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士卒到外地服役,他乘船出了廣州沒走幾裏路就遇上了大風。到了傍晚,他們的船停在道士灣一個偏僻的港汊裏。這位士卒受不了船上的顛簸,就到岸上去散步。
當時正好是秋天,到處菊花盛開。他一邊散步一邊賞菊,不知不覺就走出了很遠很遠。他穿過一片樹林,看見不遠的地方好像有燈光在閃爍搖曳著。他向四周望了望,周圍一片荒涼,不由得好奇起來。於是他走近一看,沒想到這荒郊野外竟然有幾間茅草房,茅屋的四周圍著籬笆牆。籬笆內有一棵蒼天大樹,老樹下圍坐了三男三女六個人在喝酒。這些人見到士卒過來了,都有些慌忙,然後連忙站起來讓座,態度誠懇。士卒本來就很喜歡喝幾杯,看到他們邀請,也並沒有推辭,欣然坐下便喝了起來。
六個人中有一個是老頭,一個是小夥子,他的額頭很大;還有三個是女子。她們三人,一個穿藕色的衣服,一個穿綠色的衣服,一個穿淺紅色的衣服,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最後一個是老書生,年紀五十歲上下,態度看起來溫文爾雅。
他們看到了士卒說道:“好久沒有人來,敢問貴客從什麼地方來?”
士卒告訴他們說:“我是一名士卒,要乘船去某地當差。”然後又問:“這裏四處荒涼,幾位怎麼會有此雅興在這裏喝酒聊天?”
老書生站起來解釋道:“我們是當地人,也是這些房子的主人。我們幾個人都不喜歡熱鬧,又誌同道合,就在此處一起生活。”
士卒說道:“這裏雖然荒涼,但是的確安靜。”
其中穿紅衣的女子問他:“小哥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士卒便把家中的情況介紹了一番。在座的人都說:“原來是貴人啊,一杯水酒實在是怠慢了!”
士卒說:“我們萍水相逢,實在是有緣啊!皇帝與文人往來尚且不感到有失身份,何況我這個小卒呢!明天委屈你們到我的船上,聊備薄酒以表心意。”
書生說:“禮尚往來,也是應該。既然小哥如此誠信,我們不妨明天前往。況且,各位還真的有事情要同這位貴人商量呢。”眾人聽了他的話,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莫名的都有些不高興起來,但還是互相祝酒。士卒也逐個詢問了各人的姓名,書生告訴他,老頭姓餘,小夥子姓駱,三個女子姓方,是堂姊妹,都是廣州人。自己姓莊,是個秀才。
就在他們開懷暢飲的時候,老頭忽然慨歎起來:“我年輕時,最愛讀《瘞旅文》,人們都以為我這個愛好不吉利。今天我獨自在數千裏之外漂泊無依,而那個吏目畢竟還有一個兒子一個仆人跟隨著,比起我老頭子來,真有天壤之別了!”小夥子及三個女子聽了他的話,都嗚咽流淚起來。
書生連忙滿滿倒了一大杯酒,說:“貴客在跟前,你不好好勸酒,隻顧哭哭啼啼的,弄得人心煩意亂,這不是掃貴客的興嗎?況且我已經說過,事情可以商量,為什麼又學楚囚對泣呢!”五個人都不覺慚愧起來,連聲說道:“我們甘願受罰。”首先是三個女子依次給士卒敬酒,其中綠衣女子說道:“我們姐妹最擅長唱歌,小哥要是不嫌棄,請準許我們唱歌佐酒助興。”
士卒剛要站起來表示謝意,被書生按住,說:“貴人不必多禮,她們這樣做全出於誠心,貴客為什麼要辜負她們呢?”說罷,書生擊掌,小夥子嘬起嘴唇吹口哨,聲音像笙簫那般清越。
紅衣少女清了清嗓子唱道:“夜深風露涼,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園道。”聲音婉轉淒涼,聽到的人沒有不感動得流淚的。
書生聽了她的歌聲,皺著眉頭說:“玉姑,別再唱這個調子了,聽了讓人難過。”
小夥子解釋說:“玉姑滿懷愁緒,她哪裏來的歡快的歌聲唱給客人聽啊!我不怕大家見笑,替她唱一首。”於是斟一杯酒,邊喝邊唱道:“滾滾江上濤,溶溶沙際月。渺渺雁驚秋,迢迢鄉夢絕。”他的聲音高亢,像貓頭鷹啼叫。滿座的人都笑了,隻有士卒很欣賞他的曲調。
老頭說:“歌也聽了,酒過三巡。我們不要光顧樂了,而忘記了還有正事沒有辦呢。剛才莊先生說過這件事隻有貴客才可以幫助大家,為什麼我們現在不說出來和貴客商量商量呢?”
