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進明秀才是山東濟寧人。三十歲時,娶了一位姓顧的夫人,生了個男孩。柴家本就是貧寒的讀書人家,遇上這年年成不好,沒有人家找他教書,自然更是一貧如洗。柴進明在家閑著無事可做,關上門待著,情願餓死也不去胡亂求人。靠著妻子紡紗織布,每天喝粥度日。一天,柴進明吃完飯午睡,躺在北窗下的破竹榻上,涼風習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隻看到兩個下人打扮的仆役突然走過來,一直到睡榻跟前,說:“您是柴進明秀才嗎?”他應了聲:“是的。”兩人就說:“教書生意也丟了,真是快要把人餓壞了。這裏閻家的五相公,敬重您是個風雅之士,願意聘請您當家庭教師,教他的兩位公子,薪俸多,待遇好,一般小戶人家根本無法相比,望您能夠答應。”柴進明說:“這一帶從來都沒有聽說有姓閻的大戶,請讓我了解了解情況後再給你們回信吧。”兩人說:“您去了自然就知道了,保證您樣樣滿意。”說完,兩人上前拉起身,抱著就要走。柴秀才說:“真是一點也不講禮節,請人有這麼強硬的嗎?”兩人也聽不大懂他文謅謅的語言,拉起他就飛跑起來。出門沒幾步路,柴進明就感到道路很陌生了,隻看到遍地都是黃沙,天上日色也非常昏暗。一會兒工夫,就來到一座城門口,隻見路上車水馬龍,街道縱橫,人聲嘈雜,不像濟寧城的情形。不久,他們來到一處官府,衙門前陳列著一排排儀仗隊用的器具,鐘鼓的聲音震耳欲聾,警衛森嚴,也不像是濟寧官府的樣子。這時兩人才告訴柴秀才說:“這兒是閻王殿。隻是因為您壽數已經到了,所以我們把您騙來。您生前沒什麼過失,我們就沒用繩索拘捆。先生暫且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千萬不要跑了,等我們進去稟告主人。到堂上隨便訊問幾句之後就會把您放了,隨您自由自在快活,比在陽世要好得多了。”柴秀才到這時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悲痛極了。他非常想念妻兒,淚流滿麵,感到痛徹肺腑,但又無法可想。
兩差役進去了。柴秀這時看到左麵一排放著許多大甕,甕內盛著暗綠色的茶水,稠得像泥漿一樣,有個老婆子在管著。凡是從裏邊走出來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必須要舀起茶湯喝個飽才能出去。殿上東西兩邊放著兩隻大甕,裏麵也盛著茶水。東邊甕的旁邊站著一個眉毛很濃,胡子很短的人;西邊的甕邊旁站著一位臉龐很俊的人,眼睛很漂亮,胡須長長的,二人都是頭戴烏紗帽,身穿紅袍的貴官。這兩位也像那老婆子一樣守著大甕,隻是沒看到有誰前來飲水。柴秀才挪動腳步,微微來回走動,悄悄走到老婆子身邊。兩人互相看了一下,大吃一驚,原來她竟然是已經死去多年的,自己孩提時的奶媽。老婆子就問:“您怎麼會突然來到這裏?”柴秀才無話可說,默不作聲。他就問那茶湯是怎麼回事,老婆子說:“這叫迷魂湯,是給平庸的人喝的。殿上放著的,東邊的叫元寶湯;西邊的叫智慧湯,不能輕易給人喝,所以有神管著。”兩人正在絮絮叨叨談話時,忽然聽見大殿屏風後麵有人大聲叫喊,說:“錯了,錯了!閻王要捉的是濟陽人柴精敏,不是濟寧人柴進明。像這樣的錯誤,真應該打死!”那兩個差役似乎在爭辯,那大聲叫喊的又拔高聲音怒罵,氣勢洶洶。殿上守甕的神靈也很著急,走到屏風後麵去張望。柴秀才趁此機會趕忙走到西邊甕前,迅速把蓋子掀開,拿著玉瓢舀起智慧湯大喝一通,喝飽後仍然把蓋子蓋好,趕快離得遠遠的。智慧湯非常清澈,可以照見人影,又清涼醒神,甘美極了,使人口舌生津,非常解渴。他還打算去喝元寶湯,猜想用金瓢舀,一定能發財的,就急忙走向東邊大甕,可這時兩位守甕神已經從屏風後走出來了。
