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外省的城市中,總有一些房子的外表讓人看了後感到淒涼,好像最陰暗的修道院、最荒涼的曠野或破落的廢墟。或許在這些房屋裏同時還有修道院的沉寂、曠野的荒漠和廢墟的衰落,裏麵的住戶生活節奏那麼平靜,讓陌生人誤認為那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宅,不過在街上一有陌生人走動,有人會從窗口突然探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麵孔,朝窗外冷漠而陰沉地瞥上一眼。
索繆城裏就有一所房子具備上述的淒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凹凸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城堡的街道,可現在卻很少有人行走;盡管冬天寒冷,夏季炎熱,有幾處地方還顯得非常陰暗,它卻自有惹人注目的地方;石子的路麵總是清潔幹爽,而且人走在上麵響聲清脆;老城區兩旁的房屋街麵狹窄,線路曲折,它平靜地蜷伏在城牆腳下。
這座木結構的古宅雖然已有三百多年了,它卻堅固牢靠。房屋的格式多種多樣,給索繆老城區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使熱心訪古的遊客和藝術家們留連忘返。經過這裏的人都讚歎縱橫於屋麵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它們兩端都雕刻著稀奇古怪的圖案,構成一溜漆黑色的浮雕,橫貫於大部分房屋的底層之上。
有些地方的橫木上覆蓋著青石板,給搖搖欲倒的牆壁勾出一條條藍色的輪廓,屋頂是木結構的,它已被歲月所壓彎,朽蝕的屋麵蓋板經過多年日曬雨淋也扭曲變形;有一家的窗台因發黑而變的十分醒目,上麵原先的精細雕紋現今已模糊難辨,而且仿佛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了可憐的女工放在上麵的棕紅色陶土花盆的重量,隻勉強地支托著盆裏瘦長的石竹和月季。再遠點,有幾家大門上嵌有粗壯的釘頭,釘頭上鐫刻著他們家傳的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本是老祖宗們隨心所欲勾畫出來的,其含義永遠是個謎,有的或許是哪位新教徒表明信仰的記號;有的或許是反新教聯盟的成員畫的咒符,用來詛咒亨利四世的。有幾戶市民階層的人家,門上也刻著的家徽,表示自己的祖輩曾享有主持市政的榮耀。總之,這裏的門上記載了整部法國的曆史。有一幢破舊的貴族宅院,外牆的泥灰留下了當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藝;隔壁是一所紳士的宅院,在石砌的半圓形門框上,依稀可以瞧見貴族徽章的遺跡,但畢竟已經受過一七八九年以來使國家動蕩不已的曆次革命的毀壞。
街上的鋪麵既不像小店也不像大商場。熱衷尋訪中世紀遺風的人會發現這裏的一切跟先輩們留下的縫紉工場一樣簡陋樸實。低矮的店堂裏既無貨攤也無貨架和玻璃櫥窗,店麵很大,裏麵陰暗,內外毫無裝璜。厚實的大門分上下兩截,門上很不講究地包著粗糙的鐵皮;門的上半截往裏開啟,下半截裝有彈簧門鈴,不斷地被人打開關上。空氣和陽光從門的上半截往裏灌,或者通過氣窗、天花板和矮牆之間的縫隙進入店堂,半人高的矮牆上麵有便於裝卸護窗板的滑槽,結實的護窗板白天卸下,傍晚裝上之後再鎖上。這矮牆是用來擺設商品的,但是決沒有半點招搖撞騙之術。陳列的商品按經營對象而有所不同,無非是兩三桶食鹽和鱈魚,或者幾捆纜繩和帆布;吊在樓板的橫梁上的黃銅絲,沿牆擺放一溜金屬的酒桶箍,或者撂在幾個架子上的一些布匹。進去看看?一位青春煥發的白淨姑娘,頭戴圍巾,露出通紅的手臂,擱下手中正在編織的活計,趕忙叫來了她的父母;這時店老板就會出來聽你吩咐,態度或冷淡或殷勤或傲慢,全憑店老板不同的性格而定。成交的也許不過是兩個銅板的小交易或高達兩三萬法郎的大買賣。你還能瞧見一位做橡木板材生意的老板坐在門口,一邊繞動著大拇指,一邊跟鄰居聊天;表麵上,他隻不過有些做酒瓶架的劣質板條,但是在碼頭那邊的木工場裏,他的貨源足以供應安茹地區一切箍桶作坊的貨源。遇到好年景,他能算出箍桶匠們總共需要多少板材,估計誤差不超過一兩塊板材。豔陽能叫他發財,陰雨能使他破產。一個上午板材市價能跳到十一法郎或跌到六法郎。這地方跟都蘭地區一樣,氣候的變化製約市場的行情。種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板、船員,他們全都盼望晴天;晚上睡覺時最怕天一亮就聽說昨晚結了冰。他們既怕刮風,又怕下雨,更怕天旱,按他們的意願有時要雨水、有時要烏雲、有時要晴天。晴雨表讓人時喜時憂,一會兒使人憂愁,一會兒又叫人高興快活。從索繆城這條街的這頭到那頭,“金子般的天氣!”這句話使整條街上每一家的賬本上都意味著一個可見的數字;每個人都會對鄰居說:“天上掉金雨了!”他們明白,適合的陽光和雨水,會帶來多少收益。在晴朗的季節,每逢周末的中午,你就別想在這些誠實的買賣人手裏買到一文錢的東西。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田地,所以要趁著好天氣到鄉下去住上兩天。所以,買東西和賣東西,收支和盈虧,他們早都事先預計好了;平日裏生意人可以用大半天時間說笑聊天,發表評論,傳遞閑話,窺探私情。某個家庭的主婦買回一隻山鶉,鄰居們準有人要問她的丈夫:燉雞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一個年輕的姑娘在窗口探一下頭,決躲不過一幫遊手好閑之人的眼睛。總之,人們的良心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無遺,連黑乎乎、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也無秘密可言。人人幾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一樣。家家戶戶都坐在大門口吃午飯,用晚餐,吵架拌嘴。路過這裏的外鄉人都要被他們品頭論足一番,無一幸免。從前,從外省來的人總免不了到處受到嘲笑,由此而發生許多有趣的故事,擅長編製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獲得“想像力豐富”的雅號。老城區古老的宅院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些當地上流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充滿淒涼的舊宅中,這些房屋在法蘭西淳樸民風日益衰退的今天,隻成了世人的舊時遺物。順著這條風景如畫的曲折街道一路走完之後,連最不足掛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懷舊的心情,整個氣氛使你不得不陷入某種幻想。你就會發現有一處拐角非常陰暗,格朗台先生公館的大門就藏在它的中央。倘若不了解格朗台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弄清楚在外省把誰的家稱作公館的含義。
格朗台先生在索繆城裏是位有名望的人,那些在當地隻住過幾天或在外省的人難以弄明白此種名望的前因後果。當地還有人叫他格朗台老爹,不過這麼稱呼他的人大多是老年人,且人數明顯減少。他在一七八九年的時候,是位生活相當富裕的箍桶匠,能讀能寫,善於算賬。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產業時,箍桶匠才四十歲,同一位富裕的板材商的女兒剛剛結婚不久。格朗台拿著現款再加上妻子的陪嫁,湊成一筆兩千金路易的資本,去了區政府;他用嶽父給的四百路易,送給監賣國有地產的凶狠的共和政府官員手中,從而以便宜的價格買到區裏最好的幾片葡萄園,一座老修道院和幾塊按收成交租的分種地。這種便宜交易盡管不公平,卻是合法的。索繆城的居民本來就沒有什麼革命思想,他們把格朗台老爹看成有膽有識的共和黨人,一個有新思想的人。其實他真正關心的隻是他的葡萄園。他被任命為索繆地區行政委員。他的息事寧人的處世態度對當地的政界和商界都產生過明顯的影響。政治方麵他包庇貴族,竭力阻止當局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商業方麵他供應給共和軍的一兩千桶白葡萄酒,換來的是共和政府把原來打算留作最後一批拍賣的地產,原屬於一家女修道院的肥沃的牧場,劃到他的名下。到拿破侖的政府上台之時,格朗台被委任為區長,辦事認真,而他的葡萄園的收成更是好上加好。拿破侖稱帝之後,他馬上成了格朗台先生。拿破侖不喜歡共和黨人,有“紅帽子”嫌疑的格朗台的職務於是被一位有貴族頭銜的大地主取而代之;那人後來被晉封為男爵。失去官職榮耀的格朗台先生並不惋惜。他當政時為了該城的利益,修了好幾條高質量的公路,從城裏直達他在鄉下的田產。他的產業在丈量登記時占了很大的便宜,而且稅金不多。他在各處的莊園自從官方登記上冊之後,靠他持久而精心的耕作,葡萄園成了當地最拔尖的,這個帶技術性的詞是說那些能生產上等好酒的葡萄園。他簡直有資格獲得榮譽團的十字勳章。免職的事發生在一八〇六年,當時格朗台先生四十七歲,妻子三十六歲,他們合法愛情的結晶、獨生的寶貝女兒才十歲。或許是老天爺憐憫他丟了宮,想給他一點安慰吧,這一年他接連得到三筆遺產:先是嶽母穀迪尼埃太太的,然後是妻子的外公拉倍特裏埃先生的,最後是外婆讓蒂葉太太的。沒有誰知道,這三筆遺產數目有多大。三位老人生前視錢如命,一生都在積金攢銀,私下裏偷偷地欣賞。拉倍特裏埃把投資叫揮霍,總覺得守著金錢可以得到比放高利貸更多的實惠。所以索繆城的居民隻能根據不動產的進項估算他們究竟有多少積蓄。於是格朗台先生得到新貴族的頭銜,那是愛講平等的我們也抹不掉的殊榮,他成了當地“納稅最多”的納稅人。他經營的葡萄園總共有七十公頃,年景好,可以生產七八百桶葡萄酒。他還有十三塊按年成交租的分種地和一座老修道院。他把修道院的門窗連同彩繪玻璃大窗都封死,既可省錢,還便於保存東西。此外他還有八九十公頃牧場,一七九三年,他在那裏種了三千株枝繁葉茂的白楊樹。他現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買下的產業;這些都是瞧得見的財產。至於資金,隻有兩個人含含糊糊知道大致的數目:一位是替格朗台先生放債的公證人克呂旭先生,另一位是索繆城裏最富有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格朗台隻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才私下裏同格拉珊進行合作。在外省,若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或者發財的機密,就得像克呂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那樣守口如瓶。盡管他們從不露半點口風,但是他們對格朗台先生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足使旁觀者估計出前任區長財力的雄厚程度。索繆城裏沒有一個人不相信格朗台家有個堆滿錢財的秘密金庫,並且相信他每天深夜要去察看成堆的金銀,內心的喜悅無法言表。那些吝嗇鬼們看到格朗台的眼睛裏透出一股仿佛已被染上金色的目光,更相信這事千真萬確。但凡習慣於從資本中賺取巨額利潤的人,總不免跟色鬼、賭徒或阿諛奉承者一樣,眼神中自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惡習,躲躲閃閃、貪得無厭、神秘莫測的表情,跟他們有相同癖好的人一眼就能辨別出來。這種心心相通的欲望暗語,像是他們的通用話語。格朗台先生從不欠別人的人情;為了收成,要製作一千隻酒桶還是五百隻酒桶,老箍桶匠兼種葡萄的老手,估算精確得好比天文學家;他從來不曾失過手,每逢酒桶的市價比酒價還高的時候,他老有酒桶出售,並把自己的葡萄酒藏進地窖,等酒價漲到二百法郎一桶他再脫手,而那些小地主早在一百法郎一桶時,就把酒售空了。一八一一年的收成是惡名遠揚,那年他明智地緊收慢放。把貨一點一點賣出去,賺了二十四萬法郎。說到撈錢,格朗台先生像猛虎和巨蟒。他懂得躺在地上,耐著性子看著獵物,然後猛撲上去,張開血盆大口,把成堆的金幣往裏倒,接著又安靜地躺下,像填飽肚子的蛇,不動聲色地消化吞下的食物。瞧見他走過時,對他既敬重,又恐懼。在索繆城裏誰沒有嘗過他的利爪?抓一下讓你疼得被撕碎感覺。有人為了買地,找克呂旭貸款,可息率是百分之十一。有人用期票到格拉珊那裏去貼現,先得扣除一筆大得驚人的利息。市麵上無時無刻不聽到格朗台先生的大名;連晚上街頭的閑聊也少不了要說起他。為數不多的人認為這位種葡萄的老手的殷實家產堪稱當地引以為榮的自豪感。所以不止一位做生意的或開客棧的索繆人,得意洋洋地在外地的外來人麵前吹噓:“先生,我們這一帶有上百萬家產的人兩三家,可是,格朗台先生,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家產!”一八一六年,索繆城裏最擅長計算的人作過估算,這位老先生的地產大約值四百萬法郎;可是,從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之間以每年平均收入十萬法郎來推算,他手頭積攢的現金應該跟他的不動產的價值相差無幾。所以,當人們玩過一局紙牌,或者討論一陣葡萄種收,最後提到格朗台的時候,自作聰明的人們會說:“格朗台老爹嗎……總該有五六百萬吧。”倘若克呂旭先生或格拉珊先生,聽到這話準會說:“你們這夥人倒比我還在行,我從來都沒有法子知道總數是多少。”要是巴黎來的一位客人提到羅啟爾德或拉菲特等銀行巨頭,索繆城的居民就趕緊打聽,問他們是不是跟格朗台先生一樣有錢。假如巴黎人付之輕蔑一笑,索繆人就會麵麵相視,難以置信地搖搖腦袋。這家夥一切行為,都被這一筆巨大的財富編織的金絲外衣緊裹著,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某些特別的地方,曾經是人們說笑的話柄,那麼這話柄早已陳舊不堪。格朗台先生的一言一行都成為人們判別是非的規範。他說什麼話,穿什麼衣裳,他的手勢,甚至於瞪眼睛,都成為當地的時尚風範;大家都像自然學家研究動物本能的作用那樣,研究格朗台,並能從他最輕微的動作中發現深邃而不露聲色的智慧。人們說:“今年冬天會冷,格朗台老爹已經戴上皮手套了,也該摘葡萄了。”“格朗台老爹買進許多板材,今年葡萄酒的產量一定少不了。”格朗台先生從不買肉和麵包。每星期他的佃戶都給他送來足夠的食物,閹雞、母雞、雞蛋、黃油和小麥,都是用來抵租的。他有一個磨坊,租用磨坊的人除了繳納租金外,還親自登門拿麥子去磨,然後把麩皮和麵粉送回來。他們家隻雇用一個女傭,人稱大高個子娜儂,她盡管上了年紀,每逢周末還得為一家人做麵包。格朗台先生跟租他菜園的菜農,要他們供應蔬菜。至於水果,他的自產的數量驚人,大部分還得拉到市場去出售。他家取暖用的木材,是從田園四周作為籬笆的矮樹或爛掉一半的老樹上砍下來的;佃戶們把亂枝鋸成一段一段,用小車運進城,給他在柴房裏堆放整齊,來討得他的一聲謝謝。眾所周知他的開支,僅僅是祝聖麵包,妻子和女兒的衣著花銷以及教堂座位的費用;還有大高個娜儂的工錢,買燈燭、給鍋子鍍錫、納稅、房屋維修費和作物種植等方麵的開支。他最近又買進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頃的樹林,交給一位鄰近的居民看管,他答應支付一點補貼。自從購置了這片樹林,他才開始吃野味。老頭生活上很不講究,話不多,通常隻用一些精悍的句子,談談自己的看法。每逢必須長篇大論或探討什麼問題的時候,他會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讓人討厭。這種口齒不清、條理不明、思路淩亂的連篇廢話,缺乏起碼的邏輯,被人們認為是他缺乏教育所致,其實他是裝出來的。在我們下麵的故事中,有些情節足以說明這一點。另外,凡遇到生活和生意上的問題要他解決,他有四句像代數公式一樣準確的話:“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願意,等著瞧吧。”他從來不說“是”或“不是”,也絕不留下白紙黑字。有人跟他說話,他冷冷地聽著,右手托住下巴頰兒,肘彎支在左手臂上;無論什麼事,他拿準主意之後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哪怕一筆微不足道的生意,他都要考慮很久。當他的對手經過一番巧妙的談判,自以為沒有露出半點口風,其實已經早被他摸清底細,他卻回答說:“這事我得征求一下夫人的意見,現在不能作出任何決定。”他的妻子早已讓他壓迫得成了百依百順的奴隸,在生意上卻是他的擋箭牌。他從不去別人家作客,也從不肯應邀吃飯,也不請客。他從不大聲說話,仿佛什麼都節儉,甚至動作都力求省勁兒。由於他對別人的財產堅定不移地尊重,所以他從不亂動別人的東西。然而,盡管他說起話來音色柔和,舉止穩重,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仍不免有所流露,尤其在家裏,在別的地方會加收斂。體格方麵,他身高五尺,肥胖,結實,腿肚子的圍長足有一尺,膝蓋骨多結,肩膀寬闊;圓臉,皮膚黝黑,布滿了小麻點,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牙齒雪白,眼睛顯出沉靜和恐懼,像是蛇眼,額頭上皺紋密布,隆起一道道頗具奧妙的橫肉,不知輕重的青年人拿格朗台先生開心,把他發黃變灰的頭發叫做雪裏藏金。他的鼻尖肥大,長著一顆青筋畢露的肉瘤,有人不無道理地說這裏麵包藏著一團奸詐。這副長相顯示出陰險的細膩,冰冷的正直與利欲熏心,他的感情隻專注於吝嗇的樂趣和對女兒歐葉妮的身上。他的言談舉止,乃至於走路的步態,總之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出格朗台先生表麵,骨子裏卻有堅如盤石的性格。他的衣著一成不變,一七九一年是什麼裝束,今天還是什麼裝束。笨重的鞋很結實,鞋帶也是皮的;一年四季,他總穿一雙厚厚的羊毛長襪,一條栗色粗呢短褲,在膝蓋下麵扣上銀扣,黃棕色相間的條絨背心,紐扣扣得嚴嚴實實的,外麵套一件衣襟寬大的栗色外套,脖子上係一條黑色的領帶,頭上戴一頂寬邊教士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樣結實,要用到二十個月之後才更換,為了保持整潔,他總以一種特定的手勢,把手套放在帽沿上。索繆城裏的人對這位人物的了解僅此而已。
城裏隻有六位居民有資格出入他家。前三位中最起眼的人物是克呂旭先生的侄子。自從這位青年當上索繆初級審判所所長之後,他在克呂旭的姓名之後,又加上了蓬豐這一姓氏,而且竭力讓蓬豐的身價超過克呂旭,甚至簽名也改成克·德·蓬豐。辯護律師若叫他克呂旭先生,出庭時馬上就會後悔自己糊塗。凡是稱他所長先生的人都可受到法官的庇護,他對叫他德·蓬豐先生溜須拍馬的人更報以最優雅的微笑。庭長先生三十二歲,有一處名叫蓬豐的地產,年收入七千法郎;他還在等著繼承兩位叔叔的遺產,一位是公證人,另一位是神父,這兩位被認為是相當富有的。這三位克呂旭靠許多本家弟兄做後盾,在城裏有來往的二十來家,跟從前佛羅倫薩的梅迪契家族一樣,結成一個黨派;而且同梅迪契家族有帕齊家族這個宿敵一樣,克呂旭叔侄也有自己的對頭。德·格拉珊太太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的母親,常熱心地來陪格朗台打牌,走動很勤,希望他的寶貝兒子阿道爾夫能同歐葉妮小姐結為秦晉之好。銀行家德·格拉珊先生竭力支持妻子的遠謀,其辦法是暗中不斷給老吝嗇鬼一些好處。這三位格拉珊有自己同黨、本家親戚和忠實的盟友。在克呂旭一方,智囊的被稱為神父,由當公證人的兄弟全力支持,決心同銀行家的太太爭個高低,力圖把格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所長侄子。克呂旭和格拉珊兩家明爭暗鬥的目標,就是得到小姐的嫁妝。這事在索繆城裏早已成為極大關注的熱門話題。格朗台小姐會嫁給所長先生呢,還是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對於這個問題各有各的說法。有些人的回答是:格朗台先生既不會把女兒許配給所長,也不會把女兒許配給德·格拉珊少爺。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勃勃,要找個貴族院的議員做女婿,憑著一年三十萬法郎的收入當陪嫁,接受格朗台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全部酒桶生意。另一些人則認為,德·格拉珊本來就是貴族世家,有錢有勢,阿道爾夫又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的高貴男子,除非格朗台身邊有教皇的侄子在向他求親,跟這樣的人家聯姻他還能不心滿意足嗎?他畢竟是個白丁,索繆城裏誰沒有見過他拿著削木刀做酒桶?況且他還戴過“紅帽子”。更有明事理的人說,克呂旭·德·蓬豐先生隨心所欲地出入格朗台家,而他的競爭對手隻有星期天才能受到接待。一些人認為德·格拉珊太太同格朗台家的女眷關係更密切,勝過克呂旭家,所以久而久之她會說動格朗台母女,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另外克呂旭神父是天下最善於阿諛奉承的人,女人和出家人對抗,隻能打個平手;用索繆城裏一位才子的話來說:“他們是旗鼓相當各有千秋。”據當地更了解內情的老人們的看法,像格朗台老爹那樣精明過人的人,決不會讓家產落到外人的手裏,索繆的歐葉妮·格朗台小姐定會嫁給在巴黎做葡萄酒批發生意的格朗台先生的兒子。對此,克呂旭派和格拉珊兩黨都異口同聲反對:“首先,格朗台老哥兒倆三十年來隻見過兩次麵。其次,巴黎的格朗台先生對兒子寄以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城裏的一區之長兼國會議員,又是國民衛隊的上校,商務法庭的法官。他不承認索繆城的格朗台同他是本家,聲稱要同拿破侖寵信的哪個公侯之家聯姻。”方圓七八十裏,甚至在從安茹到布盧瓦的驛站裏,人們七嘴八舌,無不談論這位富家獨女的親事來,一八一八年初,克呂旭派一度明顯地占了格拉珊派的上風。以花園、華宅、田莊、河流、池塘、森林而聞名的弗洛瓦豐地產,其價值三百萬法郎。年輕的德·弗洛瓦豐侯爵因急需現款,沒辦法隻得計劃賣掉。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所長和克呂旭神父,在他們黨羽的幫助下,成功地阻止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頭。公證人勸說侯爵分段出售,必得同投標人打無數次官司才能收齊他們應付的款項;倒不如賣給格朗台先生,他既買得起,又能付現錢。最後,公證人同侯爵做成了這筆極合算的生意。於是那塊漂亮的侯爵封地,被送進格朗台先生的口裏。索繆城的居民看到格朗台先生辦完手續,就把打了些折扣的錢款一次付清,此舉無不驚訝萬狀。這件消息一直傳播到南特和奧爾良。格朗台先生搭一輛老鄉回家的便車,到弗洛瓦豐察看新的田莊,他以主人的身份對自己的田產看了一遍之後,馬上返回索繆城,他堅信這一筆投資等於放了一筆利息五厘的貸款,並立刻萌生一個宏偉的設想,打算把他的全部家當都歸並到這片地產上來,擴展這片侯爵領地。然後,為了重新填滿幾乎已經掏空的金庫,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全都砍光,把草場上種植的白楊也都當采伐木材賣掉。
現在不難明白格朗台先生的府邸這種稱謂的全部價值了吧。這房屋慘淡無光,陰森、寧靜,坐落在城區的高處,坍塌的城牆腳下。構成門洞的兩根支柱和支柱間的拱頂,跟房屋一樣,是用凝灰岩建成的;這是一種盧瓦爾河邊特產的白石,質地鬆軟,平均用不到二百年就不行了。寒冬酷暑惡劣的氣候給門洞的拱楣、側壁,磨損形成無數大小不一、形狀古怪的洞眼,表麵看去仿佛法蘭西建築常見的那種蛀蝕斑斑的石頭,也有些像監獄大門的模樣。在門拱的上方,有一條長硬石浮雕,圖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被腐蝕變黑了。浮雕上麵有一條接縫的石板,突出在外,上麵淩亂地長著些野草,黃色的苦菊、野牽牛花、旋複花、車前草,還有一株長高了的小櫻桃樹。褐色的大門是用整塊橡木板做成的,到處都有幹裂的縫隙,表麵上好像不太堅固,其實很厚實,上麵有一排排對稱的釘子牢固地固定著,組成幾個圖案。獨扇大門的中央,開了一個方形的鐵柵欄,鐵條排得很密,因為生鏽而變紅。像是給下麵的門槌提供了裝置的理由,這門槌由一個鐵環吊在門上,槌頭正好敲在一顆奇形怪狀的大釘的頭上,上麵刻著一張扮鬼臉的麵孔。長圓形的槌頭跟我們老祖宗稱之為能敲鐘的金屬人像相仿,又好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好稽古的人倘若仔細打量,或許會發現這槌頭上還留有當初的醜角形象的痕跡,隻是因為年深月久,花紋早已被磨平。那個沉重的鐵柵欄在內亂不止的年月本來是用來探看來訪客人的;如今的人可以從中看到在陰暗綠色的拱頂的深處,有幾級七零八落的台階,通往一個厚牆圍住的花園。潮濕的牆麵到處是淋漓的水跡和一簇簇半死不活的小灌木,倒也別有情致。這圍牆原先是城牆的一段,鄰近幾家的花園就築在城牆上麵。樓下最大的房間是客廳,客廳的進口就對著大門。在安茹、都蘭、貝裏等地的小城鎮裏,客廳的重要性外地人通常是體會不到的。它身兼數職,是穿堂、沙龍、書房、上房和飯廳,是家庭日常生活的場所,是全家公用的房間。地段的理發匠每年兩次到這裏來給格朗台先生理發;也是接待佃戶、神父、縣長、磨坊夥計的地方。這間屋有兩扇窗戶臨街,地上鋪著地板,四壁裝有灰色的護壁板,從上到下,整個鋪滿,而且鑲嵌著古式的分割線;天花板上的橫梁木露在外麵,同樣也漆成灰色,橫梁間的縫隙用白色的棉墊,如今已發黃;壁爐架上是用粗糙的白石砌成的;壁爐架上方掛著一麵發出暗綠色光的鏡子,兩邊削成顯示厚度的斜麵,把鏡子的反射閃耀出耀眼的光芒。壁爐台兩邊各有一黃銅燭台,共有兩種用途: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盤,把燭台的主枝插進一個鑲著銅邊的蘭色大理石的座台,這銅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台就成了一盞日常用的燭台。古香古色的座椅用絨繡裹著,圖案表現的是拉·封丹的寓言,不過沒有點學問的人看不出上麵的主題,因為它的光澤已經沒了,而且圖票上全是補釘,原來的圖案很難看清。房間的四角放著做碗櫥的角櫥,角櫥上麵還有一些積滿汙垢的閣板。一張舊的細木鑲嵌的棋盤牌桌,放在兩扇窗戶之間的空間裏,在桌子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隻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的周圍點綴著金漆的木刻花邊,隻是久經蒼蠅一再地放肆糟蹋,金漆花邊被蹭得所剩無幾了。在壁爐對麵的板牆上掛著兩幅水粉肖像畫,傳說身穿法蘭西衛隊中尉銜軍官製服的,是格朗台夫人的祖父德·拉倍特裏埃先生,另一副是已故的讓蒂葉夫人,兩扇窗戶的窗簾都是用的圖爾出產的紅色綢料,兩邊由大墜子的絲帶吊起。這種豪華的裝飾同格朗台家的習慣極不協調,原來這些都是買進房時就有的;還有鏡框、座鐘、軟墊家具和粉紅色的角櫃,也都是連同房屋一起買下來的。離門最近的那個窗戶下有一把草墊椅子,椅腿下麵加了墊板使椅子增高,使格朗台太太坐著能瞧見街上的行人。一張褪了顏色的針線桌填滿窗下的整個空間,歐葉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旁邊。十五年來,母女倆每年四月到十一月天天在這裏安靜地度日,手裏總是有做不完的活計。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過冬了。隻有到這個時候,格朗台才允許家人在客廳裏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熄火,他根本不理會春寒和秋涼。大高個娜儂設法從廚房爐膛裏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母女倆熬過抵禦四月和十一月時節早晚的寒意。母女倆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縫製全家的內衣和被服,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衣領子,也隻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去做,而且不得不設法從父親那兒騙幾隻蠟燭。多年以來,老財迷總是親自分發蠟燭給女兒和娜儂使用,就像日常消費的麵包和其他物品一樣,也都由他每天早晨分發給大家。
大個子娜儂也許是天下惟一能夠忍受主人如此專製對待的傭人,城裏所有人都非常羨慕格朗台夫婦能雇到這樣好的一個女傭。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個子娜儂。她在格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了。盡管她每年的工錢僅有六十法郎,但是大家卻認為她是索繆最有錢的女傭。每年六十法郎的工錢,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裏,以備她日後養老。大個子娜儂靠長年不斷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傭的,隻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傭人晚年有了保障就妒嫉的不得了,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辛勤勞動換來的。二十二歲那年,可憐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因為她的長相似乎醜得嚇人,找不到人家落腳,其實這種看法有失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擲彈兵的脖子上,準還能被人讚不絕口呢。可惜,人們說,任何的事情都該有個適合性。她早先是在一家農莊裏放牛的,農莊失了火,她沒辦法隻能離開那兒,她憑著幹什麼都不怕的勇氣,進城來找活幹。格朗台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購置了許多生活必需品。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身為箍桶匠的他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體格像神話裏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她站著像一棵根探蒂固的六十年樹齡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堅不可摧,有一雙趕大車的雙手,為人正直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潔一樣牢靠。雄赳赳似軍人氣派的臉上布滿疣子,褐色的皮膚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儂的這副模樣並沒有嚇退箍桶匠,盡管他那時還處於見色動情的年紀。他給這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虐待她。大個子娜儂得到這樣的待遇,高興得偷偷哭了,從此便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她包攬了全部家務:做飯,下河洗衣裳,洗完以後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覺;收獲的季節,工人們的吃喝全由她負責,她還幫著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忠實的狗看護主人的財物;總而言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任著,主人的想法哪怕多麼不合情理,她都決無怨言地照辦。一八一一年那一年裏,收葡萄的季節特別辛苦,格朗台決定把自己的一隻舊表,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儂,那是她從主人那裏得到的惟一的禮物。盡管他經常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儂穿著很合適),但是總不能把穿了三個月才得到破爛不堪的舊鞋當作禮物吧。可憐的老姑娘由於貧困而變得十分吝嗇,終於使格朗台先生像喜歡一條狗似的喜歡起她來;娜依也心甘情願地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就連頸圈上的鐵刺,也紮不疼她了。假如格朗台分發麵包時切得太薄,娜儂也決不抱埋怨;她高高興興地享受這家人從節製飲食中得到的衛生方麵帶來的好處,確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後來娜儂也成為這家人的一員:格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幹活兒。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甜蜜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責怪她在樹底下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吃吧,吃個飽吧,娜儂。”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景裏,佃戶們沒辦法不得不用水果喂豬,格朗台也樂得大方。從小隻受到虐待的鄉下姑娘,總算有人發善心而收留下了她,看見格朗台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明媚燦爛的陽光一樣。而且娜儂心地純樸和簡單的頭腦,隻容得下一種感情,一種念頭。三十五年來,她總是光著腳,衣衫襤褸地站在格朗台老爹的工場門口前,聽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我的寶貝?”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單純幼稚。有時候格朗台先生想,這可憐的女人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的各種溫柔的感情,將來有一天被召到上帝跟前應審時,要比聖母瑪麗亞還要貞潔;想到這些,格朗台便動了惻隱之心,看著她禁不住說了句;“可憐的娜儂!”老傭人聽到這一聲感歎,總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這感歎久而久之構成一條永不中斷的友誼鏈條,每說一次等於給這鏈條又加上一環。格朗台內心深處的這種憐憫之情,固然讓老傭人感激涕零,但其中總有點不知何來的讓人可怕的東西。這種財迷才有的殘忍的憐憫,固然喚醒了老箍桶匠的種種快感,對於娜儂而言,卻構成了她的全部幸福的所在。誰不會說“可憐的娜儂”啊?隻有上帝才能從語氣和有所流露的神秘的惋惜之情中辨認出誰才是懷有真正慈悲心腸的人。在索繆城裏,許多人家對待傭人要好得多,傭人卻仍對主人表示不滿。於是就產生下麵這種話來:“格朗台家對大個子娜儂不知下了什麼功夫,能讓她這樣忠心耿耿,她簡直肯為他赴湯蹈火!”廚房臨街的窗戶上裝著鐵柵欄,裏麵總是那麼幹淨、整潔、清冷,這才是守財奴的廚房。沒有一樣東西會被糟蹋。娜依洗罷餐具,收好剩菜飯,熄滅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客廳去,坐在主人們的身旁紡麻。一支蠟燭就足夠全家人一晚用的了。女傭睡在走廊盡頭一間小破屋裏,隻有從格窗漏進一點光亮。多虧她身體強壯,睡在這樣的窩裏居然毫無損害。從這裏可以聽到日夜都靜悄悄的這個家裏的細微的響動,而且像一隻警犬一樣,豎著耳朵睡覺,休息時也保持警惕。
這幢房子裏的其他部分,待故事情節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述。但是對那間豪華客廳的描述足以使人想像得到樓上的寒酸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娜儂第一次生火。那年秋天陽光明媚一直很暖和。那天恰好是克呂旭和格拉珊兩家都熟記在心的日子。所有雙方的六位主角都全副武裝來到格朗台家的客廳來交鋒,比一比誰跟這家的交情更深。索繆城裏的居民一早就看見娜儂陪著格朗台太太母女倆,去教區的教堂做彌撒,讓人想起今天是歐葉妮小姐的生日。所以,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神父和克·德·蓬豐先生算準了格朗台家該吃完晚飯的時候,急忙趕在格拉珊一家之前向格朗台小姐祝賀生日。三個人都捧著從自家的小暖房裏培育出的大束鮮花。所長獻上的那束鮮花精心地裹上了金穗子的緞帶。那天一早,格朗台先生按照平常歐葉妮過生日和命名日一樣,趁她還沒有起床就來到女兒的房間,鄭重其事地送她一件作為父親的禮物,十三年來,總是一枚樣式奇特的金幣。格朗台太太一般送給女兒的禮物是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連衣裙,這得看情況而定。這兩件連衣裙,還有父親在元旦和節日送的金幣,構成她一年一小筆約有五六百法郎的積蓄。格朗台高興地看到她把錢都攢著。這樣,他的錢不就等於隻換個儲錢的地方嗎?而且簡直等於教女兒學會吝嗇做他的繼承人。他有時要詢問女兒一共攢下多少金幣,裏麵還包括倍特裏埃夫婦留給她的錢。而且對她說:“這是你將來陪嫁的壓箱錢。”壓箱錢是一種古老的習俗,如今在法國中部的一些地方仍然被神聖地保留著。在貝裏、安茹一帶,當姑娘出嫁時,娘家或婆家要給她一筆錢,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或一百二十枚金幣或銀幣,要看家境而定。最窮的牧羊女出嫁時也得有壓箱錢,哪怕隻有幾個銅錢也好。現在人們是議論伊蘇屯有個富家千金出嫁,壓箱錢是一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幣。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出嫁時,她的教皇叔叔克萊芒七世送她十二枚價值連城的古代金勳章,作為她同亨利二世成親的陪嫁。吃晚飯時,父親看到歐葉妮穿了一身新衣裙顯得光彩照人格外漂亮,便十分高興地嚷道:“既然是歐葉妮的生日,那咱們今天就生火吧!這將會有個好兆頭。”
“小姐今年肯定會出嫁的。”大個子娜儂在撤走桌上吃剩的鵝肉時說,鵝肉是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
“我看索繆城裏沒有能與她般配的人。”格朗台太太膽小地望著丈夫說著。她這把年紀,還這樣小心翼翼,足以見得這個可憐的女人完全聽丈夫的命令。
格朗台打量了一下女兒,高興地叫道:“她今年剛滿二十三歲,得為這孩子操心她的婚事了。”
歐葉妮和她的母親心照不宣地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
格朗台太太是個幹瘦,舉止遲緩笨拙,皮色蠟黃的女人,像是生來就受虐待似的。大骨骼、大鼻子、大額頭、大眼睛,乍看下去有點像那種失去香味和水份、嚼起來像棉花球那樣的果子。她的牙又黑又稀,嘴巴四周布滿皺紋,下巴頦像木靴的鞋頭向上翹著。她為人善良,真可謂是拉倍特裏埃家族的後代。克呂旭神父特善於找機會說她當年曾長得很漂亮,她信以為真了。她像天使一樣溫柔,像被頑童捉弄的蟲蟻那樣與世無爭,少見的虔誠,心境始終坦蕩如水,平衡無疑,心地善良,這一切使得人們都可憐她,尊重她。丈夫給她的零花錢,每一次都不超過六法郎。她雖然外貌不雅,她的嫁妝和她繼承到的遺產,給格朗台足足增添了三十多萬法郎的家底兒,然而她始終覺得自己在家裏沒有地位,感到寄人籬下,丟人之極;溫柔的性格不允許她反抗,她從來不向別人要一分錢,克呂旭公證人要她簽署什麼文件,她從不提出任何疑異。這種藏匿於心底的、愚不可及的傲氣,不但一直不被格朗台理解,反而一直受到他傷害的慷慨胸懷,支配了她的言行舉止。格朗台太太穿一身綠得泛白的長裙,一般得穿上一年;脖子上係著一條棉料的白布圍巾,頭戴一頂平縫的草帽,腰上總是係著一條黑色塔夫綢圍裙。她深居簡出,鞋子不費。總之,她從不為自己添置任何東西。所以,格朗台有時想到自從上次給她六法郎已經過去很久心裏感到過意不去,於是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中規定買主給他太太一些好處,要購貨的荷蘭商人或比利時商人破費四五枚金路易,這就是格朗台太太年收入中最可觀的數目。可是,當她收下那屬於她的幾個錢後,丈夫經常對她說,好像他們的錢都是公用的:“你能借我一點兒錢嗎?”可憐的女人樂於為丈夫服務,她的懺悔師告訴她,丈夫是她的老爺與主人,所以一個冬天下來她總要從積蓄中掏出一些金幣來給他。格朗台從口袋裏掏出五法郎的硬幣,作為日常零用和供女兒買針線服飾花銷的錢,扣好錢袋以後,從不忘記問妻子一聲:“孩子她媽,你想要買點什麼東西吧?”
