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大瘤

，是山西人，人不可貌相，從小就聰穎，善於畫神像，得元代擅長佛像的畫家劉元嫡傳。

他從小失去雙親，因為生相醜陋，身體肥胖而又麵多麻點，加上貧窮無房，人們都看不起他，無人願意與他提親。他得到賣神像的錢就吃吃喝喝，飯量比常人大一倍，因此口袋中經常空空。他家徒四壁，到處流浪，夜晚大多住宿在古廟，夏日工作疲倦了，經常躺在烈日下。秋夜酒喝得醉醺醺，每每睡在涼月下。因此而得病，腰下長了個瘤，開始還小如杯子，繼而擴展如盅，後來又大如甕。他踉蹌踉蹌，或在地上爬行，走路很艱難。每做一件事，疼痛難忍，因此生活日益困窘，醫治無效，自己思忖還不如早點死了幹淨。

一天夜間，疼痛難忍，他爬進樹林裏，解下腰帶掛在樹上，下麵搬來一塊大石頭墊腳，踩上石頭，拉住腰帶，想要上吊。忽然樹林後走出一個道士，羽衣翩翩，風姿神態俊秀超逸，驟然猛喝一聲：“快停下！堂堂男子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竟然學婦女的樣子自尋短見嗎？”奚大瘤腳下一滑，滾下來，痛哭流涕，告訴道士自己所受的苦。道士說：“你與其尋死，何不當作已經死了。從今以後去學仙，定能成就大道。”奚大瘤說：“沒有師父傳授，怎麼學？”道士說：“我就是你師父，何不跟我到深山，自會傳授你仙法。”奚大瘤說：“好。可是跟你走可不容易，你步行如飛，跋山涉水，毫不在乎。我這樣子，登高涉險，能沒有痛苦嗎？”道士說：“這好辦。”就從衣袖裏取出二粒棗子給奚大瘤吃。奚大瘤剛剛吃下肚，就覺得渾身舒適，腫瘤也不疼了，他對著道士再拜致謝，跟隨著道士，果然行走如飛。

轉眼間，他們來到一座大山前，峰巒層層疊疊，逶迤蜿蜒，與塵世遠遠隔絕。走進半山腰，有一個山洞，洞裏無比開闊，裏麵有藥爐丹灶，安置得井井有條。道士給奚大瘤一個蒲團，說：“你先練習盤腿趺坐，坐滿七七四十九日而心裏沒有邪念，就獲得了入道的門路。身後石甕內有幹糧，石隙中有甘泉流出，足以解決你的饑渴。仙人成兄在海上仙山等我，我去去就來，希望你不要偷懶學不成道，辜負我一片期望的苦心。”奚大瘤一一答應。道士一聲長嘯，迅速離開山洞，腳底下驟然飄起白雲，像輕風吹起，道士身影升入高空，漸漸消失。

奚大瘤按照道士傳授的方法趺坐。才到第三天，隻聽得外麵有婦女的喧笑聲，車馬奔馳聲，眼睛睜開什麼也沒看見，而聲音越來越近。他仔細辨認，又若有若無。忽然頭麵上七竅發癢，好像聲音從孔竅中鑽了進去，漸漸進入腫瘤中，但也沒有感到有什麼痛苦。夜晚寂靜，聽見腫瘤內像有女子的講話聲，悄悄地在招呼：“姐姐妹妹，我們的新居很不錯呀。早知有這個好地方，就不去瞎找什麼天台、藍橋等處，誤以為那是神仙窟了。既然已經找到這處秘密府第，美好光陰不可辜負，找些小事情樂一樂如何？”大家嬌聲嗲氣，一起說：“好。”

