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最初被分配在山東肥城當兵。新兵的軍營由平房組成,雖然和鄉下的房子有些相似,但排列得特別整齊。營院收拾得十分幹淨,山牆上都寫滿了黑板報,用水泥板做成的一長溜乒乓球台和沙土鋪的籃球場在營區的中央,汽車停得整整齊齊。一些營連的室外廁所也建在一起,長長一排,很是壯觀。各連的房子裏都沒有隔牆,連著鋪三十幾個鋪板,一個排三個班三十幾個人全睡在一起,熄燈號一響,大家一起躺進被窩,幾分鐘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周大新第一次走上哨位是在一個漆黑的冬夜。盡管睡前,班長已通知晚上站第四班崗,自己也做好了精神準備,可被哨兵推醒之後,還是有些蒙。哨兵用冰冷的手指擰他的耳朵,他終於清醒過來,穿衣起床,拿過槍和子彈,披掛整齊後隨哨兵出門。在夜風呼叫的黑暗中,他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四周沒有半點光亮,隻有汽車和營房的模糊影子。周大新第一次隻身一人站在深夜中,渾身汗毛直立,心跳陡然加快。1970年冬,部隊裏每天都在進行打仗的教育,報紙上也不斷有蘇聯要對我國發動侵略戰爭的消息,部隊時刻準備還擊“帝修反”的挑戰。有一次巡邏,周大新小心地把衝鋒槍橫在胸前,拉動槍機讓子彈上膛,手緊緊抓住槍柄,隨時做好開槍準備。巡邏到第三圈的時候,一陣響動讓他提高警惕,緊張中認為敵人真的來了。他喊了口令後對方並不回答,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毅然對著黑影扣動了扳機。黑影倒下去了,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叫聲。槍聲也驚動了營區,連長帶著幾名幹部打著手電筒拎著手槍跑來,連問出了什麼情況,周大新說,敵人偷襲。在亮閃閃的手電光下,眾人發現“敵人”原來是一頭小牛犢。周大新很是內疚,連長安慰他說槍法不錯,也告誡他不要過於緊張,否則會失去正確的判斷。
新兵連在緊張的訓練生活之外,還要求每個班有文化的新兵及時把本班的好人好事寫成稿子,開飯時站在飯堂裏朗讀。周大新很樂意借此機會讓戰友們知道自己的文筆好,常常在業餘時間寫這類稿子。他總是堆砌一些華美的詞句,然後站在飯堂裏抑揚頓挫地朗讀,這些應該是他最早的“散文”作品。
三個月新兵的訓練結束後,因周大新是高中生,算是當時的知識分子,他就被分配到需要文化的專業分隊,當了炮兵團的一名測地兵。周大新所在的測地班隻有八人。八個人的床鋪擺成兩排,八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放在那裏,八支衝鋒槍整整齊齊掛在床頭牆上,測地用的經緯儀擺在桌上,一切都顯得整潔又有條理。周圍是煤炭三十二工程處的大片宿舍區,總會有些穿著時髦的姑娘走過營區。當時正是解放軍人見人愛的時候,姑娘們也會將目光轉向他們,軍人們訓練起來就格外精神。連裏有幾塊黑板,指導員把出黑板報的任務交給周大新,為了讓戰友們尤其是姑娘們見識自己的粉筆字和文章,周大新辦黑板報格外賣力氣。每當在黑板上抄完好人好事一類的稿子而留有空白時,他會寫上“革命戰士英雄漢,不怕苦來不怕難,隻要領導命令下,敢赴火海上刀山”一類的順口溜。寫好後,自己也要美滋滋地看幾遍,如果再聽到連裏有人誇自己詩寫得好,更飄飄然地以為自己是一位詩人了。周大新與炮兵團宣傳股的戰友們合影
連裏成立演唱組的時候,周大新因為文筆好成為組員,負責寫一些三句半和詩朗誦節目,並兼當二胡演奏員。這段短暫的演唱組生活,鍛煉了周大新寫詩(順口溜)的本領。後來,他開始模仿古代詞人按古詞牌填詞,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十首,但這些“詞作”後來隨著筆記本都散失了。
雖然當兵後訓練打槍的時間並不長,但周大新的槍法不錯,不論是衝鋒槍、步槍還是手槍,他打靶的成績都挺好。為了時刻保持備戰狀態,士兵的武器就掛在床頭,每個人的子彈夾裏都壓著滿滿的子彈。周大新所在的指揮連測地班是負責為炮兵準備擊中目標必備的技術參數,每個班的經緯儀、三腳架和標杆就放在床頭的桌子上,以便有情況提上就走。
此後的很長時間裏,周大新都是整天扛著三腳架、經緯儀,出沒山鄉僻野。他學會了三角測量,懂得了經緯儀的操作,明白了三角函數知識在軍事上的運用,成了一名合格的測地兵。因測量需要數學知識,而周大新的運算速度比較快,所以很快就當上了班長。當時珍寶島戰役結束還沒多久,打仗的氣氛四處彌漫,戰爭教育和氣氛相互烘托,班長、排長、連長都不斷地告訴新兵,男人當兵就是要上戰場,戰場上的英雄才是真英雄。周大新和戰友們更加相信戰爭真的就在眼前,並常常在心裏想:何時能上戰場?