“親愛的,以後再說吧。”格朗台太太回答說她頓時感到一種做母親的尊嚴。
毫無價值的崇高!格朗台自以為對太太很慷慨。倘若哲學家遇到娜儂、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這樣的人,肯定會認為嘲弄人是上帝的本質。那天晚飯時,第一次提到了歐葉妮的婚事之後,娜依到格朗台先生的房間裏去拿一瓶果子酒,下樓時幾乎摔倒。
“真是個大笨蛋,”男主人說道,“難道你也會像別人那樣摔跤嗎?”
“先生,是您的樓梯不結實了。”
“她說得不錯,”格朗台太太說,“您早該叫人來修了。昨天,歐葉妮差點兒扭了腳脖子。”
“那好,”格朗台看到娜儂臉色發白;便對他說:“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又差點兒摔跤,你就喝杯酒壓壓驚吧。”
“真是的,這可是我用老命換來的,”娜儂說:“換了旁人,這瓶灑早摔碎了;可是我寧肯摔斷脖子,也把瓶子舉得高高的,不讓它摔碎。”
“可憐的娜儂!”格朗台邊說邊替她倒酒。
“你摔疼沒有?”歐葉妮望著她,關切地問。
“沒有,摔倒時我硬撐住。”
“那好吧!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那我就去替你們修修踏腳板吧。”格朗台說。“你們啊,你們就不會把腳落在還結實的地方!”
格朗台拿起燭台,到烤麵包的小間裏去找木板、釘子和木工工具。他讓妻子、女兒和傭人坐在隻有壁爐裏的火苗亮光的黑暗中。
“需要幫忙嗎?”娜儂朝樓梯那邊有敲打的聲音處問了一聲。
“不要!不要!我自己可以。”老箍桶匠答道。
格朗台在親自修理蟲蝕的樓梯時,回憶起年輕時的往事,拚命地吹起口哨來。這時。克呂旭叔侄敲響了他家的門。
“是克呂旭先生嗎?”娜儂從柵欄向外看邊問道。“是我。”所長答道。
娜儂打開了門,壁爐的亮光照到門洞上麵,克呂旭叔侄總算看清客廳的大門口,
“啊!你們是祝賀生日來的。”聞到花香的娜儂說道。
“對不起啊,先生們,”聽出了朋友的聲音的格朗台朝外間喊道,“我馬上就來!不是撤慌,我在親自動手修理樓梯踏板呢。”
“不忙,不忙,格朗台先生,煤炭匠在家也是市長。”所長引經據典地說了這句諺語,為沒有人領會他的影射而得意洋洋,獨自嗬嗬地笑了。
格朗台母女倆站起身迎接客人。所長趁屋裏燈光昏暗,悄悄對歐葉妮說:“請允許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幸福快樂,歲歲健康平安!”
他為她獻上一大束索繆城裏少見的鮮花,然後抓住歐葉妮小姐的臂肘,在她的脖頸兩邊各吻一下,那樣的巴結使歐葉妮羞得無地自容。所長像一顆生鏽的大鐵釘,自以為這就叫向女人求愛。
“請不必拘束,”格朗台進來說道,“就跟您平時過節一樣,所長先生。”
“可是,跟小姐在一起,”捧著一束鮮花的克呂旭神父說,“我的侄子感到天天都在過節。”
神父吻了吻歐葉妮的手。克呂旭公證人卻結結實實地,吻了姑娘兩邊的腮幫說:“真是歲月如流水,轉眼又一年。”
格朗台把蠟燭放到座鐘跟前,他要是覺得哪句笑話有意思,就會不厭其煩地說個沒完。他接著對玩笑話從不放過,說:“今天既然是歐葉妮的生日,咱們點些大蠟燭吧。”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燭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給每個燈座安上托盤,又從娜儂手裏接過一支用紙裹著的新蠟燭,把它插進燭座洞裏,放穩之後,點著,然後走過來坐到妻子的身邊,把三位朋友、女兒和兩支蠟燭輪流地打量著。克呂旭神父矮小肥胖,渾身上下都是肉,戴著又扁又平的紅棕色茶色假發套,模樣好像好賭的老太婆,穿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皮鞋,他把腳向前一仲,問道:“格拉珊一家還沒有人來吧!”
“還沒有來。”格朗台說。
“那他們會不會來呢?”老公證人布滿麻坑窟窿的麵孔扮了個鬼臉,問道。
“我想會來的。”格朗台太太回答說。
“您的葡萄都收完了嗎?”德·蓬豐所長問格朗台。
“都收完了!”格朗台說著站起來,在客廳來回踱步,而且像他說“都收完了”那句話一樣,充滿傲氣地挺了挺胸。從跟廚房相通的灶房那邊的門望去,他瞧見娜儂坐在火爐旁,點著了蠟燭準備紡麻,有意不介入主人們過節的場合。“娜儂,”他走到過道裏喊道,“請你把灶火、蠟燭熄滅掉,到我們這裏來嗎?真是的!客廳裏的地方,還怕沒有你的地方嗎?”
“但是,先生,您有貴客在呀。”
“你和他們有什麼區別?他們可都跟你一樣都是上帝創造的。”
格朗台回到所長麵前,問道:
“您的收成都賣掉了嗎?”
“沒有,老實說,我存心留下來不賣。現在酒價雖然很好,過兩年以後,肯定還會更好。您是知道的,地主們都發誓要推行按質議價的原則。今年,比利時人占不了上風。他們這回不買了,嘿!看他們早晚會回來的。”
“對,可是咱們得齊心合力頂住。”格朗台的語氣,讓所長為之一顫。
“他會不會背地裏做交易吧!”克呂旭心想。
這時,一聲門錘的響聲宣布德·格拉珊一家到了;他們的來訪中斷了格朗台太太同克呂旭神父的話題。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種身體矮小、性格活潑的女人:她圓頭圓臉,白裏透紅,由於內地那種修道院式的飲食規律和潔身自好的生活習慣,雖然已四十歲卻還年輕。這樣的女人就像暮春時節遲開的幾朵薔薇,花辮給人的寒冷的感覺,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著考究,都是從巴黎弄來的時髦服裝,索繆城裏的時裝潮浪由她領導著,她還常常在家裏舉行晚會。他的丈夫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軍官,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負過傷,退伍以後;他對格朗台雖然不失尊重,但是他始終保持著豪爽直率的軍人性格。
“您好,格朗台。”他說著,向格朗台伸過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這種架子來顯示比克呂旭叔侄的優越感。
“小姐,”他向格朗台太太施禮後,又對歐葉妮說,“您總是那麼漂亮、文靜。”說完,他從仆人的手裏接過一隻小禮盒,盒子裏裝著一株剛剛帶回歐洲的好望角的石南花,極為罕見,格拉珊太太親熱的擁吻了歐葉妮,握著她的手,說:
“讓阿道爾夫獻給你吧,我的一點心意。”
一個身材高大的滿頭金發的青年,來到歐葉妮的麵前,吻了她的雙頰,獻上一隻鍍金的針錢盒;雖然盒麵紋章考究,還刻上了哥特體的兩個字母,代表歐葉妮·格朗台的名字,看起來做工精致,其實確實是一件十足的膺品。這青年麵色蒼白,模樣嬌弱,舉止文雅,外表靦腆;他去巴黎學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揮霍掉上萬法郎。歐葉妮打開針線盒,感到出乎意料的快樂,那是一種讓女孩子臉紅、心顫,興奮得發抖的快樂。她把目光轉向父親,像是問父親,是不是可以接受收下這份禮物。格朗台先生說:“收下吧,女兒!”說話的語氣簡直像可以讓一個演員一舉成名。克呂旭叔侄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歐葉妮小姐用這樣快活、興奮的目光看著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無價之寶一樣。德·格拉珊先生給格朗台倒了一撮鼻煙,自己也吸了些鼻煙,把落在藍色上衣扣眼邊“榮譽團”勳章綬帶上的煙末撣下去,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克呂旭先生,那表情好像在說:“怎麼樣?能與我比試嗎?”格拉珊太太好像在尋找那三位還帶來什麼禮物似的,朝克呂旭叔侄帶來的藍花瓶裏的鮮花看了一眼,那表情跟取笑了別人還裝糊塗一樣。在這種微妙的場合中,克呂旭神父拋下圍坐在爐前的眾人,徑自和格朗台先生走到客廳的盡頭,他們來到離格拉珊夫婦最遠的窗子邊,神父湊到守財奴的耳邊說:“那些人簡直把錢往窗外扔。”
“這有什麼關係,隻要扔進我的地窖。”葡萄園主格朗台回答說。
“就算您想送給女兒一把金剪刀,那也是可以辦到的。”神父說。
“我給她的東西比金剪刀更貴重。”格朗台說。
“我那侄兒真是個傻瓜蛋。”神父邊望著所長,心裏一邊想道。這位所長頭發亂蓬蓬的,使黑黝黝的臉龐顯得更加難看了。“他就不會想出一個有些價值的禮物嗎?”
“格朗台太太,我們玩牌吧。”德·格拉珊太太說。
“今天人很多,可以擺兩桌呢……”
“既然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們都玩摸彩遊戲好了,”格朗台老爹說,“叫兩個孩子也來玩玩。”老箍桶匠邊說邊指著女兒和阿道爾夫,他是從不參加這種活動的。“來,娜儂,擺桌子。”
“我們來幫你忙,娜儂小姐,”德·格拉珊太太興奮地說。因她能使歐葉妮歡心而得意極了。
“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歐葉妮對她說,“我從來沒有見到那樣漂亮的東西。”
“這是阿道爾夫從巴黎帶來的,而且是他親自挑選的。”德·格拉珊太太對她耳語道。
“說吧,往下說吧!該死的,”所長心想,“你總有打官司的時候,不管是你還是丈夫,你們的案子絕沒有好結果。”
公證人坐在角落裏,安祥地看著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費心機。我的財產,加上我兄弟與我侄兒的財產,合在一起共有百十來萬法郎。格拉珊總共也不到一半而已。他們還有女兒要出嫁,他們想送什麼禮物就送吧。總有一天格朗台的獨生女兒和她收下的禮物早晚都會落在我們手裏。”
晚上八點半,兩張牌桌擺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成功地把兒子安排到歐葉妮的身邊。這饒有趣味的登場人物雖然外表平淡庸俗,其實都一心在想著錢。每個人手裏拿著標有號碼的花紙板和藍色玻璃骰子,好像都在聽老公證人講笑話,他每抽一個號總要評論一番,其實所有的人都在想著格朗台的幾百萬家產。老箍桶匠自負地看著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紅色羽毛和款式新穎的衣著,看著銀行家威武雄壯的臉龐,又把阿道爾夫、所長、神父和公證人統統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想道:“他們都是奔著我的錢與我女兒來的,他們真是自尋煩惱,咳!誰也不要打我女兒的主意。他們不過是我用來釣大魚的魚鉤!”
在這間隻有兩支蠟燭燈光籠罩下的灰色的舊客廳裏,居然歡聲不斷充滿幸福;娜儂紡麻的紡車聲伴隨在笑聲中,可是惟有歐葉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真誠的;他們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關注著更大的利益;年輕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包圍下,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維都是陰謀,她其實跟被人高價拍賣的小鳥沒有什麼兩樣。這一切使當晚的場麵既滑稽又可惡,這本來是處處都在上演的話劇,隻是在這裏演得最露骨而已。格朗台利用兩家人的假殷勤謀取巨利。他成了這場戲的主角,並讓他們按他的意願發展。他不就是現代人所信奉的惟一的法力無邊的金錢上帝嗎?人生的溫情在這裏隻居次要地位,它隻能激勵娜儂、歐葉妮和她母親三顆的純潔的心。而且,她們是多麼天真幼稚,對這段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歐葉妮和她母親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少財產,她們隻通過自己一些平談的觀念看待判斷事物,金錢對她們而言既不看重,也不蔑視,她們已經習慣了拮據的生活。她們的情感在無形中受到傷害,這是她們生存的奧秘。這一切使他們在這一群惟利是圖的人中間顯得與眾不同。人類的處境是多麼可怕呀!人類的快樂無不是從無知中得到。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板的彩,這可是最大的彩獎了,娜儂看到太太把這麼多彩金裝進口袋,開心地笑了,正在這時,大門口突然響起門錘沉重的敲擊聲,把女眷嚇得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索繆人絕不會這樣敲門的。”公證人說。
“有這樣敲門的嗎?”娜儂說。“難道想把門敲破不成嗎?”
“是哪個混蛋?”格朗台喊道。
娜儂拿著一支蠟燭,前去開門;格朗台跟著她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不知為什麼他的妻子感到很恐懼,追上去大叫著。
所有的人都麵麵相覷。
“咱們也去瞧瞧好嗎?”德·格拉珊先生提建議道。“這樣敲門像是不懷好意。”
說這話時德·格拉珊先生瞧見一個青年男子走了進來,緊跟在後麵的是驛站的腳夫,提著兩個大行李箱,身後還拖著幾個旅行袋,格朗台突然轉身,對太太說,“你們玩你們的,格朗台太太,我來招呼這位客人。”然後馬上拉上客廳的門。那些機靈的客人重又坐回牌桌上,卻沒有人繼續再說。
“是本地人嗎?”德·格拉珊太太問她的丈夫。
“不是,是外地人。”
“肯定是從巴黎來的。”公證人掏出一隻兩指厚、形狀像荷蘭軍艦的老懷表,看了看,說:“該死!現在都九點鐘了。這趟車從不晚點的。”
“這一位是年輕人嗎?”克呂旭神父問。
“是年輕人,”德·格拉珊先生回答說。“他拿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重。”
“娜儂怎麼還沒有進來。”歐葉妮說。
“也許是你們家的親戚。”所長說。
“咱們玩咱們的。”格朗台太太小聲地說道。
“聽格朗台先生說話的口氣,我覺得他,有點不高興。如果讓他們知道咱們在議論他的事,他肯定會不高興的。”
“小姐,”阿道爾夫對身邊的歐葉妮說,“那人大概是您的堂弟吧。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舞會上見過,很帥氣的年輕人……”阿道爾夫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的母親踩了他腳一下,大聲說要他拿出兩個銅板下注,然後附在他耳邊說:“閉嘴,你這個傻瓜!”
這時格朗台回來了。跟在格朗台後麵的,是剛才引起人們頗感好奇的不速之客。他的突然出現,好像一隻蝸牛掉進蜂房,又像一隻孔雀飛進農家幽暗的雞窩裏,使人們沉醉於無限遐想中。大高個娜儂沒有跟著進來。她的腳步聲和腳夫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地響著。
“請到壁爐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向客人說。
在就坐前,年輕的客人先向大家優雅地施了禮。男士們也都站起來躬身還禮,女士們則行了屈膝禮。
“您感覺有些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說,“您也許是從……”。
“女人老這麼嘮叨!”正在看信的格朗台停下來,打斷太太的話,“讓他先休息休息!”
“但是,父親,客人也許需要什麼。”歐葉妮說。
“他自己有嘴。”父親嚴厲地訓斥道。
隻有那位生客對這一幕感到吃驚,其他人早已不奇怪了老頭兒的這種霸道。然而,聽到母女倆同老頭兒的兩次對答,陌生人站了起來,他背對著壁爐,翹起一隻腳烤他的鞋底兒,同時對歐葉妮說:“堂姐,謝謝您,我在圖爾吃過飯了。”他又望著格朗台補充道:“我不需要什麼,我甚至一點也不累。”
“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吧?”德·格拉珊太太問。
查理——巴黎格朗台先生兒子的名字——聽見有人插話,便拿起那片用一條金鏈掛在領子上的鏡片,往右眼前一放,看了看桌上的東西與周圍的人,又特意用極不易被人察覺的目光瞧了一眼德·格拉珊太太那邊;待他看清一切之後,這才回答說;
“是的,太太。”他又對格朗台太太說:“伯母你們接著玩牌吧,這麼有意思的遊戲,不要停下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想著,同時向年輕人拋去一個媚眼。
“四十七,”老神父喊道:“德·格拉珊太太,這不是您的號碼嗎?”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妻子的紙板上看看。德·格拉珊太太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忽兒看看巴黎來的堂兄弟,忽兒又看看歐葉妮,一時把遊戲忘在了腦後。年輕的姑娘偷偷地瞟一眼堂弟,銀行家太太從她的目光中不難看出一種越來越驚訝、好奇的神情。
查理·格朗台先生是一位二十二歲的英俊青年,此時此刻同這些土裏土氣的內地人形成了古怪的對比。他的貴族派頭引起了他們的強烈反感,他們還要對他的舉止言語加以研究,想挖苦取笑他。這一點,需要做一番解釋。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顯然還稚氣未脫,因而不免有些孩子氣。或許他們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像查理·格朗台那樣的舉止。幾天前,他的父親讓他到索繆的伯父家去住幾個月。或許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時想到的可能是歐葉妮。查理頭一次來內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內地來充分表現一下時髦青年的優越感,以自己的闊綽令縣城裏的人望塵莫及,在這裏開辟新時尚,給當地人帶來巴黎生活的新氣象。總而言之,他要在索繆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修剪指甲,有意極端追求穿著打扮,還要比那些漂亮的小夥子有時存心不修邊幅更顯得瀟灑。所以查理帶來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長刀與最漂亮的刀鞘,也帶來了一件件做工精細的背心:灰的、白的、金殼蟲色的、閃金光的、鑲水鑽的、雲紋緞的、雙層的、叉領的、直領的、翻領的、從上到下有扣的、金紐扣的;還帶來了當時各式風摩一時的假領和領帶,布伊鬆裁剪的兩套服裝和麵料極其考究的內衣,以及公子哥兒使用的各種小東西,其中包括一個小巧玲瓏的文具盒。這是一位最可愛的女人——至少他認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貴夫人送給他的。她此時正陪著丈夫在蘇格蘭旅行,可心情卻煩悶不堪,因別人對他有猜疑,所以不得不犧牲個人的幸福,為了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他還隨身攜帶了非常漂亮的信箋。總而言之,凡是巴黎生活的全套;從開始決鬥用的馬鞭到決鬥結束用的精雕細琢的手槍,凡一個紈絝子弟在外闖蕩所必備的一切,他應有盡有。父親叮囑他一個人出門在外,遇事要穩重節製,所以他就包下了一輛轎式驛車,還慶幸那輛特地定做的,準備他明年六月到巴登溫泉去與自己的心上人,高貴的安奈特太太相會的輕巧舒適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弄壞,查理打算在伯父家會見一百位客人,到他的森林裏圍獵,在伯父家嘗試一下莊園生活的滋味;他到索繆城打聽格朗台,隻是為了打聽去費洛瓦豐的路,沒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裏;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裏,他還以為伯父家必定是個大公館。頭一回到伯父家,總得穿得體麵些才行,所以他的旅行裝束是最華麗、最考究的,用當時人們形容一件東西或一個人的盡善盡美的詞來說的話,叫最可愛的。在圖爾,他叫理發師把他那美麗的栗色頭發重新燙了一次;他還換了襯衣,圓邊硬領係一條黑緞領帶,還把他那張喜洋洋的白嫩臉蛋襯托得更加可愛。一件隻扣上一半紐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細腰,露出裏麵漂亮的高領羊絨背心,裏麵還有一件白背心,他的懷表隨便地放在口袋裏,短短的金鏈固定在一個扣眼上。灰色長褲的鈕扣在兩旁,加上邊縫用黑絲線繡的圖案,更顯出褲子的款式漂亮。他瀟灑地舞動著手杖,雕著花紋的金手柄並未使灰色手套暗淡無光。他那頂帽子也別具一格。隻有巴黎上流社會的人才能打扮得這樣繁縟而又不顯滑稽,使種種無聊的服飾和點綴搭配得很協調一致,再加上他那自命不凡的氣派,真有一股腰裏掖著手槍,懷裏擁著美人,神射手的帥勁兒。如今,倘若你想真正了解索繆人和年青巴黎人彼此間的差異,完全看清這優雅瀟灑的不速之客,在這灰暗的大廳裏,在構成家庭畫卷的這些人中間,投射出怎樣強烈的光芒,那就請你想像一下克呂旭叔侄的模樣吧。他們三人都吸鼻煙,很久都想不起擦去流出的鼻涕,抖去掉在衣裙發黃、衣領皺巴巴的棕紅色襯衫上的煙末;軟綿綿的領帶係上不久就扭得像一根繩子。他們的內衣不少,卻半年才洗一次,長年累月都放在櫃子裏壓著發舊發灰,不修邊幅和衰老溶於一身,他們的麵孔跟穿舊的衣裳、褥子一樣皺皺巴巴,顯得呆板和無神,整個嘴臉都扭曲不堪。其餘的人也全不講究衣著,穿戴五花八門,毫無新鮮感。完全是外省人那一套打扮,他們無意中都不再在乎衣著;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隻在乎一雙手套的價錢,打扮又不是為人家看的。這倒跟克呂旭家很合拍。格拉珊派和克呂旭派見解一致的是都討厭時裝。當巴黎客人端起夾鼻鏡片仔細審視大廳裏古怪的擺設,樓板梁木架的花色,細木護牆板的色調和牆板上——數量多得足以標點《百科全書》與《箴言報》的蒼蠅屎的時候,這時牌桌上的賭客也馬上抬起頭好似在看一隻長頸鹿似地打量他。對於時髦人物並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們一樣驚訝不已,或者是因為受了眾人的感染,或者是讚同眾人的反應,他們向眾人投出充滿嘲諷的目光,好像在說:“瞧,巴黎人就是這副德性。”大家盡可以細細審視查理,用不著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惟一的一支蠟燭,到一邊去聚精會神地念手中的那封長信,根本顧不上招呼客人,更顧不上他們的興致。歐葉妮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人和衣著,以為堂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什麼人物。她聞著從堂弟鬈曲秀美、閃閃發光的頭發裏散發出的香味,快活得像個神仙。她多想去摸摸那副漂亮的白色皮手套。對查理的小手,膚色,清秀細膩的麵她也都羨慕得要死。這種形象給她留下深刻的印像。歐葉妮到底沒有見過世麵,隻知道整天替父親縫襪子、補衣裳,在這些全是油汙的房子裏打發日子,在冷清的街上一小時也難得見到一個行人。查理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上麵的圖案是正在蘇格蘭旅遊的那位闊太太親手刺繡的。這是懷著熾烈的愛情花費了多少心血繡成的佳作。歐葉妮望著堂弟看他是否真的要用它。查理的舉止手勢,拿夾鼻鏡片的姿勢,以及對歐葉妮剛才喜歡得不得了的那隻針線盒故意表現出蔑視,顯然他認為那隻盒子是件沒有價值的、俗不可耐的東西,總之,凡是讓克呂旭和格拉珊兩家不舒服的一切,使歐葉妮都喜歡得要命,以致晚上她也一直想著這位出類拔萃的堂弟,高興得很久不能入睡。
遊戲號碼摸得很慢,不久索性停止了。因為娜儂進入客廳高聲說:“太太,得給我被褥,好讓我給客人鋪床。”
格朗台太太起身跟娜儂走了。格拉珊太太小聲說:“把錢收起來,不玩了。”於是大家從缺角的舊碟子裏收起各自下的兩個當賭注的銅板,然後起身走到壁爐前閑談了一會兒。
“你們不玩了?”格朗台一邊看信一邊問道。
“玩完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說著站起來坐到查理的身旁。
歐葉妮初次受到一種陌生感情的觸動,她像一般少女一樣,被萌生的感情所驅使,於是也離開客廳給母親和娜儂幫忙鋪床去了。倘若這時有一位機智的懺悔師盤問她,她一定會承認自己既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娜儂,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為堂弟準備的臥室,她要為他忙乎一陣,放幾樣東西到臥室,惟恐別人忘了什麼,把一切考慮周到,盡量使堂弟的臥室漂亮、幹淨。歐葉妮認為隻有她才懂得堂弟的心思和愛好。她來到堂弟的臥室,告訴自以為一切都安排好的母親和娜儂:一切都得重來。她建議娜儂去拿點炭火,用床爐來暖一暖被褥,親自在舊桌子上鋪上一塊桌布,還叮囑娜儂每天一早要換洗。她說服母親把壁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她瞞著父親,叫娜儂去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裏。她還跑到樓下客廳的角櫃裏取出一隻已故的德·拉倍特裏埃先生留下的古漆盤子,有一隻六角水晶杯,一把鍍金已退的小湯匙和一隻雕著愛神形象的玻璃古瓶。歐葉妮懷著勝利的喜悅,把這些東西放在臥室的壁爐架上。她在這一會兒想出的主意比她出世以來想出的主意還多。
“媽媽,”她說,“堂弟肯定受不了蠟油的氣味。我們去買幾根白蠟燭怎麼樣?”說完,她像小鳥一樣輕盈地跑去從錢袋裏取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幣,這是她這個月的零花錢。
“娜儂,給你,快去買吧。”
“可是你父親會怎麼說?”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兒手裏捧著格朗台從弗洛瓦豐莊園帶回家的糖缸,那是塞弗爾古窖燒製的細瓷器,嚇得連忙提出反對的意見:“你又上哪兒買糖呢?你瘋了嗎?”
“媽媽,娜儂可以去買糖和白蠟燭。”
“那你怎麼跟你父親交待呢?”
“連一杯糖水都不叫他的侄兒喝,這樣做合適嗎?而且,他也不一定會注意到。”
“你的父親可是個精明人,什麼都瞞不了他。”格朗台太太搖頭歎息道。
娜儂猶豫不定了,她是了解主人的脾氣的。
“去吧,娜儂,就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儂第一次聽到小姐開玩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遵照她的吩咐照辦去了。正當歐葉妮和她的母親紋盡腦汁把格朗台指定的那間臥室布置得漂亮些的時候,查理卻已成為德·格拉珊太太大獻殷勤挑逗的對象。
“您真勇敢,先生,”她對他說,“大冬天居然丟下京城的享樂生活來到索繆。不過,要是您感到我們不太可怕的話,這裏倒也還有好多玩的地方。”
查理拋過去一個地道的媚眼。女人們習慣於過分的持重與嚴謹,反而使這些融進她們的眼裏,那是教士特有的貪婪的眼神,這些人看一切娛樂不是盜竊就是罪過。查理感到在這間客廳裏很不自在,和他想像伯父住在寬敞的豪宅,過著奢華的生活,這一切離他的想像實在相去太遠。他仔細看了看德·格拉珊太太之後,他總算發現了不太模糊的巴黎女子的影子。德·格拉珊太太的話裏有一種邀請的意味,就高興地和他攀談起來。格拉珊太太在談話中逐漸壓低了聲音,以便同她談話的機密性協調一致。查理和她都有存在著彼此信任的需要。所以,在時而調情時,而正經談一陣兒後,這位機靈的內地太太趁其他人正在談論全城人特別關心的酒市行情而不注意她時,便對查理說道:“先生,要是您賞光來我們家做客的話,我的先生和我將非常高興。索繆城裏惟有在我們家才遇得到商界巨頭和貴族子弟。這兩個社會我們家都參與,他們也隻願意在我們家碰麵,因為大家全能玩得盡興。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丈夫受到雙方的尊敬。所以,我們一定能消除您在索繆城的鬱悶。您整天呆在格朗台先生家裏,天哪,不知您要變成什麼樣呢?您的那位伯父眼裏隻有怎樣種葡萄才能有更大的利潤,您的伯母是個毫無主見的基督徒,此外您的堂姐是個沒受過教育的平庸之人,也沒有什麼嫁妝,整天隻知道在家縫補破衣襤衫的小傻瓜。”
“這個女人真不錯。”查理一邊想一邊同千般媚態的德·格拉珊太太對答應酬。
“太太,我感到你要獨霸這位先生了!”又肥又高的銀行家笑著說道。
聽到這句評語公證人和所長,也都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俏皮話。隻是神父狡黠地看著他們,吸了一撮鼻煙,又拿著煙壺依次讓了讓在座的各位,說了句概括大家思想的話:“誰是為這位先生在索繆城盡地主之意的最佳人選呢?”
“咳!神父先生,您說這話算什麼意思?”德·格拉珊先生問道。
“先生,我這話對您,對太太,對索繆城以及對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心。”狡猾的老頭說著,轉身望著查理。
克呂旭神父假裝沒有注意查理和德·格拉珊太太的談話,實際上他早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先生,”阿道爾夫終於做出盡量隨便的樣子,對查理說:“不知道您是不是還記得我;在紐沁根男爵先生家舉行的一次舞會上,我有幸和您見過麵,而且……”
“記得,當然記得。”查理回答說,意外地他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這位先生是您的兒子嗎?”他問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詭秘地看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說。
“您在巴黎的時候還很年輕了?”查理問阿道爾夫。
“有什麼辦法呢,先生,”神父插嘴道,“他們一斷奶,我們就送他們到外麵的世界去見見世麵。”
德·格拉珊太太用高深莫測的目光望著神父,像是在質問他有何用意。神父卻接著說:“隻有到內地來,才能見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這樣三十好幾的女人,學法律的兒子都快要畢業了,卻還那麼嬌美。夫人,當年那些年青人跳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還曆曆在目,”神父扭身對他的對手說,“您的成功仿佛就在昨天……”
“哼,這個老混蛋!”德·格拉珊太太心裏罵道,“難道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了?”
“看來我在索繆準會有一番大的作為。”查理邊想邊解開上衣的紐扣,把手放進背心口袋裏,模仿錢特雷所塑造的拜倫爵士雕像的姿勢,仰頭站著。
格朗台的不在意,或者準確地說,他聚精會神看信的神態,全然逃不過公證人與所長的眼睛,他們試圖從老頭兒麵部表情細微變化中揣摩這封信的內容。格朗台卻很難保持往日的平靜。況且每個人都能想像他在讀下麵這封信時佯裝的神態:
“哥哥,我們已經將近二十三年沒見麵了。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我的婚禮上,然後我們高高興興地分手了。當然,我當時不會想到,有一天你會是家庭惟一的支柱,為了家業的興旺發達,你曾勤勤懇懇,辛勤操勞。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了。以我的地位,我不願在破產的羞辱下,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淵的邊緣掙紮到最後,希望還能挽回狂瀾繼續下去。我的經紀人和公證人洛甘的同時破產,把我的最後一筆資本也卷光了,分文沒有留給我。我一共欠了四百萬的外債,卻隻有清償四分之一的能力。庫存的酒正碰上市價狂跌,主要原因是今年你們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以後,巴黎人將會說:“格朗台先生原來是個騙子!”我一生清白,死後卻遭到辱罵。我玷汙了親生兒子的姓氏,又搶走了他母親的那份財產。可是至今他還蒙在鼓裏,我非常疼愛這個倒黴的孩子。我們依依不舍分手了。幸好他並不知道這些,我傾注了一生中最後的熱淚與他訣別。將來他會咒罵我嗎?哥哥呀,我的哥哥,兒女們的咒罵是最可怕的;他們可以不接受我們的咒罵,我們卻無法挽回他們的咒罵。格朗台,你是我的兄長,你應該保護我:你不要讓查理在我的墳墓前說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哥哥,即使我用鮮血和眼淚寫這封絕筆信,我也不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因為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去死,也不會比現在更痛苦。可是我現在麵臨死亡。你現在是查理的父親了!他在母親方麵沒有任何親戚,你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屈從社會的偏見呢?為什麼我要愛情讓步呢?為什麼我要娶一個貴族老爺的私生女作妻子呢?查理無家可歸了。我們可憐的兒子啊!我的兒啊!聽我說,格朗台,我不是為我來乞求你,況且你的家產也不夠我抵還三百萬法郎的債務;但是,我要為我的兒子向你乞求!你知道的,我的哥哥,我祈求保佑的時候首先想到了你。格朗台,在臨死之前,把兒子托付給你。此時我對著槍口也不感到痛苦了。查理很愛我,我對他也很好,從來沒有讓他不高興過,他不會咒罵我的。而且,慢慢地你會了解,他脾氣溫順,很像他母親,他絕不會讓你不高興的。可憐的孩子!他習慣奢華的生活,你我小時候缺吃少穿的窮日子他完全不如道……而如今他破產了,孤苦零仃。他的朋友都會躲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一手造成的。啊!我真希望有一雙結實的臂膀把他送到天上去——送到他母親身邊。我簡直是瘋了!言歸正傳到我的苦命與他的苦難上來吧。我把他送到你身邊是因為希望你找個適當的機會,把我的死訊和他麵臨的命運告訴他。做他的父親吧,做一個好父親,請不要突然戒掉他的悠閑生活,不然會讓他送命的,我跪著求他放棄他母親的遺產,不要以債權人的身份來反對我。不過我這種哀求肯定是多餘的,他有榮譽感,他一定不會站到我的債權人一邊。勸他適當的時候放棄繼承我的遺產,你務必讓他知道我給他造成的艱難處境;假如他還念父子之情,那你就替我告訴他,他的前途還未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你我當初都是靠勞動拯救自己的,隻要肯幹,他也可以把我敗光的家業掙回來,他若肯聽父親的忠言,為了他我真能從墳墓裏爬出來跟他說,叫他遠走高飛,叫他到印度去!哥哥,查理是正直勇敢的青年,你給他一批出口貨,他寧可死也絕不會不還你借給他的本錢;你肯定會借給他的,格朗台!不然你的良心會遭到遣責的!啊!要是我的兒子既得不到你的幫助又得不到你的憐愛,我會永遠乞求上帝懲罰你的冷酷無情。要是我有辦法挽救出一部分財產,我本應該在他母親的財產中留一筆錢給他,但是我上月的各種開支已經把我的全部餘款用盡了。對孩子的命運沒有把握我是不願去見上帝的;我多想握著你的手,親耳聽到你神聖的諾言,來溫暖我的胸懷,但是為時已晚。正當查理上路之後,我不得不清算賬目,我要以我經商之本的信譽,證明在我的破產過程中,既無過失又無私欲。這不是為了查理嗎?永別了,哥哥。願我囑咐給你的監護權你能慷概接受,善待我的遺孤而得到上帝賜予的福佑。在天國裏將永遠會有一個聲音為你祈禱。我們早晚都會去,而我隻不過是先走了一步。”
“你們在聊天嗎?”格朗台說著把信照原來的折疊線疊好,擱進背心口袋裏。他謙卑而膽怯的樣子望望侄兒,以此掩飾內心的忐忑不安,腦子裏盤算著。
“烤烤火,暖和些了吧?”他問侄兒說。
“很舒服,親愛的伯父。”
“嘿!她們娘倆去哪兒了?”伯父完全忘了自己的侄兒要住在他家。這時,歐葉妮和格朗台太太走進客廳。“樓上臥室都收拾好了嗎?”
老頭兒的心平靜下來,問她們。
“收拾好了,父親。”
“那好,侄兒,如果你感到累了,叫娜儂帶你上樓到臥室。當然了,那可不是什麼公子哥住的地方!原諒我們這些種葡萄的窮人。捐稅把我們財產都吞光了!”
“我們告辭了,格朗台,”銀行家說,“您跟侄兒一定有話要說,晚安,明天再見。”
聽到這話,大家都站起身來,各人根據各自的身份方式行告別禮。老公證人到門口取了燈籠點著,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家去。德·格拉珊太太沒有想到一件小事攪得晚上的聚會提前結束,家裏的傭人還沒有來接他們呢。
“能賞臉讓我扶您走嗎?”克呂旭神父對德·格拉珊太太說。
“謝謝您,神父先生。有我兒子侍候呢。”她淡淡地說了一句。
“女士們跟我在一起名譽是不會受到損害的。”神父說。
“就叫克呂旭先生扶你走吧。”德·格拉珊先生對她說。
神父輕快地扶著美麗的太太,走在隊伍的前麵。
“太太,那個年輕人確實不錯,您說呢?”他緊抓了她的胳膊說。“葡萄收完了,筐就沒用了。您該向格朗台小姐說聲再見了,歐葉妮將成為巴黎人。除非這位堂弟早就愛上了巴黎女子,否則您的兒子阿道爾夫眼前遇到的是最不好對付的情敵啊……”
“得了吧,神父先生。用不了多久那個小夥子就會發現歐葉妮有多傻,而且長得一點都沒有新鮮感。您仔細看過她沒有?今天晚上她的臉色蠟黃得很。”
“也許您已經提醒她堂弟注意了吧?”
“我可有話直說……”
“以後您就總跟在歐葉妮身邊,太太您不必多費口舌,那個年輕人自己就會比較……”
“他已經答應後天來我們家吃晚飯了。”
“啊!假如您願意的話……”
“願意什麼,神父先生?您要為我們出壞主意嗎?我活了三十九歲,謝天謝地,名聲向來清白,總不能現在來玷汙它吧,哪怕要送一個莫臥兒大帝國給我!你我都不年輕了,說話得負責任。您身為教士。您的想法太不成體統了,呸!您真有些像《福布拉》……”
“那麼您讀過《福布拉)了?”
“沒有,神父,我想說《危險的交往》。”
“啊!這本書正統得多了,”神父笑著說道。“可是您認為我跟當今的年輕人一樣壞!我不過是想……”
“您敢說您不是想給我出壞主意?這是不明擺著的嗎?假如那個小夥子,人不錯,這我相信,要是他追求我,那他就不會想他的堂姐。在巴黎,我清楚得很,有些做母親的,為了兒女的幸福和財產,確實不惜犧牲自己。可是我們是在外省,神父先生。”
“很對,太太。”
“並且,”她繼續說,“我和阿道爾夫都不會願意付出這種代價去換取那一億家產的……”
“太太,我根本沒有說什麼一億家產。恐怕你我都無力抵擋這麼大的誘惑。我隻是想,一個正派的女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也無所謂,這也是交際場合中女人的一種義務……”
“您這麼想?”