不一會兒,殿上鐘鼓喇叭一起奏響,衙役仍然站得整整齊齊,閻王頭戴金冠,身著繡服上堂就座。柴秀才聽見判官叫自己的名字,就上前按禮跪拜。閻王開始審問,柴秀才一一根據實情回答。不久就看到有人用黑鏈條縛著兩個差人來到堂上,閻王拍著桌子大罵,傳命剝去兩差人衣服,用大棒責打,打得兩人腿上皮開肉綻。柴秀才代兩差人向閻王求情說:“他倆不識字,有可能是因為勾魂票上音同字不同吧?請原諒他們的過錯。我雖然被錯捉死去,但也不怨他們。”閻王這才麵色和善起來,安慰柴秀才說:“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心地寬容的人。”就另外命令差役送柴進明還陽。柴秀才又行了大禮,告辭出門,還聽見閻王指示說:“盛夏酷暑,如果柴秀才還沒有腐爛,那麼你倆還有生路,否則決不寬恕!”柴進明和兩位解差從另一條路回轉家中,進門就看見妻子身穿孝服,拍著棺材號哭,親朋們都穿著白衣白帽聚集在靈堂中。他帶著哭聲告訴在場的人說:“我在這裏哪!”可是沒有一個人搭理他。一個解差鑽進棺材,好像棺材裏有洞似的;隨即又鑽了出來,懊喪地說:“糟了,您的屍身已經腐爛,怎麼能複生呢?”另一解差就說:“這不關我們什麼事,為什麼不仍舊帶他去回複閻王?”三人隻得懊惱地出門離開。
於是三人又從別的路走到荒野地方,柴秀才走得雙腳疼痛,嘴裏不停地哼哼。看看天色已經昏黑,道路旁邊有一間小屋,很是整潔,一個老婆子正背對燈火搓著績麻。兩解差就說:“為什麼不在阿姨家休息一下。這次公差竟然沒有喝到一杯酒、吃到一碗菜,真是晦氣極了!”柴秀才跟著他倆進了屋,看到老婆子,就是先頭在閻王殿前看守茶湯的奶媽。她見了柴秀才就問道:“您怎麼又來了?”柴秀才把經過情況告訴了她。老婆子對柴秀才說:“這是我姐姐的兩個兒子,並不是外人。我這裏姑且到街上去買些酒菜,略微表達我作為主人待客的情分。”兩個解差聽了很高興,一個馬上就到灶下去燒火,另一位則提了酒壺上酒店去打酒。柴秀才就問那老婆子說:“姥姥是看管茶湯的,怎麼可以擅離職守?”老婆子說:“我們管茶湯的人一共有四十多人,要一個多月才能輪上一次。剛才我已交班了,所以無事一身輕,就回來了。”柴秀才又問:“做人快活呢,還是做鬼快活?”老婆子說:“人經常會處於饑寒交迫的環境,長年操勞損害身體,愛欲迷亂本性,憂患又會傷神;鬼卻沒有這些煩惱。”柴秀才說:“聽您這麼一說,我明白啦,那我情願做鬼了,即使有絳雪丹、返生香,我也不服用了。就是不知道閻王能不能同意我做鬼?”老婆子想了好一會兒,說:“碰見了閻王,這事就難說了,但是偷偷溜走也不是不可以。”過了一會兒,那個打酒的解差拎了酒回來了,於是全家團坐一桌一起喝酒,勸酒上菜,十分客氣。吃飯的時候,老婆子說起柴秀才願死不願生的問題,兩解差說:“閻王明天要去拜會靈顯郡王,要待幾天才回來。柴秀才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偷偷地前往東郊樂樂城。那兒街市十分繁華,就像蘇州城一樣,我們也將出門遠行,我猜測這事不會出什麼問題。”吃完飯,老婆子整理床鋪,大家安息。清早雞啼的時候,柴秀才告別了老婆子,按照兩解差所說的話,向東方逃走。到了樂樂城,那兒的人家才起身開門,早飯還沒有做好呢。
