹤!”
康惟一麵色一沉,道:“總之目下你是最大的嫌犯,來人……”
沈周忽道:“學生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康惟一道:“講。”
沈周道:“學生適才看過崔員外傷口,他胸腹之處被刺了兩刀,看情形應該是匕首一類的短兵器所傷,雖然刺中要害,但入刃不深,並沒有傷及肺腑,所以崔員外隻是重傷,失血而昏迷,並沒有當場死去。”
康惟一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適才眾人親眼所見,張建侯武藝高強,如果是他行凶,對付崔員外這種普通身手的中年男子,絕不至於一刀殺不死人,還要補上第二刀。”
沈周的推斷合情合理,一旁不少圍觀者都點頭讚同,但康惟一卻別有看法。他本人是名門子弟,其祖父康保裔在與遼軍作戰中力盡而死,朝廷多次贈賞追封,民間百姓亦尊其為“康公”“康王”,是大宋舉國敬仰的民族英雄。他素來以祖父為楷模,做官力求公正嚴明,絕不行貪贓枉法之事,以無愧祖上英名。而目下凶案中受害者一方是天下最大的茶商崔良中,嫌疑犯則是南京留守包令儀的親眷,正是向世人展示他康惟一不徇私情、不畏權貴的大好機會,因而也不願意多聽沈周的辯論,依然板著臉道:“這不過是你主觀的臆想推測,怎麼能成為為殺人疑犯開脫的證據?來人,速將張建侯拿下了,帶回提刑司監獄監押,明日一早開堂審案。”
張建侯是個火暴性子,怎肯受如此冤枉,立即倒退幾步,拉開架勢,預備以武力拒捕。
包拯道:“等一下,我有話說。”他早看出康惟一預備拿下張建侯好來個下馬威,也不待對方同意,迅疾道:“行凶首先要有凶器。建侯的佩刀,之前已經為楚縣尉繳去,各位看他身上可還有匕首之類的短兵刃。”走上前去,親自搜索張建侯全身,連靴子都脫下來看了,果然並無兵器。
包拯道:“有人可能會說建侯在行凶後將凶器扔了,這也是有可能的,這就請提刑官派人搜索全府,尋找凶器。但我還有一條佐證,能夠證明建侯與此案無關。大家看,這裏是適才崔良中崔員外躺著的地方,這一片草傾向牆根,說明崔員外是被人拖著扔在這裏,這裏並不是他一開始遇刺的地方。”
眾人一看,草地上果然有一條重重拖曳的痕跡,似是從西麵涼亭假山方向而來。
包拯又道:“這裏偏僻黑暗,所以建侯選擇了從這裏翻牆而入。他本來是要來找晏知府興師問罪,按照常理,進來後,會立即朝燈火通明的宴會廳方向而去。如果撞見崔員外,也該是在西麵方向,怎麼會反而往東麵園子深處走去呢?”
文彥博接道:“所以一定是有人在東麵假山下對崔員外下了手,凶手當時以為崔員外已經死了。那假山也算得上是府衙的一處名勝,常有人來,凶手怕人發現後無法脫身,就將崔員外一路拖到牆根,藏在了花叢後。這樣即使有人發現,也是第二天一早的事了,而那時凶手早已離開應天府署,甚至已經離開南京。卻不料天不遂人願,偏偏張建侯翻牆時踩到了崔員外的身子,導致此案提早暴露。”
他是南京通判之子,不看僧麵看佛麵,康惟一不得不認真聽了一回,沉吟問道:“照文公子這般推斷,凶手就在今晚的賓客當中了?”