“太太,難道我們都不該盡量討人喜歡嗎?……對不起,我要擤擤鼻涕——我敢肯定,太太,”他接著說,“他用夾鼻鏡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樣,比看我時親切多了;不過我原諒,他愛美勝於敬老的心態……”
“明擺著,”所長的粗嗓門大聲說道,“巴黎的格朗台讓他兒子來索繆就是為了結親的……”
“不然這位堂弟也不會這麼突然來了啊!”公證人答腔。
“這又能怎樣呢,”德·格拉珊先生說,“這個老頭就喜歡故弄玄虛。”
“德·格拉珊,親愛的,我邀請他來我們家吃飯了,你再去邀請拉索尼埃夫婦,德·奧杜瓦夫婦,當然,不要忘了漂亮的奧杜瓦小姐;但願她那天穿得體麵些!她的母親妒嫉心很強,總把她打扮的怪模怪樣!”她停下腳步轉身,對克呂旭叔侄說,“希望各位先生也能賞光。”
“你們到家了,太太。”公證人說著。
格拉珊到家之後告別了三位克呂旭,轉身往家走,一路上他們以外省人特有的分析天賦把今晚發生的事全麵地研究一回。那件事使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場都改變了。這些大算盤家很理智地覺得有必要暫時結盟來對付共同的敵人。難道他們不應該齊心合力,阻止歐葉妮愛上她堂弟,阻止查理愛她堂姐嗎?他們要不斷地用含沙射影的讒言、充滿恭維的誹謗話,好讓那個巴黎年輕人上當。他能抵擋得住嗎?
等客廳裏隻剩下家裏人時,格朗台先生對他侄兒說道:
“該睡覺了。天晚了,先不說到這兒來的那些事情,明天找個合適的時間再說。我們這裏八點鐘吃早飯。中午簡單,吃點水果和麵包,喝一杯白葡萄酒;跟巴黎人一樣,五點鐘開晚飯。每天都是這樣子。要是你想到城裏,或到郊外走走,盡管自便。我的生意很忙,沒有時間陪你,請原諒。可能你聽到眾人都說我有錢:格朗台先生這樣,格朗台先生那樣。叫他們說去吧,他們閑言碎語損傷不了我的名譽。可我的確沒有錢,我這把年紀還得像個夥計一樣幹活,全部家當隻是一副蹩腳的刨子和一雙手。也許你不久就會明白掙一個銅板得流多少血汗。娜儂,蠟燭呢?”
“侄兒,我想您需要的東西都準備齊了,”格朗台太太說,“要是缺什麼的話,吩咐娜儂。”
“親愛的伯母,不必了,我要用的東西,我都帶來了。伯母,堂姐晚安。”
查理從娜儂手中接過一支點燃的蠟燭,那是安茹貨,在店裏放久了,顏色都已發黃,格朗台根本沒有想到家裏會有小蠟燭的,所以未發現這件奢侈品。
“我來給你帶路。”老頭兒說。
格朗台沒有走拱洞下的正間,而是鄭重其事地走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過道。樓梯那邊的過道有一扇鑲著橢圓形大玻璃的自動門,擋一擋樓梯口的冷氣。可到了冬天,雖然客廳的門上全塞上防風墊,凜冽的寒風依舊從門縫裏鑽進來,室內保持不了適宜的溫度。娜儂鎖上大門,關好客廳,從牲畜棚裏放出那條聲音沙啞的狼狗,像得了咽喉炎一樣,樣子凶猛至極,隻認得娜儂一人。它和娜儂都在鄉下土生土長彼此十分了解。查理看到樓梯間的牆壁發黃煙薰的痕跡比比皆是,扶手上蛀洞斑斑,樓梯在他伯父的腳下晃悠著,此時他的美夢終於破滅。他簡直以為自己鑽進了雞籠,他回頭望著伯母和堂姐,目光帶著詢問。她們走慣了這座破樓梯,對他的驚訝不解,還以為這是一種友好,於是就報以親切地微笑給他,越來越使他氣懵了。
“為什麼父親打發我上這樣的鬼地方來?”他心想道。到了樓上,他看到三扇沒有門框的漆成赭紅色的房門,嵌在布滿塵埃的牆壁上,門上裝著用螺絲釘固定的鐵條,露在外麵,鐵條兩端呈火舌形,就像長長的鎖眼兩頭的花紋。正對樓梯口的那扇房門,顯然是被封住了,這屋子的上麵是廚房,隻能通過格朗台的臥室才能進去,他把它作為他的工作室,陽光從這惟一的窗戶射進來,窗戶上麵裝著粗大的鐵柵欄。包括格朗台太太,任何人也不準進去。老頭兒就像煉丹師守護丹爐似地獨自呆在裏麵,那裏一定很巧妙地開鑿了幾處隱蔽之處,藏著田契、房契,掛著稱金幣的天平;老頭都是在深夜偷偷整理收據。正因如此,生意場上的人們見格朗台總是準備得井井有條,還以為他會有鬼神供他驅使。當娜儂的鼾聲震動樓板,狼狗在院子裏打哈欠,格朗台母女已經進入夢鄉,老箍桶匠便到這裏來撫摸、玩弄他的黃金;他把金子撫摸一會兒,然後,裝進桶裏加上箍。牆壁厚實,護窗板嚴密。隻有他一人有這間房的鑰匙。據說他在這裏查閱圖表時,他計算產量準確到不超出一株樹苗、一小捆樹杈的誤差。歐葉妮的房門朝著這扇堵死的門。樓梯道的盡頭是老兩口的臥室,占了整個樓的正麵。格朗台太太與歐葉妮的房間相鄰,中間有一扇玻璃門隔著。格朗台與太太的,由隔板隔斷,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臥室之間則隔著一道很厚的牆。格朗台老頭把侄兒安排在三樓一間很高的頂樓裏,正好在他的臥室上麵,要是查理在房內走來走去,他會聽得清清楚楚。歐葉妮和母親走到樓道中間接吻道別;她們又跟查理說了幾句告別的話,就各自回房睡覺去了。雖然歐葉妮嘴上說得平平淡淡,心裏卻是熱乎乎的。
“這就是你的臥室,侄兒,”格朗台說著打開房門,“假如你要出門,先得叫娜儂,沒有她在,她那條狗會不聲不響地吃掉你的。做個好夢。晚安。哈哈!這幫娘兒們已經給你生上火了。”這時,大高子娜儂端著一隻暖床爐走了進來。格朗台先生說。“你們把我的侄兒當成產婦了嗎?娜儂,把這暖床爐拿走。”
“但是,先生,被單還是潮的呢,況且這位少爺比姑娘還嬌嫩。”
“那既然你疼愛他,就給他爐子吧,”格朗台說著,推了推娜儂的肩膀,“不過,小心不要失火。”守財奴下樓去了,嘴裏還嘟嘟嚷嚷地說著什麼。
查理站在行李堆中發著呆。他望著牆上的壁紙,黃底子上麵一簇簇小花,隻有農村小吃店裏才用這種壁紙;石灰構成的、凹槽的壁爐架給人以冰冷的感覺;草坐墊木椅塗著清漆,看上去仿佛不止四隻角;沒有門的床頭櫃裏,裏麵簡直容得下一個輕騎兵;薄薄的地毯上放著一張有帳麵的床,帳幔搖搖欲墜,上麵蛀洞累累。他繃著腔對娜儂說:“唉!娜儂,我是在當過索繆市長的家嗎?這真是格朗台的家嗎?是巴黎的格朗台先生的哥哥家?”
“沒錯,先生,您是在一個老爺的家裏。要我幫忙打開行李嗎?”
“啊!當然要了,我的兵大爺!你有沒有在帝國軍隊裏當過水兵呢?”
“噢!……”娜儂喊著,“帝國水兵是啥玩意兒?鹹的還是淡的?在水上遊嗎?”
“替我從這隻箱子裏把我的睡衣找出來。”
娜儂看到一件綠底金花、古樸圖案的絲綢睡衣,讚歎不已。
“您穿著它睡覺嗎?”她問。
“是的。”
“聖母瑪麗亞!把它蓋在教堂的祭壇上那才叫漂亮。我親愛的小少爺,把它捐給教堂,您的靈魂會得救的,您的靈魂就會被拯救。噢!您穿上它真漂亮,我去叫小姐來瞧瞧。”
“行了,娜儂,不要大聲嚷嚷!我要睡覺了,明天再收拾東西。既然你喜歡這件睡衣,那就用它去拯救你的靈魂,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不會拒絕你的,走時我會把睡衣留給你,隨你拿它做什麼。”
娜儂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盯著查理,簡直不能相信他的話。
“把這件漂亮的睡衣送給我?”她邊說邊住外走。“這位少爺在說夢話吧,晚安。”
“明天見,娜儂。”
“我來這裏究意做什麼?父親又不是傻子,叫我來這裏必有目的。”查理睡前想道,“也罷!正經事明天辦,也不知道是希臘哪個笨蛋說的話?”
“聖母瑪麗亞!堂弟多可愛啊。”歐葉妮忽然想道,中斷了她的祈禱。
格朗台太太睡下時腦子空空的。她聽到壁板中間的門那邊,房內來回踱步的聲音。像所有膽小怕事的女人一樣,她早已摸透了丈夫的脾氣。就像海鷗能預知暴風雨,她從蛛絲馬跡中也預感到格朗台內心正醞釀著狂風暴雨,於是像她常說的那樣,幹脆裝死。格朗台望著裏麵釘上鐵皮的工作室的門,心想;“我的兄弟怎麼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把兒子留給我!真是一筆大遺產!我可沒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銷。對於這輕薄的浪子來說,頂什麼用?瞧他端著夾鼻鏡片看我的晴雨表時的神氣,像要放火把它燒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遺囑將會帶來什麼後果,格朗台此時也許比他的弟弟寫遺囑時更心煩意亂。
“我真會得到那件金光閃閃的睡衣嗎?”娜儂入睡時仿佛已披上了祭壇的錦圍,她平生頭一回夢見了綾羅綢緞,就像歐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愛情一樣。
在少女們純潔而乏味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刻,陽光會普照她們的心田,鮮花向她們傾訴衷腸,心的跳動會把熾熱的感情傳遞到她們的腦海。將想像化作一種朦朧的欲望;那是憂喜兼備的境界,憂而無邪,甜美快樂!當孩子們看周圍的世界,就笑了,當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朦朧的感情時,也像孩子一樣微笑了。如果說光明是人生的初戀,愛情不就是心靈的光明嗎?歐葉妮看清塵世一切的時候來到了。內地姑娘起得早,歐葉妮也有早起的習慣,起床後先做禱告,然後梳妝打扮;今後打扮就成了頗有意義的事了。她先把栗殼色的頭發梳平,然後仔細地把粗大的辮子在頭頂盤好,不叫散發從辮子裏露出來,對稱的發式,襯托出一臉的天真和羞怯,頭飾的樸實無華和臉輪廓的天真無邪配合得天衣無縫。她用清水洗了幾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膚又粗糙又紅,她望著自己滾圓的胳膊,想著堂弟是用什麼辦法怎麼能把手保養得那麼白嫩,指甲那麼好看。她穿上新襪子和最漂亮的鞋子。束好胸衣沒放過一個扣眼。總而言之,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顯得楚楚動人,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穎的衣裳的喜悅。洗涮穿戴完畢,她聽到教堂鐘響,可鐘聲隻敲了七下。原來她為了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打扮而起得太早了。她不會把一個發卷可以做上十來次,也不懂得研究其效果這一套;她隻好老老實實地,坐在窗前,看著院子、小花園和上麵的平台。景色淒涼,場地狹窄地方與荒效野外所獨具的神秘的美。廚房旁邊有一口圍著柵欄的井,滑輪固定在一根彎彎的鐵條上,枝葉已變紅、枯萎、發黃。藤蔓從那裏蜿蜒地攀附到牆上,順著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房頂上,柵裏的木柴堆放得如藏書家書架上的書籍一樣整齊。院子裏鋪的石板由於很少有人走動,天長日久長滿了青苔和雜草,顯得發黑。厚實的外牆披著一層綠衣,長長的褐色的枝條呈波浪形。院子盡頭,八級台階歪歪扭扭地通到花園的門口,被高大的植物遮得嚴嚴實實,像十字軍時代一個遺孀埋葬她的騎士的墳墓,埋沒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有一排朽爛的木柵,柵門兩旁,伸出兩棵矮小的蘋果樹歪歪斜斜的枝杈。花園裏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沙,中間被幾塊花壇隔著,邊上種著黃楊,來防止泥土流失。盡頭花園的平台下麵,幾株菩提覆蓋出一片綠蔭。一頭有幾棵楊梅,另一頭是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樹枝一直垂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氣爽,盧瓦河畔明媚的陽光驅散了夜間罩在院子和花園的樹木、牆壁以及一切如畫的景物之上的那一層很淡的霧氣。歐葉妮感到這一切,忽然顯得那麼清新迷人,而以往又是那麼平淡無奇,無數雜亂無章的念頭,並且隨著陽光的擴散也在不停地變化,她終於感到有一種模糊的、說不清的快感,包圍了她的精神世界,就像雲霧,包圍了她的身軀一樣。她的思緒同這奇特的景象乃至細節全都特別協調,心中的和諧同自然的和諧融為一體。當陽光灑滿這堵牆時,牆縫裏茂密的鳳尾草像花鴿胸前的羽毛,色澤多變,這在歐葉妮的眼中,簡直是上天充滿希望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從此她喜歡看這麵牆,喜歡看牆上慘淡的野花,枯萎的小草藍色的鈴鐺花,因為那一切都融於一種甜蜜的回憶之中,好像回到了童年時代。在這回聲很大的院子裏,每一片落葉發出的聲音,都像是給這少女暗自詢問所作出的;她可以靠在窗前呆上一整天,感覺到時光的流逝。接著心頭湧起一陣陣的騷動。她突然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麵,仿佛一個誠實的作者出神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做一回自我批評,把自己臭罵一頓。
“他一定嫌我長得不美麗。”歐葉妮就是這麼想的,充滿痛苦與謙卑的想法。可憐的姑娘對自己過於自責;但謙虛,確切地說懼怕正是愛情的最初征兆之一。歐葉妮是那種如小資產階級體質特好的孩子,外在的美顯得有些俗氣;雖然她的外形與米洛的維納斯相仿,可使女性純潔清靈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雋永的意味,賦予歐葉妮一種古希臘雕塑家也未曾見過的高雅氣質。她的腦袋很大,額頭有點男子氣,但特別俊秀,像菲迪亞斯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額,灰色的眼睛裏蘊含著她全部貞潔的生活,從而射出炯炯的光芒。昔日嬌嫩紅潤的圓腦上的線條因得過天花變得粗糙,所幸的是,沒有留下任何疤痕,隻破壞了皮膚表麵的一層絨毛,皮膚依然那樣柔軟細膩,母親純潔的親吻會在臉上留下片刻即消的一道紅印。她的鼻子過大,但同紅紅的嘴唇倒也和諧相配,布滿深紋的嘴唇流露出愛與性感。脖子圓潤完美。精心裹著的高高隆起的胸脯惹人注目,想入非非,隻因服飾所致,還缺少些豔美,但是,在行家看來,這種苗條身材的刻板挺拔,也應算作一種風韻。所以,高大結實的歐葉妮不具備一般人所喜歡的那種美貌;可她的美卻不難認可,也隻有藝術家才會為之傾倒。想要在人世間尋找一個像貞潔典型,想要從所有的女人身上發現拉斐爾揣摩到的那種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莊的線條,雖然往往出自構思的巧合,但是隻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保持或培養出這樣的典型。迷戀於尋求這種罕見的模特兒的畫家,會突然在歐葉妮的臉上發現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天生的高貴氣質:在沉著冷靜安詳的額頭下,有一個充滿愛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動作,都有包含蓄一種難以言傳的絕妙。她的五官,她的臉部的輪廓,從沒有因為大喜過望的表情而走形,而鬆弛,好像遠方寧靜的湖邊上天水相接處呈現的線條,柔和清晰。安詳而紅潤的臉龐,光彩照人如初綻的花朵使人心曠神怡,並讓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情不自禁注目凝視。歐葉妮還隻在兒童般天真爛漫的幻想的生活邊緣,還在懷著高興的心情采一朵雛菊占卜愛情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隻對著鏡子心裏想:“我太醜了,他看不上我的。”
歐葉妮打開對著樓梯的房門,探出頭去聽裏邊的動靜。隻聽到娜儂在咳嗽,聽到她走來走去打掃客廳、生火、拴狗,還在牲口棚裏對牲口說話。歐葉妮想“他還沒有起床”,馬上下樓跑去找娜儂,見她正在擠牛奶便說:
“娜儂,我的好娜儂,調些鮮奶油給我的堂弟喝。”
“但是,小姐,那本應該昨天就動手做呀,”娜儂笑著大聲說。“現在沒有辦法,我是做不成奶油的。你那位堂弟長得可愛極了。你沒有見他穿著那件金絲的綢睡衣時的樣子。我可是見到了。他穿的衫衣和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樣潔白。”
“娜儂,那就做些薄餅吧。”
“誰給我木柴呢,還有麵粉和黃油?”娜儂以格朗台管家的身份說道,有時在歐葉妮和她母親的眼裏顯得特有權威。“難道為了款待你的堂弟去偷他的東西?你可以向他要黃油、麵粉、木柴,他是你父親,會給這點東西的。這不,他下樓檢查食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歐葉妮聽見她父親震撼樓梯的腳步聲,嚇得趕緊溜進花園。她已經感到心虛和不安了。我們遇到高興的事,常常——也許不無道理——因為我們的心思已暴露在臉上,別人一目了然。歐葉妮感到的正是這種發自內心的羞臊,惟恐被人識破。可憐她終於發覺父親家裏的寒酸,配不上堂弟的高雅華貴,心裏很不是滋味。一種要為堂弟做點什麼的強烈欲望油然而生。做什麼呢?她什麼都不知道。天真而坦誠的她,聽憑純潔的天性縱橫馳騁,竟毫不提防自己的印象和感情有所越軌。和堂弟見麵喚醒了她的心中女性的天性,這種天性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二十三歲正是智力和欲望達到高峰的年齡。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心裏產生了恐懼感,感到自己的命運操縱在他的手裏,所以感到對父親隱瞞自己的想法是一種罪過。她邁著急促的步子往前走著,奇怪空氣比往常更清新,陽光比平時更活潑,她從中吸取了精神的溫暖和新的生氣。正當她考慮著如何弄到薄餅的時候,大個子娜儂和格朗台鬥起嘴來,這樣的鬥嘴,像冬天聽到燕子呢喃一樣少有。老頭兒提著一串鑰匙來準備一天消費所需的食物。
“昨天的麵包還有剩的嗎?”他問娜儂。
“連一點兒麵包渣都沒剩,老爺。”
格朗台從安茹地方的居民用來做麵包的平底籃裏,拿出一隻撒滿幹麵的大圓麵包正要切時,娜儂提醒;“今天我們有五口人,先生。”
“知道,”格朗台回答說,“不過這隻麵包有六磅重,肯定吃不了。不僅如此,巴黎的年輕人,根本不吃麵包。”
“那他們吃醬了。”娜儂說。
在安茹俗稱的醬是指一種塗麵包吃的食物,包括塗麵包的黃油到最高級的桃醬,凡是兒時舔掉麵包上的塗料之後,把麵包剩下不吃的人全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不,”格朗台答道,“他們既不吃麵包,也不吃醬,他們簡直和等著出嫁的姑娘相同。”
他小氣地訂好了當天的食譜,關上夥食庫正要去取水果時,娜儂攔住他說:“老爺,給我一些麵粉、黃油吧。我給孩子們烤張薄餅。”
“為了我的侄子,你想吃窮我嗎?”
“我為了您的侄子,還沒有為您的狗勞神的多,更不見得比您更勞累。瞧,我要八塊糖,您不是隻給我六塊。”
“啊!娜儂,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呢。你腦袋發昏了嗎?你是主人嗎?糖,我隻給六塊。”
“那好吧,給侄少爺咖啡放不放糖?”
“放兩塊就行了,我就免了吧。”
“您這把年紀怎麼能不吃糖呢!我掏錢給您買幾塊吧。”
“這不關你的事。”
雖然糖價下跌,可老箍桶匠總覺得,糖是最金貴的進口貨,要六法郎一磅呢。在帝政時期節約用糖的習慣已經成為永遠改變不了的習慣。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有辦法達到她們的目的。娜儂拋下糖的問題力爭著薄餅。
“小姐,”她隔著窗戶喊道,“你不是要吃薄餅嗎?”
“不要,不要。”歐葉妮連聲否認。
“好吧,娜儂,”聽到女兒的聲音,格朗台說:“拿去吧。”他打開糧食櫃,給她舀了一勺麵粉,又在切好的黃油上加了幾兩。
“還要有烤爐用的木柴呢。”得寸進尺的娜儂說。
“唉!好吧,要多少你拿多少,”老財迷心痛地說道,“不過你得做一個果子餡餅,那晚飯也用烤爐做,就不用生兩個爐子。”
“哎!”娜儂叫道,“您就不用操心了。”格朗台用慈父般的眼神瞅了一眼忠實的管家。“小姐,”娜儂喊道,“我們有薄餅吃了。”格朗台端來水果,在廚房桌子上放了大約夠裝一盆的。“您看,老爺,”娜儂對他說“侄少爺的靴子多漂亮。多好的皮子,還特好聞呢。用什麼東西擦它呢?用您調了蛋清的鞋油嗎?”
“娜儂,我想蛋清會把這種皮子弄壞的。況且你得跟他說——你不知道怎麼給摩洛哥皮子上油,不錯,是摩洛哥皮子。他自己會上街去擦鞋該用的油。我聽說有人往鞋油裏滲糖,才會使皮子更亮呢。”
“那不是可以吃了,”女傭說著拿起皮靴聞,“啊呀!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個香味。這真滑稽。”
“滑稽!”主人說,“靴子比穿它的人更值錢,你感到很滑稽?”
“老爺,”等主人關好水果房的門回到廚房時,娜儂問,“您不是想一星期做一兩次罐燜肉來款待您的……”
“可以。”
“那我就去買肉。”
“不用了。你給我們做罐燜雞湯吧,佃戶們不會叫你閑著的。不然我要叫高諾瓦葉,給我打幾隻烏鴉來。這東西燉的湯,是世界上最鮮的。”
“老爺,烏鴉吃死人是真的嗎?”
“你真傻,娜儂!它們像人一樣,還不是有什麼吃什麼。難道我們就不吃死人嗎?遺產又是什麼呢?”格朗台老爹吩咐完了,掏出懷表,看到離吃早飯前還有半小時,便拿起帽子,吻了一下女兒,對她說:“你想到盧瓦河邊去散散步嗎?我要到那兒辦點事。”
歐葉妮過去戴上她那頂縫上粉紅色綢帶做的草帽;然後父女倆便順著蜿蜒的街道走,一直走到廣場。
“大清早去哪兒啊?”克呂旭公證人遇到格朗台問道。
“有些事兒。”老頭兒回答,他心中明白,克呂旭一早出門的原因。
格朗台有事兒要辦,克呂旭公證人憑經驗知道從中可以得些好處,於是陪他一起走。
“來,克呂旭,”格朗台對公證人說。“您是我的朋友,我要向您證明,在這麼肥沃的土地上種白楊是多麼愚蠢啊……”
“盧瓦河邊您的那幾片草地給您掙的六萬法郎您還不滿意嗎?”克呂旭驚訝得睜大了遲鈍的眼睛問道。“您還不滿意嗎……您砍樹的時候,南特奇缺白木,您一棵賣到三十法郎!”
歐葉妮聽著,不清楚她已麵臨生平最重大的關頭,公證人就要讓她的父親宣布一項與她有關的決定。
格朗台來到達盧瓦河畔他的肥美的草場時,三十名工人正在清理、填土、平整過去種植白楊留下的樹坑。
“克呂旭先生,您瞧一棵白楊樹需占多大地方,“格朗台說。“讓!”他向一個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四……四邊量……量。”
“每邊八尺。”工人量完後說。
“一棵白楊要糟塌三十二尺土地,”格朗台對克呂旭說,“這一排從前種了三百棵白楊樹,對不對?那好……三百……乘……乘……三十……二……就是說……它們消……消耗我……五……五百堆幹草;再加上兩邊的,總共一千五;中間幾排又是一千五。就算……算一千堆幹草吧。”“好,”克呂旭幫他的朋友計算:“大約值六百法郎。”
“您就算一千二百法郎,因為再長出來的草還可以賣三四百法郎。那麼,算一下……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下來……再加……加上利……利息……總共……多少,您知……知道。”
“大概一共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
“就算這樣!總共……共……隻有六萬法郎。那麼,”格朗台繼續說,這下他不結巴了,“不過兩千棵四十年的白楊賣不到五萬法郎,這就虧了。我算得準得很。”格朗台有點神氣地說。“把樹坑都填平,留下在盧瓦河邊的那一排,把我買來的白楊樹苗栽在那裏。河邊的樹木靠政府出錢施肥澆水。”他轉過身對克呂旭那邊一笑說著,鼻子上的肉瘤微微一動,仿佛最具諷刺的微笑。
“這是顯而易見的,白楊隻該種在荒瘠的地方。”克呂旭隨口應付道,他被格朗台的如意算盤嚇壞了。
“是的,先生。”老箍桶匠不無諷刺地回敬了一句。
歐葉妮沉醉於盧瓦河優美的風景,沒有聽到父親的計算,可是,聽到克呂旭對父親的一些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忍不住附耳傾聽:“哎,好啊,您從巴黎招來了一位女婿,眼下索繆城全都在談論您的侄子。不久我們要草擬一份婚約了吧,格朗台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門,就……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格朗台一邊說,一邊扭動著肉瘤。“那好吧,我的老夥……夥計,我實話實說,我把您……您想知道的都告訴您吧,我寧願把我女……女……女兒……扔……扔進盧瓦河,也不……不想把她……嫁……嫁給她的堂……堂弟。您可以……把……把這話……宣揚出去。算了,他們……愛……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這一席話使歐葉妮感到頭暈目炫。剛在她心中開始萌生的遙遠的希望忽然間開花、成長、結成一束花蔟,如今眼看被剪成碎片落在地上。從昨晚起,連接兩顆純潔心靈的一切幸福的紐帶使她對查理戀戀不舍;然而今後這條紐帶要由痛苦來支撐他們了。難道女人的命運要承受苦難比享受榮華更顯得崇高嗎?父愛的火焰怎麼會在父親的心頭泯滅了呢?查理犯了什麼大罪?簡直不可思議,她神秘的愛情萌芽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如今又被重重疑團包上了。她兩腿發抖地往回走,來到那條幽暗的老街,往日裏還覺得充滿喜氣歡樂的,現在卻隻覺得如此淒涼,她覺得歲月和現實留在這條街上的淒涼。愛情的教訓她一刻都逃不了。快到家時,她搶先父親幾步去敲門,然後站在門前等他。但是,格朗台看到公證人手裏拿著一份原封未動的報紙便問道:“公債行情如何?”
“您不肯聽我的話,格朗台,”克呂旭回答道,“快點買些吧,兩年之內還可以賺兩成,而且利率很高,八萬法郎的年息是五千。行市是七十法郎。”
“看看再說吧。”格朗台摸著下巴頦。
“上帝!”公證人說。
“怎麼了?”格朗台問,克呂旭這時已經把報紙送到他的眼前,說:“看看這篇文章。”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商業巨頭之一格朗台先生於昨日由交易所返寓後,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身亡。死前,他已致函眾議院議長及商業法庭,辭去議員職務。經紀人洛甘及公證人蘇歇的破產,使他資不抵債。以其威望及其信用而論,足以在巴黎商界得到援助。沒想到這位受人尊敬的巨商卻因一念之差殞命,不甚惋惜之至。”
“我已經知道了。”老葡萄園主對公證人說。
這句話令公證人渾身一顫。雖然他鎮定自若。但是想到巴黎的格朗台或許乞求過索繆的格朗台資助遭拒絕時,仿佛有一股涼嗖嗖的涼氣透過他的脊梁。“那他兒子昨天還那麼興高采烈……”
“他還蒙在鼓裏。”格朗台仍舊平靜地說。
“再見,格朗台先生。”克呂旭全明白了,要去告訴蓬豐所長,讓他放寬心。回到家中,格朗台看到早飯已經準備好了。歐葉妮撲到母親的懷裏,情緒激動地吻了吻母親,她的心情好像有多麼難以訴說的憂傷一樣。格朗台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編織冬天戴的袖套。
“你們先吃吧,”娜儂大步跨下樓梯,“那孩子睡得像個天使。閉著眼睛的那模樣可愛極了!剛才我進去叫他。嗨!就像沒有人在似的,一聲不吭。”
“讓他睡吧,”格朗台說,“他不管今天什麼時候醒來都趕得上聽到壞消息。”
“發生什麼事了?”歐葉妮邊說邊在咖啡裏放了不知幾克重的糖。那是老頭兒消磨時間時親自動手切好的。格朗台太太不敢問,隻好看著丈夫。
“他父親開槍自殺了。”
“我叔叔……”歐葉妮問。
“可憐的孩子!”格朗台太太喊道。
“是可憐呀,”格朗台說,“現在他一分錢也沒有了。”
“唉!可他現在睡著的模樣仿佛天下都是他的呢。”娜儂溫柔地說。
歐葉妮吃不下早飯。她心裏很痛苦,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所愛的人的不幸,表示的同情被傾注到全身時的那種痛苦。可憐的姑娘哭了。
“你不認識你的叔叔,有什麼好哭的?”格朗台說著,用像餓虎般的凶光瞪了女兒一眼。他瞪眼看黃金也許也是這種目光。
“可是,老爺,”女傭人插嘴道,“這可憐的小夥子睡得那麼香,還不知道命中發生的事呢。”
“我沒有跟你說,娜儂!閉上你的嘴。”
歐葉妮這時才明白,動了情的女人應該永遠將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底,她不吭聲了。
“在我沒回來之前,誰也不要對他講。格朗台太太,”老頭兒接著說,“我得叫人把草地挨著大路那邊的溝渠修整一下。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我跟侄兒再說這件事。至於你,格朗台小姐,要是你為這花花公子流眼淚這就夠了。他很快就要動身到印度去。你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父親從帽子邊上拿起手套,像平日一樣平靜地戴在手上,一個手指接一個手指地捋妥貼之後,然後出門去了。
“啊!媽媽,我要悶死了。”歐葉妮等到屋裏隻剩下她和母親時,失聲喊道。“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格朗台太太見女兒臉色煞白,趕緊打開窗戶叫她呼吸新鮮空。“我好受多了。”過了一會兒歐葉妮說。
表麵上一向沉著冷靜的歐葉妮此刻神經如此緊張,讓格朗台太太震驚,她憑一般母親對孩子特有的直覺,看著女兒,猜透了她的心事。確實,她們母女之間關係密切的程度,超過了那一對聞名遐邇的匈牙利孿生姐妹;匈牙利孿生姐妹由於造物主一時的錯誤,身體連在一起,歐葉妮和她母親坐在窗前做女紅,一起到教堂做彌撒,總是形影相隨,連晚上睡覺都呼吸著相同的空氣。
“可憐的孩子!”格朗台太太說著把女兒的頭摟在懷裏。
聽到這話,女兒抬頭用疑問的目光看著母親,揣摩她的想法,然後,她問:“為什麼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不是正該留在這兒嗎?難道他不是咱們的親骨肉嗎?”
“是的,孩子,這是當然;不過你父親自有他的道理,我們應該尊重他的主張。”
母女倆默默地坐下來,母親坐在墊高的椅子上,女兒坐在手扶靠椅裏;重新拿起各自的活計。歐葉妮為感謝母親如此諒解她,忍不住吻了吻母親的手,說道:“你真好,親愛的!”這話使母親那張痛苦而憔悴不堪的臉上顯出光彩。歐葉妮問:“你覺得他好嗎?”
格朗台太太,隻稍微一笑作為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聲問道:“你已經愛上他了,是嗎?這可不好。”
“不好?”歐葉妮問,“為什麼?你喜歡他,娜儂也喜歡他,為什麼我就不能喜歡他?好了,媽媽,我們擺好桌子等他來吃早飯。”她扔下活計,母親也扔下活計,卻又說一句說:“你瘋了!”但是她能為自己分享女兒的歡樂而覺得高興。歐葉妮叫娜儂。
“你還有什麼吩咐,小姐?”
“娜儂,中午有奶酪嗎?”
“啊!中午嗎?有的。”娜儂回答。
“哎!對了,給他煮一杯濃咖啡。我聽德·格拉珊先生說,巴黎人愛喝濃咖啡。給他多放些。”
“您叫我去哪兒弄這麼多咖啡呢?”
“去買呀。”
“要是被老爺碰到怎麼辦呢?”
“他這時還在牧場呢。”
“那我趕快去買,不過,費薩爾老板就問了,我買白蠟燭的時候,問我家裏是不是來了三王。我們花錢這樣大方,全城人都會知道的。”
“如果被你的父親發現了,”格朗台太太說,“說不定會動手打我們的。”
“叫他打好了,那我們就跪在地上任他打。”
格朗台太太不再說話,隻是抬眼望望蒼天。娜儂戴上頭巾出門了。歐葉妮鋪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頂樓上摘幾串她覺得好玩而掛在繩子上的葡萄;她躡手躡腳沿著過道走,惟恐驚醒堂弟,可又情不自禁在他的臥室門口偷聽一下他均勻的呼吸聲,心想:“他睡得那麼甜,哪知大禍已臨頭。”她又從藤上挑綠的葉子,像擺筵席的老手那樣把葡萄裝扮得格外誘人,然後得意洋洋地擺在桌上。她又到廚房把他父親數好的梨全拿來,在綠葉上堆成金字塔,她跑前跑後,連蹦帶跳。恨不能把父親全部家當洗劫一空;可惜所有的東西父親都上了鎖。娜儂取了兩個新鮮雞蛋回來了,看到這兩個雞蛋,歐葉妮真想撲過去摟住她的脖子。
“佃戶朗德的籃子裏有新鮮雞蛋,我向他要,這個寶貝為了討我喜歡就給了我。”歐葉妮放下活計二十來次,跑去看咖啡煮開了沒有,聽聽堂弟起床發出的聲響,經過兩個鐘頭精心準備,她總算張羅出一頓既簡單,花錢又不多的午餐,隻是家裏根深蒂固的老規矩受到了極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每人吃一些麵包、水果或一些黃油,再喝一杯葡萄酒。看著擺在壁爐前的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兩盤水果,蛋盅一個,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麵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塊,歐葉妮想到父親萬一這時回來,瞪著她的那雙眼睛,不由得四肢發抖,所以她不時地望望座鐘,計算著堂弟在父親回來之前能否用完這餐。“歐葉妮,放心吧,如果你父親回來,一切由我擔著。”格朗台太太說。
歐葉妮禁不住落了眼淚。
“啊!我的好媽媽,”她喊道,“我對你沒有盡孝道呀!”
查理在房裏哼著歌轉來轉去好一陣,終於下樓來了。幸好還不到十一點。瞧這巴黎人!他穿戴的那麼俏,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蘇格蘭旅行的貴婦人家裏作客似的。他喜氣洋洋和藹可親地走了進來,全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讓歐葉妮看了又高興又傷心。他早已把安茹的宮堡的災難視為笑話;他高高興興地走到伯母身邊:
“您晚上睡得好嗎,親愛的伯母?您,堂姐?”
“很好,侄少爺,您睡得如何?”格朗台太太問。
“我睡得好極了。”
“堂弟,您大概餓了吧,”歐葉妮說,“請用餐吧。”
“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我中午才起床。不過一路上這可遭罪了,那就吃點吧,何況……”他掏出名表匠布雷蓋製造的最精巧的平底懷表看了看。“怎麼!才十一點鐘,我起早了。”
“早……”格朗台太太說。
“是呀,我本來想收拾東西。好吧,就隨便吃些,家養的雞鴨或者野味竹雞。”
“聖母啊!”娜儂聽到這話叫了起來。
“竹雞。”歐葉妮想,她真想拿出全部積蓄為他買隻竹雞。
“來坐這兒。”伯母對他說。
時髦的少爺隨便地坐在靠背椅上像靠在長榻上擺姿勢的俏女子,歐葉妮和母親取過凳子,坐到壁爐跟前離他不遠的地方。
“你們一直住在這裏嗎?”查理問道。他感到客廳比昨天燈光下的模樣更難看了。
“是的,”歐葉妮望著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時候,我們去幫娜儂幹活,大家都住在諾瓦葉修道院。”
“你們從來不出去散步嗎?”
“有時候星期天做完晚禱,天好的話,”格朗台太太說,“我們去橋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節,就去看人家割草。”
“你們這兒有劇院嗎?”
“看戲?”格朗台太太喊道,“看那些戲子?我的侄少爺哎,難道您不知道這是罪過嗎?”
“您哪,親愛的少爺,”娜儂拿來雞蛋,說,“我們請您嘗嘗帶殼的小雞。”
“噢!鮮雞蛋。”活像奢華慣了的人那樣,查理早已把竹雞忘到了腦後。“這可是好的東西,有黃油嗎?啊,我的好娜儂?”