書生笑著說:“還是您老人家年紀大些,辦事沉穩。您老雖然都日暮途窮了,還念念不忘自個兒的事。不過,這實在是件大事兒,讓我給貴客說說,大力幫忙以滿足我們的奢望,你不會推辭吧?”
士卒這時已喝得半醉了,擼起衣袖說道:“我這人熱腸俠骨,既然我們交上了朋友,更應當鼎力相助,哪有推辭的道理?”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非常高興,連忙拜謝。書生說:“貴客既然如此說,我們先在這裏謝過你了。貴客你一定要記住:請你明天沿江岸向西走一裏多地,那裏有個老頭,矮矮的個子,有胡須。他以打漁為生,隻要你對他把今天的事講了,並把我們的模樣告訴他,他會告訴你一些事,你聽了定會豁然開朗,不再疑惑了。”士卒說:“你的話我記住了,一定照辦。”
約莫四更天的時候,老頭對士卒說:“貴客你離船已經很久了,仆人又沒來接,不如就在這裏委屈睡一下吧。”
小夥子說:“這個自然不用說了。但是莊先生你住的地方也不寬敞,大家留在這裏難免都休息不好。我倆先走吧,玉姑姊妹不妨留在這兒,侍候貴客休息,也算是酬報照顧我們的恩德吧。”
三個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低下頭臉紅到了脖子根。士卒辭謝道:“我雖然沒學問,也曾聽說‘三個女人就是粲’,‘粲’是美好的東西呀,我有什麼德行能消受得了這樣美好的事物呢!大家還是各自休息吧!”
老頭說:“貴客話不是這麼說。你有一副熱心腸,連對我們萍水相逢的人都願意相助,這種行為是天上人間所欽佩的,怎麼說沒德行呢?玉姑她們姊妹雖說不高貴,也要以結草銜環的心願,以報一夜之恩哪!貴客不必推辭!”
士卒表麵上不願意,可是看著這三位漂亮的女子,心裏又何嘗不想抱得美人入懷呢?於是他便一直用眼睛盯著書生看。
書生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問他:“貴客您心裏到底是怎麼想?”
士卒想了想說:“我生平從沒有掃過人的興,粲不嫌棄我,我敢嫌棄粲嗎?”大家見士卒不再推辭,便極力慫恿他們做成好事。
書生故意板起麵孔,說:“玉姑姊妹淪落困窘到極點了,承蒙貴客大發惻隱之心,千萬不要乘人之危而失去可貴的德行啊!請貴客三思,千萬不要聽任他人慫恿。”
士卒聽了這些話後,頓時覺得無地自容,連忙站起身,行禮道:“餘老先生所說的實在是令人糊塗的話,駱先生的意思更助長了狂情。我這個人平日就傻乎乎的,說話做事常常不經過思考,現在受到先生這番教誨,使我明白千萬不能做出禽獸的行為。難怪古人崇尚諍友,我怎能不謝謝您這番苦口良言呢!”
書生一邊還禮,一邊說:“貴客知錯就改,將來的福氣真的是不可限量啊!餘、駱二位先生是一片好心回報貴人,才幹出了這不可原諒的事,聽貴客改過,他二人也應當改過了。”餘、駱二人頓時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點頭謝錯。三個女子這才滿臉高興,再三行禮道謝,相繼告辭走了。
書生把士卒引進了屋內。屋內很矮小,四周牆上光禿禿的。屋當中隻擺放一張小竹床,牆上掛一個燈碗,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書生安頓好士卒之後,把門從外麵關好就慢步離去了。士卒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士卒發現自己睡在一座古墳旁邊的老樹下邊,隻見紫色的花、黃色的花及秋草雜生;露水把身子都涼透了;再看天已經亮了。士卒嚇了一大跳,急忙起來穿衣服。這時,他的仆人們已經順路找來了,都張大了嘴巴,屏住氣息,圍著士卒高聲說道:“大爺怎麼能在這裏露宿呢?奴才們跑了一夜,到處尋找,幾乎把腿都跑斷了!”