路邊有一座大廟,柴秀才就進去遊覽,寺中佛殿十分高大,園林曲曲折折,亭台樓閣應接不暇,庭中百花盛開,百鳥在樹上鳴叫。柴秀才閑庭信步,覺得處處賞心悅目。他在一座亭裏坐下,亭上有匾額,寫著“嬌春”兩字。兩邊有一副對聯,寫著:
是事要隨緣,看寂寂黃泉,尚有曉風殘月;
得閑還買醉,歎茫茫白骨,可憐碧海青天。
柴秀才看完,忍不住也想來露一手,恰好亭中台上放著筆硯,就立刻揮毫在粉牆上題詩一首:
境僻居然隔軟塵,幽泉誰與喚嬌春。
隻愁蟾魄昏夤夜,綠慘紅愁看不真。
柴秀才剛題好詩,忽然一個少年到來,頭戴方巾,腳著白鞋,紙扇輕輕搖著,模樣俊俏,風度儒雅,在身後稱讚說:“您真是一位高士。”柴秀才趕忙自謙不才,在此胡亂塗抹。兩人互相寒暄。那少年自我介紹說複姓第五,名誠,是青州人,也在這裏客居。說完,就拉著柴秀才來到街市酒樓上,互相對坐喝酒敘談,十分歡快。過了一會兒,第五誠叫來一位歌伎。那女子烏黑的發髻上插滿珠翠,裙下微露美麗的小紅鞋,臉如朝霞,姿色無雙。她露出纖纖玉手,撥弄琵琶,聲音清脆悅耳,唱著銷魂蝕骨的動人歌曲,情意纏綿,嬌媚極了,為柴秀才勸酒助興。第五誠說:“她是這裏的名妓張阮阮,您對她中意嗎?”柴秀才說:“在溫柔鄉中尋歡作樂,是我們名士本色,隻是我是個窮困的人,缺少夜度的錢,怎麼辦呢?”第五誠說:“這事好辦。”說著,就從身上取出銀錢塞進張阮阮袖中。這時,柴秀才詩興大發,信口吟出一首七絕:
鏡裏眉彎畫未成,春山蹙損不勝情。
鸞漂鳳泊何曾慣,偷下巫山山月明。
第五誠對柴秀才的才情很欽佩,也和了一首七絕:
瓊璧雕鐫粉琢成,柳腰纖瘦動人情。
夜深踏月迎蘇小,一點流螢不敢明。
柴秀才隨即要過筆硯把兩詩寫在扇麵上送給張阮阮。張阮阮在席上也時不時眉目送情,纖指輕輕撫摸柴秀才手腕。柴秀才神魂顛倒,幾乎就要控製不住自己。第五誠在旁也有所覺察,就陪著他們一起回到張阮阮家中,關照她好好照顧客人,所需花費由他代付,有空時再來這裏相會。柴秀才就這樣在張阮阮家住了一個多月,兩人情深意好,如翡翠戲水,鴛鴦雙宿,非常歡愛融洽,風情萬種。柴秀才私下問張阮阮關於第五誠的身世,她說:“他是閻王的五少爺,說姓第五,那是假的。您上次遊覽的地方,就是閻王家的悠遊的地方。閻王對五少爺管得很嚴,五少爺背著他父親把我養在這裏,請不要把這些秘事外傳,泄露出去會招來大禍的。”柴秀才又問她的來曆,張阮阮說:“我本來是縣令的女兒,因為父親貪贓,受到閻羅王懲罰,並且連累到我,淪落成為妓女,老鴇的狠毒、嫖客的羞辱讓我無法忍受。”說完,珠淚灑落在衣服上,柴秀才就用衣袖替她拭淚。這時,忽聽外房間聲音喧鬧,眾婢女都來到房內說:“範太守公子因為幾次招張阮阮去,都沒有前去,大發雷霆,親自趕上門來,等著立刻要人。答應得稍慢一點就摔打桌椅。”柴秀才勸張阮阮出房迎接客人,但她害怕極了,藏在帷帳後麵想要躲避範公子的氣焰。忽然一個牛身虎麵的家夥衝了進來,命令一個如狼似虎的家奴把張阮阮拖出去,而且打了柴秀才。柴秀才無法忍受這樣的氣,指著範公子大罵。範公子命人把柴秀才捆起來送進衙門,柴秀才說:“我是秀才,不是你能夠胡亂捆綁羞辱的。”範公子冷笑著說:“好一個秀才,在娼家流連,霸占妓女,還算個守法的生員嗎?”正在嚷嚷之際,公差已經趕來,把鐵鏈套上了柴秀才頭頸。