“啊!黃油?給您黃油,那您不想吃薄餅了。”女仆說。
“去給他黃油,娜儂!”歐葉妮喊道。
姑娘看著堂弟切麵包的神態,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好像巴蔡動情的女工看到一出無辜者獲勝的戲一樣,查理從小就受到風度優雅的母親的教養,後來又經過時髦女子的精心磨練,那一舉一動的嬌媚、文雅和細膩,活像一個騷首弄姿的情婦。所以,查理看到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關注的對象,他就無法從感情的影響中抽身,隻感到她們關切的情意潮水般向他湧來,簡直把他淹沒在情意的大海中。他用充滿善意愛憐的目光看了堂姐一眼,眼裏露出一絲笑意。在凝望中他發現歐葉妮這張純情的臉上線條絕妙的和諧而優雅,舉止清純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睛閃爍出青春的愛意,隻有願望毫無肉欲。
“說心裏話,親愛的堂姐,要是您穿上盛裝坐在巴黎歌劇院的包廂裏,我對您保證,伯母言之有理,您會讓男人動心,女人嫉妒,他們不犯罪才怪呢。”這番恭維讓歐葉妮高興壞了,雖然她對此一無所知,心卻砰砰直跳。
“哦!堂弟,您可不能笑我這鄉下姑娘。”
“堂姐,要是您了解我的話,您就會知道我最討厭取笑人了,這樣會使一個人心絕望,還傷害感情……”說到這時,他討人喜歡地吞下一塊塗上黃油的麵包。“不,我沒有能取笑人的頭腦,所以這讓我受了不少損失。在巴黎,一句‘這人心地善良’就能讓這個人沒臉見人。這話的意思是:可憐的家夥笨得像頭犀牛。可是,因為我有錢,誰都知道我用什麼手槍都能在三十步外很準地開一槍,而且還是在野外,所以取笑我的人還得惦量惦量。”
“侄兒,您說這話,說明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您的戒指真漂亮,”歐葉妮說,“讓我瞧瞧,不礙事吧?”
查理伸出手摘下戒指,歐葉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紅色的指甲,不禁臉紅了。
“瞧,媽媽,做工多精致。”
“噢!含金量絕少不了,”娜儂端著咖啡走進來,說道。
“這是什麼?”查理笑著問道。
他指著一隻橢圓形的褐色陶壺。那壺外麵塗釉,裏麵塗琺琅,四周有一圈灰,壺內咖啡沉底,泡沫翻滾著。
“這是煮熱的咖啡。”娜儂說。
“啊!親愛的伯母,既然我暫時住在這裏,總得做些好事留個紀念。你們太落後了!我要教你們怎樣用夏塔爾咖啡壺煮咖啡。”
他力圖說清夏塔爾咖啡壺的用法。
“啊!像您說的這樣太麻煩了,”娜儂說,“就得花一生的時間。我才不費這個勁兒呢。啊!是不是?要是我這麼煮咖啡,誰來給奶牛弄草料呢?”
“我來割。”歐葉妮說。
“孩子!”格朗台太太看著女兒。
這句話提醒大家,讓三位婦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輕人就要大禍來臨了,她們都閉上嘴,憐憫地看著她。查理大吃一驚。
“怎麼啦,堂姐?”
“噓!”格朗台太太喝住了正要開口的歐葉妮,“你知道的,女兒,你父親說過由他親口告訴先生……”
“喊我查理吧。”年輕的格朗台說。
“啊!您叫查理?多好聽的名字呀!”歐葉妮叫道。
預感降臨的禍事差不多總會發生。擔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歸的娜儂、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偏偏這時聽到了熟悉的門錘聲:“爸爸回來了。”歐葉妮說。
她趕忙端走了糖碟子,在桌布上隻留幾塊。娜儂收起了放雞蛋的碟子。格朗台太太像受驚的小鹿驀地站了起來。對這種失魂落魄的驚恐,查理感到莫明其妙。
“喂!你們這是怎麼了?”他問。
“我父親回來了。”歐葉妮說。
“那又怎麼樣……”
格朗台先生走進客廳,目光銳利地看了看桌子一眼,看了看查理,心裏全明白了。
“啊!啊!你們在為侄兒洗塵呢,好,很好,好極了!”一點不磕巴的說。“貓一上房,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
“洗塵?”查理心裏叨嘮著,難以想像這一家人的規矩習慣。
“娜儂,給我一杯酒。”老頭兒說。
歐葉妮端來一杯酒。格朗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麵包,挑了點黃油仔細地塗在上麵,然後站著吃起來。這時查理正在給咖啡加糖。格朗台看到那麼多糖塊,瞪了一眼臉色已經發白的妻子,他上前幾步俯身湊到可憐的老伴的耳邊問:“你們從哪兒搞來這麼多糖?”
“娜儂到費薩爾的鋪子去買來的,家裏沒了。”
這沉默無言的一幕對三個女人的深刻影響簡直無法想像,娜依從廚房裏趕來,看看客廳裏事情怎麼樣。查理喝了口咖啡,覺得太苦,想再放點糖,可糖已經被格朗台放起來了。
“你要什麼,侄兒?”老頭問。
“糖。”
“加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主人出主意說。
歐葉妮把格朗台收起來的盛糖盤子又端了出來放到桌上,鎮靜自若地望著父親。確實一個巴黎女人為了幫情人逃跑,用纖纖玉手抓住絲綢結成的繩梯的勇氣絕不比歐葉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的勇氣更足。可巴黎女子事後會得到情人的報答,驕傲地給情人看玉臂上的傷痕,那上麵的每一道受傷的血管都會得到眼淚和親吻的洗禮,並用快樂來治愈。而查理永遠也不會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霹靂般的目光的逼視下,痛苦得心如刀絞的秘密。
“你不吃些嗎,太太?”
可憐的老女奴走上前來恭敬從命地切了塊麵包,又拿了一隻梨。歐葉妮大著膽子請父親吃葡萄:“爸爸,嘗嘗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些好嗎?這是我特地為您摘的。”
“哦!要是不製止的話,她們會為你把索繆城洗劫一空的,侄兒。等你吃完飯,我們一起去花園裏走走。我有話要和你說,那可不是什麼甜蜜的事兒。”
歐葉妮和她母親看了查理一眼,那表情查理馬上心領神會。
“伯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從我可憐的母親去世後……(說到母親兩個字他聲音軟下來)我不會再有什麼不幸了……”
“侄兒,誰能知道上帝要讓我們經受什麼樣的苦難呢?”伯母說。
“得,得,得,得!”格朗台喊道,“又說蠢話了。侄兒,我看到你這雙雪白的手,心裏就不舒服。”他給侄兒看老天爺在他小臂的盡頭安上的那雙像羊肩一樣寬大而肥碩的手又說,“瞧,這才是掙錢的手!你從小學會把腳放進本來應該做錢包的羊皮裏去,我們卻把票據放進羊皮公事包。這壞透了,壞透了!”
“您想說什麼,伯父,要是我聽明白一個字的話,就不得好死。”
“跟我來。”格朗台說。
守財奴“哢嚓”一聲把刀子收起來,喝幹剩下的酒,開門走了出去。
“堂弟,勇敢些!”
姑娘說話的口氣直讓查理不知所措。他跟在嚴厲的伯父的身後,心中忐忑不安到極點。歐葉妮母女和娜儂按捺不住好奇心,全都走進廚房,偷看著即將在潮濕的小花園裏演出的那場戲的兩位主角,伯父先是一聲不響地跟侄兒一起走著。格朗台要把查理父親的死訊告訴他,本來並不覺得為難,但想到查理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不覺有些同情,所以他尋找合適的措詞,把這一噩耗說得緩和些。“你已經失去父親了!”這話等於不說。因為父親總死在孩子之前。但是,“你已經沒有任何財產了!”這句話包含了世界上所有苦難。老頭兒踩著花園中間那條小徑上咯咯作響的細沙來回走了三圈。在人生的重要關頭,我們的心靈總是緊緊地貼在歡情和慘禍降臨的地方。所以查理以特別的關注,審視小花園裏的黃楊樹,飄落的枯葉,剝蝕的牆垣,奇形怪狀的果樹,種種如畫的細節將永遠深留在他的記憶中,它們通過欲望的特殊記憶和這重大的時刻融為一體。
“今兒個天真熱,多麼晴朗。”格朗台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說道。
“是啊,伯父,可為什麼……”
“那好吧,我的孩子,”伯父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你的父親很糟糕……”
“那我還在這兒幹什麼?”查理說。“娜儂!”他大聲叫道,“快讓驛站的馬來。我在這裏一定能找得到車的。”說著,他轉身麵對紋絲不動的伯父。
“車馬全都沒用了。”格朗台望著查理說;沉默不語,兩眼發呆。“是的,可憐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經死了。不過這還不要緊,更嚴重的是他用手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
“我的父親?……”
“是的,這還不算。報紙上還惡語中傷他。給你,讀讀吧。”
格朗台拿出從克呂旭那裏借來的報紙,將那篇駭人聽聞的文章放在查理麵前。這時,還是孩子的可憐的年輕人,正處於感情動輒不加掩飾地外露的年齡,已是淚流滿麵。
“哭吧,哭吧,”格朗台心想,“剛才他直直的眼睛真把我嚇壞了。現在哭出來,就沒事了。”他不知道查理是否在聽,他提高聲音,繼續對查理說:“可憐的侄兒,這還不要緊,不要緊,你逐漸會好的。可是……”
“不會!永遠不會!我的父親!父親呀!”
“他把家產全敗光了,你已經身無分文了。”
“這跟我有何相幹?我的父親在哪裏,我的父親呢?”
哭聲和抽噎聲在院牆內響成一片,不僅淒慘,而且嗡嗡地回蕩不絕。充滿同情心的三個女人都感動得哭了;哭和笑一樣是會傳染的。查理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奔到院子裏,跑上樓梯,衝進他的臥室,撲倒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住,以便躲開親人大哭一場。
“讓這第一陣暴雨過去了再說。”格朗台說著走進客廳。歐葉妮母女倆早已坐在椅子上,用擦過眼淚的、還止不住顫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計來。“這年輕人沒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錢還重要!”
聽到父親對最神聖的痛苦竟說出這種話來,歐葉妮不禁打了個寒顫。她開始評判父親的言行了。查理的抽噎聲雖然逐漸低沉,但餘音仍在屋內四處回蕩,他的深痛的哀號像來自地下的痛苦呻吟,到傍晚才止住。
“可憐的孩子!”格朗台太太說。
這一聲感歎卻惹出了大禍!格朗台老頭瞪著妻子,又看看歐葉妮和糖盤,他想起了為不幸的侄兒準備的那頓不尋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廳中央站停。
“啊!夫人,”他像往常一樣平靜地說道,“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大手大腳花錢,格朗台太太。不要拿我的錢買糖喂那個怪小子。”“這不關媽媽的事,”歐葉妮說,“是我……”
“你長大了,是不是?”格朗台打斷女兒的話,說,“居然想跟我作對?歐葉妮,你做夢……”
“父親,您弟弟的兒子到您家裏總不能連……”
“得,得,得,得!”箍桶匠連用了四個半音節說,“一會是我弟弟的兒子,一會是我的親侄兒。查理和我們毫不相幹,他身無分文;他父親破產了,等這花花公子哭夠就讓他滾蛋;我才不想讓他把我的家搞得烏七八糟的。”
“父親,破產是什麼意思?”歐葉妮問。
“破產嘛,”父親解釋說,“就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最見不得人的事。”
“那也許是一種罪孽,”格朗台太太說,“我們的弟弟將受地獄之苦了?”
“好了,別再絮絮叨叨了!”他聳聳肩,對妻子說道,“歐葉妮,破產嘛,就是偷盜,倒黴的,是一種受到法律保護的。有一些人看到紀堯姆·格朗台守信用和清白的名聲,就把一批貨交給他,他卻統統占為己有了,給人家隻留下一雙流淚的眼睛。攔路搶劫的強盜還比破產的人禍害好一點。強盜要搶你的東西,你還可以防衛,他也是拿腦袋冒險;可是破產的人……總之,查理把臉丟盡了。”
這些話在可憐的姑娘心中回蕩,全部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她的正直無異於密林深處的一朵嬌嫩的鮮花,她既不熟悉處世之道,也不明白社會上似是而非的議論,因此她相信了父親對破產有意作出的殘忍的解釋,其實格朗台並沒有告訴歐葉妮被迫破產和有計劃破產之間的區別。
“那麼,父親,您有辦法阻止這件事。”
“我的弟弟並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並且他還欠四百萬。”
“什麼叫百萬,父親?”她問,那種天真勁兒真像是要什麼有什麼的孩子。
“四百萬?”格朗台說,“就是四百萬枚二十蘇麵值的錢。五枚二十蘇麵值的錢才能抵五法郎。”
“主啊,主啊!”歐葉妮叫出聲來,“叔叔怎麼會有四百萬呢?法國還有別人有那麼多的錢嗎?”
格朗台摸摸下巴,微笑著,那顆肉瘤似乎脹大了些。
“那麼,堂弟怎麼辦呢?”
“他要到印度去,按他父親的遺願,他得在那裏想辦法掙錢。”
“他哪有去印度的錢?”
“我給他路費……到……是的,到南特的路費。”
歐葉妮撲上去摟住父親的脖子。
“啊!父親,您太好了!”
她摟著父親的那種親熱勁兒,讓格朗台都差點兒羞得無地自容,良心不安。
“賺一百萬得很長時間吧?”她問。
“當然!”箍桶匠說,“你知道什麼叫一枚拿破侖嗎?五萬枚拿破侖才等於一百。”
“媽媽,咱們為他做誦‘九月經’吧。”
“我也想到了。”母親說。
“又來了,又想花錢,”格朗台叫道,“啊!你們以為家裏有成百上萬的鈔票嗎?”
這時,頂樓上傳來一聲淒慘的痛哭聲,把歐葉妮母女倆都嚇呆了。
“娜儂,上樓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殺,”格朗台的這句話倒把他的妻子和女兒嚇得臉色白,轉身對他們說:“啊!瞧你們!你們倆千萬不要幹蠢事。我要出門去同荷蘭人商量些事,他們今天要離開這裏。然後我要去找克呂旭,跟他說說家裏發生的事。”
他走了,等格朗台掛上門,歐葉妮和母親才舒舒服服地鬆了一口氣。在此以前,歐葉妮在父親麵前從來沒有感到這樣拘束,但是,這幾個鐘頭以來,她的感情和思想時刻都在發生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法郎?”
“你父親能賣到一百到一百五十法郎,聽說有時候可以賣到二百。”
“那他要是有一千四百桶酒的話……”
“說實在的,孩子,我不知道一共能賣多少錢,你父親從來不對我說他的主意。”
“這麼說來,爸爸也許很有錢……”
“也許是的。但是克呂旭先生告訴我,兩年前他買下了弗洛瓦豐。他手頭也有些拮據。”
歐葉妮怎麼也弄不清父親究竟有多少財產,她也就不再算了。
“他根本沒有看我一眼,那個小寶貝!”娜儂邊下樓邊說道,“他像條小牛伏在床上痛哭流涕,真是想不到!這可憐的少爺是多麼的傷心呀!”
“媽媽,我們快去安慰安慰他吧。要是有人敲門,我們再下樓。”
格朗台太太無法抗拒女兒悅耳的聲音。歐葉妮是個品格高尚的人,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母女倆提心吊膽地上樓,到查理的臥室去。門開著。年輕人既看不見也聽不到有人上來,隻顧埋頭痛哭,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真是個孝順的孩子!”歐葉妮悄聲說。
她的話音明顯地透露出她不知不覺動了情,並存著一線的希望。所以格朗台太太用充滿慈愛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對女兒耳語道:“小心,你要愛上他了。”
“愛上他!”歐葉妮接說,“您要是聽到父親上午說的話,您就不會說這樣話了。”
查理翻了一個身,看見伯母和堂姐。
“我父親死了,可憐的父親!要是他早把內心的不幸告訴我,我們肯定會一起努力挽回不利局麵。天哪,我的好父親!我本以為很快就能再見到他,我想,臨別時,我沒有那麼親熱地跟他擁抱吻別……”
又一陣嗚咽中斷了他的話。
“我們為他祈禱,”格朗台太太說,“您得聽從上帝的意願。”
“堂弟,”歐葉妮說,“拿起勇氣來!您的損失已經無法挽回,那麼現在要設法挽回您的名譽……”
歐葉妮像對什麼事都麵麵俱到似的,即使安慰別人也考慮得很周全的女人那樣,自有一種本能;歐葉妮希望堂弟多為自己的今後打算以此減輕眼前的痛苦。
“我的名譽?……”查理把頭發用力甩一甩,合抱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喊道。“啊!不錯。伯父說我的父親破產了。”他淒慘地尖喊一聲,雙手蒙住了臉。“您別管我,堂姐,出去!天哪,天哪!饒恕我的父親吧,他受的苦夠多的了!”
看到他這種幼稚、真實、毫無心計、沒有私心的痛苦,真讓人又感動、又害怕。當查理揮手間她們走開了,心地純樸的歐葉妮和她的母親都清楚,這是一種羞於見人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地又重回到窗前各自的座位上,拿起活計;足足幹了一個小時。剛才歐葉妮憑她那種洞察一切的目光,瞥了一眼堂弟的生活用品,她看到了那套精致的梳洗用的小玩意兒,鑲金的剪子和剃刀。在悲慟的氣氛中流露出的那樣奢華氣派。母女倆一直生活在平靜的孤獨中,從來沒有這樣嚴重的事件發生過,這種悲慘沉重地打擊了她們的想像力。
“媽媽,”歐葉妮說,“我們該為叔叔戴孝吧。”
“這事該你父親決定的,”格朗台太太回答說。
她們又沉默不說了。歐葉妮不緊不慢地做著針線活,有心的旁觀者或許能從她有規律的動作中看到她沉思時的很多念頭。這可愛的姑娘的頭一個願望就是分擔堂弟的悲傷。四點鐘左右,粗暴的敲門聲,像敲在格朗台太太的心上。
“你父親怎麼啦?”她對女兒說。
格朗台老頭歡天喜地地走了進來。他脫下手套,用力地槎手,恨不能把皮搓掉,幸虧他的皮膚像上過硝的俄羅斯皮件,隻差沒有上光和加進香料。他來回踱步,看看鐘。最後他還是把秘密說出來了。
“太太,”他不打磕巴,流利地說道,“我把他們全蒙了。我們的酒全賣掉了!荷蘭人與比利時客人今天早上動身,我就在他們住的客棧前麵的廣場上散步,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你認識的那家夥過來找我了。所有出產好葡萄的園主們都壓著貨想等好價錢再賣,我就沒阻止他們。那個比利時人有點失望了。我早看在眼裏。結果以每桶二百法郎成交,他買下了我們的貨,一半付現錢。付給我的現錢是金幣。字據都簽好了,這六路易是給你的。再過三個月後,酒價肯定會跌的。”
說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語氣特平靜,但是話裏充滿了挖苦的味道。這時聚集在索繆中心廣場上的人們,被格朗台的酒已經脫手的消息搞得不知所措;要是他們聽到格朗台剛才的話肯定會氣得發抖不可。擔心酒價下跌一半。
“您今年有一千桶酒,父親?”歐葉妮問。
“對了,我的小寶貝。”
老箍桶匠隻有在最高興的時候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
“這能賣到二十萬法郎了。”
“是的,格朗台小姐。”
“這樣的話,父親,您就不難幫查理了。”
當年伯沙撒王看到“算、量、分”這條讖語所表現的驚訝與憤怒也無法同格朗台此時胸中的怒火相提並論。他早就把侄兒忘了,然而他發覺他在女兒的心裏。在女兒的計劃之中。
“啊!好啊,自從那個花花公子邁進我家門,一切都給攪得亂七八糟。你們擺闊氣,買糖果,擺宴席,花天酒地。我最討厭這種事。我這把年紀,總該懂得怎樣做人吧!何況絕不讓自己的女兒或是什麼別人來教訓我。對我的侄兒,我會做我認為該做的事,你們少管閑事。至於你,歐葉妮,”他轉向女兒,“不要再跟我提到他,不然我把你跟娜儂一起送到諾瓦葉修道院去,看我敢不敢。你再煩我,明天就送你走。這小子在哪兒?下樓來了嗎?”
“沒有,朋友。”格朝台太太答道。
“沒有?那他在幹什麼?”
“在哭他的父親。”歐葉妮回答。
格朗台瞪了女兒一眼,一時語塞。無論怎麼講,他也是個父親。在客廳裏轉了幾圈,就急忙上樓,在密室裏考慮買公債的事。他從一千三四百公頃的森林中齊根砍下的林木,為他賺了六十萬法郎;再加上白楊樹的賣價與剛成交的那筆二十萬法郎的買賣,總數足有九十來萬法郎。公債一股七十法郎,短期內就可以賺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這筆錢引得他躍躍欲試。他就在刊登他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上,一筆筆的計算著,侄兒的呻吟傳進耳裏,他也沒聽進去。娜儂上樓來敲密室外的牆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預備好了。在過廳最後一級樓梯時,格朗台心裏盤算;“既然能賺到八厘,這樁買賣我做定了。兩年內,我就會從巴黎得到一百五十萬法郎的金子。”
“咦,侄兒呢?”
“他說沒胃口,”娜儂說,“這會傷身體的。”
“能節約些糧食也好。”主人反駁說。
“那當然了?”她接話。
“咳!他不能一直哭下去呀。餓極了也得鑽出樹叢。”
晚飯出奇的靜。
“好朋友,”格朗台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後說道,“我們該戴孝吧?”
“說真的,格朗台太太,您隻會出花錢的方法。孝要戴在心裏,不是戴在衣服上。”
“可總要給兄弟戴孝呀,教堂會命令我們……”
“那就從您的六路易拿點錢去買你們孝服吧,我隻要一塊黑紗就行了。”
歐葉妮一句話沒說地仰頭望天。一向受到壓抑而潛伏在她的內心的慷慨的傾向,突然覺醒了: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時時刻刻受到傷害。這天晚上表麵上同他們單調生活中的無數個晚上沒什麼不同,但卻是最難熬的。歐葉妮隻顧低頭做活兒,沒有動用昨晚被查理不屑一顧的針線包。格朗台太太忙著編織她的袖套。格朗台把大拇指,足足轉動了四個小時,完全沉浸在第二天讓索繆人都大吃一驚的算計之中。那天晚上無人登門造訪。全城都在議論格朗台的成功、他兄弟的破產和他侄兒的到來。出於對共同利益議論一番的需要,索繆城裏中上階層的葡萄園主都聚集在德·格拉珊先生的家中,對前任區長肆意謾罵。
娜儂依舊紡她的線,客廳灰色樓板下麵隻聽見紡車嗡嗡的聲響。
她說:“咱們都不用舌頭了。”她露出一排像剝光了皮的杏仁一樣又白又大的牙齒。
“什麼都應該節省。”格朗台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回了一句。他感到與看到自己置身於三年以後的八百萬財產之中,仿佛在廣闊無垠的黃金海洋裏航行。“睡覺吧。我代表大家去跟侄兒說聲晚安,再看看他想不想吃些什麼。”
格朗台太太站在二樓的樓道裏,想聽聽老頭兒跟查理怎麼說。歐葉妮比她母親更大膽,多上了幾級樓梯。
“喂,侄兒,你心裏肯定很難受。那就哭吧,這是人之常情。父親總歸是父親。不過有痛苦就忍著些。你哭的時候,我卻已經在為你想打算了。你看,我可是個好伯父啊。好了,勇敢點!你想喝一杯嗎?在索繆葡萄酒算不了什麼,在這裏請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請人喝茶一樣。怎麼,”格朗台繼續說,“你沒有點燈。這不好,這不好!做事總得看清楚才行。”格朗台向壁爐走去。“咦?”他喊道,“這不是白蠟燭嗎?哪兒弄來的?為了給這小子煮雞蛋,這些臭娘兒們會把我的房屋的樓板拆了!”
聽了這些話,母女倆像受驚的耗子進洞一樣連忙躲回自己的房間。
“格朗台太太,難道您有一座金庫嗎?”丈夫走進妻子的臥室問道。
“朋友,我在做禱告呢。等一會兒好嗎?”可憐的女人連聲音都變了。
“叫你的上帝見鬼去吧!”格朗台嘟囔道。
守財奴不相信來世,他們認為眼前就是一切。這種思想把這個時代的特征暴露得淋漓盡致,金錢控製法律、政治和習俗的程度,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學校、書籍、人物和學說,所有都旨在破壞對未來生活的信仰,而一千八百年來的社會結構就建立在這種信仰之上。現在,死亡是不那麼讓人害怕的一種轉變。我們升天後,未來被拉回到了現在,到達享受榮華富貴的人間天堂,甘願化為鐵石,用苦行磨煉自己的身體得到暫時的殘害,就像殉道者為了永恒的幸福而受難一樣,這一切已成為普遍的思想!這種思想被到處揭示,甚至寫進法律;法律並不質問法官“你在想什麼,”而是問“你付多少錢。”當這種學說被資產階級傳給平民百姓時,我們的國家會變成什麼樣?
“格朗台太太,你做完禱告了嗎?”老箍桶匠道。
“朋友,我在為你禱告呢。”
“好極了!晚安。明天我們再談。”
可憐的女人入睡時好像沒有學好功課的小學生,生怕醒來看到老師的怒容。正當她擔驚受怕地用被子裹緊身體,蒙住耳朵準備入睡時,歐葉妮穿著睡衣,光著腳板,溜到她的身邊吻了吻她的額頭。
“啊!好媽媽,”她說,“明天,我告訴他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
“不行,他會把你送到諾瓦葉修道院的。讓我來對付他,他總不能吃了我。”
“聽見了嗎,媽媽?”
“聽見什麼?”
“他一直在哭。”
“去睡吧,孩子。你光著腳會著涼的,磚地很潮濕。”
莊嚴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它對這位既富有又貧窮的女繼承人的一生將帶來大影響。她的睡眠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完整香甜了。人生有些事情盡管是真實的,但從文學形式上顯得失真。人們差不多總會忘記對自發的決心給予心理的闡述,並且對促成決斷所必需的神秘的內心推理不加任何說明嗎?或許歐葉妮發自肺腑的激情要在她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一些愛冷嘲熱諷的人說她的激情是一種病態,影響著她的一生。許多人寧願否認事情的結局而不想掂量道德方麵,對善於觀察人性者來說,歐葉妮的過去將成為她輕率的天真和心靈感情突然流露的保證。她過去的生活越平靜,女性的憐憫之情,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在她的心中進發得就越強烈。所以,被白天發生的事搞得心緒不寧的歐葉妮,半夜驚醒好幾回後側耳聆聽堂弟的聲響,仿佛又聽到了從昨天起一直在她心裏回蕩不已的一聲聲歎息。時而看見他悲痛欲絕,時而又夢見他饑腸轆轆。天亮後,她的確聽到了一聲嚇人的叫喊。她連忙穿好衣服,憑借似明未明的晨光,躡手躡腳地跑到堂弟房裏。門大開著,蠟燭已經燃盡。疲勞之極的查理和衣睡在椅子上,頭倒在床上。他像腹中空空的人那樣在做夢。此刻歐葉妮盡可痛痛快快哭一場,盡可欣賞這張由於痛苦而變得像石頭一樣冷峻的秀美青年的臉蛋和那雙哭累腫了的眼睛,雖在夢中的他似乎還在流淚。查理似乎感覺到歐葉妮的到來,便睜開眼睛,看到她親切地站在麵前。
“對不起,堂姐。”他說。顯然他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堂弟,這裏有幾顆心聽到了您的聲音,我們以為您需要什麼您應該睡在床上,這樣躺著會很累的。”
“是的。”
“那好,再見吧。”
她趕緊走出房門,為自己到這裏來又羞愧又高興。隻有天真幼稚才會有這樣大膽的行為。涉世一深,美德也會像惡念一樣錙銖計較。歐葉妮在堂弟麵前沒有發抖,可一回到自己的房裏卻幾乎站不住了。愚味無知的生活突然中止,她思前想後一番,著實自責了,“他會怎麼看我呢?他會以為我愛上他了。”而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誠的愛情有他自身的預感,深知愛情會激發愛情。孤獨的少女這樣悄悄溜進一個年輕男子的臥室該是多了不起的舉動啊!在愛情方麵,有些思想行為對於某些心靈不就是神聖的婚約嗎?一個鐘頭後,她走進母親的房間,照例侍候母親起床。然後,她們坐到客廳窗前焦慮不安的,等待著格朗台,就像有的人由於害怕挨罵,由於害怕懲罰,心忽冷忽熱,心忽張忽縮,這由各人性格而定:這種再自然不過的情緒,連家畜都感覺得到,它們因自己不慎而受了傷能一聲不吭,挨主人打有一點兒疼就會叫喊。老頭兒走下樓來,漫不經心地跟妻子說話,又吻了歐葉妮,然後坐到桌子跟前,仿佛根本沒想起昨晚的恐嚇。
“侄兒怎麼樣啦?他倒是不煩人。”
“老爺,他還在睡著呢。”娜儂回答說。
“那再好不過,這樣就用不著點蠟燭了。”格朗台不無挖苦地說道。
這種反常的寬大與刺人的玩笑使格朗台太太頗感意外。她畏懼地盯著丈夫。老頭兒……這時也許應該向諸位說明:在都蘭、安茹、普瓦圖和布列塔尼等地區,老頭兒這一詞我們已經多次用來指格朗台了,既可用於最殘忍的人,也可用於最憨厚的人,隻需他們到一定年齡,都能通用。這一稱謂和個人的善良忠厚無關。言歸正傳,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我要去廣場遛遛,看能不能遇到幾位克呂旭先生。”
“歐葉妮,你父親肯定有事兒。”
事實上,不貪睡的格朗台,夜裏把一半時間都花在初步盤算上,這些盤算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劃達到驚人的精確,總能保證事事成功,讓索繆人讚歎不已。人的本領是耐心與時間相組合。強者既有願望,又善於伺機而動。守財奴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利用讓人類的能量為個人效勞。他隻依靠兩種感情:自尊和利益;可是利益在一定程度上是具體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斷證實自己真正高人一等,所以自尊心和利益是同一事物的不同麵,均來自自私自利。對那些,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財奴,驚人的好奇心大概就源於此。這些人物同人類的全部感情是不可分割的,是一切感情的縮影。哪裏有沒有欲望的人?而沒有金錢哪種社會的欲望能得到滿足?格朗台的確有事兒,妻子猜得沒錯。和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有一種同別人較量一番,把別人的錢合法地弄到手的緊迫感,攫取他人的錢財,難道不是顯示威力,讓自己永遠有權藐視那些由於過分懦弱隻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嗎?啊!誰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麵前的羔羊?它既是人間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最終也是受人頌揚的苦難和懦弱的化身,守財奴把它養肥,圈起來,宰了它,煮熟後吃掉它,藐視它。守財奴的精神食糧就是金錢和輕蔑。第一天夜裏,老頭兒的念頭又轉了方向:他的寬大是由此而來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陰謀詭計,折磨他們,欺騙他們,揉搓他們,讓他們東奔西跑、汗流夾背、充滿希望、臉色發白。他在灰色客廳盡頭,在登上索繆城他家那架蟲蝕斑斑的破樓梯時就這樣取樂。他老惦著侄兒的事。他想挽回亡弟的名聲又不想花費侄兒和他的一分錢。他把現金將存入為期三年的賬號,今後他隻管好田莊就行了。因此,他需要一種養料來維持勾心鬥角的心眼兒,而他兄弟的破產恰好給他提供了這種養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榨不出油來了,他隻好去捏碎巴黎人,來給查理弄些好處,自己就成了分文不失的好兄長。家庭的名譽根本沒有列在他的籌劃中,他的善意猶如賭徒們興高彩烈地欣賞一場沒有大賭注的賭博時的心情。因此他離不了克呂旭叔侄,可他不願屬從他們,而要他們自己找上門來,他決定當晚讓剛剛構思好的這場喜劇就開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後的翌日博得全城人交口稱讚。父親不在家,歐葉妮慶幸自己可以公然關心親愛的堂弟,毫無顧忌地把藏在心底的憐憫傾注在他身上。憐憫是女性崇高的優點之一,是她讓別人感覺到的惟一的情感,也是她讓男人接受而毫不妒嫉的惟一感情。歐葉妮三番五次跑去聽堂弟的呼吸聲,想知道他是睡著還是已醒了。後來,他起床了,於是奶油、咖啡、雞蛋、水果、盤子、杯子,一切與早餐有關的東西都成了她精心料理的對象。她輕盈地爬上破舊的樓梯去聽堂弟的動靜。他在穿衣嗎?還在哭嗎?她一直走到房門口。
“堂弟?”
“堂姐。”
“您想在哪吃早飯呢,客廳還臥室?”
“哪都行。”
“您感覺怎麼樣?”
“親愛的堂姐,真不好意思,我餓極了。”
這段隔著門的對話,歐葉妮覺得,簡直是小說中的一整段插曲。
“那好,我們把飯端到您的房裏,免得父親生氣。”她如飛燕般跑進廚房。“娜儂,馬上去收拾他的房間。”
歐葉妮感到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樓梯,一有響動就回聲不絕,它仿佛已失去破舊的性質。同時她覺得樓梯光彩奪目,會說話,像她一樣充滿青春的活力,為她的愛情而服務,她的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甘心情願順從她的愛情夢幻。等查理的房間收拾好後,母女倆一塊進去陪伴這位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為懷的教義就要她們安慰遭難的人嗎?兩個女人從教義中汲取了不少詭辯術替她們的越規行為辯解。於是,查理·格朗台發覺自己成了最親切溫柔的關懷的對象,他那顆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強烈地感受到這種甜蜜的友誼和和藹可親的親情,那是母女倆心靈始終處於壓抑之中的苦難的區域裏,在她們天性所屬的範圍裏,一旦獲得片刻的自由就會流露出來的感情。既然查理是親戚,歐葉妮就有理由整理堂弟隨身帶來的內衣和梳洗用品,也能隨心所欲地觀賞每一件精美的小玩意兒、金銀飾物,以察看做工為借口而不肯釋手。查理看到伯母和堂姐對他關懷備至,深受感動。他對巴黎的社會了如指掌,明白以他目前的處境,照例隻能受到冷待;此刻在他眼中的歐葉妮光彩照人具有一種特殊的美麗,昨天他還瞧不起的鄉土氣,如今他讚賞它的純樸無華。所以,當歐葉妮從娜儂手中接過一隻盛滿牛奶的咖啡,充滿深情地端給堂弟,並親切地看了他一眼時,年輕的巴黎人熱淚盈眶捧起她的手親吻了一下。“哎,您又怎麼啦?”她問。
“哦!這是我感激的淚水。”他答道。
歐葉妮突然轉身跑到壁爐前去拿燭台。
“娜儂,把燭台拿過去。”她說。
當她回頭再看堂弟時,盡管臉上紅暈未褪,但至少目光顯得鎮定自若,沒有把內心的喜悅表現出來;兩人的眼睛卻表達了同樣的感情,猶如他們的心靈融化在同一個思想之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這種溫情對於遭了大難的查理覺得尤為甜蜜,隻因自己有難在身邊故不再奢望。一聲門錘響,把母女倆召歸原位,幸虧她們下樓迅速,等格朗台進來時已經拿起活計,要是他在樓梯下的門廳裏遇到她們肯定會起疑心的。老頭兒匆匆忙吃完午餐,莊園看守沒有拿到預先說定的津貼,從弗洛瓦豐趕回來了。他還拿來在莊園裏打的一隻野兔和幾隻竹雞,還有磨坊租戶托他帶來抵租的幾條鰻魚和兩條梭魚。
“喂!可憐的高諾瓦葉,你來的正是時候。這些東西好吃嗎?”
“當然好吃了,親愛的好老爺,兩天前打到的。”
“喂,娜儂,快過來,”老頭兒說,“把這些東西拿去,我要請兩位克呂旭吃晚飯。”
娜儂瞪眼看著眾人大家。她說:“但是我到哪兒去弄豬油和佐料呀?”