文彥博道:“嗯。凶手大概料不到崔員外中了兩刀還沒有死,他一定會設法逃之夭夭,或是再次殺人滅口。好在提刑官深謀遠慮,已然派楚縣尉去保護崔員外。若是提刑官在南京各城門加派人手,將出城人員與今晚賓客名單對照,一定可以順利緝捕凶手。”
他的話中既有適度的吹捧,又有合理的提示,聽起來令人愉悅,康惟一鐵板一塊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下來,道:“本司正要這麼做。”轉身走出幾步,又回身道:“張建侯,你依然有殺人行凶的嫌疑,沒有本司的許可,你不可離開南京城。”
張建侯道:“你這是什麼提刑官……”文彥博忙道:“我和包拯願意聯名為張建侯作保,提刑官大可放心。”康惟一聽說,這才放心去了。
包拯讓張建侯將外衣脫下,交給吏卒作為證物,這才謝道:“多謝彥博和小沈。”沈周和文彥博均笑道:“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忙,不過實話實說而已。”
商丘曆史悠久,春秋時就是宋國的國都,雖不及京師開封富麗宏偉,卻也是一座規模很大的城池:城四麵環水,外有外城,內有宮城;外城周十五裏四十步,東有兩座城門,南稱“廷和”,北稱“昭仁”;西麵也有兩座城門,南稱“順城”,北稱“回鑾”;南有一門,稱“崇禮”,另有兩座水門;北有一門,稱“靜安”;內城宮城周圍二裏三百六十步,大門稱“重熙”“頒慶”。雖稱宮城,卻隻是象征性的稱號,並沒有修建真正的宮殿,裏麵的大屋中供奉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聖像。
雖然成為了陪都南京,但商丘城中的許多街道還是按照慣例以某字街命名,譬如城池南北中心大街稱禮字街,應天府、府學、文廟等官署機構位於城中心的義字街,宋城縣衙位於城西南的例字街,兵馬府位於城東南的君字街等。應天書院則位於城外風光秀麗的南湖湖畔。大宋製度,京都天黑時即關閉城門,不得開啟。眾人回不了書院,便一齊往包府而來。包府位於城西北的習字街,是權貴富人的集中居處,崔良中及範仲淹等都居住在這一帶。
習字街和禮字街交界的街角處有一棵老皂角樹,高達數十丈,須得三人方能合抱。太祖皇帝趙匡胤任歸德軍節度使時,曾在此樹拴馬,馬將樹幹啃傷,傷處居然長成了一個可以容納一人的大洞,但樹木不損,依舊冠蓋如雲,枝葉繁茂。因而皂角樹方圓一帶都被視為福地。
路過崔府時,官府正好派人送崔良中回來,大門處人聲嘈雜。除了崔良中之侄崔槐和宋城縣尉楚宏外,宋城知縣呂居簡也夾雜在護送的人群當中。呂居簡是已故宰相呂蒙正之子,其妹呂茗茗新嫁給了崔槐,因而呂、崔兩家算是極親近的姻親。
崔良中的女兒崔都蘭和侄媳呂茗茗聞聲迎了出來。崔都蘭生得一張馬臉,麵色發黃,姿色平常。她對父親遇刺昏迷一事明顯流露出驚愕大於悲傷的神情,隻愣在那裏,似在神思。倒是纖弱秀氣的呂茗茗相當殷勤,搶上前去扶崔良中的擔架。
張建侯甚是心急,趕過去問道:“崔員外醒了麼?可曾說出凶手的名字?”呂居簡應道:“還沒有。小哥兒不必煩心,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必將他人言語放在心上?況且小哥兒身旁有幾個聰明絕頂又有俠肝義膽的朋友,稱得上是大福之人。”
張建侯登時轉憂為喜,道:“這位大官人說得太對了,那麼我也放心了。但若是崔員外說出了凶手的名字,還是要及時告訴我一聲。我替崔員外去教訓那壞小子,誰叫他害我也成了殺人疑凶。”呂居簡道:“這是自然。”
張建侯這才寬心去追包拯幾人。
一行人進來包府時,廳堂中燈火正明,不獨包令儀尚未歇息,文洎竟然也在此處。
文彥博道:“父親大人如何也來了這裏?”文洎道:“實在是因為崔良中這件案子實在奇怪得很,我懷疑跟之前的兩件事有關。”當即說了今晚曹誠和崔良中先後來找自己的事。
眾人聞言,不由得麵麵相覷,一齊去看文彥博。文彥博連連搖頭道:“這不關我的事啊。曹教授相中的是堯封,崔員外隻是看到曹教授跟家父交談,便誤以為曹教授相中了我做女婿,崔、曹兩家事事相爭,所以崔員外才匆忙趕來跟家父提親,卻不想隻是誤會一場,所以又立即改口稱那隻是玩笑。”
包拯問道:“文丈可曾留意到崔良中發現弄錯了之後去了哪裏?”文洎道:“我親眼看見他轉頭看了一眼曹誠坐席,隨後疾步出了宴會廳。”
沈周道:“如此推斷,崔良中遭人暗算,一定是在出廳後,在建侯翻牆進來前。”
張建侯道:“既然曹、崔兩家水火不相容,會不會是曹誠借宴會魚目混雜之機對崔良中下了手?”文洎道:“這不可能。我因為心中奇怪曹誠這樣勢利的人為何獨獨選中了堯封做女婿,所以一直刻意留意著他,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待在宴會廳裏,並沒有出去過。”
沈周道:“曹誠年紀已大,對付身材比他高大的崔良中並不容易,會不會是他的兒子曹豐?”文洎道:“這我有印象,曹豐當時並不在宴會廳中。堯封回來後,曹誠再來找我,也是獨自一人扶著拐杖來的。”
沈周道:“發現崔良中中刀昏迷在牆角後,許多人都趕來觀看,卻是不見曹氏父子,他們應該是已經離開了府署。”文洎道:“嗯,曹氏父子當時帶著從人和堯封一道走了,說要單獨小飲一杯,還邀請了兵馬監押曹汭。”
張建侯道:“這麼分析起來,那曹豐的嫌疑著實比我大多了,應該立即讓那個什麼康提刑官把他抓起來拷問。姑父,你說是也不是?”