士卒說:“唉,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真像做了一場夢一樣。事情太離奇了,還需要你們來作個見證呢。”於是,他領著眾仆人沿江西一路行,走了一裏多地,果然發現一個矮老頭,滿臉胡子拉碴的,正在蘆葦蕩邊解纜繩,看樣子要到別處去。
士卒喊住了他,小聲把自己昨天晚上遇到的事告訴了他。老頭睜大了眼睛,半天才憂鬱地說道:“先生真的是從莊秀才的墳中來的?我快七十歲了,沒想到今天又碰上了怪事。”
士卒奇怪地問:“莊秀才是什麼人?”
老頭歎息道:“說起來,這也是一段奇緣。這裏是道士灣下遊的港岔子。從前,西北大樹林裏傍山下住著個姓莊的老頭,快七十歲了。我跟他是鄰居,交情很深。老頭話語不多,沒什麼特長,整天隻是吃齋念佛。他的兒子是個秀才,五十歲就死了。到今天他已經死了兩年多了,你剛剛說到的飲酒、住宿的地方,正是他的墳地呀。秀才活著的時候,為人非常正直,好行仁義,每逢刮大風下大雨,必定親到江邊去救溺水的人。二十多年來,不知道救下了多少人。有時他救的人有死了的,他也一定會用棺材裝殮好,讓死者的同伴把遺體拉走。直到現在唯獨有一個老頭、一個小夥、三個女人,姓名、何方人氏沒有人知道,所以就把他們埋在了秀才的墳墓旁邊。從去年秋天開始,莊老頭常常囑咐我注意廣東南部當官的人。現在想想,先生昨夜遇到的事,與他的囑咐一致,說不定莊老頭聽到了什麼消息。先生如果願意,就和我一同前去見見莊老頭可以嗎?”
士卒說:“多謝老先生直言相告,你能給我帶路嗎?”
老頭說:“非常樂意,先生可隨我來。”於是,老人拴了船,蹣跚著帶領士卒前去。
離莊家大門還很遠時,就看見莊老頭拄根竹拐棍,撚著念珠,站在大樹下念經呢。他們見麵後彼此互相介紹了一下後,莊老頭歎息道:“老漢我一心向佛門,沒有時間幹別的。兒子剛死時給我托夢,告訴我埋的那五口棺材,二男三女,都是珠江人,如果有往那地方公出的人,捎回去安葬。雖然沒有親人了,也讓他們歸葬故鄉,不強似念一萬聲佛嗎?老漢我記住了。兩年多了,昨夜又夢見了兒子,說這一下心願可以了卻了。所以就站在這裏等候。誰知竟有這麼靈驗!我曾拜托過老朋友,而老朋友能盡心盡力但是卻沒有辦成。今天大人果真能幹這件義事,又強過我念佛的功德了。現在我們不妨將他們火化了,帶著骨灰南行,先生如果能花一個月的俸祿,買半畝地安葬了他們,那更是一件仁義的事情啊,這不比我這位老朋友更盡心盡力嗎?”士卒聽了他的話大為感動,急忙命仆人把五口棺材火化了,分別裝在壇子裏,用船載走了。
閑齋評論道:像莊秀才這樣的,可以稱得上是努力行仁義的了。活著時沒完成的事,死後還一定完成。像士卒這樣的人,可稱得上是勇於行仁義的了。不為利而為行。然而,不是莊秀才,也不能成全士卒的義舉;不是士卒,也不能成全莊秀才的仁德。這兩個人,就是所謂互相成全而達到完美的了,而莊秀才更高尚。至於莊老頭好善,打漁的老頭為朋友之道,士大夫們做不到的,他們不費力地做到了。不但年紀大該尊重,而德行也應表彰。世上的儒者眼睛像豆粒,又怎麼知道鄉村老頭本來就沒有丟掉他那赤子之心呢?
蘭岩評論道:莊秀才生前好義,拯救、殯殮多人;死後仍能規勸朋友,以義囑咐父親,留心於無主的魂靈,以至能讓死者各回故鄉,實在是仁人、義事啊!他五十歲就死了,臨終還是個秀才,上天的回報怎麼這麼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