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地方一直有個習俗,每當是豐收之年,萬物生成,村裏百姓就一定會舉行迎神賽會,來乞求天神降福。那天,男女老少都會雲集,頓腳聯臂唱歌跳舞,還有各種雜耍戲劇表演,熱鬧非凡。我們莊子裏常常會把漂亮的孩子挑選出來扮成美女,有的坐在高高的無蓋的轎中,有的坐在花轎裏,有的唱歌跳舞、蕩秋千,有的站在船形的轎中行走,很像仙女杜蘭香、萼綠華從白雲中飛下,美豔的場景讓看的人都感覺是在仙境。
當時有個賈裁縫的兒子,小名叫,年幼就喪父,生得很標致,他母親又善於給他打扮,所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姑娘。恰巧這年春天要舉辦迎神賽會,負責賽會事務的人對他母親說:“這孩子身體嬌弱,恐怕會招惹病魔,為什麼不讓他為神服務,假如討得神靈的歡心,神會賜他長命線的。”母親想想很有道理就答應了。接著那人把香憨兒帶入香堂,替他梳雲鬢,貼上翠翹,穿上漂亮的錦裙。香憨兒十分擅長踩高蹺。所謂蹺,就是用木頭雕成細長的杆,上麵裹著繡襪,杆的上端微微翹起,縛在腳底,外麵用繡花褲子罩上縫好,讓人看不出痕跡。
因為村莊是宋代嶽飛的駐兵處,主辦賽會的人就命兩個健壯的漢子扮作厲鬼,排著一起走,手裏都拿著閻王勾魂票。然後把香憨兒打扮成長舌婦,裏麵穿著紅衣裳,外麵罩上孝服,兩隻腳各踏在一個鬼的肩上。頸中套著一丈來長的鐵鏈,一端由一名高個子扮的無常鬼牽著。還有的扮作太師,穿戴著紅袍紗帽,用鐵鏈係著。另外還有一群群假扮成鬼卒、牛頭阿旁之流的,敲打著鑼鼓,在長街上遊行,街上人看後都為這逼真的裝扮而喝彩。
又因為鄉裏有刖妖樓的古跡,所以第二年又把香憨兒扮作鐘馗的妹妹,表演了一出鐘馗嫁妹的戲劇。隻見他穿著色彩斑斕的服裝,拖著輕飄的衣帶,有圖案的衣裙連著鞋子,頭上披著紅紗,頭上插滿了珠翠頭飾,騎著一匹小黑馬,用袖子半遮住臉,裝作女子羞答答的樣子。扮作進士的人,手拿朝板,騎了馬慢慢地跟在後麵。三四個鬼卒,有的捧鏡盒,有的拿掃帚,有的背箱籠,有的拎馬桶跟在旁邊。鼓樂在前麵開路,這場麵讓觀眾無不驚歎。又因為我鄉有隋煬帝曾到過的落雁塔古跡,之後又讓香憨兒扮作煬帝妃子吳絳仙。
到第三年時,香憨兒已經十五歲了,能穿上蹺彎身做大幅度跳躍,身體靈活得像猴子似的。賽會時,他扮成蕩婦柳翠,嬌媚美豔,連女子都要自歎不如。另一個和香憨兒差不多高的少年,就戴上光頭套,大得像蚌殼,扮作月明和尚,身披袈裟,手執拂塵,引著柳翠戲謔跳舞,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當和尚朝著天嘻嘻笑時,柳翠就趴在地上虔誠求拜。當和尚把手放在背後哈哈笑時,柳翠又莫名激動地哭泣。各種神情,被香憨兒演得十分逼真。一時之間,不管是朱門大戶的紅粉佳人,還是妓院中的美人,都把窗前簾子高高卷起,爭相觀看香憨兒的姣容,爭先恐後地把果品和金錢往下拋。
從此,香憨兒更是時常臨風對影自憐,做出各種姿態,也更加喜歡女子的裝束,身上一點也沒有男子漢的氣派。一年後,他跟隨戲劇師傅學習演劇,天資聰慧,沒幾個月就把師父的身段步法全學會了,一舉手一投足,都被演繹得惟妙惟肖。師父曾想把他買來,但都被他母親拒絕,也不準許他遠去。