參軍後,對周大新來說最高興的時刻是吃飯。之前在老家,總是吃不飽。來到陸軍某師地麵炮兵團之後,每人每天的夥食費有四毛五分錢。早餐通常是饅頭和大米稀飯,外加些鹹菜,周大新通常吃三四個饅頭加兩碗稀飯。即便如此,不到中午就餓了。中午的夥食會換花樣,或是大米飯加炒菜和湯,或是大包子、炸油條,比在老家過年吃得還好。吃飯前要列隊先唱一支歌,然後再進飯堂,唱歌的時候,大家都餓得“上躥下跳”,到食堂端起碗,心情快活得很。午飯如果要吃包子,周大新一般能吃十個;如若是油條,要限量,每人半斤,通常會覺得吃不飽。魯西南鄉下來的一位老兵也抱怨油條吃不飽,司務長問他能吃多少,答曰三斤。之後他還真是在打賭的情況下把三斤油條全塞進了肚子。晚飯通常是粗糧,小米飯或是二米飯。當時最令人盼望的是吃餃子,通常是在星期天的中午,平均每月可以吃上一回。每個班七八人把分來的餃子餡和白麵,在宿舍包成餃子,場麵很是壯觀。
周大新的第一任班長姓何,四川人,個頭不高,嗓門很大,開始隊列訓練時,口令極是洪亮有力。但進行專業訓練時就提不起精神,因是測地班,任務是用三角函數知識為炮兵準備射擊諸元。訓練時要用經緯儀觀測角度,要用對數表進行計算。何班長初中沒畢業,有些困難,發現周大新計算得又快又準,就滿意地敲著他的腦袋說,做起來是個材料!在周大新入伍的第二年,何班長複員了,臨走還把精心保存的測地教材和指揮尺留給周大新,還送了他一個日記本。周大新知道當時四川還很窮,就送給他幾盒山東最好最貴的鈣奶餅幹。與測地班戰友合影
1971年冬天,全團搞冬季拉練。許多輛牽引著各種火炮的炮車加上指揮車、保障車,排出幾十裏的長隊。炮兵團還施行鐵路輸送,被拉到幾百裏外的濰北靶場進行實彈射擊。這是周大新第一次參加帶演習背景的實彈射擊。作為測地兵,為了給全團的火炮準備射擊方位、距離和高程,周大新和戰友們背著經緯儀在空曠的海灘上奔跑測量,不眠不休。餓了吃幾口挎包裏帶的涼饅頭,渴了喝幾口水壺裏的涼開水。白天測量各種數據,夜裏還要打開對數表反複演算,等到把全團演習的所有射擊諸元準備齊全後,他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拉練開始後,團裏要辦油印小報,周大新被抽去辦報紙。他既是記者,又是主編,還負責編輯、刻版、印刷和發行。當報紙版麵因缺稿尚有空白的時候,他會順手刻一些詩篇,諸如:“河水,你慢些走,我要對著你梳頭;月亮,你不要溜,我要對著你把書讀;柳樹,你不要搖,咱倆一塊把晨光候……”這些,成為周大新最早發表在“報紙”上的作品。
拉練到山東德州時,部隊裏搞助農生產,要幫助老鄉們挖一口蓄水的大水塘。為促進工程建設,領導交辦周大新辦一期文藝專號以鼓舞士氣。周大新接受任務後很是高興,就四處征稿,但並沒征上來幾篇。他隻好自己動手寫,分別用了幾個筆名,寫了詩、散文、小說,然後開始刻印。這張印著個人作品的專號發到各連隊後,贏得不少讚揚聲,連素來威嚴的團長也誇獎了幾句:報紙辦得不錯嘛!周大新很是高興,可惜這份小報後來也沒有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