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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仆琴軫

我故鄉安徽天長縣,有個曹生,性格慷慨,從小就有遠大誌向,家裏養著歌舞妓,喜歡騎駿馬飛馳。他的仆人名叫琴軫,老太爺在世時,派他陪年幼的兒子一起讀書,因此與小主人曹生年齡相仿而情誼最重,感情最親。

長大後,曹生住在秋浦山莊,是古代橫山縣的舊址。曹生每次騎馬遊曆四方,琴軫總是背著詩袋書箱,跟隨奔走。空閑時,替主人牧馬,進入山穀;困倦時,往往枕著石塊躺在草地上和衣而眠。

一天夜晚,放牧的馬群四散吃草。琴軫正在打盹,忽然感覺到耳畔傳來腳步聲,他吃了一驚,睜眼四望,隻見天上明月高掛,澄澈像白天,萬籟俱寂,鬆樹頂端輕煙浮動。不久來了三五個短發健兒,衣裝很古老。他們提著酒壺,端著果盤,還有茶具茶爐,都安放在一塊極大的磐石上,非常穩當妥貼。於是他們互相笑著閑聊:“今夜良宵,風月佳美,難怪主人動了雅興,邀請嘉賓來聚聚。”一個童兒說:“宋、韓兩公終是本地地主,難道是怕做東道主,僅僅兩肩一嘴空手來嗎?”另一個童兒說:“快閉嘴!須防隔牆有耳,又要說我們經常怠慢客人了。”說完,忽然都驚看著說:“主人來了!”琴軫密切關注,為他們的言行場景所吸引。

接著走來一位穿黃披風紫衣服的人,擺動兩臂緩步而行,人清瘦,須髯修長,兩眼炯炯有神,衣帽樣式都是漢代製作。他盤腿坐在大石上,手捋長須四周一望,透出颯然英風。紫衣人問童兒說:“客人怎麼還不來赴約?”一童兒跪下稟告說:“剛才送去請帖,傳達了主人的邀請,見客人還有半局圍棋未能決出雌雄,想來馬上就會到的。”紫衣人點點頭。後來仰望天空歎息,搔頭感慨說:“迢迢悠遠的故國啊,多少次或廢或興,《詩經》上感歎國家興亡的禾黍之悲,能不油然而生嗎?”琴軫讀過詩書,對他提到的這些人物典故一清二楚。

一會兒,又來了一位絳紅頭巾白衣人,一位青頭巾黃衣人,飄然應聲而來,像鳥兒飛至,拍掌說:“紀將軍高雅啊!無緣無故在這兒坐著憂愁歎息,莫非為著我們貪戀圍棋玩耍,辜負了你對我們的盛情邀請嗎?”紫衣人說:“不是的。江山十分美好,觸景生愁。可是我也太不謹慎,獨坐自言自語,竟然從口中說出‘國’‘興’二字,犯了宋將軍的名諱。”白衣人整整衣衫,接著說:“將軍很灑脫,為什麼也墮入世俗常態?如將軍忌諱‘信’,我朋友韓君忌諱‘成’,‘取信成仁’這樣的話是口頭禪,是最容易犯忌的,能夠全部避諱嗎?”黃衣人哈哈大笑,說:“朋友的名字本來就不該避諱。唐代的李白、杜甫,都在詩句中互相稱呼對方名字,論詩的人反而讚賞他們的率真而不議論他們的疏忽呢。”紫衣人也是灑脫,捧腹大笑,提議說:“你們妙舌生花,不可不借濁酒來樂一樂。”於是三人席地圍坐,互賽酒量,非常豪放。

三杯過後,黃衣人忽然提議大聲吟詩用來饋贈明月,白衣人阻止說:“武夫吟詩,雖然新奇,但終嫌生硬。何況我們所熟悉的都是七言絕句,你難道不知道紀將軍活著的時候還沒有出現《小秦王》這樣的七絕唱腔嗎?”紫衣人連忙說:“沒關係。我最近遊覽天地四方六合內外,偶經五嶽,看到唐人摩崖刻石的詩句,很欣賞它搖曳多姿的魅力。你們如果高詠,我一定效顰奉陪,請馬上出題目。”白衣人說:“可以各自四顧當時捐軀殉難時的情景直接敘寫,代替在管弦聲中狂歌來抒發內心憤懣,怎麼樣?”另兩人一拍手掌,異口同聲說:“好。”他們共請紫衣人先吟。紫衣人毫不推辭謙讓,滿飲一杯酒,吟道:

滎陽血戰逞重瞳,假豎降旗替赤龍。史不書名功不錄,賴他公論有髯翁。

白衣人聽後,十分讚賞說:“將軍高音古節,使金石也要震裂呢!”隨後自己吟道:

南台隨蹕萬英豪,誰舍頭顱喪寶刀?槊底捐軀臣子分,笑他預賜白龍袍。

接著,黃衣人喝下一杯酒,吟道:

願擲西江脫紫緋,登時禦艦出重圍。才知河伯來稽首,身有鵝黃帝主衣。

紫衣人聽了,再三擊節歎賞,淚沾衣襟說:“我先前拜訪張龍君,經過古紅邑,看到韓君的祠廟仍然凜凜有生氣。”

琴軫聽得如癡如醉,為他們的豪情所吸引。

忽然山頭出現三位丈夫,都穿青衣,手挽著手步月踏歌而來。看到三人飲酒,頓時恭恭敬敬站住,不敢正眼看三人,屏聲息氣非常謙恭。黃衣人笑道:“我輩自以為豪情無雙,不料深夜還有知音同調人!”招呼三個丈夫,問姓名。年邁的叫張威,壯年的叫胡世富,少年戴帽的叫王秋。白衣人高興地說:“都是我的同鄉,久已聞名。”就把三丈夫的事跡不厭其煩地告訴另外兩人。紫衣人聽後大喜,招呼他們一起坐下,三丈夫再三謙遜不敢,說:“我輩都是仆役,怎敢在上將麵前平起平坐呢?”兩位客人說:“貴賤雖然不同,而忠義都相同。既然都已經離開人世,何必再分高低,要知道神仙是不介入勢利場的呀。”堅持要他們坐下共談,三人於是行禮而坐。童兒增添餐具,斟上美酒,站一旁伺候。

敬了幾杯酒,戴帽少年酒量尤其好。紫衣人非常欣賞,叫他們和前麵三首詩。三人推辭說不會寫詩,紫衣人說:“隻要信口說出,出自肺腑,自有天然佳音。”三人於是互相聯句。年邁者說:

“瑤洞魂飛日,山花慘不春。風雲蠻觸戰,”

壯年者豎起一隻大拇指,振作精神,說:

“齏粥秀才貧。誌比當熊壯,”

戴帽者看看大家,大聲說:

“功殊飼虎仁。皮膚成藥樹,”

年邁者故作沉思,一字一頓地說:

“血肉裹苔茵。劍舌拚奴子,”

壯年者抑揚頓挫地說:

“刀頭救主人。命拋阿堵物,”

戴帽者接著說:

“職本股肱臣。”

吟到這裏,苦於再也續不下去。於是紫衣人撓撓腦袋,接續道:

“賤莫嗤臧獲,忠能泣鬼神。”

白衣人略作思考,也續了一句:

“井桃僵可代,”

黃衣人笑一笑,最後收尾:

“同不愧天倫。”

吟完詩,前邊山峰佛寺晨鐘驟響,古店荒村錯落雞鳴。這時突然間像狂風吹掃落葉,所有人物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聽見空中傳來話音:“空閑時大家仍來這裏相聚。”