第四天，隻聽到腫瘤內有對弈敲棋聲，纖手落子聲，接著又有下子後悔而發生爭執相罵聲，還伴有兩人勸解聲。過了一會兒，又有讀書聲，拉長腔調吟哦聲，開門叩門聲，眾人起來讓座聲，鬥酒賭博聲，賭輸的人被罰唱歌來助酒興聲，唱歌的呼喚拍板、彈箏來伴奏聲，拋擲酒杯聲，隔窗口吐紅絨聲，一女子罵“阿嬌太懶散，為何躲藏不見客”拉她赴宴聲，問“東西繡好了嗎，怎麼還不快一點啊”聲，架子上鸚鵡叫聲，狸貓捉老鼠聲，眾人哄散話別聲，一女子殷切預約下次聚會日期聲，各種各樣聲音，此起彼伏，互相摻雜，連續不斷。

第五天，第六天，腫瘤內的聲音更雜亂更出奇。隻聽得一女子說：“這所新居的主人容貌究竟怎麼樣？性情究竟怎麼祥？”一女子說：“聽說他也是飽受苦難的人，想來不會很可惡。”一女子說：“呸呸呸！他最近跟隨道士學仙，已經誤入迷途，必定夜郎自大，盛氣淩人。”一女子說：“小妮子不要冤枉人，他之前還在空曠樹林中尋短見，哪會有紈絝子弟種種惡習？”一女子說：“何妨到外邊偷看一下，就能識得廬山真麵目。”一女子說：“恐怕他見了我們姐妹便輕狂得不得了，時時刻刻離不開，將令人厭煩死了。”一女子說：“看在他是我們新居主人的分上，也應當為他效勞奉獻。隻是我們姊妹六人，誰肯先走一遭去會他一會？”大家說：“按照年齡排次序，有勞大姐姐先去。”大家七嘴八舌，聒噪不已。

第七天，聽到腫瘤內一女子說：“三妹到後花園去摘些素馨、鳳仙花來，替大姐姐梳妝打扮，好出去見房屋主人。”一女子說：“姐姐妝扮後更俏麗，真不亞於王母娘娘第三個女兒玉九娘子的風貌。”一女子說：“論身段嫋娜，還超過她呐。”一女子說：“我替你們打通外出的道路，反被你們這些瘋狂婢子嘲弄煞，真令人寒心啊！”一女子說：“姐姐不要嗔怪生氣，妹妹替姐姐預先準備好瓜果蓮藕，等姐姐回來消煩解渴怎麼樣？”眾人聽了捧腹大笑。幾個女子，無話不說，針鋒相對，好不快活。

奚大瘤正低著頭細聽，忽然眼角癢癢，眼淚紛紛，將用手去揉擦。突然間一個小美人從兩個眼眶中間迸將出來，跳落到地上，婉轉片刻，就長大如普通人，風姿綽約，娟秀嬌好。她對著奚大瘤看著，整整衣袖，躬身行禮說：“我叫秋水，攜帶妹妹等人寄宿在你的體內，非常感謝你的恩德。聽說主人獨居，生活枯燥寂寞，因此我首先出來參拜，還請加以憐惜。”奚大瘤愛她長得俏美，神魂顛倒，不能克製。秋水善於演戲，會變幻小魔術，精通紡織裁剪，還會雕刻金石，樣樣都討人喜歡。奚大瘤癡癡呆坐，隻會看著她傻笑。秋水把纖手伸入他的懷裏，撩撥命根，他情欲大動，就吻著秋水，撫摸乳峰，脫光衣服成其好事。事完後秋水亦笑意妍妍，整整衣服，依舊縮小如指，跳入奚大瘤眼中而不見。奚大瘤立即聽到腫瘤內有呼叫聲：“姐姐回來啦！姐姐回來啦！”妹妹們爭相起來酌酒祝賀。秋水說：“我們姐妹共同服待一個主人，應當按之前規定的年齡排次序，不要互相競爭被外人恥笑。”大家說：“姐姐說得對。”

第二天奚大瘤又側耳凝聽，忽然耳朵裏習習作癢，一個美人從耳中跳出，由小變大如同秋水，可是容貌不同。那女子姿態嫵媚，穿著可愛，對奚大瘤拜了拜，說：“我叫雙珠，請允許我奉獻上笨拙技藝，博取主人一笑。”隨後她吹簫彈琴，演奏各種樂器，無不精妙悅耳。奚大瘤聆聽到如此優美的音樂，情意綿綿，無比亢奮，立即拉著雙珠上床，與她交歡相配。二人交歡後，雙珠目送秋波，情意綿綿，也立即跳入耳中。