“太太,”格朗台說,“給娜儂六法郎,別忘了提醒我過會兒去地窖拿幾瓶好酒。”
“那麼,格朗台先生……”莊園看守早已準備好了索取津貼要說的話。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我知道你要什麼。你是個老好人,我們改天再說吧,今天我很忙。”他又轉身對格朗台太太說:“太太,給他五法郎。”
他連忙走開了。可憐的女人用十一法郎買了個眼前的清靜,甭提有多高興了。她知道,格朗台把給她的錢一點點撈回去之後,她會過上半個月的太平日子。
“拿著,高諾瓦葉,”她給了十法郎,“我們以後再酬謝你吧。”
高諾瓦葉二話沒說,拿了錢就告辭了。
“太太,”娜儂戴上黑頭巾,手裏提著籃子,說:“我隻要三法郎,剩下的您留著吧。用這些錢照樣能把事情辦成。”
“娜儂,把晚餐弄得豐盛些,堂弟要下樓吃飯的。”歐葉妮說。
“說真的,家裏肯定有大事要發生,”格朗台太太說,“我們結婚以來,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鐘左右,歐葉妮和她母親擺好了六副餐具,主人從地窖拿出幾瓶內地人珍藏的陳年好酒,這時查理走進客廳。年輕人臉色蒼白。他的舉止、神態、眼神和說話的聲調充滿著一種瀟灑優雅的陰鬱。他的悲痛不是裝的,他的確很難過,他臉上憂愁的樣子很討女人喜歡。歐葉妮為之越發更疼愛他。也許,不幸使他們的距離更近了。查理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闊綽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陷入困境的窮親戚。貧窮出平等。拯救受難者是女人天使相同之處。查理和歐葉妮隻以眼睛交談,相互理解;此時這位失去金錢地位的花花公子一言不發沉靜而高傲地坐在角落裏;但堂姐溫柔愛憐的目光不時地投向他,迫使他拋開愁思,同她一起奔向的希望和未來這正是她夢昧以求的。這時格朗台宴請克呂旭叔侄的消息在索繆城引起了轟動;他昨天出售當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體葡萄園主的滔天罪行,在社會上的反響還沒這麼大。倘若狡猾的葡萄園主為了驚世駭俗,像蘇格拉底的弟子阿爾契別亞德當年那樣,割掉愛犬的尾巴宴客,那麼他也許會成為一位偉人的;但他總是盛氣淩人,不停地嘲笑索繆人,他比一般人要聰明得多。德·格拉珊夫婦很快便得知查理的父親已自殺,可能已經破產的消息,便決定當晚就到老主顧家來表示哀悼與慰問,順便探聽一下為何在服喪期還宴請克呂旭叔侄。五點整,克·德·蓬豐所長與他的叔叔克呂旭公證人全都穿戴節日盛裝來到格朗台家。客人入席後,馬上開始品嘗美味佳肴。格朗台神色嚴峻,查理一聲不響,歐葉妮沉默不語,格朗台太太也不像平日健談,使這頓晚餐成了名符其實的吊唁餐。離席時,查理對伯父伯母說:“請允許我先告退。我要寫一封傷心的長信。”
“請便吧,侄兒。”
查理走後,老頭兒想,他專心寫信也不會聽得見別人的談話,便狡黠地望望妻子,說道:
“格朗台太太,我們要談的事你們一竅不通,已經七點半了,還是去睡覺吧。晚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歐葉妮,母女倆就出去了。這天晚上的演出到這時才正式開場。格朗台早在與人們的交往中學得詭計多端,以致於那些被他咬得皮開肉綻的人送給他個“老狗”的雅號。要是索繆區長有更大野心,而且巧遇良機,爬進社會的高層,被送去參加各國事務的會議;把他追求個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國際上去,毫無疑問,他會為立法立下汗馬功勞。可是老頭兒離開了索繆也許就是一個可憐的普通人了,有些人的頭腦也許就跟某些動物一樣,離開他們出生地便再也無法繁衍後代。
“所……所……所長……先生……您……您說……說過破……破破破產……”
老頭兒裝了多年而旁人也都習以為常的口吃,以及平常在雨天抱怨的耳聾,此刻,使兩位克呂旭先生感到特別煩悶,他們倆一麵聽葡萄園主結結巴巴往下說,一麵不知不覺地也扭動著嘴臉,好像在替他使勁兒,要把他有意說得含糊的話替他說完一樣。在此,也許有必要追述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聾的秘密。在安茹,對本地話聽得明白,講得明白的,誰也比不上狡猾的葡萄園主。雖然他精明過人,但過去也被猶太人愚弄過。那個猶太人在談生意的時候,總用手遮住耳朵,假裝聽覺不靈,同時結結巴巴地像要尋找合適的措辭,表示口才太差。格朗台動了惻隱之心,幫那個狡猾的猶太人尋找出他假裝找不著的詞句和想法,結果他的話成了該死的猶大人要說的話,而最終他成了那個猶太人而不是格朗台了。老箍桶匠結束了這場古怪的戰鬥,達成了一項平生惟一吃了虧的交易,雖說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到受益匪淺的教訓。格朗台後來很感激猶太人教會他這一手,如何使生意上的對手焦躁不安的手段,忙於替對手表達思想,從而忘掉自己的觀點。而今天晚上要談的事情就需要裝聾與口吃,更需要把真實想法隱藏起來同對手拐彎抹角的兜圈子。首先,他不願對自己的想法負責任;其次,他又願意說話主動,叫旁人摸不透他的真實意圖。
“德·蓬……蓬……蓬豐先生……”三年來格朗台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豐先生。所長可能以為自己已經被詭計多端的老頭兒選為乘龍快婿了。“您……您……您剛才說,破……破產……可……可以……出於某……某種情況下可……可……可……”
“被商業法庭出麵阻止。這種事情已司空見慣了,”德·蓬豐先生抓住了,說得確切些,自以為猜到了格朗台的想法,所以很熱情地準備對他詳細解釋一番。“您想聽聽?”
“我洗……洗耳恭……恭聽。”老頭兒畢恭畢敬地回答說,那模樣像假裝認真聽老師講課而心裏卻在偷笑的學生。
“一個受人尊敬的重要人物,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兄弟……”
“我……我兄弟,是的。”
“一旦受到無力還債的威脅……”
“這……這……叫做……無……無力還債?”
“是的。當破產已成定局時,對他有管轄權的(請聽好)商業法庭有權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清理並非破產,您明白嗎?一個人一旦破產就丟盡了臉麵;但是接受清理的人仍被視為品行端正的人。”
“這就有很大……大……大……大的區別了,要……要是……代價……並……並不很高……”格朗台說。
“即使沒有商業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繼續說,“您知道怎樣才宣告破產呢?”
“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接著說,“當事人或他的正式登記的代理人向送往法院書記室親自造好的資產負責表。第二,由債權人親自提出。如果當事人不交資產結算表,或任何債權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事人破產,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是啊,會怎……怎麼樣呢?”
“那麼死者的家屬、代表、繼承人。或者當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事人不想出麵,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麵清理。也許您願為兄弟清理吧?”所長問道。
“啊!格朗台,”克呂旭公證人叫道,“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們這地處偏僻,名譽至關重要。您的兄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了家庭的名譽,那您可真就是個人物了……”
“就太高尚了。”所長打斷叔父的話說。
“那當然,”老葡萄園主說,“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同姓……跟……跟我姓格朗台。
這……這這是肯定無疑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認。而這這這……種……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麵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兒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狡猾的家夥。我……在索繆,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我從沒有開過期票。什麼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可我並沒有簽簽簽發過。期票可以兌兌兌兌現,也可以貼貼貼貼現。我就知道這些。我還聽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所長說,“可以打點折扣,從市場上收回期票。您明白嗎?”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所長把話又重複了一遍。
“可是,”葡萄園主接著說,“這這這中間,有人喝湯,有人吃肉了。我我我這這把年年年紀,對這這這些事事事,我都都鬧鬧鬧不清。我得……得……留……留在這裏看看管穀物。穀物收成了好,就用……用穀物……支付。我在弗洛瓦豐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賺賺賺錢生意,我不能拋拋拋開我我我的家去應應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鷹魔鬼們……烏……烏七八糟的。您說我我我應該去去去巴黎辦清清清理理理,製止破產宣告。誰也不能同時身首兩兩處呀,我又不是小小鳥……所以……”
“我懂您的意思!”公證人說,“那好辦,老朋友,總能該有幾位能為您赴湯蹈火的朋友吧。”
“得了吧,”葡萄園主心想,“那您決定呀。”
“要是有人去巴黎,找令弟紀堯姆最大的債主,對他說……”
“等等,”老頭兒接言道,“跟他說。說什麼?是不是這這樣說:索繆的格朗台先生這……這……索繆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他疼他的弟弟,愛他的侄侄侄兒。格朗台是位好好親親親戚,他有一……一片好心。他賣……賣了自己的的……好成……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開……開個會,任任任任命幾個清清清理員。到那時格朗台等等等著瞧吧。與與與其讓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這樣吧?”
“沒錯。”所長說。
“因為,您知道,德·蓬蓬蓬豐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辦不……到總是……辦不到。凡……凡是開……開銷大的事,為為為了不傾……傾家蕩產,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對不對?”
“當然,”所長說,“我的想法是在幾個月內花一筆錢通過協商付款把債券全部贖回,哈哈!手裏拿塊肥肉,還怕狗不跟著您跑嗎?隻要不宣告破產,隻要您把債券握在手裏,您就是清白的。”
“清……清白,”格朗台用手托著耳朵,重複所長的話,說,“我不懂,什麼清……白?”
“那您就聽我說吧。”所長道
“我……我聽著呢。”
“債券是一種商品,價格有漲有落。這是根據傑雷米·邊沁對於高利貸者的原則推論。他論證了譴責高利貸的偏見是胡說八道的。”
“哦……”老頭兒叫道。
“邊沁認為,金錢在原則上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是商品,”所長繼續說,“誰都知道,有某某人簽名的期票,跟這種或那種商品一樣,在市場上或濫或缺,其價格時漲時落,商業法庭可以要求……(咄!我真糊塗,對不起),我認為您可以打二五折吧,令弟的債券扣贖回來。”
“您您……說,他叫叫……傑……傑……傑雷米。邊……”
“邊沁,是個英國人。”
“這位傑雷米使我們在生意上再也用不著叫苦連天了。”公證人笑著說。
“那些英國人有有時候還真講情……情理,”格朗台說,“這樣的話,按邊……邊邊沁的說,我兄弟的債券說……說是……值值錢……也不值錢了。是這樣的話,我……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我覺得這很清楚……債主可能會……不,不可能……我心裏明……明白。”
“讓我給您再解釋一下,”所長說,“從法律上講,如果您要把格朗台商社的債券全都弄到手,那麼令弟或他的繼承人就不欠任何人的債了。好。”
“好。”老頭兒重複道。
“以公道而論,如果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以百分之幾的折扣轉讓(轉讓您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嗎?),而恰好您有位朋友路過,就把債券買下來,因為,債權人沒有在任何暴力威脅的情況下,自願出售債券,所以,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遺產就光明正大地償清。”
“不錯。生……生……生意就是生意,”箍桶匠說,“這無……無……須……不過,然而,您知道的,這這很很……很難。我,我……沒有……錢錢……也……也……也沒有……時……時間。”
“是啊,您脫不開身。哎,有了,我願代您到巴黎走一趟(路費由您來付,小意思)。我去拉債權人,跟他們談談,緩期付款,隻要您在清理的數額上再另付一筆錢,一切都會解決,最終目的為了收回全部債券。”
“這些以後再……商……商量,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沒弄清就……應……應承……不……不……不行的,您……懂嗎?”
“這倒沒錯。”
“您說……說的……話……您……簡直把……我……我的腦……腦袋都……脹……脹了。我平生頭……頭一回……得考考……考慮這麼個……”
“是啊,您不是法學家。”
“我,我隻是個窮……窮種葡萄的……您剛才說的那……那些話……我一竅……不……不通;所以我得……得……得研研……研究研究……”
“那好。”所長擺出像要作總結的架勢。
“侄兒……”公證人帶著責備口吻打斷他的話頭。
“怎麼,叔叔?”所長問。
“讓格朗台先生說說他的意思,現在正談委托是一件大事,咱們的朋友應該對委托範圍作一個明確的……”
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到了。他們的出現和問候打斷了克呂旭的話。公證人對打斷他的話很高興。因為格朗台已經斜眼看他了,鼻尖的肉瘤傳達出了他內心的焦燥不安;但是,首先,謹慎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裁判所長不適合親自去巴黎讓那些債權人妥協,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作弊行為之中;其次,他還沒有聽到格朗台肯不肯出錢,侄兒就冒然卷入此事,公證人不禁渾身一顫。所以,趁格拉珊夫婦進門的當兒,他把侄兒拉到窗戶旁邊……
“你的意思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侄兒,獻殷勤也要有個分寸吧。你想他的女兒都想瘋了。見鬼!不能像剛出窠的小烏鴉那樣見到核桃就亂衝亂撞。現在讓我來掌舵,你隻要敲敲邊鼓兒就行了。你沒必要以你的法官身份參與這種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說道:“格朗台,驚聞您府上遭到不幸,紀堯姆·格朗台的商社破產了,令弟也去世了。我們特地前來表示哀悼。”
“小格朗台的死才是最不幸的,”公證人打斷銀行家的話說,“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授,也就不會自殺了。咱們的老朋友最看重名譽,他打算清理巴黎格朗台家的債務。我這個當所長的侄兒,為了避免格朗台先生在這樣一樁涉及司法糾紛帶來的麻煩,自告奮勇要立刻代格朗台先生去巴黎,同債權人磋商,並適當地滿足他們的要求。”這番話得到了摸著下巴的葡萄園主的認可,讓德·格拉珊一家三口萬分驚訝。他們在來的路上還隨心所欲地咒罵格朗台的吝嗇,他幾乎是害死其兄弟的凶手。
“啊!我早就知道了。”銀行家瞅著妻子叫道。“路上我和你怎麼說來著,太太?格朗台連頭發根兒都是重名譽的人,決不容忍堂堂姓氏受半點玷汙!沒有名譽的錢是一種病!咱們內地就講麵子。好,好樣的,格朗台!我是個軍人,不會隱瞞自己的想法,怎麼想就怎麼說;這確實好極了!太高尚了!”
“可……可……這……高尚……的代價很昂……很昂……呀。”當銀行家握著他的手熱烈晃動的時候,格朗台這麼回答道。
“可是,親愛的格朗台,”德·格拉珊接著說,“雖然所長聽了會不高興,但我還得說,這件事兒純粹是生意經,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生意人去處理才行。難道不該精通回扣、預付、計算利息這一套的業務嗎?我要去巴黎辦點事,可以代勞……”
“咱們倒……倒……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咱們倆盡……盡可……可能作些……安……安排……使我……我……我不至牽扯進……進……進一樁我……我……我不願幹……幹的事。”格朗台結結巴巴說道,“因為,您知道,所長先生理所當然要我付路費的。”
這最後一句話,老頭兒說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說,“去巴黎可是一件樂事。我還想自己掏腰包去呢。”
她向丈夫使了個眼色,像是鼓勵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這份差事從對手那裏搶過來;然後她又嘲諷地,看了滿臉苦相的克呂旭叔侄倆。
格朗台於是抓住銀行家的鈕扣把他拉到角落裏。
“我更信任您,而不是所長。”他說道,“不過,其中還有些……”他的肉瘤抖了幾下。“我想買公債;要買下幾千法郎,不過我隻想七十法郎的價。聽說每逢月底行市會跌價。您是行家,對不對?”
“沒錯!您哪,我要為您收進數千法郎的公債了?”
“剛開始別搞太大,也別聲張!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玩這玩意兒。您給我在這個月底搞一份合同;別讓克呂旭他們知道,否則他們會不高興的。既然您要去巴黎,那麼就為我那可憐的侄兒探探虛實。”
“這就說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驛車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門說,“我幾點鐘來您這兒聽您最後的囑咐呢?”
“五點鐘,晚飯之前。”葡萄園主搓著手說。
兩家人又在一起聊了一會兒。趁談話停頓的當兒,德·格拉珊拍了下格朗台的肩膀說:“有您這麼講義氣的親戚,真是太好了……”
“是啊,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格朗台回答道,“可我的確是關心我的兄弟,我要證明這一點的,隻要不花……花……花得我傾家……”
“我們該走了,格朗台,”銀行家沒等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知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要是提前動身的話,有些事還需要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樣……為了您知道的這件事,我……我要到到……到房間去……想一想,用克呂旭所長的說法,叫評評評議室……去。”
“該死的!我已不再是德·蓬豐先生了。”所長傷心地想道,臉上的表情頓時像被辯護詞弄得厭煩的法官。
兩個敵對家族的首領們都走了。誰也不再去想老葡萄園主今天上午出賣鄉親的罪惡行徑,隻想刺探對方如何評價老頭兒對這件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不過這是徒勞的。
“你們願意和我們一起拜訪德·奧鬆瓦爾夫人嗎?”德·格拉珊問公證人。
“我們以後再去,”所長搶著答道,“如果叔叔允許的話,我答應德·格裏博古小姐上她那裏道聲晚安,我們先得去那兒。”
“那麼再見了,先生們,”德·格拉珊太太說。他們剛同克呂旭叔侄分手,阿道爾夫就對父親說:“這下他們氣得可要火冒三丈了,嗯?”
“閉嘴,兒子,”母親喝斥道,“他們還聽得見呢。而且你說的話有傷大雅,透著法律學生的刻薄味兒。”
“哎,叔叔,”所長見德·格拉珊一家已經走遠,忍不住叫起來,“我開始被稱為蓬豐先生,臨了又隻是個克呂旭。”
“我當時就知道這件事讓你不高興。但是風向確實對德·格拉珊有利。你那麼聰明,怎麼倒糊塗了?……就讓他們去信格朗台老爹吧。孩子,你放心。歐葉妮早晚會是你的人。”
很快,格朗台慷慨的決定同時在三個家庭裏傳播開了,滿城風雨隻傳說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大家都原諒了格朗台背信棄義出賣葡萄園主們的行為,人人都誇獎他的慷慨。法國人性格就是崇拜曇花一現的人物和飄忽不定的事情,為不著邊際的新鮮事兒瞎起勁。跟著起哄的人們難道都失去記憶嗎?
格朗台老爹關上大門,就叫娜儂:
“先別把狗放出來,也不要睡覺,咱們還有事兒要幹呢。十一點鐘,高諾瓦葉會趕著馬車到這兒來。你要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來。警察局有嚴禁,夜裏大吵大鬧。況且左鄰右舍也用不著知道我要出門。”
說罷,格朗台上樓去他的密室,娜儂聽到他在上麵搬東西、翻東西、走來走去,謹慎得很。顯然他不想驚動妻子和女兒,尤其不願引起侄兒的注意。看到侄兒的房裏還有燈光,他早已經低聲地咒罵過了。半夜,一心惦記著堂弟的歐葉妮以為聽到一個垂危人在呻吟,她覺得這個人就是查理,她離開時他臉色那麼蒼白,神色那麼絕望!或許他已經自殺。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出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強光從門縫裏射進來,嚇得她還以為著火了;接著聽到娜儂沉重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還有幾匹馬嘶叫的聲響。
“我父親是不是把堂弟綁架了?”她這樣想著,同時小心翼翼地把房門打開一條縫,顯然怕門發出聲響,又正好能瞅見樓道裏發生的一切。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親的眼睛;雖然他的目光並沒有注意到她,她嚇得手腳冰涼。隻見老頭兒和娜儂兩人的肩頭扛著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條繩索捆住一隻木桶,跟格明台窮極無聊時在麵包房裏做著玩的那種小木桶很像。
“聖母呀!老爺,這可真重呀?”娜儂低聲說。
“隻可惜是一大堆銅錢!”老頭兒回答道,“小心別砸倒燭台。”
樓梯隻憑這根蠟燭照明之間。
“高諾瓦葉,”格朗台對他那位臨時保鏢說道,“你帶手槍了沒有?”
“沒有,先生。真是的!不就是一堆銅錢嗎,您有什麼好怕的……”
“哦!不怕。”格朗台說。
“再說,我們走得很快,”莊園看守接著說,“佃戶為你挑選了最好的馬。”
“好,好。你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去哪兒吧?”
“我根本也不知道您去哪兒。”
“好。車還結實吧?”
“這車呀,主人!可以裝三千斤沒問題。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這我可清楚!”娜儂說。“差不多有一千七八百斤重吧。”
“閉你的嘴,娜儂!回頭你告訴太太說我到鄉下去了。晚飯時回來,高諾瓦葉,快走,九點鐘之前趕到安茹。”
馬車走了。娜儂關好大門,放出狼狗,肩頭酸疼的她上了床,左鄰右舍無人知道格朗台出門,更猜不到他外出的目的。老頭兒真是十足的詭秘。在這幢堆滿黃金的房子裏,誰也見不到一個銅板。上午他在碼頭上聽人說閑話時得知,說南特接下不少船隻裝備的生意,黃金價格隨之漲了一倍,投機商都湧到安茹來搶購黃金,於是老葡萄園主向佃戶借了幾匹馬準備到安茹拋售他的黃金,再帶回國庫券,等市價高出麵值之後,再用它來買進公債。
“父親走了。”歐葉妮喃喃自語,因為在樓上都聽到了。屋裏又恢複了一片沉寂。遠去的車輪聲漸漸消失,不再在沉睡的索繆城裏回蕩。這時,歐葉妮先在心中。然後用耳朵聽到一聲透過牆壁,從堂弟的臥室裏傳來的呻吟,像一道刀刃一樣細的光亮從門縫裏射出,橫照在舊樓梯的扶手上。“他心裏很難受。”歐葉妮想著已經上了兩級梯階。第二聲呻吟已把她拉到臥宅門前的平台上,門虛掩著,她推開房門。查理在酣睡,頭斜靠在舊靠椅的外邊,筆已經掉了,手幾乎接近地麵。這種睡姿使呼吸不暢;把歐葉妮嚇了一跳。她趕快走進臥室。
“他一定疲倦極了。”歐葉妮看到十來封已經封好的信,心想道。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利一布雷曼車行,布伊鬆服裝店……等等。“他大概把事情都安排好,打算早點兒離開法國。”她想。她的目光落在兩頁沒有裝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頁信箋的開頭寫著:“親愛的安奈特……”這幾個字使她一陣暈眩。她的心怦怦直跳,雙腳好像已被釘在地板上,動彈不得。親愛的安奈特,他愛上別人了,也有別人愛他!再沒有希望了!他對她能說些什麼呢?這些念頭從她的腦海和她的心坎中一閃而過。她到處都看到這幾個字,甚至地板上也有。
“以後不理他!不!我不能看這封信。我應該走開。要是看了又怎麼樣呢?”她看著查理,輕輕扶起他的頭放在椅子靠背上。他像孩子似地任她擺布,甚至在睡時,也認出自己的母親,接受她的照料和親吻。歐葉妮就像母親一樣拿起他垂下的手,像母親一樣輕輕地吻了他的頭發。“親愛的安奈特!”有個魔鬼在她耳邊呼喚著。“我知道這樣做也許不好,可我還是要看這封信。”她心想。歐葉妮扭過頭去,因為受到良心的責備,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她心中較量。直到此時,她還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使自己臉紅的事。好奇心勝了她。每讀一句話,她的心就膨脹一點,在讀信時激奮的熱血使她初戀的樂趣更加甜美無比。
“親愛的安奈特,什麼都不能使我們分開,除了這次使我難以接受的不幸,那是再怎樣謹慎也無法預料的。家父自殺了,他的財產以及我的財產都已喪失殆盡。從我所受的教育而論,我這個年紀還應該是個孩子;我現在成了孤兒,然而我必須像個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出來。我剛才用了半夜的功夫作了一番盤算。如果我想清清白白離開法國(這一點不成問題),那麼我還沒有一百法郎去印度或美洲碰運氣。是的,可憐的安娜,我將去氣候最惡劣的地方尋找發財的機會。據說,在那樣的地方,錢來得又怪又保險。至於留在巴黎,我想不大可能。我的靈魂,我的臉麵,都無法忍受對一個破產的人、一個把家產敗光的人的兒子那種羞辱、冷漠和蔑視。上帝啊!欠了四百萬?……在頭一個星期我就會在決鬥中死去。所以我決不再回巴黎。你的愛,使一個男人的心變得最溫柔、最忠貞愛情,也不能把我帶回巴黎。唉!
我的心上人,我沒有足夠的旅費去你那裏,給你一個吻,受你一個最後的親吻,使我一個能從中吸取力量完成大業的親吻……”
“可憐的查理,幸虧我讀了這封信!我有很多錢,我給他錢。”歐葉妮說。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讀信:
“我根本沒有想過貧窮。要是我現在有一百個必不可少的金路易漂洋過海,我就沒有一個銅板去做生意。我既沒有一百金路易,一個銅板也沒有。我隻有把在巴黎的債務清償之後才能知道還剩多少錢。假若成了窮光蛋,我就會平平靜靜地去南特,到船上當一名水手,就像那些年輕時身無分文的硬漢子,從印度回來時已腰纏萬貫,我一到那裏也要像他們那樣白手起家。從今天早起,我冷靜地考慮了我的前途。未來對我來說比對別人更可怕,我從小被母親愛撫,受過最好的父親的寵愛,在我剛進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的愛!我隻知道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而這樣幸福是不會持久的。然而,親愛的安奈特,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這是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所沒有的,尤其是對一個習慣了巴黎最具魅力的女子的愛撫,在幸福中長大,誰都疼愛他,想要什麼父親就給他什麼……啊,我的父親,他已離開人世……我考慮過我的處境,也考慮過你的。這一天一夜使我老了不少。親愛的安娜,為了我留在你的身邊,留在巴黎,即使犧牲了豪華生活的享受、衣著打扮和歌劇院裏的包廂,我們也無法湊齊我揮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筆費用;何況我也不會接受你這麼多的犧牲。所以我們今天就在此訣別。”
“他離開她了,聖母啊!哦!我真有運氣!”
歐葉妮高興得跳起來。查理動了一下,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幸虧他沒有醒,歐葉妮繼續讀下去:
“我何時回來?我不知道。印度的氣候使歐洲人很快衰老,尤其是一個出賣苦力的歐洲人。就算十年之後吧。十年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她將會成為你的伴侶,也能窺探你的隱私。對你來說,這世界是很殘酷的,你的女兒可能更殘酷。世態炎涼,少女忘恩負義,其例我們已見過不少,要引以為訓。希望你像我一樣,把這四年的回憶埋在心底吧,如若有可能,別拋棄你可憐的朋友。
不過我不會強求這一點,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安奈特,我必須適應我目前的處境,用布爾喬亞的眼光來看待人生,做最實際的打算。因此我必須考慮婚姻問題,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必需辦的事情;恕我直言,我在這裏,在索繆,在我伯父家裏,我遇到了堂姐,她的舉止、相貌、頭腦和心靈,都會使你喜歡的,而且我覺得她好像已經……”
歐葉妮看到信到此中斷,心裏想道:“他一定是累極了,所以沒有往下寫。”
她在為他辯護!天真的姑娘難道看不出到信中的冷淡無情嗎?在宗教空氣裏教養出來的女孩子,既無知又純潔,一旦進入流滿愛情歡樂的天地,覺得一切都充滿愛意。她們漫步在天國的光明裏,而這種光明是從她們的心中進發出來的,它的光茫射向她們心愛的人身上;她們用自己的感情火焰美化戀人,又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看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錯誤幾乎總是來自她們對善或真的信念。在歐葉妮看來,“親愛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這些話如同最美麗的愛情語言,令她心曠神怡,就像兒時,聽到教堂裏的管風琴一再奏出的《來啊,膜拜吧》,這首聖歌的音符一樣悅耳動人。而且,查理的淚水顯示了他心靈的高尚,這是最能吸引姑娘的。她怎能知道,查理之所以那麼愛他的父親又真誠地為他落淚並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而是他的父親的確是個大好人。紀堯姆·格朗台夫婦總是百般寵愛,讓他享盡榮華富貴,在巴黎,大多數孩子在奢侈生活麵前產生了一些欲念設想了一些計劃,但因其父母健在,不能如願以償,便打起多少有點罪惡的算盤,來算計自己的父母。父親不惜為兒子大肆揮霍,在兒子的心中播下愛的種子,培育出真正的、無保留的孝心。然而,查理畢竟是個巴黎孩子,由於受巴黎的風氣和安奈特親自的調教,已習慣於算計,雖然他外表很年青,而實質上已成了一個諳於塵世的老人。他早已受夠這種世道的可怕的熏陶,在他的圈子裏,一夜之間在思想言論方麵犯下的罪行可能要比重罪法庭懲處的更多;隻消幾句俏皮話,便詆毀了最偉大的思想,誰看得準誰是強者,而所謂看得準就是什麼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實,熱衷於炮製假事實。這個世道,要看得準,就必須每天早晨掂掂朋友錢袋的份量,懂得在政治上高高在上,暫時不讚美任何事物既不讚美藝術作品,也不讚美高尚行為,對於任何事情都以個人利益為轉移。經過千百次打情罵俏的瘋狂之後,那位美麗的貴族太太安奈特,迫使查理認真思索過;她用香水撲鼻的手撫摸他的頭發,談論他的未來;她一麵卷著他的頭發,一麵教他為人生打算:她使他女性化,又使他物質化,這是雙重的腐蝕,但這種改變是向華麗、精致、高雅發展。
“查理您真傻,”她說,“教您懂得世道還真費神。您對呂波克斯先生的態度很不好。我知道他不太體麵,但您等到他失去權勢之後,再隨心所欲地鄙視他也不遲啊。您知道康龐夫人是怎麼對我們說的:‘孩子們,隻要一個人還在部裏當官,你們就得敬愛他;一旦垮台了,就把他扔進垃圾堆裏去。’當他有權勢,他就是上帝;垮了,還不如倒在陰溝裏的馬拉,因為馬拉死了,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的縱橫捭闔,必須研究,密切注視,這樣才能一直立於不敗之地。”
查理是個非常時髦的人,父母太嬌慣他,社會太奉承他,以致他根本不具備什麼感情。母親扔在他心窩裏的那顆真金的種子,早已被巴黎這架拉絲機拉成細絲了,他隻是淺薄地運用它,一天天的磨蝕,早晚會磨盡。但是查理畢竟才隻有二十一歲。在這個年紀,人生的純真和心靈的坦誠似乎還分不開。聲音、目光、麵孔顯得跟感情是協調的。所以最冷酷無情的法官、最不輕信於人的訟師、最刻薄的債主,看到一個人眼睛仍清徹透明,額頭無半絲皺紋,也很難相信他老於世故、是個攻於心機的人。查理從未有過實踐巴黎道德信條的機會,時至今日,他還多虧沒有經驗才容光煥發。可是,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染上了自私自利的惡習。巴黎人慣用的政治經濟的萌芽已經潛伏在他的心田,一旦他從悠閑的觀眾變成實際生活舞台上的演員,這些萌芽就會在他心中開花。幾乎所有的少女全都接受表麵上的甜蜜;歐葉妮即使像內地有些姑娘那樣謹慎和善於觀察,當她看到堂弟的舉止、語言和行為同內心的憧憬還很協凋的時候,她能否提防他呢?一次偶然的機會,對歐葉妮是致命的,她看到了蘊積在堂弟年輕的心中的真情,這最後一次由衷地流露,聽到了他良心的最後歎息。她放下這封她認為充滿愛意的信,同情地端詳酣睡的堂弟:她覺得對生命充滿新鮮感的幻想依然在這張臉上閃爍,她先是暗自發誓要永遠愛他。然後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得體。何況,她讀這另一封信也是為了得到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證據,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樣,是假借給自己的意中人的。
“親愛的阿爾豐斯,你讀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再有朋友;但是,我要告訴你,我雖然懷疑社會上那些濫用朋友這個字眼的人,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所以我托你料理我的未了事情,相信你能把我的全部財物賣個好價。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的處境。我已身無分文,想去印度。我剛才給我認為欠了債項的人都寫了信,按我的記憶,附上一份清單。我想用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相信足以還債。我隻想留下那些可以讓我重做生意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親愛的阿爾豐斯,為了避免遭異議,我將從這裏給你寄去一份代我拍賣財物的正式委托書,我的槍械請全部寄給我。你可以把布裏東留下用。誰也不會出錢買下那匹令人讚歎的好馬,我寧願把它送給你,就像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裏——布雷曼車行為我製做了一輛非常舒適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請你設法讓他把車留下,不要向我索取賠款;如果他們拒絕,請盡量避免有損於我目前處境中的名譽的事。我還欠那個島民六路易的賭債,千萬如數還給他……”
“親愛的堂弟。”歐葉妮輕歎一聲,放下信,拿起一支點燃的蠟燭,邁著碎步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打開了橡木櫃的抽屜,那是一隻舊櫃子,文藝複興時期最漂亮的傑作之一,上麵還隱約可見著名的蠑螈王徽。她從裏麵取出一隻用帶墜子的金絲帶收口的紅絲絨錢袋,上麵金銀色絲線繡製的圖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澤,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遺物。然後她自豪地掂了掂錢袋,又興致勃勃地把她已忘記總數的積蓄清點了一下。她先從裏麵拿出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放在一邊,那是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時鑄造的,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據父親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市場價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種金幣很少見,而且光亮精美,閃爍著太陽般的光芒。接著,她又撿出五枚麵值一百元的熱那亞金幣,也是稀世之物,每枚能兌換八十七法郎,錢幣收藏家肯出價一百法郎,這是她母親的外祖父拉倍特裏埃先生傳給她的遺物。三枚西班牙金幣是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時鑄造的,是讓蒂葉夫人送的,每給一枚,她總喜歡說同樣的話:“這珍貴的金幣值九十八法郎呢?你要把它珍藏好,這將來是你私房錢裏的頭號寶貝。”父親最看重的是,一七五六年鑄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開有餘,每枚值十三法郎,還有一些珍貴的古錢幣!……守財奴珍惜的獎,三枚刻有天平圖案的盧比,五枚有聖母像,全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製品,是莫臥兒皇帝鑄造的華麗的金盧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對玩弄黃金的行家來說一枚可值五十法郎。最後的是前天才拿到隨便扔進錢袋的金幣,這些寶物有的是全新的、有從來未動用過的金幣,全是真正的藝術品,格朗台老爹不時詢問,要她拿出來觀賞一陣,以便告訴女兒這些寶物的內在品質,如筆劃的圖案裏麵的飄帶的精致,平麵的光潔,字體的華麗豐滿,棱角沒有一點磨損的劃痕。但歐葉妮既沒有想這些都是稀罕之物,也沒想到她父親的癖好,更沒考慮把父親這樣鐘愛的小金庫挪做它用帶來的危險。不,她想的隻有堂弟,經過一番不大準確的計算之後,她終於弄清原來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財產,按市價計算可以賣到萬把法郎。看到自己有這麼多的錢,她高興得拍起手來,猶如一個充滿喜悅的孩子,必須用身體的天真動作來表現一下。所以說,父女倆那天晚上各自盤算了他們的財產,父親是為了賣掉他的黃金,歐葉妮則是為了把黃金扔進愛的海洋中去。她把所有的黃金重新收進錢袋,毫不猶豫地上了樓。堂弟隱忍的窘困使她忘記黑夜,忘記體統;更何況她的良心、她的獻身精神和她的喜悅都在為她鼓舞。就在她一手舉蠟燭、一手提錢袋出現在查理的房門口時,查理醒了。見到堂姐,他愣住了。歐葉妮走進去,將蠟燭放到桌上,激動地說;“堂弟,我是來道歉的,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您的事,要是您不怪罪的話,上帝也會饒恕我的。”
“什麼事?”查理揉揉眼睛問道。
“我看了這兩封信。”
查理臉紅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她接著說,“為什麼我上樓來呢?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讀了那兩封信也並不覺得後悔,因為這使我了解了您的心,您的靈魂,還有……”
“還有什麼?”查理問。
“還有您的計劃,您需要一筆錢……”
“親愛的堂姐……”
“噓,噓,堂弟小點兒聲,小心驚醒別人。”她打開錢袋說,“這就是一個別無所求姑娘的全部積蓄,查理,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還不知道錢有什麼用。您教我懂得了錢隻不過是一種工具。僅此而已,堂弟幾乎等於親兄弟。您總可以借用姐姐的錢吧?”
歐葉妮既是成年女子又還是天真的孩子。她沒有想到過他會拒絕。但查理卻沉默不語。
“怎麼,您不收?”歐葉妮問。她的心在寂靜中跳得砰砰有聲。
堂弟的猶豫不決羞辱了她;但他急需錢的處境在她的心目中顯得更迫切、更明顯,於是她跪了下來。
“您不拿這些金子我就不起來,”她說,“堂弟,求您了,回答我呀……要讓我知道您是否敬重我,您是否寬容大度,您是否……”
查理聽到高尚的心靈發出的絕望呼喊,查理禁不住流下了淚,淚水掉在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讓她跪下來,堂弟熱淚滾滾地,跑過去抓起錢袋,把金幣倒在桌上。
“哎,這麼說您收下了,是嗎?”她高興得哭了。“什麼也別怕,堂弟,您會成功的。這些金子會給您帶來好運;您以後再還給我;而且,我們還可以合作,總而言之,我接受您提的一切條件。不過您不必把這筆禮的價值看得太重。”
查理終於能夠表達自己的感情了:
“是的,歐葉妮,要是我拒絕的話,那就太小心眼了。不過,我不能白拿您的錢,信任歸信任。”
“您想幹什麼?”她擔心地問。
“您聽我說,我的好堂姐,我有……”他指了指衣櫃上一隻外麵有皮套的方盒子說,“看見了嗎,這裏有一件東西我把它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樣寶貴。這隻盒子是母親的一件禮物。今天早晨我就想,如果她能從墳墓裏出來,她會親自把這上麵的金子賣掉。她為了愛我,花費了多少黃金做成這隻盒子。但要是由我去賣,那就是一種褻瀆行為。”歐葉妮聽到最後一句話,緊緊地握住堂弟的手。兩人淚汪汪地默視片刻。查理又接著說:“不,我既不願意毀掉它,也不願帶著它到處冒險。親愛的歐葉妮,把它交給您保管。即使是朋友,也不會把這樣神聖的東西托付給他朋友的。您自己看吧。”他走過去拿起盒子,取下皮套,打開蓋子,傷心地遞給歐葉妮看。這個盒子做工之精使黃金的價值超過它重量的價值,歐葉妮看了驚歎不已。“這還不算什麼,”查理說,壓下彈簧,裏麵又露出一層夾底。“您看,這才是我的無價之寶呢。”說著,他取出兩幅肖像,這是米蓓爾夫人的傑作,四周鑲滿了珍珠。
“哦!這個女人真漂亮,您是不是……”
“不是,”他微微一笑,說。“這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父親,也就是您的嬸嬸、叔叔。歐葉妮,我得跪下求您為我保管這件寶貝。要是我帶著您的私房錢送了命,這金子就用來賠償您的損失。這兩幅肖像我隻能交給您,隻有您才有資格保存它們;寧可把它們毀了也不能讓它們落到別人手中……”歐葉妮默不作聲。“哎,那您同意了,是不是?”他又頑皮地補充了一句。
聽到堂弟重複了她剛才說過的話,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一個多情的女子的第一次充滿嬌氣和深情的目光。查理拿起歐葉妮的手吻了一下。
“聖潔的天使!你我之間錢算不了什麼,對不對?感情才是最高尚的,從今後感情就是一切。”
“您長得像您的母親。她的聲音和您—樣溫柔嗎?”
“哦!比我的溫柔多了……”
“您當然這麼說了,”她說著垂下眼瞼,“好了,查理,去睡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見。”
她輕輕地把手從查理手裏抽出來,堂弟為她照著亮。走到門口時,他說:“唉!我為什麼破產了呢?”
“沒關係!我相信我父親有的是錢。”她說。
“可憐的孩子,”查理一腳跨進房裏,身子靠在牆上,說:“他要有錢就不會看著我的父親死掉,就不會讓你們過這樣清苦的生活,總之,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
“可是他有弗洛瓦豐。”
“弗洛瓦豐值多少錢?”
“不知道。他還有諾瓦葉。”
“糟透了的田莊!”