又一年的元宵節到了,幾個村聯合舉辦花鼓會,要選美男子扮演八仙過海和十二月花神,香憨兒也被選進了演出,隻見扮成的樵夫、漁夫,采桑女、采茶女,無不酷肖。那天晚上,城門整夜開放,皎潔的月光灑下,像霜一樣籠罩著大地。每個人都拿著用竹子紮成,上麵蒙絹、繪著彩圖的各式各樣的燈籠,慢慢走著,人群聚攏相互簇擁著,全城被裝點得像個不夜城。特別是當香憨兒放開嗓子唱起曲子的時候,嗓音甜美嬌嫩,把聽眾聽得入迷,陶醉不已。熱鬧持續到三更天,表演者才都拖著疲倦的身子一一回去。由於隻有香憨兒的家住在北城外,所以自己隻得孤零零地在月下慢慢走著。這時他仍是女子的裝束,身上穿戴的繡花鞋、鬢上的花朵、珠翹還沒來得及換下,脂粉也來不及洗掉,這分明就是一位夜行的美人。
當時附近地段中有個富家子弟,叫鄔繼緒,生性奸猾好色,雖然家中已有一妻一妾,但仍不改風流本性。如果附近有風流女子,隻要他看見,就會像蒼蠅螞蟻逐臭似的緊緊叮住不放。他曾經對鄰居的一個女子調戲,鄰女大怒,狠狠地打了他耳光,可鄔繼緒並不生氣,反而低聲下氣去討好她。人們紛紛譏笑他傻,他說:“如果她不愛我怎麼會拿小手打我?像你們這些人恐怕求她打一下還求不到呢。”結果他死皮賴臉,死纏爛打地和鄰女發生了關係。但得逞後就無情地拋棄了鄰女,並四處宣揚說:“她就是主動投懷送抱,我也不稀罕。”鄰女知道後羞憤至極,蒙羞上吊自盡了,可鄔繼緒卻像沒事人一樣。鄔繼緒有個妹子,小名慧哥,今年十六歲,生得極美,至今還未定親。
話說回來,這時鄔繼緒正從燈市上玩累了回來,突然遇見香憨兒,被他的姿色美貌震驚了,心想這是誰家的姑娘,竟然在深更半夜冒著風露獨自趕路,是否是去和情人會麵?不如要挾一番。於是,就慢慢走近香憨兒身邊,時不時摸摸手偷點香。香憨兒知道他看錯了人,就學著女子,故意扭扭捏捏擺弄身段,嬌滴滴地問鄔繼緒:“您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呀?”鄔繼緒說:“我是城裏人,娘子你準備到哪裏去?”香憨兒滿麵愁容可憐巴巴地說:“奴家是鎖岡地方的農家之女,今天和父兄出來觀燈,但都走散了,天這麼黑,我這麼個弱不禁風的孤身女子,要怎麼回去呢?”說著說著還流下了眼淚。鄔繼緒聽後內心狂喜不已,看女子鬢發烏黑,盤著結,楊柳細腰,纖纖小腳穿著繡花鞋,嬌弱可憐,問道:“娘子可有投宿的親友?”香憨兒說:“沒有。”鄔繼緒說:“如果你不嫌棄,寒舍距這不遠,請娘子到我家休息一會兒。”香憨兒說:“好的。”鄔繼緒就在前邊帶路。他步伐走得很快,香憨兒故意慢慢走著,鄔繼緒總是催他快點,香憨兒說:“公子您走路步子大,我一介女流,怎麼能和您相比,還請您照顧一下小女子,能否走慢一點?”鄔繼緒被香憨兒嬌憐的樣子深深迷住,不自覺放慢腳步。
不一會兒,到了鄔家門口,香憨兒故意靠在牆上裝出嬌喘籲籲的樣子。鄔繼緒趕緊敲門,門開後,把香憨兒扶進屋歇息,他的妻妾問這女子是哪來的,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謊稱:“這是東村劉奶媽的女兒,到我家來暫住一夜。”香憨兒對鄔繼緒的妻妾一一見禮,並向慧哥也拜了拜,笑著說道:“妹子長大,更漂亮了。從前我跟娘進城祭祀蠶神,曾在鬥姥閣下見過妹子一次,那時你還是一頭亂蓬蓬頭發呢,今天長成這樣了,真不知哪家有福氣的少年郎能享受這豔福呢!”慧哥羞澀地笑著點點頭,覺得這人好像在哪見過,但又不能記起確切的地方。
