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媽打我,總是要誇我一句:你倒是像個共產黨員。言下之意就是我堅強不怕死。
我媽打人的板子,是我爸專門從上海買來的一種木尺。上海貨結實耐用,名不虛傳。板子被我藏到米缸裏,還是被我媽一眼發現了,我再把它扔到河裏。我父母都不會遊泳,自然沒法下水去找。後來卻又出現了同樣的板子,還是上海貨。
我媽打我,不外乎是我語文不及格,數學不及格;打了人家了,罵了人家了……
我會的東西比父母多。我自己學會了遊泳、騎車、爬樹、爬屋頂,和同年齡的小孩打架,我也是一把好手。用蘇北方言罵人,罵得比當地的孩子順溜。這些,我家裏人都不會。他們下放到了蘇北農村,還是習慣像蘇州人那樣生活。他們的語言尤其簡單,如果罵人,翻來覆去隻有“放屁”二字。比不得鄉村裏的語言那麼豐富多彩,罵人的話也是極盡有趣。
我在遊泳、爬樹、打架、罵人中建立的自信,隻要我媽舉起板子便頃刻化為烏有。我的策略就是咬牙忍受,不像我弟弟那樣求饒、討好,白白地消耗力量。我媽教書,也做著赤腳醫生。她的口音和一本正經的樣子,常常被我和小夥伴們私下取笑。赤腳醫生比教師更受人尊重,我媽這個職業給我帶來的好處是,她懂得屁股上肉多,打起來傷不到神經,而且她要求被打者趴到床上,這樣傷害就更少。
我小學畢業後,我媽就沒有打過我,變成寫檢查。寫到十六歲,不寫了。緊接著我就成為一名文學青年。我媽年輕時收藏的書,成了我寫作的啟蒙。我最愛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我最早寫的小說叫《十八九歲》,想寫成中篇小說,沒寫結束,自然也沒有去投稿。
那時候蘇州的文學青年比現在的老板還要多。文學青年在一起,難免要抽煙喝酒。絕大多數時候,抽煙喝酒是為了標新立異,不會抽煙也要擺個架子,要的是別人側目而視。不會喝酒也要壯膽大喝,追求一醉方休,而我是為了反抗一些什麼。這種反抗,隱隱地有那把木板子的緣故。
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也越來越寬容,年輕人抽煙喝酒不再受到責難,也就沒有了標新立異的價值。這樣,抽煙喝酒就從最初的反抗或標新立異發展到新的階段——靈魂的需要。半瓶“雷司令”喝下去,肉體很難受,但精神上超凡脫俗,很是愉悅。這種感受,同樣愛喝酒的人心知肚明,而不愛喝酒的人,你是無法與之溝通的。怎麼說呢?心裏總是跳躍著星星點點的光斑,那些光斑引逗著你去尋找陽光。而酒意上來,星星點點的光斑就成了一道自天而降的光帶,從宇宙深處而來,神秘莫測,帶著新生的密碼,無邊無際的創造欲望……酒醒了,光帶消失。此次結束,下次再來。
我外公是個酒精愛好者。我從他的身上發現,真正愛喝酒的男人,吃東西絕大多數都很節製和幹淨,不邋遢。那些不愛喝酒的男人,十有八九吃東西很有點邋遢。我外公常常在門口放一張小桌子,桌子上一般隻有一樣佐酒菜,煮花生或者豆腐幹。他很鄭重地喝,很珍惜地吃。喝完吃完,菜碗和酒杯就像洗過的浴缸那樣幹淨。喝酒的人一般不喜歡用鹹的菜,淡菜配辣酒。
真正愛喝酒的女人,我沒有發現過。愛喝酒,有一個衡量標準,就是在家裏一個人能有滋有味地喝。女人酒量大的,都在外麵的場合,大概都屬於巾幗不讓須眉的一類,並不是真正的酒精愛好者。我年輕時到過一個朋友聚會的場合,碰到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子。突然兩個人就鬧起來了,賭氣把一瓶白酒一分為二,裝兩隻搪瓷大茶缸,身後各站一幫支持者,在起哄聲中,我倆開始喝。那時候有許多聚會,根本不記得那些聚會是幹什麼的、誰召集的。那位和我叫板的年輕女子,我們並不認識,以後也沒見過。為什麼喝起來,原因也忘記了。大約是互相看不順眼,就喝起來了。為什麼看不順眼,不知道。年輕真好,可以什麼都是模糊的,什麼都不知道。
年輕的女人,常常為愛所困而喝酒。我有兩位好閨蜜,都是不會喝酒的人。一位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她獨自喝得找不著家門,在馬路上瞎轉。我隻能爬起來出門找她,再送她回家。另一位喝得送了醫院搶救。大凡為愛喝成這樣的女人,基本上這段愛情都沒有好的結局。而那些在愛情中不喝酒隻喝茶的女人,愛的結局大都很不錯。我喜歡那些想用酒撲滅愛情火焰的女人,酒精與愛情一起燃燒,就如靈魂失火,如果生還,那就是鳳凰涅槃。
我平生第一次大醉是在蘇北。我六歲跟著父母去蘇北下放,十四歲獨自一人回蘇州。二十二歲找了一位蘇北男友,又回蘇北去了。來回地過長江。我爸對我說,現在女孩子流行過太平洋,你怎麼又打回長江去了?
從蘇北回蘇州的人,誰願意再回蘇北呢?應該很少。我的男友也是我如今的丈夫,他當時在響水縣公安局治安科。我第一次去他那裏時,他的領導擺了一桌酒席。我不知他們的規矩,但凡我端起第一杯酒,那就表示我能喝酒。主人就要敬我三杯,我要回敬主人三杯。為了表達對我的敬意,別人也要敬我三杯,然後我還是要回敬三杯……那場酒喝得我天旋地轉。喝完了在陌生的蘇北小鎮上散步,滿天的星鬥,海邊的風清冽異常,與蘇州的軟風大不一樣。我第一次感到人生有了不同的內容。我以往的人生也許是散漫無序的,需要我娘的板子來提醒,而我又時不時地反抗我娘的板子。但此後,我不再與我娘的板子糾纏不休,我有了新的糾纏內容。
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糾纏,沒有值不值,隻有願不願。和酒也一樣,有些人和酒糾纏了一輩子,別人說他是酒鬼,他說酒中乾坤長。
2021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