“他還有葡萄園和草場……”
“那就更不值一提了,”查理輕蔑地說,“要是他隻有八萬法郎的收入,你們還會住在這樣陰冷而寒酸的房間裏嗎?”說著,又把左腳往前移了移。“我的財寶要放進那裏麵嗎?”他指著一隻舊箱子問道,想以此掩飾自己的思想。
“去睡吧。”她說,不想讓他走進她的淩亂的臥室。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算是道了晚安。
兩人在同樣的夢境中入睡,從此查理在給喪父之痛的心頭平添幾朵玫瑰花。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看見女兒在飯前陪著查理散步。年輕人仍然愁容滿麵,好像一個不幸的人墮落悲痛的深穀,估算苦海的深度,深感未來的全部重擔。
“父親吃晚飯時才能回來。”看到母親臉上焦慮的神色,歐葉妮說道。
從歐葉妮的舉止、麵部表情和特別親切的話音中,不難看出她與堂弟之間有一種思想上的默契。也許在他們體會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經熱烈地結合在一起了。查理呆在客廳裏,心情憂鬱,沒有人打擾他。三個女人各忙各的。格朗台忘了已經答應要做的事,結果家裏來了許多人。修屋頂的、裝水管的、泥水匠、花壇工、木匠、葡萄園的種植工和佃戶。有的人來談修房子的價錢,有人來交租或來收錢。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不得不跑前跑後回答工人及鄉下人沒完沒了的問話。娜儂把抵租的東西放進廚房。她總是要等主人發令,才知道哪些該留下自用,哪些該拿到市場出售。老頭兒的習慣同眾多鄉下的紳士一樣,自己喝質量低劣的酒,吃腐爛變質的水果。晚上五點鐘左右,格朗台從安茹回來了,金子換來一萬四千法郎,皮夾裏裝著王氏發行的證券,直到他購買公債之前,證券還會帶給他一筆可觀的利息。他把高諾瓦葉留在安茹照看那幾匹累得半死的馬,等馬歇過來之後再慢慢趕回來。
“我從安茹回來了,太太,”他說,“我肚子餓極了。”
娜儂在廚房裏大聲問道:“您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吧?”
“沒吃。”老頭兒答道。
娜儂端來了菜湯。全家在吃晚飯時,德·格拉珊前來聽他主顧的囑咐了。格朗台老爹竟然沒有看到侄兒。
“您慢慢地吃吧,格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兒再說。您知道安茹的金價嗎?有些南特趕去收買。我要送去一些拋售。”
“沒這個必要了,”老頭兒回答說,“已經足夠了。咱們是老朋我不想讓你浪費時間。”
“可是金價已經漲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您該說曾經漲到這個價。”
“見鬼,你這家夥從哪裏回來的?”
“昨天夜裏我去了安茹。”格朗台壓低聲說。
銀行家吃驚地一顫。接著兩人咬著耳朵說了一會兒,談話中還不時地瞅了幾眼查理。可能是老箍桶匠要銀行家代他買進十萬法郎的公債,德·格拉珊再次做了個表示驚訝的動作。
“格朗台先生,”他對查理說,“我要去巴黎,如果您有什麼事要我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您。”查理回答。
“侄兒,謝得客氣一些。先生是去料理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事情的。”
“這麼說還有希望?”查理問。
“這是怎麼說話呢!”箍桶匠佯裝自豪的神氣叫道,“難道你不是我的侄兒?你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你不姓格朗台嗎?”
查理站起來摟住格朗台老爹親了一下,然後麵色發白地走出去。歐葉妮望著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麼,再見了;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您了,好好對付那些人!”兩位外交專家握手告別,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關上大門,回到客廳,坐在手扶椅裏,對娜儂說:“把果子酒給我。”但他過於激動地,實在坐不住了,於是站起來,看看德·拉倍特裏埃先生的遺像,踏著娜儂稱作的舞步,唱了起來:
在法蘭西禁衛軍裏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娜儂、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默不作聲地相互對視了一眼。葡萄園主高興到極點時,她們總感到很害怕。晚上的聚會很快就結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點睡;而他一睡覺,家裏人都得上床,正如奧古斯特國王一喝酒,波蘭就得爛醉一樣。其次,娜儂、查理和歐葉妮也很疲倦。格朗台太太呢,睡覺、吃飯、喝酒本來就按丈夫的意思辦。然而,在飯後消化的那兩小時裏,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的箍桶匠,說了許多不尋常的話,其中每一句都顯示出他的機靈。他喝完酒之後,凝視著杯子,說:
“嘴唇剛碰到杯子,酒就都幹了!這就是做人的道理。不能把現在、過去同時占有。錢不能花掉了還留在錢袋裏。不然生活也就太美了。”
他很快活也很和善。娜儂搬出了紡車準備織麻。他說:
“你大概也累了,別紡了。”
“啊!放下!……不過,我會覺得悶得慌的。”女傭回答說
“可憐的娜儂!你想喝點果子酒嗎?”
“啊!果子酒嘛,我不拒絕,太太做的比藥劑師做的好喝。他們賣的不是酒,簡直是藥水。”
“他們放糖太多,沒一點酒味兒了。”老頭兒說。
第二天早上八點,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飯,第一次呈現出融洽的景象。苦難很快把格朗台太太、歐葉妮同查理聯係在一起,連娜儂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於老葡萄園主,他斂財的欲望得到了滿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即將出去自謀生路,他隻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也不用掏腰包了,所以即使侄兒還住這裏,也就無所謂了。他讓兩個孩子——他是這麼稱呼查理和歐葉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關於道德、宗教思想方麵,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妻子。與公路挨著的草場要劃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在葡萄園和弗洛瓦豐幹冬天的活,這一切忙得他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此歐葉妮的愛情陽春開始。自從那個晚上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時候,她的心也隨之而去。兩人合謀保守著同樣的秘密,彼此相視表示了解至深,他們的感情由此升華更加一致、更加親近,仿佛生活在另一個天地。難道親緣關係沒有給她說話親切、含情脈脈的目光的權利嗎?所以歐葉妮樂於以初戀和孩子般的歡樂來消除痛苦。在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之間,就沒有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使嬰兒進入夢鄉的嗎?不是用神奇的故事來給他描繪燦爛輝煌的前程嗎?希望不是永遠向他展開絢麗的雙翼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哀號嗎?他不是為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爭吵嗎?——為幾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兒,為幾把剛摘來就被遺忘的鮮花。他不是渴望抓住時機急於長大成長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轉變。在歐葉妮與查理之間,愛情和童年融為一體:伴隨著稚氣的瘋狂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著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氣中得到那麼多的快慰。在喪服下掙紮出生的愛情同這破敗的房屋裏的樸實的內地情調頗為和諧。在靜寂的院子裏同堂姐靠在井台邊交談;坐在小花園長著青苔的長凳上,神情專注地說些廢話到日落西山,或者在老城牆和房屋之間的寂靜中沉思,好像在教堂的拱門下一樣,查理這才懂得了愛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隻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衝動。此刻他脫離了賣弄風情、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享受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這一切習慣,不再覺得可笑了。他一大早就起床,為了在格朗台下樓配食物之前,同歐葉妮多說上一會兒話。聽到老頭兒在樓梯上的腳步聲響,他就趕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歐葉妮的母親也不知道,娜儂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潔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樂趣。早飯後,格朗台老爹出門視察莊園和地產,查理借機同母女倆坐在一起,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閑聊,體驗著從未有過的舒適。這種近似僧院的儉樸生活,使查理看到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原以為法國不可能還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隻有在德國,而且隻在難以置信的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裏才會有這樣的生活。不久,他發現歐葉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比瑪格麗特的缺點少。日複一日,他的目光,他的話語使可憐的姑娘心醉神迷了,使她如醉如癡地投入愛情的激流中;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遊泳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邊來休息。即將來臨的離別之苦不是已經給這短暫的極樂時光變的陰鬱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離別在即。德·格拉珊走後的第三天,格朗台帶著到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權的聲明書,內地人辦這類手續鄭重至極。可怕的放棄呀!拒絕繼承,這無異於聞經判道之舉。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裏擬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家產的朋友。接著他還得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最後,當查理在巴黎定做的孝服送到時,他把自己已經用不著的衣裳都賣給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板。這件事讓格朗台老爹特別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幹一番事業的人,”看見侄兒穿上粗呢黑禮服時,格朗台說道,“好,好極了!”
“伯父,請您放心,”查理說,“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這是什麼?”看到查理手裏捧著金子,老頭兒眼睛一亮,問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東西部收在一塊兒了;可是,我人生地不熟,所以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這些東西?”格朗台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求您給我介紹個規矩人……”
“給我吧,侄兒,我到上麵給你估估價,然後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出一生丁。這是首飾,”他瞧著一條長長的金鏈,說,“十八到十九開。”
老頭伸出大手,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查理說,“這兩顆紐扣我送給您,您可以係上絲帶,套在腕子上,就是眼下最流行的手鐲。”
“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堂弟。”說著,朝他投去會心的目光。
“伯母,這是我母親的針箍,我一直把它當寶貝收藏在我的旅行梳妝盒裏。”查理說著把一隻漂亮的金頂針遞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麵前,這是她十年來夢昧以求的。
“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侄兒。”她的眼裏充滿了淚水。
“我要在早晚兩次祈禱時虔誠地為你祝福,祝出門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歐葉妮會替你保存這件首飾的。”
“侄兒,你這些東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門進來說,“不過,為了避免出售的麻煩,我給你付現款……用利弗爾。”
在盧瓦河沿岸“利弗爾”這種說法是指麵值六利弗爾的銀幣不打折等於六法郎。
“我不好意思要您這樣的,”查理說,“可是,在您居住的城裏變賣我的首飾我覺得很難堪。拿破侖說過家醜不可外揚。所以我感謝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撓撓耳朵,一時間。“親愛的伯父。”查理不安地望著格朗台,說像是怕他動怒。“堂姐和伯母都誠心實意收下了我的微薄禮物;現在請您收下這副袖扣,我已經用不著了,它們能讓您想起遠在天國查理的可憐的男孩時刻在惦記著親人,從今以後,也隻剩下你們是我的親人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自己弄得一貧如洗。呀……你拿了什麼,太太?”他貪婪地轉過身問格朗台太太。“啊!一隻金頂針!那你呢。寶貝女兒,謔!鑽石鈕扣。那好吧。孩子,你的袖扣。”他握了握查理的手。“不過……你要答應我,讓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路費。是的,你的路費由我來付。特別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價首飾的時候,我隻算了金子本身的價錢,也許加上做工還能多算點錢呢。這樣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爾,我向克呂旭去借,因為是手頭分文沒有,除非彼羅泰把欠租交來。我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出門了。
“您真要走嗎?”歐葉妮用又憂愁又敬佩的目光望著父親問道。
“必須走啊。”他低頭回答。
幾天來,查理的態度、舉止、談吐都顯出他悲痛到了極點,但是由於深感責任重大,所以要從悲痛中汲取新的勇氣。他不再長籲短歎,他已變成了大人。歐葉妮看到他穿著同他的蒼白臉色和陰鬱的態度十分相稱的粗呢喪服下樓,才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倆也穿著喪服,他們同查理一起參加教區教堂為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午飯時,查理收到了幾封巴黎來信,他都拆閱了。
“喂,堂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葉妮輕聲問道。
“千萬不能提這樣的問題,孩子,”格朗台說,“我就從來不對你說我的事,為什麼你要過問你堂弟的事呢?讓他清靜點。”
“哦!我根本無秘密。”查理說。
“得,得,得,侄兒,你將來會知道,做生意必須守口如瓶。”
當這對戀人單獨呆在花園裏時,查理把歐葉妮拉到核桃樹下的一條舊長凳上,對她說:
“我對阿爾豐斯估計得沒錯,他表現得好極了,他把我的事情處理得既謹慎又仗義。在巴黎,我的全部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還說,他請教過一位遠洋貨船的船長之後,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買了一批歐洲產的小擺設,這些東西到印度可以賺一大筆錢。他已把我的行李運往南特了,那裏正好有一艘開往爪哇的貨船。五天之後,歐葉妮,也許是永遠,至少也是很長時間不見麵。我的那批貨和兩個朋友寄來的一萬法郎僅僅是開頭。我不能指望這幾年之中能回來。親愛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一生放在一個天平上,我可能會死在異國他鄉,您也許會遇到一樁有錢的婚事……”
“您愛我嗎?”她問。
“噢,是的,很愛。”他回答的聲調相當懇切,顯得感情也有同樣的深度。
“我會等您,查理。上帝啊!我父親在窗口。”她說著推開想過來擁抱她的堂弟。
她漸漸跑進門洞,查理也追過來;見他追來,歐葉妮忙打開過道的門,退到樓梯下麵;後來她茫無目的地走到了娜儂的小房間附近,這裏是過道最暗的地方。跟到那裏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懷裏,摟緊了她的腰,讓她輕輕地靠在他的身上。歐葉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給予了最純潔、最甜蜜、最傾心相許的一吻。
“親愛的歐葉妮,堂弟比親兄弟還親,他可以娶你。”查理說。
“但願如此!”娜儂打開黑屋子房門,叫道。
兩個戀人嚇了一跳,急忙逃進客廳。歐葉妮趕緊拿起活計,查理捧著格朗台太太的祈禱書,念起《聖母經》來。
“嘖!”娜儂說,“都在祈禱啊!”
自從查理宣布行期之後,格朗台就開始忙碌起來,以表示對侄兒的關心;凡是不用花錢的事他都顯得很慷慨大方,忙著去給侄兒找裝箱的木工,又說那人要價太高,還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於是他找來些舊木板,天一亮就起床,親自刨木頭、拚接、對齊、打釘子,居然做好了幾隻很漂亮的箱子,把查理的全部東西都裝了進去。他還負責讓人把箱子裝上船,保了險,使行李能夠準時運到南特。
在自從過道接吻之後,歐葉妮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嚇人。有時候她竟然產生了跟堂弟私奔的念頭。凡經受過最親密的愛情的人,經受過因年齡、時間、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擊致使愛情壽命日益短促的人,就會懂得歐葉妮所受的折磨。她常常在花園裏邊散步邊流淚,如今她覺得這花園、這院子、這房屋、這小城都變得狹小;她已經投身到浩瀚無際大海之上,展翅飛翔。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台和娜儂都不在,查理和歐葉妮把裝有兩幀肖像的寶盒莊嚴地放進箱櫃的惟一帶鎖的抽屜裏,跟如今已經空空如洗的錢袋放在一起。這件寶物安放時兩人熱烈的親吻,淚流滿麵。當歐葉妮把鑰匙藏在懷裏的時候,竟沒有勇氣阻止查理吻她的胸脯。
“鑰匙將永遠留在這裏,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樣,永遠留在這裏。”
“啊!查理,這樣不好。”她的口氣並沒有責備之意。“咱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說,“我已經有了你的許諾,現在請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遠屬於你!”這句話兩人都說了兩遍。
世界上沒有任何誓言比這更純潔:歐葉妮的天真一時間使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
第二天的早餐氣氛有些傷感。娜儂收下了查理送給她的金繡綢睡袍和掛在胸前的十字架,但仍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湧進了眼窩。
“這可憐嬌嫩的少爺要飄洋過海了。願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點半鐘,全家出門送查理上去南特的驛車。娜儂放狗護院,關好大門,幫查理提隨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們都站在店鋪門口,看他們走過,公證人克呂旭在廣場上恭候著。
“到時候你可不要哭,歐葉妮。”她母親說。
“侄兒,”格朗台在客棧門前,擁抱住查理,吻了他的麵頰,說,“你走的時候窮,發了財再回來,你父親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害的,我格朗台向你擔保,因為,到那時,就隻有靠你來……”
“啊!伯伯,您這麼說減輕了我的離別之苦。這不是您送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嗎?”
查理打斷了他根本沒有聽懂的老箍桶匠的話,卻在伯父黝黑的臉上灑下感激的淚水,而歐葉妮使出混身的力氣握緊了堂弟手腕和父親的手。惟有公證人在一旁微笑佩服格朗台的手腕,因為隻有他才明白老頭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四個索繆人擠在好幾個人的中間等驛車出發;當驛車駛過橋麵之後,僅能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了。“一路順風!”葡萄園主說了句。幸虧隻有克呂旭聽見了。歐葉妮和她母親已經走到站台角上還能看見驛車的地方,揮動著她們的白手絹,查理也向他們揚出他的手絹,作為回答。
“母親,我真想有上帝的法力。”當歐葉妮在看不見查理的手絹時對母親說道。
為了不中斷以後在格朗台家發生的事情,現在有必要先把老頭兒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辦的金融生意提前敘述一下。銀行家動身一個月以後,格朗台就到手一張十萬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以八十法郎一股購買的。他死後為他做財產清單的人隻提供有這一筆公債的情況,至於生性多疑的格朗台當初是用什麼辦法把十萬法郎撥到巴黎,把登記證換成公債的,誰都不知情。克呂旭公證人認為是娜儂在不知其詳的情況下成了運送巨款的忠實工具。因為在那段日子裏,女傭外出五天,說是在弗洛瓦豐收拾什麼東西,好像老頭兒真把什麼東西忘在那裏似的。關於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預料件件都成了事實。
眾所周知,法蘭西銀行掌握著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的準確情況。索繆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格朗台也是名列其中,他們跟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作靠山的那些金融大戶們一樣,享有極高的信譽。索繆來的銀行家,據說由他負責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債務,這件事足以使已故格朗台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財產是當著啟封債權人的麵,本家請來的公證人按規定清點遺物。德·格拉珊很快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一致推舉索繆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理人,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譽和挽救債權所必需的一切權限,都委托給他們。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索繆的格朗台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順利達成;債權人當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沒有人想到把債權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他們都在想:“索繆的格朗台會償還的!”半年過去了,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後,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裏。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第一次碰頭會之後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理人給每個債權人分發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款項是變賣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的證券,動產和不動產,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做得一絲不苟,賬算得很精細。整個清理工作公正無私,毫無弊端;債權人都樂於確認格朗台家的信譽令人欽佩,不容置疑。待這些讚美之詞被外界宣布之後,債權人要求償付剩餘的債款。他們聯名給格朗台寫了一封信。
“果然不出所料?”老箍桶匠把信扔進火裏,“耐心點,朋友們。”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複,索繆的格朗台要求把有關遺產的所有現存借據並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都存在一位公證人那裏,理由是為了核對賬目,準確地證實遺產現狀的總賬。這一要求惹來許多麻煩。一般來說,放債人的脾氣都是有些古怪。今天準備達成協議,明天就想把一切毀於一旦;沒過幾天,他們又會寬容。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氣好,小兒子長了新牙,家裏萬事如意,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陰雨連綿無法出門,隻要能結束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到後天,他們需要得到擔保,月底,他們就聲稱要幹掉你,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種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鼓勵孩子想辦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隻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看成這隻呆頭鳥,結果是一無所獲。格朗台早把債主的氣候變化摸得很清楚,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據的要求大發雷霆,有人則斷然拒絕。“好!很好,”格朗台讀著德·格拉珊就此問題的來信,搓著手說。另有幾位債權人同意交存債據,但條件是必須確認他們的全部權利,而且一項也不放棄,甚至要保留他們宣告債戶破產的權利。經過幾次通信磋商。索繆的格朗台接受了債主們保留一切權利的要求。看了格朗台的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法說服了強硬的債主們。盡管有人表示不滿,但債據畢竟都交出來了。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取笑我們呢。”紀堯姆·格朗台死後二十三個月,許多債主,被巴黎的行市動蕩搞得暈頭轉向,竟然忘記了格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隻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的款項。”老箍桶匠對時間的能量早就作過計算,他說,時間是個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格朗台,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償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交還。格朗台複信說,因破產而導致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紀人倒還活得好好的,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該他們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目。第四年年底,定為十二萬法郎。接著清理人和債權人之間,格朗台與清理人之間又進行了長達半年之久的磋商年。簡而言之,索繆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理人,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已表示會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的意向;因此他不能擅自付清欠款,他要征得侄子的同意。到第五年年中,債權人們仍被“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著,神氣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當他說“這些巴黎人”時,都不免奸笑咒罵一番。這批債權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當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仍處於格朗台控製他們的那個地位。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時,格朗台老爹拋出他的所有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萬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萬法郎的利息全部裝進木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被任命為議員;第二是他另有妻室了,對索繆枯燥的生活厭煩透頂,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女演員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年在軍隊時的影子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再現了。不用說,這種行為在索繆人來說被認為有傷風化。他的妻子很走運,同他分了家,井井有條地管理著索繆的銀號,後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營業,以彌補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財產損失。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使這位活寡婦的處境更糟,以至於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要兒子娶歐葉妮當兒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據說他後來變成一個大壞蛋。克呂旭叔侄終於戰勝了對手。
“您的丈夫真不懂情理,”格朗台憑實物擔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同情您,您的確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女人回答說,“誰能相信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竟然是走上絕路的開始。”
“蒼天為我作證,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後還阻止他去巴黎的。那時所長先生還拚命替他想,我們現在才明白他當初為什麼那樣爭著要去。”
這樣,格朗台就不欠德·格拉珊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並從未來中得到安慰。查理正是如此。但是女人守在家中,麵對悲傷無法解脫,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無底的深淵,這深淵簡直無法測其深度,她們常常是用祝願和眼淚填補。歐葉妮就是這樣。她剛剛認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犧牲,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內容。歐葉妮該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卻沒有女人應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博敘埃崇高的說法,像外牆上稀疏的釘子,收集得再多也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從不讓人久等。查理走後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眾人的眼裏又恢複常態,隻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她要瞞著父親,把查理的臥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樣子。格朗台太太和娜儂樂意充當她的同謀。
“誰知道他會不會比我們希望的更早一些回來呢?”她說。
“啊!我多希望在這兒能見到他,”娜儂回答說,“我已經侍候他慣了!他那麼溫柔可愛,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人長得又漂亮,一頭卷發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儂。
“聖母哎!小姐,您的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別這樣瞧人家。”
從那天起,歐葉妮小姐的美貌有了新特點。對於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女子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描繪的光彩。在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同受胎前的聖處女相比;堂弟走後,她仿佛成了真正的聖母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如此不同的兩個瑪麗亞卻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查理走後的第二天,她從教堂做完彌撒回家(她發誓每天都去一次),回家路上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在堂弟去印度的旅途中陪伴他,早晚可以陪伴堂弟乘坐船上,看著他,向他提出數不清的問題,對他說:“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想我?”早晨,她坐在核桃樹下那條長滿青苔,蛀孔累累的長凳上出神,在那裏他們彼此說過那麼多甜言蜜語,說過那麼多傻話,他們還曾設想婚後的美滿生活。她仰頭望著牆上的一角青天憧憬未來,然後又向那麵古老的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查理臥室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真正的愛情,它是持久的滲入了種種思想並成了實體的愛情,或者如我們父輩所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那些自稱格朗台老爹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顯得很高興,卻把真實的心情隱藏起來;可整個上午,她都和母親和娜儂談論查理。娜儂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遭遇的痛苦,同時對老東家很盡職責。她對歐葉妮說;“如果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就會………跟他進地獄。我就會……那個那個……我會為他而死去。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是怎麼回事兒。小姐,您相信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不錯,他總盯著我,可能是看上了我的錢,就像那些來這裏奉承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錢財的氣味。我可看透了,雖然我這人,胖得像塔樓,可我腦袋還機靈得很;不過,小姐,雖然那算不上什麼愛情,可我還是感到很高興。”
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往日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因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變得生氣勃勃,這也使三位婦女的關係更加親密無間。她們還在查理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聚會。每天早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凝視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專心致誌地在兩幅肖像中尋找查理的相貌特征時被母親撞見了。格朗台太太到這時才知道查理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秘密。
“你把一切都給他了,”驚呆了的母親說,“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幣時,你怎麼對他說?”
歐葉妮的兩眼發直,整個上午,兩個女人都在深深的恐懼中渡過,慌亂中竟錯過了正場彌撒,隻好參加讀唱的彌撒。再過三天,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再過三天就要發生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一出沒有毒藥、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將上演;可對於劇中人來說,它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後裔的慘絕人衰的遭遇更加殘酷。
“我們該怎麼辦呢?”格朗台太太把手裏的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心煩意亂,結果連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也沒有織完。表麵上這件小事,無關緊要,可對她卻產生了可悲的後果。因沒有袖套,丈夫對她大發雷霆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最終得了風寒。
“可憐的孩子,我原想讓你早一點把事情告訴我,我們就來得及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寫封信。或許有辦法弄到一批跟你的金幣一樣的給我們;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或許……”
“可我們從哪弄這麼多錢呢?”
“我可以先把我的財產錢押上。何況,格拉珊先生給我們……”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低沉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我們不是得去他的房間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我為什麼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於把我出賣了,以後咱們得受他們的控製。而我已打定主意。我做得對,絕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啊!母親,要是您讀了他的信,也就會隻為他著想了!”
第二天早晨,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深感恐懼的母女倆,想出一個最自然不過的辦法,不再鄭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間拜年。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是當時最寒冷的冬天。屋頂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格朗台太太聽到丈夫的房裏有響動,就對他說,“格朗台,讓娜儂給我的房裏生個火吧;我在被窩裏都凍僵了。我這把年紀,需要多點照顧。”她停頓了片刻接著說,“更何況歐葉妮也要到我房裏來換衣裳。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房裏梳洗會生病的。過一會兒我們在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怎麼這麼羅嗦!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麼嘮叨過。我想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麵包了吧?”
兩人都不作聲了。“那好吧!”老頭兒接下去說,大概是妻子的話起了作用。“就按您說的辦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願意讓你在這個年紀發生不測,盡管拉倍特裏埃家的人都結實得像頭牛。嗯?不是?”停了一會兒,他喊道:“無論如何,咱們得了他家的遺產,所以對他們家的後代,我總是能夠寬容。”接著傳了來他的咳嗽。
“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老爺。”可憐的女人嚴肅地說。
“我總是挺高興的,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快修補您的釀酒桶!”
他一邊唱著,一邊穿得整整齊齊地走進妻子的臥室。“真的,這裏真是夠冷的。今天我們吃一頓,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我要到驛站去拿。他大概給歐葉妮也捎來了一枚雙倍加值的拿破侖,”箍桶匠附在妻子耳邊說道,“我的金子全光了,太太。我本來還有一些古錢的,這話隻能對你說;可為了做生意上的事都花了。”說完,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向她祝賀新年。
“歐葉妮,”慈母叫道,“我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麼了;總之,他今天脾氣很好。唉!我們會渡過這一關。”
“老爺是怎麼啦?”娜儂走進女主人臥室準備生火時說。“他先是對我說:大蠢貨,祝你快樂!去夫人房間生個火,她冷得很。然後給了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簡直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是個好人。怎麼說呢,他也是個要麵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呢,溫柔得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而且年頭越長味道越好。他真是個完美無缺的好人……”
格朗台今天如此高興是因為他的投機生意大獲成功了。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款項之後,通過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餘下的三萬法郎帶給了格朗台,並向他通報了公債上漲的消息。當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台在兩個月中百分之十二,他已經核對了賬目,從今以後他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既不用交稅,也不用交補償費。內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反感,可是格朗台卻一清二楚,他發覺自己五年之內無須多費心,連本帶利可得六百萬法郎,再加上他幾處地產的價值,就是一筆大得驚人的財富。給娜儂的六法郎,也許是對女傭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了主人大忙的酬勞。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跑得飛快要上哪兒去?”忙著開店門的商人們思忖。不久,他們又看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驛站上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裏流,老頭兒是去拿錢的。”有人說。“這水總是從巴黎、從弗洛瓦豐、從荷蘭流來的。”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城的。”第三個人嚷道。“他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人對丈夫說。“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不方便的話,我幫您減輕這負擔。”
“嗨!不過是些銅板子兒。”葡萄園主答道,
“是銀子。”腳夫低聲說道。
“如果你不要我照應的話,就閉上你的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
“啊!老狐狸,我還以為他是個聾子,”腳夫心想,“好像天冷了他聽得更清楚。”
“賞你二十個子兒的酒錢,閉上嘴快滾吧!”格朗台對他說,“娜儂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娜儂,娘兒倆是不是在做彌撒?”
“是的,老爺。”
“來,快,來幹活。”他喊著,把大小袋子都往她那邊送。轉眼,錢都運進了他的密室,然後他把自己關在裏麵。“開飯的時候,就敲敲牆叫我。你現在把獨輪車送回驛站。”
十點鐘一家人才吃飯。
“你父親不會要你拿出錢到這裏來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彌撒在回來的路上對女兒說。“另外,你要裝成怕冷的樣子。這樣我們就有時間在你過生日那天把你的錢袋湊滿了……”
格朗台邊下樓邊想著怎麼才能把剛收到的錢迅速地變成金子,還想到自己在公債投機生意居然大撈了一把,他決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為止。這盤算對歐葉妮是致命的一擊。他一進客廳,母女倆便祝他新年快樂;女兒跳過來撲到他的懷裏撤嬌,格朗台太太卻嚴肅,莊重。
“啊!啊!孩子,”他說著吻了女兒的雙頰,“我都是為了你操勞呀,你看到了嗎?……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錢。沒有錢,全都完蛋。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侖,是我讓人從巴黎捎來的。真見鬼,家裏一點兒金子都沒有了。隻有你還藏著金子。寶貝女兒,把你的金子拿出來給我看看。”
“唔!太冷了,咱們先吃飯吧。”歐葉妮回答說。
“哎,那好,吃完飯再看,嗯?這能幫助我們消化。德·格拉珊那個胖子還給我們送來了這麼多的美味兒,”他又說,“那就吃飯吧,孩子們,反正沒有花我們一分錢。他不錯,我對德·格拉珊很滿意。這老家夥幫查理辦事,而且是分文不取。他把我那可憐的死去的兄弟的事情辦得很好。嗚……”他把食物塞滿一嘴,歇了片刻,說:“真好吃!吃呀,太太。至少可以兩天不吃東西。”
“我不餓。我向來虛弱,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可以吃得飽飽的,不用擔心撐破肚皮。你是拉倍特裏埃家的後代,身體結實得很。你卻是又黃又瘦,可是我就愛黃顏色。”
等著被當眾受辱處死的罪犯,也沒有格朗台夫人母女倆等待飯後發生的事那麼恐懼。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風聲,母女倆就越加心裏發緊。然而女兒此刻是有依靠的,她可以從愛情中汲取力量。
“為了他,為了他,”她心裏默念道,“千刀萬剮,死而無憾。”
想到這裏,她朝母親望了一眼,目光中閃爍著勇敢的火花。
“把這些都撤走,”格朗台約在十一點鐘剛吃完飯就對娜儂說道,“把桌子留下。我們要舒舒服服地看看你的小金庫。”他望著歐葉妮說道:“孩子,你足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給你一法郎補足六千。因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幹嗎聽我們說話。快點走開,娜儂,幹你的活去吧。”老頭一發話,娜儂趕緊走開了。“聽我說,歐葉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爸爸要你給,你總不會拒絕我吧?”母女倆都默不作聲。“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我將還你六千法郎,利弗爾。你照我說的那樣,把錢放出去。現在再別想什麼壓箱錢了。等你出嫁的時候——這也快了——我會替你找個未婚夫,給你一筆本地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那麼多的壓箱錢。聽話,小寶貝。現在有個好機會,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買公債,每半年你就會得到二百法郎的利息,沒有揭稅,沒有補償費,沒有冰雹、霜凍,沒有潮汐,凡給收入打麻煩的事統統沒有。也許你舍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寶貝?那你就給我吧。以後我再給你攢一些金幣,荷蘭的、葡萄牙的、莫臥兒的、熱那亞的,再加上你過生日我給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這小金庫的一半了。怎麼樣,好孩子?抬起頭來。快去拿,心肝兒。你真該過來吻吻我的眼睛,固為我告訴了你,錢的生死秘訣:錢和人一樣是活的,會動、會來、會去、會出汗、會繁殖。”
歐葉妮站起身來,朝門口走了幾步後突然轉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道:“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的金子沒有了!”格朗台大叫起來,而且像是聽到炮聲受到驚嚇的馬匹一樣,兩腿驟然挺直,站住了。
“是的,沒有了。”
“你有沒有搞錯,歐葉妮。”
“真的沒有了。”
“爺爺的刀!”
每當箍桶匠吼這句咒語,樓板都會發顫。
“上帝啊!太太的臉都變白了。”娜儂叫道。
“格朗台,你發這麼大的火,非要把我嚇死。”可憐的女人說。
“得,得,得,得,你們這幫人哪,在家裏是死不了的!……歐葉妮,你把金幣弄到哪裏去了?”他撲向女兒吼道。
“父親,”女兒跪在格朗台太太膝旁,說道,“母親已經夠難受了。您看,可別把她擊跨了。”
格朗台見到妻子平時蠟黃的腔變得煞白,也害怕了。“娜儂,扶我上床去,”格朗台太太聲音微弱地說道,“我要死了。”
娜儂趕緊過去攙扶,歐葉妮也上前幫忙,她倆費盡了力氣,才把格朗台太太扶進臥室,每上一級樓梯她幾乎都要暈倒。格朗台獨自留在客廳。過了一會兒,他登上七八級梯階,朝樓上道:“歐葉妮,你母親躺下,你就下來。”
“是,父親。”
她安慰過母親,趕緊下樓來。
“孩子,”格朗台對他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兒去了?”
“父親,要是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自己支配,那您拿回去好了。”歐葉妮冷冷地說,並找到那枚拿破侖,送還格朗台。
格朗台生氣地抓過拿破侖,塞進自己的錢袋裏。
“我想我再也不會給你任何東西了。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門牙上彈了一下。“你不把父親放在眼裏,你甚至不信任你的父親,你不知道父親意味著什麼嗎?你要是不把父親看得高於一切,父親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你的金子在哪裏?”
“盡管您的脾氣大,我還是愛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一句,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您常說,我已經長大了,為的是讓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請您放心,我的錢用在很妥當的好地方……”
“用在哪裏?”
“這是秘密,絕不能泄露,”她說,“難道您沒有自己的秘密嗎?”
“我是一家之主,我不該有自己的事要辦嗎?”
“我也有我的事。”
“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不然你怎麼不告訴父親,格朗台小姐!”
“是一件大好事,可就是不能告訴父親。”
“至少可以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歐葉妮搖搖頭。“你過生日那天還在,是不是?”歐葉妮由於愛情變得狡猾不亞於她父親因為吝嗇而變得狡猾;她還是搖搖頭。
“從來沒見過如此執拗的,這麼偷東西的。”格朗台的聲音越喊越高,滿屋子都能聽得見。“怎麼!在這兒,在我的家裏,竟然有人拿走你的金子!家裏僅剩的一點金子!而我竟不知道是誰幹的?金子是值錢的東西。最誠實的姑娘也可能做錯事,隨便把什麼都送人,在貴族大戶人家,甚至於普通百姓家也是常有的事。可把金子送人……你肯定把金子送給了什麼人?”歐葉妮麵無表情。“簡直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我還是不是你父親?如果你是把金子存在了什麼地方,總得有張收條吧……”
“我還有沒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這是不是我的錢?”
“可是你還是孩子呀!”
“成年了。”
被女兒堵得啞口無言的格朗台,臉色發白。他跺腳,咒罵,終於找到了要說的話,大聲嚷起來:“你這該死的、歹毒的東西!啊!你這壞種,你知道我喜歡你,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要掐死父親了!沒錯!你居然把咱們家的財產扔到那個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上。爺爺的刀!我不能剝奪你的繼承權,該死的家夥!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孩子!你們不會得任何好處,聽見沒有?要是你給了查理,那就讓……哦不,這不可能。什麼!這惡棍竟敢從我這裏偷走我的錢財?”他望著始終冷冷地一言不發的女兒。
“你一動不動,眉頭也不皺一下!你比我格朗台還格朗台。至少你不會把金子白扔了吧。你倒是說呀!”歐葉妮望了父親一眼,那帶刺的目光把老頭兒激怒了。“歐葉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親家裏。你如想繼續留在這裏,就得聽從父親的命令。神父也要你服從我。”歐葉妮低下了頭。“你觸犯了我最寶貴的東西,你要是不屈服,我就不想再見到你。回你房間去。我不同意你就不許出來。娜儂會給你送去麵包和水的。聽見沒有?快走!”
歐葉妮痛哭流涕跑到母親床前。格朗台不顧寒冷在花園裏踏著雪轉了好幾圈,他想現在女兒一定在她母親的房裏;他想把違抗命令的女兒當場抓住,這念頭讓興奮不已,於是他像貓一樣敏捷地爬上樓梯,闖進妻子的臥室,正好看到妻子撫摸著伏在懷裏的女兒的頭發。
“別哭了,可憐的孩子,你父親的氣會消的。”
“她再也沒有父親了,”箍桶匠說,“這是你跟我生的這麼不聽話的女兒嗎?還受什麼教育,尤其是宗教教育。怎麼,你不在自己的房裏?好了,蹲禁閉,小姐。”
“您想把女兒從我身邊搶走嗎,老爺?”格朗台太太抬起由於發燒而通紅的臉,說。
“您要想留她在身邊,那就把她帶走,你們娘倆統統離開這屋子。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裏?到底在誰的手裏?”
歐葉妮起身,高傲地望了父親一眼,回自己房裏去了。
她剛一進屋老頭兒連忙把門從外邊鎖上。
“娜儂,”他吼道,“把客廳的火熄掉。”然後,他坐到妻子臥室的壁爐前的椅子上,對她說:“她一定把金子給了查理那個壞蛋!他隻想著我們的錢。”
格朗台太太在對女兒威脅的冒險,也出於對女兒的感情,居然有了足夠的勇氣和力量,繃著冷漠的麵孔,默不作聲,無動於衷。
“這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向床裏扭過臉去麵對牆壁,避免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她回答說。“您那麼凶,我難受極了,我有預感,看來我隻有橫著抬出去才能離開這間屋子了。現在您真該饒了我,老爺,我可從來沒有讓您生氣過,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您的女兒是愛您的。我相信她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白。所以,您別難為她,放她出來吧。這麼冷的天,您會讓她得重病。”
“我不想再見到她,也不和她說話。她必須呆在房裏,隻能吃麵包喝水,直到使她父親滿意為止。真見鬼!做家長的本應該知道家裏的金子到哪裏去了。她的那種盧比或許在法國也隻有那麼幾枚,還有熱內亞和荷蘭的金幣。”
“老爺,歐葉妮是我們的獨生女,即使她把金子扔進水裏……”
“扔進水裏?”老頭兒大叫,“扔進水裏!您瘋了,格朗台太太,我說一不二,這您知道。如果您想讓家裏平安無事,您就該讓她招認,把實情說出來。女人之間總比我們男人易溝通些。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我總不會吃她。她怕我嗎?就算她把堂弟從頭到腳都鍍滿金子,他也已經飄洋過海,我們也無法追上……”
“那麼說,老爺……”由於神經過敏,或是因為女兒遭遇不幸使她更心軟也更聰明,格朗台太太敏銳的目光居然發覺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於是馬上變了主意,但是語氣沒有變。
“那麼說,老爺,我對女兒比您有辦法了?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這一點很像您。”
“該死的!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啊!得,得,得!你在嘲笑我吧,也許你跟她早就串通好了。”
他兩眼盯著妻子看。
“說實話,格朗台先生,如果您想要我的命,那就說下去好了。我告訴您,老爺,即使送掉我的老命,您這樣對待女兒也是不對的,她比您講理。這錢是她的,她這會派上好用場,隻有上帝才知道我們做了什麼好事。老爺,我求您,饒了歐葉妮吧……放過她,您發脾氣給我的打擊就會減輕些,也許還會救我一條命。女兒呀,老爺,還我女兒。”
“我走了,”他說,“這家簡直呆不下去了。你們母女倆想的,說話好像……嗬……呸!你們送了我一筆多麼殘酷的年禮呀,歐葉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這樣對我,將來會後悔的,聽見沒有,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遊手好閑的家夥。一個月吃兩次聖餐又有什麼用,等你什麼都設有,隻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看你的查理到底值幾個錢,居然不經過姑娘父親的允許拿走一個可憐姑娘的私房錢,那他肯定是個沒有心肝,沒有靈魂的壞蛋!”