鄔繼緒點起紅燭,請香憨兒坐在主位,命仆婦們擺上酒菜,又讓妻妾和慧哥同坐談笑做陪。香憨兒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一點也不像個生客。在筵席上和慧哥暢談融洽。過了一會兒,香憨兒微紅著臉,口吃似的問慧哥:“妹子的臥房遠不遠?”慧哥在他耳邊悄聲問:“姐姐要小便嗎?”香憨兒說:“是的。”慧哥說:“你跟我來。”就拉著他的手一同走進繡房。之後香憨兒把褲帶解開坐到馬桶上,傳來窸窸窣窣的小便聲,隻是不像女人小便那麼瑣碎滴滴。小便後他低聲對慧哥說:“我小肚皮上突然生了個瘡,走路時很痛,沒多時就紅腫得像桃子了。妹子你來摸摸看,就知道有多麼痛了。”
慧哥果然把纖纖玉手伸到他裙子裏去摸,突然觸到一條長長的東西,她像失手捏到了蛇蠍一樣,驚嚇不已,幾乎要大聲喊叫。香憨兒趕緊捂住她的嘴,抱住她不斷哀求說:“還請妹子原諒,其實我已經愛慕妹子好長時間了,今天碰巧遇見你哥哥,然後他誤將我當作女子帶來你家,這或許是天賜良緣。如果讓外人知道,我馬上就翻牆逃走,可到時妹子的貞節就難免落人話柄了,還請妹子三思。”說罷,放下了捂嘴的手,慧哥想了好一會兒後說:“那麼你到底是誰呢?”香憨兒說:“我就是市上花鼓會中的頭兒,香憨兒。”慧哥恍然大悟笑道:“人人都說你像美女,今日見了,果真如此。但是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我哥哥是色中虎狼,隻要看上的,不論男女都會與之歡好。現今你已落入他手掌,等一會兒他見了你的廬山真麵目,恐怕也不會輕易放過你,這可如何是好?”香憨兒說:“放心,我自有法子,不過還要妹子一臂之力。”說完,兩人情難控製,摟抱在一起,不斷地親吻咂舌。
這時聽見筵席上在叫慧哥入席,兩人才挽著手重新入席。香憨兒說:“我想和妹子挨著坐。”他又略略吃了幾筷,突然倒地不起,大叫說:“肚子痛死了!”接著捂著肚子哭爹哭娘、哭天哭地起來,那叫一個傷心。這時,鄔繼緒正在別院中整理床席,打算過一會兒成其好事。忽聽席上有人大聲哭叫,就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香憨兒假哭著說:“我有個病疾,一旦發病,沒有幾天的時間是好不了的,求你雇頂小轎把我送回家吧!”鄔繼緒說:“娘子有病可在我家調理休養,省得來回顛簸,況且這深更半夜的,也沒處找轎子。”慧哥說:“姐姐太性急了,不如和妹子一起住吧,隻要你不怕寒舍床榻不潔玷汙了你身子。我會盡到東道主的情誼,為你細心調護,煎煎湯藥,請你安心住下!”香憨兒說:“好極了,好極了。”於是,鄔家就命兩個婢女把香憨兒扶進慧哥閨房,他又故意裝出痛苦呻吟的樣子,鑽進被窩,頭靠在枕上嬌喘連連。慧哥進進出出,送茶送湯,十分殷勤地侍候。
一會兒,見婢女走了,香憨兒就趕緊起身卸妝,脫下衣服和慧哥進入帳中。慧哥見狀低聲叱罵說:“你這色鬼,膽大包天,不怕被別人發現嗎?”香憨兒赤裸身體爬上身去低聲說:“為你而死,就算死,也值得。”於是兩人放膽歡樂做愛。慧哥還是個未經人事的處女,哪經得起這狂風暴雨式的做愛,哀求他慢慢地進行。好事結束後,兩人相擁而眠,像夫妻一樣。
天剛亮,慧哥神色慌張地說:“你快恢複女妝,如果此事被人發現,你就危險了。”於是早晨起身後,香憨兒先梳了頭,安好假的小腳,坐進被窩裏。一會兒,就見鄔繼緒來問病,香憨兒麵朝裏不回答。慧哥就代他回說:“劉家姐姐到現在還頭昏,正在吃藥,等再睡片刻病才會好。”鄔繼緒說了幾句關心的話就走了。以後鄔繼緒每次來時,都由慧哥應付,也沒露絲毫破綻。一天中午,香憨兒正坐在帳中用餐,鄔繼緒突然跑來摟住香憨兒,想要求歡。香憨兒哀求說:“雖然我的病好了一點,可正在月經期間,還需等三四天,到時任憑你擺布。”鄔繼緒笑著答應了,認為這女子不過是鍋中之魚、甕中之鱉,也無法逃走。