第三天，奚大瘤正在細聽有何動靜，忽然覺得鼻子發癢，猛打一個噴嚏，一個美人從鼻中墮下，名叫玉峰。她全身都發出香味，味兒比蘭花、麝香更芬芳馥鬱。手捧鮮花，插入室內花瓶，不知是花兒的味道，還是玉峰身上的氣味，真是花仙子，刺激得奚大瘤無比衝動，立馬拉住玉峰，揉其雙乳，翻雲覆雨，合歡至極。完事，玉峰也隨即鑽入鼻孔回到體內。

第四天，奚大瘤覺得嘴裏癢癢，一個美人從嘴裏掉落，名叫金海，她善於烹調，燒烤鱉魚，膾炙鯉魚，沒有一道菜做得不鮮美可口。飯後，奚大瘤把金海抱上床，又是一番好事。第五天，奚大瘤渾身發癢，一個美人從皮膚毛孔中鑽出，名叫千金。她說自己能隨意從毛孔而出，也能隨意從毛孔而入，而且善於變化。真是孫猴子一般。奚大瘤偶然想外出遊覽，千金就變成一輛馬車。奚大瘤不習慣乘車顛簸，千金又化為一匹馬。到了斷橋高堤旁，心想如能騎著毛驢，才有詩情畫意，千金馬上化為一頭驢。片刻間到了渡口，正考慮何處有渡船，千金就化為一條小艇。剛渡過對岸，他想穩穩坐著觀看山景，千金立刻化為一頂轎子。她的變化都像這樣神妙。奚大瘤愜意無比，當晚即與其恩恩愛愛，纏纏綿綿，變化多端。第六天，奚大瘤覺得心上發癢，有一個美人從後腦跳出，名叫隨娘。她的美貌是六姐妹之冠，精通縮地術。九州大地不值得一提，九州以外的地方如東南神州，正南印州，西南戎州，正西弇州，正中冀州，西南桂州，西北營州，東北成州，正東揚州；五嶽也不值得一提，五嶽以外的大山如東嶽廣乘，南嶽長離，西嶽麗農，北嶽廣野，中嶽昆侖。凡是奚大瘤偶而轉念想到哪兒，那兒的奇山奇水立刻全都出現在眼前，任憑自己遊覽。與隨娘同床共枕，更有奇趣，令人銷魂。奚大瘤於是天天與六姐妹嬉戲縱樂，不再記得道士叮囑的話。

過了一年多，六姐妹都生下子女。奚大瘤果然聽見腫瘤內有嬰兒啼叫聲，索奶聲，抓梨尋棗聲。子女才長大，六姐妹就替他們訂婚迎娶。吹吹打打花轎到門聲，環珮叮當女子跪拜聲，大擺酒筵請客入座聲，人在室內喧嘩，馬在槽房嘶跳。從此奚大瘤心情十分煩燥，日夜無法安睡，疾病頓時加劇，腫瘤也更為巨大。忽然聽見六姐妹在腫瘤內喧喧嚷嚷說：“本來好好的房屋，怎麼一下雨就漏水，一刮風就涼颼颼，莫非這幾間房屋將要倒坍？明天派遣奴仆到江西購買好木材來重新修建。”一個女子說：“照妹子的愚見看來大可不必，近來主人十分衰弱疲憊，恐怕不久就要去世。不如把他殺死，各自帶著子女遠走他鄉，另找房舍居住怎樣？”大家說：“很好。”奚大瘤聽見後大哭，不知這幾個女子為何變得這麼恩斷義絕，後來腫瘤內傳來霍霍磨刀聲，奚大瘤更是哭個不停。