臨街的門關上後,歐葉妮就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身邊。
“您為了女兒,您剛才可真勇敢。”她對母親說。
“你看,孩子,違法的事會把我們搞成什麼樣子呢!……你都讓我撒了謊。”
“哦!我乞求上帝就懲罰我一個人吧。”
“真的嗎?”娜儂驚慌地上來問道,“小姐以後就光吃麵包、喝清水嗎?”
“娜儂,這有什麼了不起?”歐葉妮平靜地說。
“啊!小姐啃幹麵包,我還能常吃果醬嗎?那可不行,不行。”
“別再說了,娜儂。”歐葉妮說。
“我可以不說,可是你們等著瞧吧。”
二十四年來,格朗台第一次獨自用餐。
“您不成了光棍了嗎,老爺,”娜儂說,“家裏有兩個女人,卻還做光棍,這滋味真不好受。”
“我沒有跟你說話。閉上你的嘴,不然我趕你走。你那鍋裏煮的什麼,我聽到沸騰的聲音了。”
“我在煉脂油……”
“今天晚上有客要來,客廳生著火。”
克呂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都來了,都為沒有見到格朗台太太母女倆而感到詫異。
“我妻子有點不舒服。歐葉妮在陪著她。”老葡萄園主淡淡地回答道。
閑聊了一個小時之後,德·格拉珊太太上樓去看格朗台太太,下樓時眾人都迫不及待地問:“格朗台太太怎麼樣?”
“不好,很不好,”她說,“她的健康狀況真讓人擔憂。她這年紀,可得小心哪,格朗台老爹。”
“以後再說吧。”老葡萄園主漫不經心地答道。
客人們告辭了。克呂旭叔侄一出門,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訴他們:“格朗台家肯定出事了。母親重病纏身,可自己還蒙在鼓裏。女兒兩眼紅腫,像是哭了好久。難道他們要違背女兒的意願硬要把她嫁給什麼人不成?”
葡萄園主躺下之後,娜儂穿了軟底鞋躡手躡腳地走進歐葉妮的房間,給她看一塊用平底鍋做的肉餅。
“拿著,小姐,”善良的娜儂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隻野兔。您飯量小,這張肉餅夠您吃七八天的,把它凍起來就不會壞了。至少您不用吃幹麵包了,身體會吃不消的。”
“可憐的娜儂。”歐葉妮握緊了她的手說。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他一點沒發現。我買了大油、肉桂,都在我的那六法郎裏;我總可以自己支配這幾個錢吧。”
說罷,老媽子仿佛聽到格朗台的響動,便匆匆走了。
幾個月裏,葡萄園主總是在白天不同的鐘點來看望妻子,但隻字不提女兒的名字,也不去看她,甚至連間接涉及她的話也不問一句。格朗台太太沒有離開臥室半步,她的病情日趨惡化。什麼都無法使箍桶匠的心變軟,他就像花崗岩的柱子,紋絲不動,冷冰冰地繃著臉。他還跟往常一樣,出門回家,隻是說話不再結巴,話也少多了,在生意上表現得比過去更苛刻,居然常常出現數字差錯的事。“格朗台家出事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都這麼說。“格朗台家到底出什麼事呢?”這成了索繆城內無論誰家晚上的應酬場合都要提的問題。歐葉妮由娜儂領著去教堂做彌撒。從教堂出來,要是德·格拉珊太太前去搭話,她總是吱唔搪塞地敷衍幾句,不能讓好奇者心滿意足。然而兩個月後,歐葉妮受拘禁的秘密再瞞不過克呂旭叔侄三人和德·格拉珊太太。終於在某個時刻,歐葉妮總不露麵的借口無法解釋清楚了。後來,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格朗台小姐從大年初一起就被父親關在房裏,沒有火取暖,隻以清水和麵包充饑;還知道娜儂為她做了些好吃的東西,半夜送去;甚至知道女兒隻能趁父親出門之際過去探視母親。格朗台的行為激起了公憤。全城的人幾乎把他置於法律保護之外,他們又想起了他的背信棄義和一樁樁刻薄的行事,他從街上走過,人們就對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議論他。當他的女兒由娜儂陪著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望彌撤或做晚禱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擠到窗口,好奇地打量這富家的繼承人的舉止和麵色,居然發現她臉上有一種天使般的憂傷和一種清純的美。囚禁和失寵與她無任何關係。她不是依舊看著地圖、小凳、花園,還有那一麵牆嗎?她不是不斷回味愛情的吻留有她嘴唇上的甜蜜嗎?有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城裏人談話的內容,她的父親也一樣。她在上帝麵前是那麼虔誠純潔,她的良心和愛情幫助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和報複。但有一種深深的痛苦使其他痛苦都暫時沉默了。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親切溫柔的人啊,臨近墳墓的靈魂在她臉上發出的光輝使她顯得美麗。歐葉妮常常責備自己,覺得是她使母親受到這場慢慢地、殘酷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這種悔恨,雖然得到了母親的慰解,仍把她同自己的愛情緊緊聯係起來。每天早晨,當父親一出門,她就來到母親的床前,娜儂把早飯端到那裏。但是可憐的歐葉妮,為母親的病狀發愁、難過,她默默地示意娜儂看看母親的臉色,接著又哭了,不敢提堂弟的事。格朗台太太總是先問她:
“他在哪兒?為什麼他不來信?”
母女倆全然不知路途的遙遠。
“母親,我心裏有他就夠了,”歐葉妮回答說,“不要提他,您病著呢,您比一切都重要。”
她說的“這一切”指的就是他。
“孩子們,”格朗台太太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讓我高興地看到我的苦難完結了。”
這女人的話常常是神聖的、虔誠的。在最初的幾個月裏,她在床前用早餐的時候,她的丈夫在她房間裏踱來踱去,她還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語氣雖很親切溫柔,但卻十分堅定,一個女人臨近死亡,反而有了一生中從沒有過的勇氣。
“老爺,謝謝您對我的關心,”詢問她近況如何,她總這麼回答,“但是您想減輕我最後時刻的痛苦,您就饒了我們的女兒吧,請拿出你做基督徒、丈夫和父親的樣子來。”
一聽到這話,格朗台像看到傾盆大雨將來臨的行人乖乖地在門洞裏避雨似的,坐到床邊,靜靜地聽妻子說話,不作回答。趕上妻子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時,他便說:“你今天氣色不大好,可憐的太太。”他早把女兒忘得一幹二淨了,這似乎可以從他砂岩般的額頭,從他緊閉的嘴唇上看出來。甚至他那措辭很少變動的支吾的回答,妻子蒼白的臉上淚如雨下,而他卻不為所動。
“願上帝原諒您吧,老爺,”她說,“就像我饒恕您一樣。您總有一天需要上帝的寬恕。”
自從他妻子患病以來,他就不敢再連叫那令人毛骨聳然的“得,得,得,得”了!但是,妻子天使般的溫柔並沒有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精神的美在老太太的臉上發出容光,她往日的醜陋一天天在消失。她成了靈魂的化身。祈禱的法力仿佛使她臉上最粗俗的線條得到淨化,變得細膩,閃閃發光。誰沒有發現在聖潔的麵孔這種改換容貌的變化?靈魂的習慣最終戰勝了最粗糙的容貌,思想的純潔與崇高為其打上了特具生氣的烙印!在這被痛苦煎熬得猶如燈油將盡的女人的身上,發生了這樣改頭換麵的變化,鐵石心腸的老箍桶匠也不免有所觸動,盡管微不足道。他說話不再盛氣淩人了,那不可動搖的沉默是為了保全一家之長至高無上的地位。忠實他的娜儂一上街買東西,就有人對她含沙射影地說幾句嘲笑和埋怨主人的壞話;盡管公眾輿論一致譴責格朗台老爹,女傭出於維護東家的名譽,總要為他辯護。
“哎,”她對那些誹謗格朗台老頭兒的人說,“我們老了不都變得心腸硬了嗎?為什麼你們就不容忍他心腸硬一點呢?收起你們的鬼話吧。小姐過得像王後一樣的日子。是的,她獨守空房,她喜歡清靜。何況,主人自有主人的道理。”
終於有一天晚上,那已是暮春將盡的時節,被病魔、更被傷心折磨得日益憔悴的格朗台太太,盡管總在祈鑄也沒有使父女倆和好,她便把隱藏在心底的痛苦告訴了克呂旭叔侄。
“怎麼能無緣由地罰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喝清水、吃麵包?”德·蓬豐所長叫了起來,“這是殘酷的虐待!這已構成故意傷害罪;她可以控告。首先……”
“行了,侄兒,”公證人打斷他,“別說你那些法院裏的詞兒了。您放心,太太,我讓這禁閉明天就取消。”
聽到在談論自己,歐葉妮從房裏走了出來。
“先生們,”她很高傲地邊走邊說,“請你們別管這件事。我父親是一家之長。隻要我還在這個家裏,就得服從他。他的行為無須旁人讚成或反對,他隻對上帝負責。如果你們要是關心我,請絕口不提這件事。責備我父親就等於攻擊我們自己的尊嚴。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要是你們能製止城裏讓人惡心的流言蜚語的話,我將更感激不盡,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我是偶爾才聽說的。”
“她說得對。”格朗台太太說。
“小姐,製止流言蜚語的最好的辦法就是還您自由。”老公證人肅然起敬地答道。囚禁、憂鬱和愛情,給歐葉妮更增添了美,老公證人深深地被感動了。
“好了,孩子,就麻煩克呂旭先生去處理這件事吧,既然他有成功的把握。他了解你父親,知道怎樣對付他。要是你願意我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活得快活些,無論怎樣講對你和你父親都好。”
第二天,格朗台跟關閉歐葉妮以後養成的習慣一樣,到小花園裏轉幾圈。他總是趁歐葉妮梳洗的時候散步。當他走到粗大核桃樹下,便躲在樹後出神地打量女兒長長的頭發,那時他一定在一種是他生性執拗的性格與親吻的欲望之間猶豫不定。他經常坐在那張查理和歐葉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時女兒也正偷偷地或者在鏡子裏望著父親。要是他起身,繼續散步,女兒就有意坐到窗前,開始看那麵掛著美麗野花的牆,從裂隙處竄出幾株仙女夢、碗碗藤,還有一種黃白相間的粗壯的野草,一種在索繆和都爾地區的葡萄園裏到處都有的景天蔓。克呂旭公證人一早就來了,發現老葡萄園主在六月豔陽天下,坐在小凳上,背靠隔牆,癡呆呆地望著女兒。
格朗台問道:“有什麼需要幫忙嗎,克呂旭先生?”見到證人來了。
“我來跟您談點事。”
“啊!啊!您是不是有金子,想換給我?”
“不,不,不是錢的事,是關於您女兒的事。大家都在議論你們父女倆呢。”
“這關他們什麼事?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個一家之長。”
“沒錯,大小是個長,自尋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把錢往大街上扔。”
“這話怎講?”
“哎。您太太現在病得很厲害,朋友。您該去請貝日蘭大夫給瞧瞧,她有生命危險啊。要是她因沒有得到必要的治療而亡故的話,我想您也一定會內心疚的。”
“得,得,得,得!您知道我太太得了什麼病。那些醫生,隻要進了你們家的門,一天就要來五六趟。”
“總之,格朗台,隨您的便。我們是老朋友了;在索繆城裏,沒有誰比我更關心您的事兒了;所以我得把話說完。現在,事已至此,您是個成年人,知道該怎麼做。反正我並不是為這事兒來的。有件事對您恐怕更重要得多。不管怎樣,您總不想把您太太害死吧?她對您太有用了。倘若等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如何麵對女兒,想想自己的處境吧。您必須對歐葉妮有個交待,因為您的財產是和您太太共有的。您的女兒到那時就有權要求分享您的財產,就有權把弗洛瓦豐莊園賣掉。總之,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而您卻不能繼承。”
這番話猶如晴天霹靂,格朗台對法律沒有對商業那麼精通。他從來沒有想過賣掉共有財產的事。
“所以我勸您還是對女兒大度些。”克呂旭最後說。
“可您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事嗎,克呂旭?”
“什麼?”公證人很想聽格朗台老爹的心裏話,很想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不是她的嗎?”公證人問。
“你們怎麼全都這麼說!”老頭說著做了一個淒慘的動作把手臂垂下來。
“為一點兒的小事,”克呂旭接著說,“就不想讓女兒在她母親死後對您作出讓步嗎?”
“啊!您把六千法郎的金子當作是小事?”
“哎,老朋友,您知道如果歐葉妮要求清點和平分母親的遺產,您將付出多大的代價嗎?”
“什麼?”
“二十萬、三十萬,甚至四十萬法郎!為了知道共有財產的真正價值,不是就得拍賣嗎?可是,如果你們可以說好商量……”
“爺爺的刀!”葡萄園主臉色煞白地坐了下來說,“以後再說,克呂旭。”
一陣沉默或者說,著實苦惱了一陣後,老頭兒看著公證人說:
“人生太殘酷了!它充滿了痛苦。克呂旭,”他又鄭重其事地說,“您不騙我吧,您發誓剛才說的都是有法律依據的。把民法給我,我要看民法!”
“可憐的朋友,”公證人說,“我對我的本行還不清楚嗎?”
“那麼說是千真萬確的了。我要被親生女兒搶光,背叛、吞掉了。”
“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
“生兒育女有什麼用!啊!我的太太,我是愛她的。幸虧她身子骨結實,她是拉倍特裏埃家的後代嗎。”
“她活不了一個月了。”
箍桶匠敲著腦袋,走過去,走過來,用可怕的目光看了克呂旭一眼,問道:“我該怎麼辦?”
“歐葉妮可以完完全全地放棄繼承她母親的財產。您不想剝奪她的繼承權吧,是不是?可是,要想得到那份遺產,您就粗暴地對待她。我這麼說其實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幹的什麼事呢?……幹的就是財產登記,拍賣呀,分家呀……”
“以後再說吧,以後再說吧。現在不談這件事了,克呂旭。您把我的五臟六腑攪得個底朝天。您弄到金子了嗎?”
“沒有,就有十來枚舊金幣,您要,我可以送給您。好朋友,還是跟歐葉妮講和吧。您看,全索繆的人在譴責您呢。”
“那幫混蛋!”
“好,公債已漲到九十九法郎一股了。活了一輩子總該滿足一次吧。”
“九十九法郎嗎,克呂旭?”
“是的。”
“哎!哎!九十九!”老頭兒說道把克呂旭一直送到街大門口。剛才這消息攪得他六神無主了,在房裏呆不住,於是上樓去看太太,說:“太太,你可以同女兒呆一整天了。我要去弗洛瓦豐。你們可別惹事啊。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的好太太。你看,這六十法郎給你迎聖體時用,為了這事你不是想了很久嗎?那就好好玩兒吧,高興高興地玩個痛快,可要保重身體啊。開開心吧!”他把十枚六法郎的銀幣扔在妻子的床上,又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好太太,你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您心裏連親生女兒都沒有,怎麼能在家裏接待寬大為懷的上帝呢。”妻子動情地說。
“得,得,得,得,”老頭兒溫柔地說道,“以後再說吧!”
“老天爺開眼了!歐葉妮,”母親因興奮而滿臉通紅,喊道,“快來親親你的父親,他原諒你了!”
可老頭兒早已不見人影了。他一溜煙往鄉下的莊園奔去,在路上他想把雜亂的思緒理清楚。此時的格朗台已七十六歲。兩年來,他的吝嗇變本加利,就像一般人,按照對守財奴、野心家和死抱住一個念頭偏執終身的人所作的觀察,發現這些人的感情總是特別傾向珍愛,象征他們癡心追求的某件東西。看到金子和占有金子是格朗台的癖好。他的專製思想隨著吝嗇程度的增長而增長,要他在妻子死後放棄哪怕小部分財產支配權,他都覺得是一件違情悖理的事。要向自己的女兒報清財產總賬,把動產、不動產一起登記造冊,作為不可分割的財產全部拍賣嗎?……“這簡直等於自殺。”他站在葡萄園的中央,凝視葡萄藤,大聲說。他終於打定主意,晚飯時回到索繆,決定向歐葉妮屈服,疼愛她,討好她,以便到死都有權操縱手裏的幾百萬家當,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老頭兒無意中身上帶著萬能鑰匙,他自己開了大門,踮著腳尖上樓。歐葉妮已把那隻漂亮的梳妝盒拿到母親的床上,母女倆趁格朗台不在仔細端詳著查理母親的肖像,從中找出查理的相貌特征。
“這完全是他的前額,他的嘴唇!”歐葉妮正說著,老頭兒開門進來了。看到丈夫兩眼盯住盒上的黃金,格朗台太太叫道:“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老頭兒像餓虎撲向熟睡的嬰兒那樣朝梳妝盒撲來。“這是什麼?”他說著拿起寶盒朝窗口走去。“真金!是金子!”他叫一聲。“好重的金子!足有兩磅。啊!啊!原來查理是用這個換走了你的寶貴的金幣。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這是一筆好交易啊,寶貝女兒!你真是我的女兒,我承認。”歐葉妮渾身發抖。“這是查理的盒子,是不是?”老頭兒又問。
“是的,父親,這不是我的,這是一件神聖的寄存品。”
“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錢,你該補償回來。”
“父親……”
老頭兒想去拿把刀子撬下一塊金片,他隻好把盒子放在椅子上。歐葉妮撲向梳妝盒,可箍桶匠一直注視著女兒和盒子,伸手猛推一把,使女兒跌到母親的床上。
“老爺,老爺。”母親喊叫著從床上坐起來。
格朗台拔出刀子,準備橇黃金。
“父親,”歐葉妮叫著跪了下來爬到父親的跟前,舉起雙手,喊著,“父親,看在聖徒們和聖母的麵上,看在犧牲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麵上,看在您的靈魂得到永遠拯救的麵上,看在我這條性命的麵上,求您別碰它!這隻盒子既不屬於您也不屬於我;它屬於一個托我保存的不幸的親戚,我必須完好無損地還給他。”
“既然這是寄存的東西,你為什麼要看?看比摸摸更進一步。”
“父親,您別毀壞它,否則我就沒臉見人了。父親,你聽見了嗎?”
“老爺,饒了她吧!”母親說。
“父親!”歐葉妮大叫一聲,嚇得娜儂趕緊上樓看個究竟。歐葉妮抓起身邊的刀子,握在手裏。
“想怎麼樣?”格朗台冷笑一聲,冷冷地說。
“老爺,老爺,您殺了我吧!”母親說。
“父親,要是您用刀子碰掉哪怕一點點兒金子,我就用這把刀自殺。您已經把母親折磨的半死不活,您還要逼死您親生的女兒。那就來吧,您如傷了盒子,我就傷害自己。”格朗台手中的刀子對準盒子,看看女兒,猶豫不決。
“你有這個膽子嗎,歐葉妮?”他說道。
“她有,老爺。”母親答道。
“她說到做到,”娜儂喊道,“老爺,您這輩子總該講一次理吧。”箍桶匠看看金子,又看看女兒,片刻之間。格朗台太太暈過去了。“哎喲!您看見了嗎,老爺,太太死過去了。”
娜儂喊道。
“行了,孩子,咱們別為一個盒子傷了和氣,拿去吧。”箍桶匠說著把梳妝盒往床上一扔。“娜儂,你快去請貝日蘭大夫……好了,太太,”他吻著妻子的手說道,“這不算什麼,都過去了,我們講和了。不是嗎,乖女兒?不用再吃幹麵包了,你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啊!她睜開眼睛了,哎,好了,好了,母親,媽媽,親娘,嗨,打起精神看呀,我在擁抱歐葉妮呢。她愛堂弟,隻要她願意,就讓她嫁給他好了,讓她保存小盒子好了。不過,你得長命百歲,我可憐的太太。哎,挪挪身子呀!聽我說,你會有張索繆城從未有過漂亮的祭壇。”
“上帝啊,您怎麼能這樣對待您的妻子和女兒呢!”格朗台太太聲音微弱地說。
“以後絕不這樣了,絕不了。”箍桶匠叫道,“你看著吧,可憐的太太。”他去密室,捧回來一把金路易,撒到床上。“看,歐葉妮,看,好太太,這些都給你們。”他邊說著邊撫摸著金路易。“行了,高興起來吧,好太太,身體好起來吧,你要什麼都不會缺少的,歐葉妮也一樣。這一百金路易是給她的。歐葉妮,你不會再送人吧,嗯?”
格朗台太太和女兒麵麵相覷,驚訝不已。
“父親,把錢拿回去吧,我們隻需要您體貼之心。”
“哎,這就對啦,”說著,他把金路易放進口袋,“咱們和和睦睦過日子吧。大家都到客廳去吃晚飯,每天晚上玩兩個銅板一次的摸彩遊戲。開開心心地玩吧!怎麼樣,好太太?”
“好吧!我們玩吧,既然您覺得這樣很舒心,”奄奄一息的妻子說道,“隻是我起不來啊。”
“可憐的母親,”箍桶匠說,“你不知道我是多愛你。還有你,我的寶貝女兒!”他摟住女兒,親了一下。“哦!吵過架再擁抱女兒有多好啊!我的乖寶貝!你看,媽媽,我們現在一條心了。去把這東西藏好,”他指著梳妝盒對歐葉妮說,“去吧,別怕。我以後不再提這件事了,永遠不提了。”
索繆城裏的頭號名醫貝日蘭大夫很快就來了。診斷完畢,他如實地告訴格朗台,說他妻子病情很重,但隻要使她心情平靜,再加上慢慢調理,細心照料,她可能拖到秋末。
“這會花很多錢嗎?”老頭兒問,“需要吃藥嗎?”
“藥倒不用多服,但需精心服待。”醫生不禁微微一笑,答道。
“總之,貝日蘭大夫,”格朗台說,“您是有聲望的人,不是嗎?我完全信任您,您覺得該來多少次合適,您就盡管來。請您一定治好我妻子的病,我很愛她,您知道嗎,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因為,我們家,一切都內藏不露,卻也令我心煩意亂。我傷心哪。打從我兄弟死,傷心就找上門來,為了兄弟,我在巴黎花了……真是傾家蕩產了!這還沒完呢。再見!大夫,要是還存一線希望,您就救救她吧,哪怕要花一二百法郎也行。”
盡管格朗台誠心誠意希望妻子早日康複,因為妻子一死,遺產一旦公開等於全完了;雖然他在各種場合都極力對母女倆的任何願望都表示讚同,讓她們頗為吃驚,雖然歐葉妮對母親照料得體貼入微,不遺餘力,格朗台太太還是迅速地走向死亡之路。她就像大多數這種年紀的女人得了重病一樣一天天衰竭下去。她脆弱得像秋天樹上的黃葉。天上的光輝照得她精神煥發,宛如陽光射進樹林給黃葉染上金光。這是一種與她的一生相般配的死亡,一種虔誠的死、祟高的死,不是嗎?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美德,她天使般的耐性,以及她對女兒的憐愛,顯得光彩奪目;她毫無怨言地永遠閉上眼睛,像抽盡的燈熄滅了,像潔白無瑕的羔羊上了天堂。在塵世間她惟一值得懷念的就是陪伴她度過淒涼一生的溫柔的女兒,她最後看女兒幾眼,似乎預示了她未來的艱辛在等著她。她把與她一樣潔白的羔羊孤零零地留在這爾虞我詐的塵世,想到人家隻貪圖女兒的金子,隻想榨取女兒的錢,她就渾身發顫了。
“孩子,”她咽氣前對女兒說道,“天堂裏才有幸福,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母親死後的第二天,歐葉妮找到了依戀這所房子的新理由:她出生在這裏,在這裏經曆了多少痛苦,她的母親又剛辭世,在這裏辭世。望著客廳裏的窗戶以及窗下那張墊高的坐椅淚如雨下。看到父親對自己體貼入微,她以為過去看錯了父親的心。他來扶她下樓吃飯;用幾乎是慈祥的目光長時間望著她,總之,他像望著一堆金子那樣地望著她。老箍桶匠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常常在女兒的麵前抖得很厲害,娜儂和克呂旭等人看到這番情景都認為這是年齡所致,甚至擔心他的機能也有些衰退。然而,全家在服喪的那一天,吃過晚飯之後,惟一知道老頭兒秘密的克呂旭公證人也應邀共進晚餐,格朗台的行為也就得到了解釋。
“親愛的孩子,”當飯桌收拾好、門窗關好之後,他對歐葉妮說,“你現在是你母親的繼承人了,咱們兩人有點小事要解決。是這樣吧,克呂旭?”
“是的。”
“難道必須要在今天解決嗎,父親?”
“對,小寶貝。事情不解決我就安生不了。我想你總不願讓我難過吧。”
“哦,父親。”
“好吧,那就今晚都解決了吧。”
“您要我做什麼?”
“不對,乖孩子,這事可與我毫不相幹。您告訴她吧,克呂旭。”
“小姐,您父親既不願意分家,也不願意變賣產業,更不願意支付巨額現款。所以,您必須放棄清點現在成為所共有的全部財產……”
“克呂旭,您一定要這樣對孩子說不可嗎?”
“請讓我說下去,格朗台。”
“好,好,朋友。您和我女兒,都不會搶我的財產吧,是不是,乘女兒?”
“可是,克呂旭先生,我到底該做什麼?”歐葉妮不耐煩地問道。
“是這樣,”公證人說,“您須在這張文書上簽名,聲明放棄繼承您母親的遺產,共有的全部財產的使用得益權,交給您父親,他將保證您享有虛有權……”
“您剛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歐葉妮回答說,“把文書拿來,告訴我在哪裏簽名。”
格朗台老爹看看文書,又看看女兒,看看女兒,又看看文書,激動得滿頭大汗,不停地擦著。
“小寶貝,”他說,“這張文書送去備案要花好多錢。要是你能無條件地放棄繼承你可憐的母親的財產,並把你的未來托付給我,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將每月給你一大筆錢,一百法郎。這樣,你愛給誰都行,做多少次彌撒都付得起了……嗯!一個月一百法郎,利弗爾支付,怎麼樣?”
“隻要您願意,怎樣都可以,父親。”
“小姐,”公證人說,“我有責任告訴您,這樣一來您可就一無所有了……”
“啊!上帝,”她說,“那又有什麼關係!”
“閉嘴,克呂旭。一言為定,一言為定,”格朗台握住女兒的手,邊拍著邊喊。“歐葉妮,你絕不反悔,是不是,你是個好姑娘,對吧?”
“哦!父親……”
他熱烈地擁抱她,把她摟得那麼緊,她幾乎要窒息了。
“好了,孩子,你救了你父親的命;不過,其實是你把我給你的還給了我,我們誰也不欠誰了。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筆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慧的姑娘,很孝順你的爸爸。現在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明天見吧,克呂旭,”他望著驚呆了的公證人說:“請您費心讓法院書記員準備一份放棄繼承權的文書。”
第二天中午,歐葉妮在聲明書上簽了字。然而,盡管老箍桶匠誇下海口,可是直到年終,每月一百法郎根本沒有兌現,就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過。所以,當歐葉妮說笑時提到這件事,他臉窘得通紅,他連忙上樓,到密室裏捧回大約三分之一從侄兒手裏拿來的首飾給了歐葉妮。
“給你,寶貝女兒,”他用充滿諷刺的口吻說,“要不要把這些算是給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親!您真的把這些都給我?”