香憨兒在慧哥房中待了已經五天了,這一夜又想和她同房。慧哥說:“你一直推托在此養病,終究不是一個長久的辦法。”香憨兒說:“我也總是擔憂著,不然我卸下女妝,在今夜逃走吧。”慧哥不舍哭著說:“我的身子已給了你,你就這樣遺棄我,你也太狠心了。”香憨兒說:“那你是想我和你一起死嗎?”慧哥說:“你的舉止行為都像個女人,一點也沒有男子漢的氣概,你我一起死有什麼好呢?”香憨兒說:“那你說怎麼辦呢?”慧哥說:“我已想好辦法了。”說完,就點亮紅燭,打開箱籠,拿出男子用的衣服鞋帽各一套,一套給香憨兒穿上恢複男妝;一套給自己穿上,又急忙把金、銀打製的釵環手鐲等物揣進懷中。接著輕輕打開房門,從馬棚中牽出兩頭強壯的騾子,兩人分別騎上,向西山方向快速飛奔了六十裏路,這才到路邊的飯館去用早餐。
早餐結束後就向店主打聽到八寶去的路程,店主說:“這是去都梁的道路,不是去八寶的路。”慧哥說:“我兄弟倆打算到八寶去尋朋友,這怎麼走呢?”店主說:“那你從這裏過去經過某村,再向西北,就能到八寶。”慧哥假意道了謝,到前麵村莊時,卻故意向西而行,仍從都梁渡湖,最後到了鐘離,租了間房子住下。香憨兒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慧哥說:“這是我布置的疑陣,省得別人找到。”
再說第二天早晨鄔繼緒起身後,就聽見婢女們不斷地叫喊喧鬧,說:“劉家小姐帶著慧哥姑娘逃走了。”他驚訝不已,趕緊來到慧哥房中,隻見被角上微微露出女子小腳,拉開被子一看,卻是木頭做的,這才明白,自己碰上的女子原來是香憨兒假扮的。他急忙派身強力壯的仆役,騎馬去追趕。到了香憨兒和慧哥進餐的店堂,聽店主說兩人到八寶去了,就轉向八寶去尋訪,可最終一無所獲,隻得回來。這時香憨兒母親因為總不見兒子的身影,傷心痛哭,和賽會的會友爭執,正派人緝訪香憨兒,鄔繼緒怕受此事株連,所以並不敢到官府去報說妹子走失一事,隻得隱瞞著。
又過了三年,鄔繼緒因事到鐘離去,聽說這縣裏有個男女同台的雜劇班子,戲演得很好,就前去觀看。隻見台上一個小生,一個小旦正在演出《梁祝》中的十八相送。小生扮梁山伯,小旦扮祝英台,一個風華正茂,一個很有風韻,兩人在路上相送,相互調笑譏嘲。聲音高亢,像戰國時高漸離擊築一樣,讓人聽了不禁悲傷起來。細看兩人的麵龐,好像在哪見過,再細細一認,大吃一驚,原來小生就是香憨兒,小旦就是慧哥妹子。鄔繼緒不敢驚動他們,等他們演出結束收齊錢回家時,就悄悄尾隨他們回家。
之後,鄔繼緒突然闖進香憨兒的家門,小夫妻倆驚嚇不已,嚇得臉色死灰,轉身就想逃跑。隻見鄔繼緒笑笑說:“妹夫走時匆忙,為什麼也不對家裏人關照一聲,而要偷了東西逃走?可把家裏的母親急壞了。做哥哥的我也沒有得罪你的地方呀,但你不打招呼就把我這妹子帶走,是否也太無禮了呢?”兩人這才雙雙在地上跪倒叩拜,請求他的寬恕。鄔繼緒說:“算了,過去的事就忘了吧。但是這裏雖然快樂,也不能不回去看看親人,明天就和我一起回去吧?”香憨兒和慧哥都不願意,說:“或許我們命中注定就是當戲子,我們會抽時間回家看望親人,還請哥哥別太勉強我們。”鄔繼緒見二人的決心,也不多加勉強。二人拿出錢來備下豐盛的酒菜款待舅兄。第二天鄔繼緒和他們流著淚分手了。
香憨兒到這時才放了心,後來又回去把母親接到鐘離贍養。終究,鄔繼緒也不敢把這事告訴鄉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