包拯搖了搖頭,道:“動機不對。”張建侯道:“什麼動機不對?”包拯卻不肯再說。
還是文彥博道:“今晚知府宴會跟選婿有關,曹誠和崔良中兩人膝下各有待嫁之女,這兩人的注意力一定集中在這件事上。大家都奇怪為什麼曹誠相中了家父的門客張堯封,但也許這正是引崔良中入甕的幌子。不管怎樣,崔良中今日在家父麵前徹底失了顏麵,他臉皮再厚,也不可能心無芥蒂。這嫌隙,自然要算在曹誠身上。”
張建侯還是不懂,道:“然後呢?”文彥博道:“若是今晚的被害者是曹誠,自然以崔良中嫌疑最大。但偏偏被害者是崔良中。曹氏已然占盡上風,又何須再多殺人一舉呢?須知殺人是重罪,若是事發,即使有樞密使曹利用曹相公做靠山,曹氏也一樣要殺人償命,這就是包拯所說的動機不對了。”
包令儀道:“好了,夜也深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房間,大家各自去睡吧。是不是曹氏所為,過了今晚即可見分曉。”
沈周獨自在南京求學,平日住在書院中,時常也會與包拯一道回來包家小住,包家有他的房間。文彥博見人多熱鬧,也極想留宿在包府,明早好同包拯等人一起去拜祭寇準靈柩。
文洎道:“也好。你替我向寇夫人致歉,說我身子不適,不便相見,但有奠儀奉上,願夫人一路順風,及早將寇相公歸葬鄉裏。”
文彥博猜想父親是顧及前程,不願意因為拜祭寇準一事而得罪劉太後,心中頗覺失望,轉念又想道:“人死不能再複生,祭拜不過是個形式,父親大人保了前程,自然可以做更多有為之事。”當即恭恭敬敬地將父親送出大門。
張建侯心中猶自惦記著祖姑父那句“是不是曹氏所為,過了今晚即可見分曉”,跟出來扯住文彥博道:“你別走,我今晚要跟你睡。”文彥博笑道:“好啊,我本來就沒打算走。”
張建侯道:“那你要先告訴我為何祖姑父說過了今晚就可見分曉。”文彥博笑道:“你怎麼不直接去問你的祖姑父或是姑父?”張建侯道:“他們父子兩個的性格,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肯明說,我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文彥博道:“你倒是了解包拯性格。好吧,我講給你聽——曹誠是本地土生土長的鄉紳,堪稱地頭蛇,卻被崔良中這個外來者後來居上,兩家各有靠山,爭鬥多年,這是眾所周知之事。如果今晚委實是曹氏一方下手暗算崔良中,且不說崔良中人還沒死,就是官府也早晚要懷疑到曹氏頭上。所以正如我對康提刑官所言,真凶今晚必定會有所行動,或是逃走,或是再次殺人。如今崔良中身邊有弓手守護,殺人滅口自然是不可能了,那麼凶手隻剩下逃走一條路可走。”
張建侯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說,如果明日一早發現曹豐不見了,那麼他一定就是凶手,對不對?”文彥博笑道:“對。”
張建侯歪著腦袋發了半天呆,忽然問道:“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怎麼這麼聰明?”文彥博笑道:“我還想知道你怎麼武功那麼好呢!”