琴軫驚懼癡迷,像做夢剛醒,隻見馬還在吃草,鬣毛在風中飄拂。

琴軫急忙把馬帶回,將昨夜事詳細告訴曹生。曹生說:“真是奇了怪了,你的所見所聞多麼令人驚奇啊!穿紫衣的,是漢代的紀信,曾代替漢高祖而死。穿白衣的,是明朝的宋國興;穿黃衣的,是虹縣的韓成。這兩人都代替明太祖而死。三位青衣丈夫,一個是張威,是明朝僉事張昊的仆人。張昊征討姚元洞蠻,戰敗被俘虜。張昊預先叫張威潛逃,張威不聽。賊軍要殺張昊,張威奮力阻擋,說:‘先殺我!’賊軍大怒,肢解了張威。一個是胡世富,明朝秀才崇應第的仆人。崇應第曾外出遇上強盜,被抓住,逼取金銀。胡世富騙強盜說:‘金銀都在我這兒,抓住他有什麼用?’崇應第因此得以逃脫,強盜索討財物,胡世富隻有一個空口袋,強盜大怒,把他一刀一刀慢慢割死。一個是王秋明,王應芬的仆人。主仆遊覽廣東山水,王應芬得病,臥床不起。王秋明日日夜夜在神前祈禱,願以自己代替主人生病。沒有效果,就抽刀割下手臂上的肉煎湯與藥一起給主人服用。後來王應芬病愈,而王秋明竟因為勞累過度而死。以上這些人,生前浩氣貫日月星辰,死後神魂遊曆在山嶽間。你能親眼瞻仰到他們的風範神采,細聽他們的言談,真是多麼榮幸啊!”琴軫聽了,激動得淚如雨下,悲傷不已。

第二年,曹生鄉試考取解元。當權者因為曹生能幹有才,品行端莊,薦舉為某縣縣令。一上任,正逢該縣內齊王氏聚眾作亂,曹生奉軍令解送軍糧軍火,向來都沒出差錯,名字多次記錄在上司薦賢奏章上。

有一天,曹生又押解軍用物資去皇帝所在地。他所騎乘的駿馬名叫紫撥叱,半路上被作亂者流矢射中倒地而死。曹生悲悼傷心,用車帷車蓋陪葬,並寫文章祭奠。後來換了幾匹馬,都不如紫撥叱矯健快捷,曹生時常扼腕歎息,意氣消沉。途經桃花店,遇見軍妓小青,迷了心。這小青,生得眉清目秀,秀外慧中,舉止端莊,見多識廣。曹生與她一見如故,縱情歡樂四五天還不動身。琴軫跪下規諫,流淚勸說,曹生也不聽。小青也依偎身旁,不離不棄。琴軫別無他法,隻能私自縛住小青,偷偷丟棄在荒郊野地,對主人說她已逃跑,曹生到處查看,卻是無人,心裏大為失落,不得不動身出發。

琴軫路上希望快馬加鞭,不誤期限。但等到抵達目的地,經略大人果然怒不可遏,曹生誤期違法,按軍法應當腰斬。曹生去軍營轅門將軍需品交割清楚,完事後,到住宿地休息一下。琴軫看見曹生每次從轅門出來都領著小紅旗,這次卻領了小黑旗,知道要出事。

他關上門,悄悄告訴曹生說:“主人也知道仆人服事主人,就像臣子服事君王、兒子服事父親一樣嗎?君王、父親遇有大難,有血性的男兒怎敢苟且偷生?小人先前在橫山牧馬,深夜看見古代為主人盡忠而死的義士六人。現在主人將有不測大禍,豈不是當初鬼神顯靈預先給我做榜樣嗎?”

曹生如夢初醒,大為驚愕地說:“怎會那麼嚴重?”琴軫語氣懇切地說:“主人還糊裏糊塗嗎?”話未說完,隻聽見敲門聲很急,琴軫匆匆將主人藏在其他房裏,自己更換上主人的衣裝帽子,開門挺身而出,大聲說:“我是解糧官曹令尹,你們氣勢洶洶,將幹什麼?”來的是五花綁人的劊子手,應聲答道:“經略大人有令,送令尹歸天。”說完立即將對方拿下,剝去外麵官服,攔腰一刀,腰被斬斷。

劊子手走了以後,曹生悄悄外出偷看,隻見鮮血滿地。琴軫上半身還有知覺,用兩手爬到主人麵前,口咬著主人的靴子,睜大眼睛噙滿淚水。曹生哭泣著說:“我連累你了!我能活著回家,把你葬入我家祖先墳地,囑咐子孫世世代代在家廟裏祭祀你,你心裏感到滿意嗎?”

琴軫牢牢咬住靴子,不肯鬆口。曹生又啼哭說:“我回家後改過從善,從此脫離官場,斷絕聲色,你心裏感到安慰嗎?”琴軫用盡精力迸出一聲:“唉!”口一鬆雙眼就緊緊閉上了。

直到現在,我的家鄉天長縣的曹家還一直祭祀琴軫,就像對待本家的祖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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