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濟道的公署在兗州城西,原先是明朝都督府的舊址。觀察使某公到任後,喜愛公署西邊那塊空隙地,可蒔花種草,變廢為寶。於是開挖池塘,灌溉泉水,搬運石塊,堆砌假山,建築小亭如傘蓋,放遊魚,養蓮花,供自己吟嘯或飲酒賦詩消閑,或摩挲賞玩自己收藏的古代文物鼎彝等取樂。
我在滋陽做幕僚的時候,公子某司馬設宴請我去飲酒,一起登上過那個假山。看那西牆之外有一個方形土墩,長二丈左右,高五尺多,頂上寬廣平整,猜想是一個瞭望台。如果根據這地形堆土壘石作峋山式,周圍建造遊廊屋舍,那麼整座園林的地勢曲折,石徑小道也更迂回幽深,景觀將更勝一籌。我心裏是這麼設想的,可嘴上沒說出來。
那天,我喝醉酒,打著燈籠回家,朦朦朧朧上床睡覺。夢見一位穿紅袍戴烏紗帽的貴人,麵皮白淨多髭須,眉毛修長,額頭高寬,在庭院中踱來踱去。不久一個短發童兒遞進名片,口稱曹公前來拜見。我正在細看名片上的名字,而貴人已不等我邀請,就已經自己主動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昂然坐上主位,張眼瞪著看我好久,才說:“白天你看到的那個土堆,你知道下麵是我的墳墓嗎?我魂魄棲息的地方,是不能作為遊覽場所的。當年倉促間為國捐軀,既沒有墓碑記載,也沒有祠堂供祭掃,年高博聞的人都已凋謝,史書上又無記錄,我感到非常寂寞。你既在寫作《夜雨秋燈錄》,何不記敘一個概況,使以後來這裏遊覽的人知道土堆下有英魂,不至於削平我墓,豈不是一場筆墨緣分嗎?”我心裏雖然答應,並且想多問些詳情,可是嘴裏說不出一個字。貴人隨後就站了起來,我隻有拜送。到門邊的時候,那貴人又回頭對我說:“明天當派人告訴你我的姓名,據此可以知道我的點滴情況。”說罷,一邊朝外走,一邊吟詩道:
寒泉百尺吐長虹,多少風雲在甕中。遺蛻縱教黃土壓,精靈已逐鼎湖龍。
回首燕台策馬行,征途順訪綠楊營。慘聞帝抱虞淵痛,國破家亡敢再生。
愛妾隨身字窗娘,一般殉節共流芳。行人莫當胭脂井,玉虎偷窺水尚香。
千古崇窿土一台,金蠶飛出總堪哀。年年風雨清明節,若個梨花麥飯來。
忠義光能燭九淵,閑攜桃葉岱雲邊。何須短碣題名字,杜甫南樓一散仙。
吟完,回頭對我揮揮手,好像示意我止步免送。我正惶惑不安,腳底像是誤踏在蒼苔上,滑跌一跤就全身一動驚醒過來。在枕上默默回憶曹公吟誦的詩,一字不漏,隻聽得窗外風聲嗖嗖,並未走遠,仿佛吟詠的風韻還在耳邊回響。我將這事牢記在心裏,感到神秘莫測。
第二天晚上,剛巧道署幕僚某君來到,我問起土堆的事,某君哀傷地說:“土堆下,原來是一塊平地,有一口水井。那水井是明朝忠臣昆山曹公廷楨死難的地方。崇禎殉國的甲申年,曹公正被召到京都去,路經此地,到公署拜訪朋友。忽然偵察人員來報告說皇帝自縊煤山的劇變,曹公撫胸大哭道:‘天意難違,我不忍做兩朝的臣子!’就聳身一跳,投井而死。當地人愛他重道義,就封閉井闌,用黃土掩埋。因為這位置靠近官府衙門,大家又不敢建墳造墓道,可是也不忍再去井裏打水,於是就修築成大塊平整土堆。到了道光某年,某公來此做官。他的小老婆素來驕橫,也屬於河東獅吼之流。小老婆夏日怕熱,看到這土堆橫臥在綠蔭下,四周涼風習習,頂上傘狀綠陰,於是頭上簪花,臉麵敷粉,穿著短袖羅衫,坐到土堆上去納涼。並且兩隻小腳高高翹起,嘴裏吸水煙,吞雲吐霧,許多婢女站在周圍侍候,說說笑笑,打鬧走動,肆無忌憚,一片喧嘩。忽然間,隻聽那小老婆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像羊癲瘋突然發作。她麵色青紫,眼睛木瞪瞪地看人,口裏流出白色唾沫,忽然用她從未說過的昆山口音說道:‘你這蕩婦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無禮!這兒雖然高爽,可是下麵是我的墓穴。你一個婦道人家,坐在我屋頂上,褻瀆到了極點!而且妝扮妖豔,還吸水煙,像什麼樣子?你男人也是讀書人,怎麼毫無家教,想來是害怕你的雌威吧?我實在不能饒恕你這妖婦啊!’說完,竟然親手狠狠自打耳光,左邊一下,右邊一下,不得停止。臉上白粉、口紅、眉黛,顏色淩亂,花容月貌變成了醜八怪。婢女們狂叫,仆人老媽子都奔上來,也無法救助她。大夥驚惶,請來某公。某公聽到小老婆的話,知道是觸犯了神靈,急忙下跪再拜,承認過錯,請求寬容原諒。某公還在念念有詞,叩首再拜,馬上聽到冷笑一聲說:‘我家也有婦女,假如放肆地坐在你家的屋脊鴟尾上,你心裏舒服嗎?’某公依然跪地、抬頭,麵對土堆,神情嚴肅地說:‘這確實是我家小賤人太無禮,請讓我好好教訓她。但你既然殯葬在此地,請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隻聽到大聲答道:‘我是大明朝的曹廷楨!’再問已無回答,而小老婆已蘇醒,不再是昆山腔調。下人們便扶她回房,經吃藥治療才逐漸痊愈。可是從此以後,那小老婆嚇破了膽,雌威也收斂一些,不像從前那樣放肆橫行了。現任觀察使某公曾問起本城父老有關曹公的情況,都說實有其人其事。至於究竟曹公做什麼官,同死的是誰,死在哪年哪月,昆山還有沒有後裔,都無法獲得確切答案。某公曾寫信給昆山縣令問訊,也沒有確切回音,而本地的方誌上也沒有記載。”某君講到這兒,忽然看見蠟燭已將燃盡,馬上起身告辭,次日清晨就前往省城而去。
我一下子想起昨夜夢見的忠臣曹公,莫非就是那位穿紅袍戴烏紗背著手吟詩的人嗎?玩味他的詩句,或許還有愛妾隨他同死。其妾又是何時、又如何死去的?而兗州人還不知道吧?於是,我急忙磨墨握筆,恭敬謹慎記錄曹公事跡,後來拿給同事看,他們都說我是附會虛構,不可十分相信。
啊!這是什麼樣的事,我竟敢附會虛構來寫它嗎?夕陽樹蔭下,我心有所思,曹公的英靈就進入我夢寐中,真是何其神啊!估計我命中冒犯客星,所以萍蹤浪跡飄泊不定。如果有朝一日來到昆山,一定要親自去訪問曹家的裔孫,或許能知道詳細情況。姑且在此記上一筆,希望能不辜負忠魂的殷殷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