正在這時，忽見道士悠悠忽忽從天而降，落在庭院中。奚大瘤急忙上前跪迎，道士瞅了他一眼，驚詫道：“你怎麼會狼狽到這般地步？何不講出真情，不要隱瞞，或許還有救。”奚大瘤一五一十把發生的事全部兜出，道士發怒說：“與其被賊徒殺死，還不如我親自殺死。”說罷，從牆壁上抽出一把古劍，寒光晶亮。奚大瘤正苦苦哀求饒命，劍鋒已架在頸上。道士用力一揮，頭顱清脆落地，奚大瘤也沒感到什麼痛苦，張開眼睛，看見道士對著體腔內呼叫道：“六賊，六賊，趕快出來！體中有丹，不容久占。”隨後“呼”的一聲奇響，便有一縷縷白氣從體腔內冒出，像熱鍋上的蒸氣。白氣冒盡，腫瘤也已消失。道士拿起奚大瘤的頭顱安放在頸腔上，位置端正後，然後敷上藥屑，圍上一條白絲巾，大聲叫道：“奚生醒醒！”奚大瘤果然立即蘇醒，所患疾病頓覺消失，心地一片光明。他跪在地下聽取教誨，道士說：“我們教中超度凡人，有順緣，有逆緣，有孽緣。想不到我竟然用逆緣來超度你，真是僥幸成功。六賊已去，萬念皆空，從此以後你的頭顱可隨意放上或取下，聽它自便，該有多快活。再過十年後，你可以到天地四方以外的太微山頂來找我。”說完道士又迅疾離去。

奚大瘤就拄著拐杖離開山洞，走下山坡，繞過溪流，重新回到人間。遇見從前的同夥，大家無不驚訝，爭相問道：“你頭頸上哪來的一圈紅線？”奚大瘤用手指一摁，感覺不出痕跡。從此以後他也不再畫肖像，而能用神奇妙術給病家治病。無論誰受到刀斧砍傷，瘡口血肉模糊，奚大瘤隻要抹下一點頭頸上的汙垢，像玉紅膏似的，往傷口上敷搽，立時止血，立刻止痛，皮膚立即生長。病家聞風而動，紛紛送上酬金，奚大瘤從不收受，隻是仍舊喜歡吃喝。

有一天在酒家飲酒，酒保答應稍慢了些，奚大瘤生了氣，把頭摘下放在桌麵上，嚇得周圍酒客驚竄四散。酒保忙過來賠禮道歉，奚大瘤這才舉起頭安放頸上，像沒事一樣。從此以後，他常用這個絕招去嚇唬人，酒家很厭惡他。一次醉後，奚大瘤又故伎重演，取頭放桌上，一邊仍持杯往頸腔內灌酒。酒保出其不意將桌上的頭顱搶奪到手，奔到屋後丟棄在糞坑裏。奚大瘤摸不著自己的頭，兩手憤怒揮舞，擲杯拍桌，神情非常緊張。時間一長，頸腔內血液將向下湧流。人們驚奇無比，以為他就要死去。這時突然從雲中墮下一個道士，手捧一個美男子的頭，按合在奚大瘤頸脖上，同時喊道：“奚生，奚生，你的頭已被汙染，不可能再合上。剛才從富貴人家尋得一顆好頭顱，特地用它來救你一命。你從今以後應當事事隱藏，不要炫露。”說畢，責罵酒保道：“狗豬奴！為什麼一下子殺害了我的弟子？你試著回頭看看身後！”酒保猛然回頭，頭頸即時僵直不能轉正了。再轉身一看，道士和奚大瘤早已不見蹤影。

到了嘉靖某年，奚大瘤還往來於山西一些地方，自由自在地高歌或長嘯。有一次忽然在途中遇到一個英俊男仆，騎著快馬迎麵而來。見到奚大瘤，男仆立即從馬背跳到路上，跪伏在路邊，悲哀地對奚大瘤說：“公子竟然在這裏啊！”奚大瘤聽了，不予理會，聳身跳入河裏。過了約燒一頓飯的工夫，奚大瘤騎乘著神龍升上雲霄，不知往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