張建侯道:“那這樣,你教我破案,我教你武功。”文彥博笑道:“學武就免了,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怕吃苦。你想學破案,跟在包拯身邊,還怕學不會麼?他也許不及我聰明伶俐,但卻心思縝密,勝我百倍。”
張建侯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也是。不過我還是喜歡你,比喜歡我姑父多些,他太嚴肅。”文彥博笑道:“咱們兩個年紀一般大,當然更容易親近些。”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攜手進房,往一張床上睡了。
次日,包令儀攜帶眾人一早出門,預備趕去城外汴河關卡處拜祭寇準棺木,慰問寇夫人宋小妹,順便接回妻子張靈。
到南門時,卻見城門被橫木攔住,擁堵了許多人,有爭吵不休的,有高聲怒罵的。城牆上則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兵士,劍拔弩張,氣氛甚是緊張。
文彥博遠遠一見便道:“壞了,這些人多半是應天書院的學生。他們昨晚歇宿在府學官署裏,一大早自然要回去城外的應天書院。我告訴康提刑官,要重點盤查昨晚參加過知府宴會又著急出城的人,眼下他們包括我們自己都有逃跑嫌疑,都是行凶嫌疑犯了。”
此情此景,當真有點作繭自縛的意思。但既然話說在了前頭,也無反悔的嫌疑。眾人隻得一邊等在城門處,一邊請守衛城門的都頭派人去提刑司請示。
都頭派出的兵士尚未回來,便見宋城縣尉楚宏快馬馳來,出示蓋有提刑司大印的公文,叫道:“康提刑官有命,真凶已經找到,正是曹豐。他們這些人都沒有嫌疑了,放他們出城去吧。”
都頭這才揮手命人打開橫木,放一幹人出去。
雖然早有所預料,但眾人見到楚宏示意手下下馬往城門處張貼繪有曹豐容貌的通緝告知時還是吃了一驚。
張建侯上前詢問究竟。楚宏道:“有幾名吏卒作證稱昨晚親眼見到崔良中崔員外和曹豐在宴會廳外爭吵,如果不是旁人勸阻,兩人還差點兒動了手。今日一早,提刑司派人到曹府提曹豐到公堂問話,曹府卻交不出人來,搜遍整座宅子也沒有找到,所以能夠肯定曹豐是畏罪潛逃。提刑司遂簽發了公文告示,懸賞緝拿曹豐。”
崔良中遇刺一案迅速偵破,張建侯也再無嫌疑,隻是眾人都覺得此案似乎進行得太過順利,太在人意料之中,太過順理成章,反而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但曹豐莫名消失是事實,若是他問心無愧,又何必藏頭縮尾地躲避官府呢?也許正是昨晚崔良中向文洎提親失了麵子後,以為這是曹氏故意設下的圈套,出廳後怒找曹豐對質,曹豐自然是大肆冷嘲熱諷。結果爭執之下,曹豐錯手殺了崔良中。當晚知府衙門中賓客雲集,他本有可能渾水摸魚逃過一劫,哪知道更大的禍患還在後頭——崔良中重傷未死。曹豐得知消息後,擔心崔良中清醒過來說出自己的名字,不得不連夜逃竄。他當然不可能半夜出城,一定還躲在南京城中的某個地方。隻要找到了他,抑或等崔良中清醒過來,一切便真相大白。
文彥博心中很是為張堯封感歎:大概他剛以為天上掉下大元寶,尋了一門好親事,可以娶到絕色美人曹雲霄,哪知轉瞬間曹氏便攤上了禍事。如此際遇,不可謂不離奇。話說回來了,既然曹氏出於某種緣由認定張堯封為佳婿,昨晚宴會的目的已經達到,為何還要冒事發後家破人亡的危險殺死大有來曆的崔良中呢?這完全說不通啊。嗯,要知道事情的經過和究竟,隻能回去後找到張堯封好好談上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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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汴水:也稱汴河,為通濟渠的一部分,主要部分位於今河南開封一帶。通濟渠是隋朝隋煬帝大業元年(605年)人工開鑿的一條水渠,總長度約為兩千裏,完工後成為溝通黃河、淮河和長江的幹道,連接貫通了從長安(今陝西西安)到揚州的水路,對南糧北運有重大意義。
[2]宋城:今河南商丘。寧陵:今河南寧陵東南。楚丘:今山東曹縣東南。柘城:今河南柘城。下邑:今河南夏邑。穀熟:今河南虞城縣穀熟鎮。虞城:今河南虞城。