“我明年還給你這麼多,”他說著把首飾倒進她的圍裙。“這樣,用不了多久,他的金銀首飾就全歸你了。”他搓著手,為自己有辦法利用女兒的感情占便宜很得意。
然而,雖然老頭兒身板還硬朗,但也感到有必要讓女兒學點持家的訣竅了。接連兩年,他讓女兒當著他的麵安排食譜,收取欠款。他慢慢地、逐步地把葡萄園和農莊的名字和經營內容都告訴了她。到第三年,他已經讓女兒習慣他的全部理財方法,他讓這些方法深入到女兒的內心,已成了她的習慣,他毫無顧忌地把夥食庫的鑰匙交到她的手裏,讓她正式當家。
五年過去了,在歐葉妮和她父親單調無味的生活中,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準確得像老座鐘那樣。格朗台小姐內心的愁悶盡人皆知;雖說人人都感覺到這其中的緣由,她本人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以證實索繆城上上下下有關這位富家獨女心境的猜測不是捕風捉影。惟一與她有來往的隻有克呂旭叔侄三人,以及他們無意中帶來的幾位朋友。他們教會了她玩惠斯特牌並每晚要玩一局,一八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親感到身體日趨衰弱,迫不得已把有關田產的秘密告訴了她,並對她說,若有困難,就去找克呂旭公證人商量,老頭兒是十分了解他對他的忠實。後來,到那一年的年底,老頭兒終於在八十二歲,患了癱瘓,而且病情發展很快。貝日蘭大夫斷定他患了不治之症。歐葉妮想到自己就要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跟父親也就更親近了,她把這親情的最後一環牢牢地抓在手裏。在她的思想中,愛情就是整個世界,然而查理卻不在身邊。她就傾心照料和服侍父親。父親的機能開始衰退,但他的吝嗇卻本能地維持著。所以他的死同他的生並不會形成鮮明的對照。一清早,他就讓人用輪椅把他推到臥室的壁爐和密室的房門之間,密室裏自然堆滿金銀。他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但他不放心地一會兒望望包了鐵皮的門,一會兒又望望前來看望他的人。隻要有一點響動,他就要問出了什麼事;讓公證人吃驚的是,他甚至能聽得見狗在院子裏打哈欠的聲音。表麵上他顯得癡呆,可是一到該收租的日子,他總能按時清醒過來,跟管葡萄園的人算賬,或者出具收據。他自己撥動輪椅,一直把輪椅轉到麵對密室的門口。他讓女兒把門打開,看著她親手把錢袋秘密地堆好,把門關好為止。等女兒把珍貴的鑰匙交還給他之後,他立即不聲不響地回到平常呆的老地方。那把鑰匙他總是放在坎肩的口袋裏,並且不時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呂旭公證人覺得隻要查理·格朗台不回來,那麼這財主的女繼承人肯定會嫁給他的當所長的侄子,所以他對老頭兒加倍體貼殷勤。他每天來聽候格朗台的差遣,照他的吩咐去弗洛瓦豐,去各地的田莊、草場、葡萄園辦事,出售收成,再把賣來的錢換成金子、銀子,由老頭兒把這些金銀秘密地裝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間密室裏。臨終的日於終於到了,這些日子裏老頭兒結實的身架同毀滅著實作了一番較量。他要坐到壁爐邊正對著密室房門的那個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上來,緊緊地裹在身上,對娜儂說:“裹緊,裹緊了,別讓人偷走我的東西。”他的全部生命力全隱藏在他的那雙眼睛裏,等他一有力氣睜開眼睛,就立刻把眼珠轉向密室房門。他問女兒說:“它們還在嗎?還在嗎?”聲音裏充滿著驚恐。
“在裏麵,父親。”
“把金子看好,去拿一些,放在我麵前。”
歐葉妮把幾枚金路易放在桌上,老頭兒就像剛開始懂得看的孩子,傻盯著同一件東西,定睛看那幾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也像孩子一樣,臉上露出艱難的微笑。
“這東西才讓人感到暖和。”他看時會這樣說,臉上還露出一種無比舒坦的表情。
當本堂神父來給他做臨終聖事的時候,他那雙顯然已經死去幾個小時的眼睛,一見銀製的十字架、燭台和聖水壺,忽然又複活了,目不轉睛地盯住這些聖器,鼻子上的那顆肉瘤也隨之動了一下。當教士把鍍金的受難十字架送到他的唇邊,讓他吻吻上麵的基督時,他卻做了一個可怕的動作,想抓住十字架,而這最後的努力耗盡了他的生命;他呼喚歐葉妮,盡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歐葉妮的眼淚打濕了他已經冷卻的手,但他卻看不見。
“父親,為我祝福嗎?”她問。
“把一切都照顧好。以後到那裏向我交賬。”他的最後一句話證明基督教應該易守財奴的宗教。
從此,歐葉妮·格朗台孤零零地一個人呆在這所房子裏。她隻有對娜儂投去心領神會的目光,隻有娜儂,才是真心愛她,隻有對娜儂她才能傾訴衷腸。對於歐葉妮來說,大娜儂就是她的保護神,所以她不再是仆人,而是一位謙恭的朋友。父親死後,歐葉妮從克呂旭公證人那裏得知,她在索繆地區的地產,年收入三十萬法郎;有六個法郎一股買進的利率三厘的公債六百萬,現在一股賣到七十七法郎;還有價值二百萬法郎的黃金和十萬法郎現款,有一些該收的欠款還未算在內。她的財產總計大約一千七百萬法郎。
“堂弟究竟在哪裏呀?”她默念道。
克呂旭公證把早已經算得一清二楚的遺產報表送來的那天,歐葉妮和娜儂各自坐在客廳的壁爐兩邊,客廳裏空蕩蕩的,裏麵的一切都成了回憶,從母親當年坐過的草墊椅子到堂弟用過的杯子。
“娜儂,現在就剩下我們倆了……”
“是啊,小姐,我要是知道小少爺在哪裏,我走路也要找他回來。”
“我們之間隔著汪洋大海呢。”她說。
這座陰冷灰暗的房子就是這可憐的女繼承人的整個世界;正當她同娜儂在這裏相對而泣的時候,從南特到奧爾良,人們議論的隻是格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萬法郎的家產。她簽發的第一批文書中,就有給娜儂的一千二百法朗的終身年金。她已有六百法郎,兩筆款相加娜儂就成了一位有錢的應婚者。不到一個月,她從老姑娘變成了新媳婦,嫁給了被任命為格朗台小姐田產莊園總看守的安托萬·高諾瓦葉。高諾瓦葉太太比起當時的一般婦女來,有一個了不起的長處。她雖然已經五十九歲,但看上去不超過四十。她粗糙的臉龐經得起歲月的侵襲。她過著修道院式的生活,紅潤的臉龐、鐵打的身子使衰老對她退避三舍。也許她從來沒有像結婚的那天那樣漂亮過。醜陋為她帶來不少好處,顯得粗獷、肥碩、結實,毫不見老的臉上顯出幸福的喜悅,有些人對高諾瓦葉的紅運羨慕不已。“她氣色很好,”布店老板說,“她還能生一群兒女呢,”販鹽的商人說:“恕我直言,她簡直就像是在鹽缸裏醃過的一樣。”另一個鄰居說:“她有錢,高諾瓦葉這小子算是娶著了,”受鄰居喜歡的娜儂從老屋出來,走下蜿蜒曲折的街道,到教堂舉行婚禮,人們對她表示祝賀。歐葉妮送給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為賀禮。高諾瓦葉對女主人慷慨感到吃驚,一提到她禁不住熱淚滿眶;為了她粉身碎骨也甘心。成為歐葉妮心腹的高諾瓦葉太太還有一件跟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樣稱心的樂事,她終於可以像已故的東家那樣掌管夥食庫的鑰匙和調配的早晨口糧了。此外,她還有兩個傭人,一個是廚娘,另一個的職責是收拾屋子、縫縫補補和給小姐做衣裳。高諾瓦葉兼看守和管家兩職。不用說,娜儂挑選來的那個廚娘和女傭都是頂呱呱的。這樣,格朗台小姐就有四個忠心耿耿的仆人。由於老主人生前早已嚴格建立一套管理的例行章程,如今由高諾瓦葉夫婦繼續遵照執行,所以他們似乎覺得老頭兒還活在世上。
到三十歲時,歐葉妮還沒有嘗到過一點人生樂趣的滋味。她的淒涼慘淡的童年是在一個有一顆善良的心得不到理解、屢遭痛苦的母親的身邊渡過的。這位母親在欣慰離開人世之時為女兒還得活下去而難過,在歐葉妮留下了些許的負疚和永遠的遺憾。歐葉妮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愛情是她憂鬱傷感的根源。她同情人隻短短的幾天,便在兩次偷偷的親吻間把心給了他;然後,他就走了,把整個世界置於他倆之間。這段被父親詛咒的戀情幾乎要了母親的命,留給她的隻是痛苦與微小的希望。所以,她耗盡心力追求幸福,到現在也得不到補償。精神生活和肉體生活一樣的,需要呼氣需要吸氣;一個靈魂需要汲取另一個靈魂的感情,需要把這些感情化作自己的感情,然後再把這些變得更豐富的感情,送還給另一個靈魂。要是沒有這美妙的人際現象,心靈也就不會有生機;那時心靈由於缺少空氣,就會痛苦、衰萎。歐葉妮開始痛苦了。財富對她而言既不是一種勢力,也不是一種安慰;隻有愛情、宗教、對未來的信念才是她生存的支柱。愛情給她解釋永恒。她日夜陷入這兩種無止境的思想之中,對於她來說,這兩個世界也許是一種。她把自己裹藏起來,她愛別人,也自以為別人愛她。七年來,她的熱情蔓延一切。她鐘愛的財寶不是萬貫家產,而是查理的那隻盒子,是掛在床頭的那兩幅肖像,是從父親那裏贖來的那些首飾,她把它們和嬸嬸用過的頂針像樣地攤在一塊棉墊子上,放在櫃子的抽屜裏,頂針以前母親用過,現在她虔誠地、像珀涅羅珀做著活計,等待丈夫歸來,她戴著那個頂針繡花,隻是為了要把這件充滿回憶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來格朗台小姐不可能在服喪期間結婚。她真心的虔誠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克呂旭一家在老神父理智謹慎的率領下滿足於用無微不至的關懷中籠絡這位有錢的女繼承人。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廳裏高朋滿座。都是當地最狂熱、最忠誠的克呂旭派,他們竭盡地阿諛奉承。她有禦醫、大司祭、內侍從、梳妝貴嬪、宰相,尤其還有樞密大臣,一位無所不言的樞密大臣。倘若她要一名替她提裙邊的侍從,他們也會給她找來一個。她簡直就是女王,一個在所有的女王中最受寵的女王。阿諛奉承從來不會出自偉大的心靈,它是卑鄙小人的伎倆,他們都縮身有術,能鑽進他們所趨附的那個人的要害部位。諂媚還意味著利益。所以那些天晚上擠在格朗台小姐客廳裏的人,才能圍著她轉,稱她為德·弗洛瓦豐小姐,而且有辦法把美妙絕倫的讚詞恭維她一番。這些眾口一詞的恭維,歐葉妮還是第一次耳聞,她還臉紅,後來她的耳朵逐漸習慣於聽人家誇她的美貌,倘若有哪位新來乍到的人覺得她長得醜,她對這責難絕不會像八年前那樣了。後來她終於也愛聽像自己在對偶像膜拜時的那種甜言蜜語了。就這樣,她逐漸習慣於別人把她當作女王吹棒,習慣於看到她的客廳裏天天晚上高朋滿座。德·蓬豐所長是這個小圈子的主角,他的機智人品教養,在這小圈子裏不斷的受到讚揚。有人說,七年來,他的財源滾滾而來,蓬豐莊園至少有一萬法朗年收入,而且跟克呂旭家的所有產業一樣,都被格郎台小姐龐大的產業圍在其間。“您知道嗎,小姐?”一位常客說道,“克呂旭家有四萬法郎的年收入。”“積蓄還沒算在內呢。”一位克呂旭派的德·格裏博古小姐接過話頭。“前不久從巴黎來了一位先生,願意把自己的事務所以二十萬法郎的價錢讓給他,因為如果他能當上調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得賣掉事務所。”“他想接替德·蓬豐先生當所長呢,所以來探探虛實,”德·奧鬆瓦爾太太說,“因為所長先生要升為法院理事了,然後再晉升為院長。他的點子最多,有絕對成功的把握。”“是啊,他真是個傑出的人才。”另一位說。“您不這樣認為嗎,小姐?”所長先生試圖把自己打扮得跟他想扮演的角色協調一致。雖然年過四十,雖然他有一張令人厭惡的褐色臉孔,像所有司法人員一樣幹癟,他卻仍然穿戴得像個年輕人,耍弄著白藤手杖,在德·弗洛瓦豐小姐家從不吸煙,經常戴著白領帶,穿一件前胸打寬襇的襯衣,那神氣好像公火雞的同族。他對漂亮的女主人說話時很親切地稱她為:“我親愛的歐葉妮!”總之,除了客人比過去多,除了摸彩換成打惠斯特牌,除了沒有格朗台夫婦外,客廳裏的場麵同這個故事開始時差不多,沒有什麼差別。這些獵犬似的家夥總是追逐歐葉妮和她的百萬家產;不過今天的獵狗更多,叫得也就更凶,而且是同心合力地,圍著它們的獵物。要是此時查理忽然從印度回來,他會發現還是同樣的人物與同樣的利害關係。德·格拉珊太太認為歐葉妮的人品賢慧和善良都是最完美的,她總是找克呂旭叔侄的麻煩。但是和以往一樣,歐葉妮仍然是這個場麵的主角;又同以往一樣,查理在這裏還是至高無上的。然而還是有些改變。從前所長隻在歐葉妮過生日時才送鮮花,如今已成了家常便飯。每晚,他都給有錢的女繼承人帶來一大束華麗的鮮花,高諾瓦葉太太故意當著大家的麵把花插進花瓶,可等客人們剛一離開就偷偷地把花扔到院子的角落裏。開春的時候,德·格拉珊太太有意想攪亂克呂旭叔侄的美夢,跟歐葉妮提起了德·弗洛瓦豐侯爵,說如果歐葉妮肯以婚約的方式把侯爵的地產歸還給他的話,那麼這位候爵就可以重振家業。德·格拉珊太太把貴族門第、侯爵夫人的頭銜吹上了天,而且把歐葉妮輕蔑的微笑當成讚同的表示,並大肆宣揚,說所長先生的婚事不見得像有人想像的那麼有把握。“盡管弗洛瓦豐先生五十歲了,”她說,“但看上去不比克呂旭先生老氣;他妻子死了,有一堆孩子這沒錯;可他是侯爵,早晚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眼下這個年月,你們能找得到這麼好的親事嗎?我的確知道,格朗台老頭兒生前把他的全部產業都歸並到弗洛瓦豐,就有意要同弗洛瓦豐家聯姻,他經常對我說這話。這老頭兒狡猾的厲害啊。”
“怎麼,娜儂,”有一天晚上歐葉妮臨睡時說,“七年了,他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當這些事在索繆發生時,查理在印度發了大財。起初他帶去的那批貨賣了個好價錢。他很快就賺了六千美元。他第一次穿過赤道,就丟掉了許多偏見;他發現,在熱帶地區發財,致富的辦法同歐洲一樣是買賣人口。於是他來到非洲海岸幹起了販賣黑奴的勾當,同時販運最有利可圖的商品,為了私利而去的各類市場上做交易。他全力以赴做生意,忙得連一點閑暇時間也沒有,惟一的願意就是重返巴黎炫耀他的巨大財富,他要重新回到比落魄前更輝煌的地位。由於他接觸廣,世麵見得多了,又見識了不同的習俗,他的思想逐漸起了變化,成了一個疑心特重的人。看到同一件事在這個國家被說成犯罪,在那個國家又被視為美德,於是他對是非曲直再沒有固守的概念。由於整日在為私利奔波,他的心變冷了、收縮了、幹癟了。格朗台家族的血統一點也沒有去掉。查理變得殘酷無情、貪婪成性。他販賣中國人、黑人、燕窩、兒童、吹鼓手;他大規模放高利貸。偷漏關稅的習慣讓他對人權愈加蔑視。他到聖托馬斯賤價買進海盜搶來的貨物,轉賣到缺貨的地方去出售。假如說歐葉妮高貴純潔的容貌在開始的航行中陪伴著他,像西班牙水手掛在船上的聖母像,如果說他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歸功於這溫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禱產生的法力;那麼後來黑種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種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他跟各種膚色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不少國家有過放縱的豔遇之後,已把對堂姐、索繆、舊屋、小凳以及在樓梯下過道裏的親吻全都忘得幹幹淨淨。留在他記憶中的隻有破牆圍著的花園,因為那是他冒險生涯開始的地方;可他否認這是他的家;伯父隻是一條扒竊他首飾的老狗,歐葉妮在他隻是生意場上借給他六千法郎的債主,這種行徑和這些思想就是查理·格朗台杳無音信的緣由。在印度、在聖托馬斯、在非洲沿海、在裏斯本、在美國,這位投機商為了不損害名聲,起了一個假名字:卡爾·西弗爾。他用這名字就能毫無風險地在世界各地,不知疲倦、膽大妄為、貪婪無度地撈錢、然而他又急於結束這種無恥生涯,以便後半生做個安分守己的人。用這種手段,他很快發了大財。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黨商社的豪華帆船“瑪麗·卡羅琳”號回到波爾多。他隨船運來嚴嚴實實三大桶箍得金末子,價值一百九十萬法郎。打算到巴黎換成金幣,再賺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德·奧布裏翁先生,是查理十世陛下的朝廷侍從,當年他鬼使神差地娶了個交際界芳名顯赫的女子為妻,他的產業在西印度群島上。這次是為了彌補太太的揮霍造成的損失,到那裏去變賣產業,德·奧布裏翁夫婦的出身於德·奧布裏翁·德比什家族,家族的最後一位都尉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同船的這位德·奧布裏翁先生一年隻有兩萬多法郎的進賬,夫妻倆有一個奇醜無比的女兒。因為他們的財產隻夠他們在巴黎的生活,所以做母親的想不給陪嫁就把她嫁出去。社交場合的人都認為,任憑女界強人本事再大,這種打算成功的希望令人十分懷疑。因此德·奧布裏翁太太看到女兒的樣子連自己也不抱什麼希望了,無論何人,即使是想當貴族迷了心竅的男人,見此狀也會覺得是個累贅。德·奧布裏翁小姐腰身細長像隻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經風,有一張驕傲的嘴,上麵是一個碩大的鼻子,平時鼻子蠟黃,飯後卻變得通紅,這種好像植物變色的現像在一張蒼白、令人生厭的臉上,顯得更加醜陋。總之,她這副尊容即使一個三十八九歲風韻猶有的母親,對她還存奢望,可是,為了補救那些不利條件,德·奧布裏翁侯爵夫人便教女兒擺出一付雍榮華貴的樣子,讓鼻子暫時保持一種適當的顏色,教她裝戴得體,舉止優雅動人,教她學會投出讓男人看了心動的多愁善感的目光,使他以為遇到了無處尋覓的天仙;她還教女兒運用雙腳的動作,在鼻子放肆地發紅時,及時伸出來,讓旁人鑒賞它的小巧玲瓏。總之,她把女兒調教得相當有成績。用寬大的袖子、騙人的上衣、精心修飾四周撐起的長裙和緊束的腰身,她有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女性特征,真該把這些產品陳列在博物館裏供母親們參考。查理巴結德·奧布裏翁太太,她正好也想結交他。不少人甚至說,漂亮的德·奧布裏翁太太在船上的那些日子裏不遺餘力地釣上了一個有錢的女婿。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爾多下船後,德·奧布裏翁夫婦和女兒同查理下榻在同一家旅館,又結伴同往巴黎。德·奧布裏翁的公館已被抵押,查理要設法把它贖回來。未來的嶽母已經放出話來,把底層讓出來給女兒女婿住。德·奧布裏翁夫人不同意丈夫對貴族門第的偏見。她已經向查理·格朗台許願,要為他請求查理十世令,準許查理·格朗台改姓德·奧布裏翁,並享用侯爵家的章徽,假如要是奧布裏翁弄到一塊價值三萬六千法郎的世襲領地,查理就可以繼承德·比什都尉和德·奧布裏翁侯爵的雙重頭銜。他們兩家的財產合在一起,相處融洽,再算上閑差俸祿,德·奧布裏翁公館就可以有十幾萬法郎的收入。“有了十萬法郎的年收入,又有貴族的頭銜和門第,出入於宮廷,再為您搞到一個宮廷侍從的差使,那時您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她對查理說,“這樣,您可以當行政法院審查官、當省長、當大使館秘書、當大使,隨您選。查理十世很喜歡德·奧布裏翁,他們從小就相識。”
這女人讓查理陶醉於野心之中,一路上,他對她巧妙地關心他的口吻向他傾訴的希望,懷著美好的期待。查理認為父親的事情早已由伯父料理了,所以感到自己突然一下子闖進了人人都想涉足的聖日耳曼區,在瑪蒂爾德小姐的藍鼻子的庇護下,他以德·奧布裏翁伯爵的麵目出現,像當年德呂一家搖身一變成為布雷澤侯爵府一樣,貴族思想很快地籠罩了他。查理出國前複辟王朝搖搖欲墜的局麵已被繁榮昌盛所取代,瞧得他眼花繚亂,貴族思想很快地籠罩了他,他在船上開始的極度興奮一直維持到巴黎。他決心在巴黎施展各種手段以爭取自私的嶽母向他展示有權勢的高位。堂姐隻不過是這個光輝燦爛的遠景中,一個小點而已。他和安奈特又重逢了。身為上流社交的女人,安奈特唆使老朋友應承這門親,並保證支持他的所有野心的活動。安奈特樂得很高興讓查理娶一個又醜又令人生厭的小姐,因為在印度闖蕩這幾年,使查理變得更具魅力:皮膚成了棕褐色,舉止堅定豪放,就像那些習慣於決斷、控製和成功的人一樣。看到自己能成個“角兒”,查理覺得在巴黎活得更自在了。德·格拉珊得知他已回國,並且馬上要成親,還發了大財,於是來看他,並告訴他再付三十萬法郎就可以還清他父親的債務。他見來時查理正在跟珠寶商會淡,查理定做了一批首飾送給德·奧布裏翁小姐,珠寶商於是給他拿來了首飾的圖樣。雖然查理從印度帶回來的鑽石精美華麗,但鑽石的鑲工,新婚夫婦的銀器和金銀珠寶的大小件首飾,還得花費二十多萬法郎。查理沒有認出德·格拉珊,他傲慢地接待了銀行家,神氣得像在印度決鬥時戰死了四名對手的時髦青年。德·格垃珊已經來過三次,查理冷冷地聽他說,然後,還沒有完全弄清是什麼事情,就回答說:“我父親的事不是我的事。先生,對您的關照不勝感激,隻是無法領情。我辛辛苦苦賺來的兩百來萬,不是準備送給我父親的債主們的。”
“如果幾天之內您父親宣告破產呢?”
“先生,幾天之內,我就是德·奧布裏翁伯爵了。您聽好,這對我已無關緊要。何況比我更明白,一個有十萬法郎年收入的人,他的父親永遠沒有破產的事。”說著很客氣地把德·格拉珊爵爺推到門口。
那一年的八月初,歐葉妮坐在那張曾與堂弟海誓山盟的小木凳上,每當風和日麗的日子,她就來這裏吃飯。此刻,在一個最涼爽、最愉快的上午,可憐的姑娘津津有味地回憶著愛情中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災難。明媚的陽光照著全是裂縫的,差不多要倒塌的美麗的院牆。雖然高諾瓦葉經常提醒妻子說,這牆早晚會壓著什麼人的,可任性的女東家就是禁止別人去翻修。這時郵差敲門,交給高諾瓦葉太太一封信。她跑進花園大聲喊道:“小姐,來信了!”她把信遞給女主人,“是不是您日夜盼望的那封信呢?”
這話在歐葉妮心中引起的振動比在院子和花園間的牆壁中振蕩更強烈。
“巴黎!……是他寫的。他回來了。”
歐葉妮臉色蒼白,拿著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覺得心跳得太厲害,簡直沒法拆開信來讀。娜儂雙手叉腰站在一旁,快樂從她曬黑的臉上的溝溝縫縫裏,像一腔煙似地冒了出來。
“讀信呀,小姐……”
“啊!娜儂,他是從索繆走的,為什麼回巴黎呢?”
“看了信,您就知道了。”
歐葉妮顫抖著拆開了信,從裏麵掉出一張彙票,在索繆的德·格拉珊太太與科雷合辦的銀號取款。
“親愛的堂姐……”
“他不再叫我歐葉妮了。”她想,心裏一些酸痛。
“您……”
“他以前可是用‘你’稱呼我的呀!”
她雙手交叉,不敢再往下讀了,大顆的眼淚湧了出來。
“他死了?”娜儂忙問。
“死了就不會寫這封信。”歐葉妮說。
他的信如下:
“親愛的堂姐,你要是知道我事業成功的消息後,相信您會高興的。您給了我好運,我發了財回來了。我聽從了伯父的勸告。他和伯母的去世,我是剛從德·格拉珊先生那得知的。父母的死亡是自然規律,我們應該繼承他們。我想您現在已經擺脫痛苦。我體會到什麼都不能同時間對抗。
是的,親愛的堂姐,對我來說,不幸的是,幻想已成為過去。有什麼辦法呢?我去了很多國家,一路上我對人生進行了思考。去時我還是個孩子,回來時我已成了大人。現在,我想了很多過去不曾想過的事。堂姐您是自由的,我仍然也是自由的;表麵上,沒有現實能阻擋咱們當初小小的計劃;可是我這個人太坦誠,沒法向您隱瞞我生意上的處境。我絕沒有忘記我不屬於自己的。
在漫長的旅程中我總是想起那條木板小凳……”
歐葉妮好像坐在了燃燒的炭火上,她站起身來,坐到院子的一級石階上。
“……咱們坐著發誓永遠相愛,那條木板小凳,我想起了那走廊、昏暗的客廳、屋頂上的我的臥室,還想起了那個夜晚,您的資助使我的前程更為順利。是的,這些回憶令我的勇氣大增,我在想,在我們約定的時刻,您一定像我常常想念您那樣也在想念我。您在九點鐘看天上的浮雲了嗎?看了,是不是?所以,我不願背叛我看來是神聖的友誼。
不,我絕不該欺騙您。如今,有一門親事完全符合我對婚姻的理想。在婚姻中,愛情是一種空想。今天,經驗告訴我,結婚應該服從一切社會的規律,應該具備社交界所要求的各種禮節。而我們之間,存在著年齡的差別,這也許對您未來的影響比對我更大,更不說您的生活習俗、教養和習慣同巴黎的生活毫無共同之處,也許也無法同我今後的計劃合拍。我的計劃是要擁有一座寬敞的住宅,接待絡繹不絕的客人,記得您卻喜歡過恬靜的生活。不,下麵我要說得更坦白些,我要請您作我的處境的仲裁人;您有責任也有權利,了解和評價我的處境。我現在一年有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財產使我能與德·奧布裏翁家族聯姻,他們家有一個十九歲的獨生女兒,同她成親可以給我帶來姓氏、爵銜、宮廷侍從的職位以及更為顯赫的地位。我必須承認,親愛的堂姐,我根本不愛德·奧布裏翁小姐;可是,和她成親,我就會確保我的孩子將享有一個好處多得無法估量的社會地位,因為君主思想又一天天受到青睞。幾年之後,等我的兒子成為德·奧布裏翁侯爵,有了年收入四萬法郎的封地,他就可以在政府裏挑選他認為稱心的官職。我們應該為我們的子女負責。您看,堂姐,我是多麼坦誠地向您陳述我的心裏話,我的希望和我的財產全暴露在您的麵前。分離七年,您可能已忘卻我們兒時的幼稚。
而我卻沒有忘記您的寬宏,也沒有忘記我許過的諾言,每句話甚至不經意說出的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換一個不像我這樣認真,懷著一顆青春的心、心地正直的年輕人,是連想也不去想的。我之所以告訴您,我隻想接受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是為了把我置於您的支配之下,讓您成為我的命運主宰,但我常回憶我們兒時的感情,如果您認為我必須放棄我對社會的野心,那我將心甘情願地滿足於那種純樸的幸福,您已經讓我受過那種幸福的情景,感人肺腑……”
您忠實的堂弟查理
查理·格朗台邊唱著輕歌劇的調子,一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天殺的!這就叫耍手段。”他自言自語道。然後找來一張彙票,他又在信上添了一段話:
“又及,隨信附上德·格拉珊銀行現金八千法郎,可用黃金支付,這包括您慨慷借給我的六千法郎的本利。還有幾件禮物因裝在托運的箱子裏,沒有從波爾多運來,以表示我對您的永遠的感激之情。至於我的梳妝盒,煩請交驛站郵寄至巴黎伊勒蘭一貝爾坦街德·奧布裏翁公館。”
“趕快交驛站郵寄!”歐葉妮說,“為了它我幾乎把命都搭上,竟要我交驛站郵寄!”
多麼可怕的災難啊!船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沉沒了,連一截繩索,一塊木板也沒留下。有些女人發覺自己已被拋棄,她會不會把心上人從情敵的手中奪回來,把對方殺死,逃到天涯海角,上斷頭台,或進墳墓。這樣就很壯烈;這種犯罪的動機是一種讓人類公正折服的激情。另有一些女人則低頭默默地忍受,她們逆來順受、哭泣、寬恕、祈禱、回憶、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這才是愛,真正的愛,天使般的愛,生在痛苦中,死在痛苦中的高傲的愛。這就是歐葉妮讀了那封令人顫栗的可怕的信之後的感情。她看著天空,想著母親臨終前的話;像有些垂死的人一樣,母親銳利的淚光把前途看得透徹無比。接著,歐葉妮想起母親的死和先知般的一生,瞬間領悟到自己的命運。她隻有展開雙翅飛向高空,在祈禱中生活,直到解脫。
“還是母親說得對,”她哭著自語道,“那就是受苦與死亡。”
她邁著緩慢的步子從花園向客廳走去。和往日的習慣相反,沒有走過道;但她仍然在這灰色的客廳裏看到了保留堂弟回憶的東西。那隻她每天早晨用來吃早飯的小碟子仍放在壁爐架上,還有那隻賽夫勒的舊瓷糖缸。那天上午對她來說是莊嚴的,發生了很多重大事情的日子!娜儂來報告教區神父來訪,這位神父是克呂旭的親戚,對德·蓬豐所長的利益自然十分關心。幾天前,克呂旭老神父使他下決心在純粹的宗教意義上跟格朗台小姐談一下結婚應盡的義務。歐葉妮一見他,還以為他是來收取每月布施給窮人的一千法郎補貼費的,於是便叫娜儂去取,可神父卻笑了起來:
“小姐,我今天來是跟您談一位索繆全城關心姑娘的事,可憐她不知愛惜自己,沒有按基督教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神父先生,您看我此刻怎麼能去想別人的事,我自己的事還辦不完呢。我已經夠不幸的了,除了教堂我無處可去,隻有寬大的教堂胸懷才能容得下我們的所有痛苦,它的感情那麼豐富,我們才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哎,小姐,我們關心的這位姑娘就是您。請聽我說。如果您想拯救自己的靈魂,隻有兩條道路好走:要麼離開塵世,要麼遵循它的規律。要麼服從您天國的命運,要麼服從您塵世的命運。”
“啊!在我最想聽取指教的時候恰好您來指教我。是的,是上帝派您來這的,先生。我要告別塵世,在沉默和隱居中隻為上帝活著。”
“孩子,您要下這麼激烈的決定是需要長時間考慮的。結婚是生,修行等於死。”
“死就死,神父先生,立刻死才好呢。”她說話時的衝動讓人害怕。
“死?可是您對社會負有重大責任呢,小姐。您難道不是那些窮孩子們的慈母嗎?冬天給他們禦寒的衣裳和取暖的木柴,夏天給他們工作。您的家產是一筆需要償還的債款,您懷著一顆聖潔的心已經把它接受了。隱居在修道院裏是自私的表現;終身不嫁也不可取。首先,您能獨自管理這麼龐大的家產嗎?您也許會把它糟塌。也許您會遇到打不完的官司,陷入無法擺脫的困境。請信任您的牧師的話吧;您需要一個丈夫,您應該把上帝的恩賜妥善保存。我是把您當忠實的信徒才說這番話的。您是那麼愛著上帝,他一定能拯救在塵世中的您,因為您是世上最美的裝飾,為他做出了很多聖潔的榜樣。”
這時,德·格拉珊夫人突然來訪。她是出於報複心和極度的絕望來的。
“小姐,”她說,“啊!神父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說了。我本來是跟您說事兒的,不過我看你們在談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父說,“你們談吧,我告辭了。”
“哦!神父先生,”歐葉妮說,“您過一會兒再來吧,你的支持對我是必不可少的。”
“是的,可憐的孩子。”德·格拉珊太太說。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格朗台小姐和神父齊聲問道。
“難道我不清楚您的堂弟已經回國而且要跟德·奧布裏翁小姐結婚嗎?……女人決不會這麼糊塗。”
歐葉妮臉紅了,沉默不語,可她以後要像父親那樣不動聲色。
“哎,太太,”她用嘲諷的口吻說道,“我可能真的很糊塗。我搞不清您的話的含義,請您當著神父先生說說吧,您知道他是我的牧師。”
“那好吧,小姐,這是德·格拉珊給我的來信,您看吧。”
歐葉妮看到信上這樣寫道:
“親愛的:查理·格朗台從印度回來到巴黎已一個月了……”
“一個月!”歐葉妮心想,不禁垂下握信的手。停了一會兒,繼續往下看:
“……我去他家兩次才見到這位未來的德·奧布裏翁子爵。雖然全巴黎都在議論這門親事,並且教堂已經把結婚啟示公布了……”
“那麼,他給我寫信時已經……”歐葉妮不敢再想下去,也沒有像巴黎女子那樣罵一聲“下流胚子!”但是,盡管沒有表示出來,可內心的蔑視卻是不折不扣的。
“……這樁婚事其實還渺茫;德·奧布裏翁侯爵絕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破產者的兒子。我去找查理,把他的伯父和我怎樣費盡心機料理他父親的後事,以及怎樣巧使手段穩住債權人直到今天的事都告訴了他。但這傲慢無禮的家夥居然恬不知恥地回答我——為他的利益和名譽日夜操勞了整整五年的我,回答說‘他父親的事不是他的事’。一個訴訟代理人真有權,向他索取三四萬法郎的酬金,合他債務的百分之一。可是,不要急,從法律上說,他還欠債主一百二十萬法郎的債,我不讓債權人宣告他父親破產才怪呢。就憑格朗台那條老鱷魚的一句話,我接手此事,而且以格朗台家族的名義向債權人做了保證。德·奧布裏翁子爵對他的名譽滿不在乎,但我對自己的名譽卻是十分看重的。所以我要把我的立場向債權人說明白。但是,我對歐葉妮小姐特別敬重,在當初兩家相處甚篤的時候,甚至有過向她提親的想法,所以我要在采取行動之前讓你先跟她打聲招呼……”
讀到這裏,歐葉妮,冷冷地把信交還給德·格拉珊太太說:“謝謝您,這好說……”
“您此時說的話就連聲調都太像您去世的父親了。”德·格拉珊太太說。
“太太,您還要付給我們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娜儂對她說。
“是這麼回事,請隨我來,高諾瓦葉太太。”
“神父先生,”歐葉妮正要表達想法,冷靜地說:“婚後仍保持童身是否有罪過?”
“這是一個道德問題,我暫時還回答不了。要是您想知道著名的神學家桑切斯在他的《婚姻簡論》中是怎樣說的,明天我可以告訴您。”
神父走後,格朗台小姐上樓到她父親的密室裏待了一整天,吃晚飯時都不肯下樓,雖然娜儂再三催促也無濟於事。直到晚上常客們登門的時候才露麵。格朗台家的客廳從來沒有像今晚那樣擁擠不堪,查理回國和他愚蠢地背信棄義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但是,盡管來客們細心觀察,他們的好奇心仍滿足不了。早就料到這一事實的歐葉妮,沉著冷靜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令她心神不安的殘酷情感。對那些想以傷感的目光或語言向她表示關切的人,她報以甜甜的微笑。她最終用彬彬有禮的麵紗遮掩自己內心的痛苦。九點鐘左右,牌局結束,打牌的人邊算清賭賬邊談論最後幾把惠斯特牌;隨後他們離開牌桌,加入到聊天的圈子裏。就在客人們起身走出客廳的時候,發生了一樁震動索繆,驚動全區,傳遍周圍四省的戲劇性事件。
“請先別走,所長先生。”歐葉妮見德·蓬豐先生起身拿手杖便說。
聽到這話,滿屋的人全都吃了一驚。所長隻好坐下來。
“千萬家產歸所長了。”德·格裏博古小姐說。
“這是明擺著的,德·蓬豐所長要娶格朗台小姐了。”德·奧鬆瓦爾太太叫起來。
“這才是最好的一張牌。”神父說。
“這才是完美的結局。”公證人說。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說法,個個都在論文字遊戲,看到女繼承人像高踞於寶座之上的活神仙,高踞於千萬家私之上。九年前開演的戲演完了,當著全索繆人的麵,單單叫所長留下,這不就是宣布願意成為所長的妻子嗎?在小城市裏,禮節是嚴格的,類似這種違反常規的舉動就是最莊嚴的許諾。
“所長先生,”歐葉妮在客人散盡之後,聲音激動地向他說,“我知道您為什麼喜歡我。您要發誓,在我以後的生活中給我以自由,不要向我提婚姻給您的任何權利,那麼我就嫁給您。哦!”看到他跪了下來,她接著說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不應該欺騙您。我心裏有一種熄滅不了的感情。友誼是我能給予丈夫的:我既不想傷害你,也不肯違背我的心願。可您隻有幫我這麼一個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約和我的財產。”
“我隨時準備為您犧牲一切。”所長說。
“這是一百五十萬法郎,所長先生。”她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法蘭西銀行的一百股的股票,“請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晚,而是馬上就走。您去德·格拉珊先生家,把我叔叔的所有債權人的名單弄來,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把我叔叔所欠的債務,按五厘計息,從借債之日到償清之日算足,把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最後請您叫他們開個收據,經公證人公證,按規定程序嚴格辦理。您是一位高尚的法官,我把這件事隻托付給您一個人辦。我將憑您的一句話,在您的姓氏的庇護下渡過人生的艱險。我們以後彼此寬容。我們相識已久,幾乎是一家人了,您不會看著我受苦吧?”
所長撲倒在有錢的女繼承人腳下,既興奮又憂慮,激動得顫抖不已。
“我願作您的奴隸!”他說。
“您拿到收據後,先生,”她冷冷地看了他一下,說,“您就把收據和全部債據交給我的堂弟查理,同時把這封信也交給他。您回來後,我會履行我的許諾的。”
所長心裏明白,格朗台小姐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是出於對愛情的怨恨,所以他急忙按她的命令去辦,以免他們重歸於好。
德·蓬豐先生走後,歐葉妮便倒在椅子裏大哭起來。一切都結束了。所長登上驛車,晚上就到達了巴黎。一早,他去了德·格拉珊先生家。法官召集債權人到存放債券的公證人的事務所裏,幾乎沒有人缺席。雖然他們是債主,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們都很準時。德·蓬豐所長代表歐葉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付清利息在巴黎商界成為轟動一時的美談。收據簽署登記之後,所長又把歐葉妮付給德·格拉珊五萬法郎的辛苦費付清。最後就去了德·奧布裏翁公館,那時查理受了嶽丈的奚落,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老侯爵剛才告訴他,隻有等到紀堯姆·格朗台的債務全部還清才能把女兒嫁給他。
所長把下麵這封信交給了查理:
堂弟,叔父的債務已全部還清,現在由德·蓬豐先生送上的收據,以及我已收到您歸還我全部墊款的收據,請查收。我已聽到破產的傳聞……我認為,破產者的兒子不大可能娶德·奧布裏翁小姐為妻。是的,堂弟,您對我的思想和舉止的評價讓我信服:我根本就不具備上流社會所需一切,我既不明白他們的算盤,也不明白他們的習俗,您所期待的樂趣沒法給您。您以社會慣例,犧牲了我們的初戀,我祝您幸福。我隻能將叔父的名譽奉獻給您,成全您的幸福。再見,堂姐永遠是您的忠實的朋友。
歐葉妮
當這個野心家從所長手裏接過正式的文件,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所長見狀微微一笑。
“我們可以相告喜事了。”他對查理說。
“啊!您要娶歐葉妮了?好啊,我很高興,她是個好姑娘。可是,”他突然心頭一亮,問道,“那她有很多錢吧?“
“四天以前,”所長挖苦地說,“她有近一千九百萬;可現在隻有一千七百萬了。”
查理,望著所長兩眼發直。
“一千七……百萬……”
“是的,一千七百萬,先生。格朗台小姐和我結婚之後,一年總共有七十五萬法郎的收入。”
“親愛的姐夫,”查理稍許鎮定下些,說,“那我們今後可得彼此提攜了。”
“沒問題!”所長說,“還有一隻盒子也是非要親自交給您的。”說著,他把梳妝盒放到桌上。
“哎!親愛的朋友,”德·奧布裏翁侯爵夫人走了進來,沒有注意到克呂旭,“可憐的德·奧布裏翁先生剛才跟您說的話,您可不要放在心上,德·旭裏歐公爵夫人把他的魂給勾走了。我再說一次,您的婚姻沒人能阻擋……”
“是的,沒有人能阻擋,太太,”查理回答說,“我父親以前欠下的四百萬的債款,昨天已經全部還清了。”
“用現款嗎?”他問。
“連本帶息,全部用現款償還的。我要為父親恢複名譽。”
“您太傻了!”嶽母喊到。“這位先生是誰?”她忽然看到克呂旭便湊近查理問道。
“我的經紀人。”他小聲回答。侯爵夫人向德·蓬豐先生打了個招呼傲慢地就出去了。
“我們已經彼此提攜了,”所長拿起帽子說,“再見,內弟。”
“他在嘲笑我,這個索繆的混蛋。我恨不得拿劍刺穿他的肚子。”
所長走了。三天後,德·蓬豐回到索繆宣布了他與歐葉妮的婚事。半年後,他榮任安茹法院的理事。離開索繆前,歐葉妮把珍藏多年的首飾,再加上堂弟還她的八千法郎的黃金教人熔掉,鑄成一隻金質聖體盒,作為禮物贈送給教區教堂,她在那裏曾經為他向上帝禱告了不知多少次!歐葉妮平日來往於安茹和索繆兩地。她的丈夫對某次政局的變化出了大力,升任高等法院的所長,幾年後又當上了院長。他耐著性子盼望著大選,以求在國會獲得議員的席位。他又對貴族院的席位垂涎三尺,那時……
“那時他就跟國王稱兄道弟了。”大個子娜儂、高諾瓦葉太太、索繆城裏的中產階級,聽到女東家跟她說到日後的榮耀時這樣說道。然而,德·蓬豐院長先生(他終於把克呂旭的姓氏廢除了)的滿腹抱負一個也沒有實現。在他被認命為索繆的國會議員七天之後,他就死了。明察秋毫從不錯罰的上帝或許因為他太功於算計,玩弄法律而懲罰了他。在訂婚約的過程中,由克呂旭從中協助,條文訂得極為細致:
“倘若將來無兒女,夫婦雙方之全部財產,動產與不動產,應毫無例外,均不予保留,一律饋贈,無須再行財產登記手續。可此舉應以不與繼承人發生對立為原則,須知上述饋贈為……”
這一條款足可成為院長始終尊重德·蓬豐夫人的意誌與獨居原因。女人們把院長說成最善體貼的人,對他深表同情,而且常常譴責歐葉妮的痛苦和癡情。她們要是譴責哪一個女人,其言詞總是最刻毒的。
“德·蓬豐太太病得肯定不輕,要不怎麼會讓丈夫獨居呢?可憐的女人!她的病很快會治好嗎?她究竟得了什麼病?胃炎還是癌症?她為什麼不去看醫生?這些日子她的臉色發黃,該去請巴黎的名醫診斷一下。她怎麼不想要孩子呢?據說她很愛她的丈夫,以他的地位,她怎麼能不給他留下一個繼承人呢?知道嗎,這事太可怕了。要是出於任性,那就該受到譴責,可憐的院長!”
歐葉妮生性孤癖,喜歡長期地苦思苦想,對四周的事物有敏銳的觀察力,又因她的不幸和最後一次教訓,使她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徹。她知道院長希望她早死以便好獨吞那份巨額的家產;上帝更心血來潮地,把院長的兩位當公證人和當神父的叔叔召回了天國,他們的家產因繼承而更增多了。歐葉妮隻覺得院長也怪可憐,他尊重歐葉妮無希望的戀情,並把這看作最有力的保障,假如有了孩子,院長自私的希望和野心勃勃的快樂不就化為烏有了嗎?上帝把成堆的金子扔給了被金子囚禁的女子,而她對黃金視若糞土,一心向往天國,懷著聖潔的思想,虔誠善良地活著,暗中不停地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們。德·蓬豐太太三十三歲時成了寡婦,她是個年收入高達八十萬法郎,而風韻依然的寡婦,那是四十上下女子的美——她的臉色潔白、悠閑、安詳,聲音甜美、沉著,舉止樸實無華。她有痛苦造就的高貴氣質,有靈魂與社會接觸而一塵不染的聖潔,也有老處女的冷漠和內心狹隘生活養成的平庸習慣。盡管一年有八十萬法郎的收入,可她仍然過著可憐的歐葉妮·格朗台當年那樣的生活,父親不到從前允許客廳生火的日子她絕不會生火,熄火的日子也嚴格按照她年輕時父親定下的規矩辦。她的穿著也和她母親當年一樣。索繆的那幢舊宅,沒有陽光、寒氣逼人、總是陰森可怕,這就是她一生的寫照。她小心翼翼地把錢積攢起來,要不是她以樂善好施力排外界誹謗,大概還顯得過於吝嗇呢。她辦了許多慈善事業,一所養老院,幾所教會學校,一座藏書頗豐的圖書館,每年用此證明某些人指責她吝嗇是毫無道理的。她還為索繆的幾座教堂捐資重新裝修。德·蓬豐太太——有人挖苦地稱她為小姐,同時也受到人們宗教般的尊敬。可這顆隻為溫情而跳動的高貴的心仍不得不忍受人類利益的算計。金錢用它冷漠的色彩傳染給了這個生靈,使這個充滿感情的女子對所有感情產生了懷疑。
“隻有你愛我。”她對娜儂說。
女人的手撫慰了所有家庭心靈的創傷。歐葉妮在善行中向天國走去。心靈的偉大使得她所受教育的卑微和早年習俗變得渺小了。這就是歐葉妮的故事,她生活在塵世卻不屬於塵世,她生來本應成為賢妻良母,卻既沒有丈夫,又無兒女,又無家庭。近來,她的再婚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索繆人此刻正關注著她和德·弗洛瓦豐侯爵,這一家人又像當年克呂旭家的人一樣開始包圍這位有錢的寡婦。據說娜儂和高諾瓦葉全都站到侯爵一邊,可這一切都太可笑了。因為不管是娜儂還是高諾瓦葉,他們的聰明還不能把這塵世間的敗壞徹底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