柴秀才被拉去見了閻王,閻王審問他,問究竟是誰放他逃走的,是誰帶他去嫖娼的。柴秀才一口咬定這些都是自己的主意,最終也不肯供招出奶媽和五少爺。閻王說:“你本是受了冤枉到這裏的,今天饒了你,暫且進我府中,有什麼法令、文書之類的事,就請你代勞。”說完就叫一名書童帶路,走進一間小屋,床帳被褥等一切起居物件都準備齊全,也比較講究。柴秀才在房中滿心都在念著五少爺的深情厚誼,張阮阮的癡情相戀,時刻在心,抹也抹不掉。有一天,柴秀才百無聊賴,感歎自己身世淒涼失意,浮生若夢,就寫了一首詞道:
誰能補,媧皇遺恨三生誤。三生誤,依香人影,紅顏黃土。泉台冷落閑賓主,琵琶宛轉相思苦。相思苦,彩雲飄泊,畫筵歌舞。
忽然家童走來大聲說道:“先生還有閑情在這裏寫詞,王府中起火了,馬上就要燒到這裏啦!”柴秀才大驚,隻聽到房舍著火的劈啪聲,眼看著已經燒近門窗前,急忙帶著家童衝出房門。他們看到屋後有一座高台,巍巍數萬尺,高聳入雲,就登上高台避火。柴秀才上了高台,剛剛倚著欄杆俯視,家童突然從後麵掄起他身子就往下扔,砰的一聲巨響,柴秀才立刻昏厥,不知身在何處。
過了七天,柴秀才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低頭一看,隻看到自己已經變成了個小手小腳的嬰兒,睡在被子裏,原來他已經投胎到邠州的一個農民家中。隨即就大哭起來,說:“我是濟寧柴進明呀!”生母就恐嚇他說:“你再說話就殺了你!”柴秀才這才閉口不敢亂說。這戶農家主人姓李,是世代積善之家,給柴秀才轉世的嬰兒取名叫言,字叫勿言,小名叫秀。當時他的祖父還在世,須發都白了,調弄孫兒,十分歡樂。李秀三歲那年年底,他父親進城買來紅紙,請當地讀書人寫了一副春聯。當時他祖父正背著他,看父親用糨糊在門上貼春聯。可是他父親不識字,把上下聯貼反了,聯語就不連貫了。李秀看到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大人們問他笑什麼,李秀就說父親把春聯貼錯了。李家就請來教書先生糾正,果然和李秀所說的一樣。教書先生考問了李秀幾句,不由得大吃一驚,認為他是個天才,說:“小兒遠遠勝過他的父親,這是您家的千裏馬啊!”李秀十一歲考中秀才,十七歲中舉人,十九歲成進士,被外放到陝西某縣任縣令。後來娶了一位名門閨秀作為妻子,妻子美貌端莊,生下二子一女。祖父一直活到百歲,父母康健,李秀把他們接到官府中供養。到了第二年,李秀派人前往濟寧尋訪自己前世(柴進明)的妻兒,都還在世,隻是兒子不學好,就把妻子接來,另外安排房屋居住,家裏人都叫李秀前世的妻子是柴阿姥。李秀把在前世所作詩文結集出版,寫了前言。過了沒多久,因為李秀政績突出,被升為禦史。後來,祖父去世,父母也相繼亡故,李秀辭官回鄉。在家以賞玩山水為樂,對仕宦並不熱心。到了六十歲臨終之際對妻子說:“我厭棄做人,情願做鬼,但終於沒有如願。現今又將要到太原,到一姓武的人家投胎去了。兩世光陰真是快啊,仿佛彈指一揮間。又會是少年科舉得意,和第二世時一樣飛黃騰達,和第一世時的窮愁潦倒不同。十六年之後,你們可以前往太原找我相聚,來了卻兩世的姻緣。”後來終究也不知道李秀家人有沒有去太原尋訪李秀的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