[3]宋代地方實行州(或稱府、軍、監)、縣二級行政製度。全國州縣又劃歸為若幹個路,由中央派出轉運使(全稱某路諸州水陸轉運使,其官衙稱轉運使司,俗稱漕司,掌財賦,兼理治安民政、監察官吏)、提點刑獄使(其官衙稱提點刑獄司,掌司法、監察)、提舉常平使(其官衙稱倉司,賑災、鹽鐵茶酒之榷,兼察吏治)分掌權力,互不統轄而又職責交錯,彼此監督,直接對皇帝負責。有些路還設立經略安撫使,稱帥司,掌軍政,兼理民政。但路級官署職權雖大,卻沒有地方行政權,並不直接統屬州縣,州縣仍由中央直接統轄。有宋一代,不僅地方官的任免由皇帝控製,而且路、州、縣的軍、政、刑、財諸權盡收於中央,中央對地方的控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4]隨州:今湖北隨縣。
[5]宋製,皇帝生辰為法定節日,四月十四日是宋仁宗趙禎生辰,稱乾元節。
[6]宋興以來,公認功績最大的三位名臣是趙普、寇準、張詠。寇準、張詠、潘閬等人故事參見同係列小說《斧聲燭影》。
[7]公使錢:又稱公用錢,宋各路、州、軍及刺史以上的特別費用,專用於宴請及饋送,類似今招待費。慶曆四年(1044年),環慶路都部署兼知慶州滕宗諒因任意使用公使錢被彈劾,謫守巴陵郡,在嶽州重修嶽陽樓,其友範仲淹因此寫下《嶽陽樓記》。
[8]官員守選或待缺期間,如不回故裏,而寄居外鄉,在當地被稱為“寓公”。
[9]兵馬監押:州(府)級軍事統兵官,統率駐守本地的禁軍和廂軍。北宋軍隊分禁軍、廂軍、鄉兵和蕃兵四種:禁軍為中央軍隊,由從各州挑選來的精壯士兵組成,待遇優厚,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一半屯駐京師開封,另一半分駐邊防和要地;廂兵為地方守軍,是各州(府)將精銳選進禁軍後留下的士卒,供地方官府役使;鄉兵則是按戶籍抽調的壯丁,或臨時招募來的地方兵;蕃兵是邊區少數民族組成的軍隊,招募來守衛邊防,數量很少。
[10]橫塞:禁軍番號。“指揮”是北宋軍隊最重要、最普遍的軍事編製單位,每指揮五百人,統兵官稱指揮使。指揮下一級編製是都,一都一百人。都級武官馬兵長官是軍使和副兵馬使,步兵是都頭和副都頭。
[11]拆白道字在宋朝極為流行,不光用在酒宴上,人們甚至在日常對話中也習言拆字。如支持變法的宋神宗曾問大臣葉濤道:“自山路來,木公木母如何?”濤曰:“木公正傲歲,木母正含春。”木公,鬆也;木母,梅也。
[12]員外、郎中、大夫、助教、巡官、博士、錄事均為官名。相公是對宰相等高級官員的尊稱。
[13]包拯本有兩兄分別名為包播、包振,均早歿。
[14]丈:宋代文人雅士之間的通用稱謂,有尊敬和親昵之意。多用於稱呼年長和位尊者,通常與排行連稱,如範仲淹被稱為“範六丈”。
[15]宋代稱呼在室女(未嫁女)為“小娘子”,稱呼已婚婦女為“娘子”。“小姐”一般是對散樂路歧人和妓妾等地位低微的女性的稱呼。隻在區別人家的長女和次女時,才稱長女為“大姐”,稱次女為“小姐”。
[16]趙廷美:宋太祖趙匡胤和宋太宗趙光義之弟。宋太宗在可疑的“斧聲燭影”中即位後,為安定人心,令宋太祖和趙廷美的子女均與自己的子女並稱為皇子皇女。然而等到宋太宗坐穩皇位後,即下手鏟除弟侄,趙廷美被誣陷謀反,囚禁於房州(今湖北房縣)。房州古稱房陵,以“縱橫千裏、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和均州(今湖北丹江口)一樣,因靠近武當山、地處偏僻而成為曆史上著名的流放之地。趙廷美後死在房州,年僅三十八歲。宋真宗即位後,追複皇叔趙廷美為秦王。
[17]宋偓是後唐莊宗李存勖的外孫,妻子是後漢高祖劉知遠的女兒,入宋後官至定國節度使。他有女十五人,長女即宋太祖趙匡胤皇後(開寶皇後),其他女婿出名者有韓崇訓、寇準、王德用。
[18]自開封往東,汴河依次流經陳留、杞縣、寧陵、商丘、夏邑、永城、宿縣、靈壁,由盱眙達於淮河。華州下邽:今陝西渭南縣。
[19]宋代律法,不準士庶之家私自擁有武器。即使是軍人,日常也不準攜帶武器,隻有在當值、訓練、出征時才臨時發放武器,稱為“授甲”,完事後即刀槍入庫。唯有官員例外。
[20]宋代當兵要在臉上刺字,通常是將軍隊番號刺在額頭上,一是當做標識,二來是兵士逃走便於追捕。
[21]宋代大理寺為中央審判機關,負責辦理天下所奏的疑案。通常設丞六人,從六品上,“掌分判寺事,凡有犯皆據其本狀以正刑名”,即主管審理刑獄。每當一丞判決案件,其餘五丞共同署名,如有不同意見,則寫明異議和保留理由,交由大理寺詳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