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書
在一次規格極高的會議上,堂堂的某著名大學校長一不小心,就像一個人走在堂皇的大理石地板上腳下一跐,他當然沒有摔倒,而是嘴角滑出了一個字,他讀錯了這個字的發音。本來這是一個常用字,是“鴻鵠”的“鵠”,揭竿而起的陳勝傭耕之時曾經慨歎過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說的就是我們可憐的校長讀錯的這個字。一時間舉國嘩然,全體國人皆覺此事不可饒恕。要是一個平民百姓,念錯一個字也就罷了,沒人去計較,但這是位高權重的最高學府校長啊,為人師表,怎麼能允許念錯呢!聲討之臂林立,讓人想起祖國大地上半個世紀前曾經出現的壯觀景象。校長無比難堪,抬起手擦汗,回到辦公室徹夜難眠並撰寫了一篇道歉文章,情真意切,說了他當初如何在一個邊遠之地接受最初的教育,連學習拚音都很困難,根本沒有可能字字讀得準確。校長忘了當下已是網絡年代,幾乎所有人都可動一根指頭點出“百度”之類的搜索網頁查出每一個生僻字的發音,跟這樣一群人說往昔之事,隻能招致更猛烈的炮火。沸沸揚揚的聲浪有增無減,人們認可的僅是校長道了歉這事讓人快慰,但從心裏沒人會高抬貴手放過讀了錯字的校長。
我看著事態的發展並惡化,嚇出一身又一身冷汗。因為我比校長更慘,作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竟然不止一次讀過錯字,可能還被人譏笑為“白字先生”呢。沒人當麵戳穿這層窗戶紙,但我能體會到他們目光中的輕蔑,似乎也能聽到他們轉臉之後不屑一顧的低低恥笑聲。
隻有在1970年代偏遠地方生長的人,才能理解校長的苦衷。當時沒有老師,更沒有字典,甚至連書籍都沒有,一本書在鄉村裏彌足珍貴。九歲那年,我從一個遠親那兒得到了一本書,是當時流行的長篇小說,叫《征途》,寫的是一群年輕人去東北上山下鄉的經曆。我軟纏硬磨,待在遠親的家裏不聲不響也不離開,他看實在沒有支走我的辦法,就說你替我去大隊代銷點稱半斤鹽吧,讓你看半月的書。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好事這麼輕易來臨,攥著他遞給我的一張毛票,飛快地跑向兩公裏之外的代銷點。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抄了近路,從一片剛剛收割過的豆茬田裏躥過。我穿的是一雙底子磨得菲薄的布鞋,我踩著了一片蒺藜窩,蒺藜輕而易舉穿透鞋底並深入腳板。但那本書吸引著我,我一點兒也沒覺出疼痛。我坐在田裏拔掉鞋底上釘滿的圓囫圇吞紮手的蒺藜,沒有端詳腳板是否出血,跳起來沒有太大障礙就又接著跑。在那個秋天的下午我跑得溻透了衣裳,但掂著半布兜鹽衝過村子時,我心裏洋溢的幸福無法言表。我理所應當拿到了那本《征途》,而且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如饑似渴地啃噬它。
現在我仍能記起那本書的每一頁,記起從上海去黑龍江的兄妹倆——鐘訓華和鐘衛華,還有事事正確的梅英姿,還有作為資產階級小姐典型的萬莉莉……我能透過那書看見遙遠的黑土地,看見那裏的大雪和森林,體會到那透骨的嚴寒,甚至能聽見雪夜裏熊瞎子的嗥叫。在我成長的中原地區,不可能有熊的影子啊。我用漫無邊際的想象來豐富貧瘠的閱讀。
隻恨我當時認得的字太少,讀前50頁時,至少有一半的字我根本沒有碰過麵。一場浩大的命名運動開始,我用我單純而幼稚的智慧給每個跳到我麵前的漢字起名字。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挑戰倉頡、許慎。我磕磕絆絆用自己的讀音往下順,我的目的是讀懂它,知道它到底說的是什麼。我沒有顧及正確的讀音,因為沒有字典可查,村子裏也不可能有知道讀音的老師。估計有字典我也不可能去查,小孩子都喜歡簡便,總避開麻煩事兒。我隻讀半邊或者上半截,實在讀不出來的就用臆造的讀音。我覺得我是走在一條布滿了大大小小巨石、鵝卵石的山路上,但山後的風景吸引著我,我高一腳低一腳艱難地往前走。一塊塊石頭漸漸熟悉,我叫出了它們的名字,也大致揣摩出了它們各自的性情和想法。當讀到第一百頁時,不用怎麼琢磨停頓我已能明白列隊的石塊們竭力要幹什麼,於是另一個世界打開,無限風光在我麵前鋪展。我激動不已,沉浸在“芝麻開門”的巨大喜悅之中。
這本書是我的識字課本,我囫圇半癟地在半個月內讀熟了它,下了硬功夫。它成全了我的閱讀夢想,但同時也害我匪淺,因為下的是童子功,那些張冠李戴的別字讀音糾正起來格外困難。所謂童子功,是生長之初的介入,已經長進你的血肉,改又改不了,剔又剔不掉。你束手無策。你被自己過硬的功夫打趴在地上。最可怕的是這些別字一錯經年,日積月累的重複把錯誤變成一種習慣,把錯誤變成另一種正確。沒有課本,也沒有老師。沒有人告訴你正確的讀音是啥。從小學到初中,天天往學校跑,但粗布縫製的書包裏很少裝書,因為許多學期開學時是沒有新課本的。要是哪次發一回新書,所有孩子都當成重大節日看待。至於老師,雖然總是站在講台上發號施令,可肚子裏的墨水比坐在下頭的學生多多少恐怕還是個問號。老師們都曾是這個學校的學生,說不定昨天還在田裏幹活,今天已經抽調到學校課堂裏站講台。他們扯著喉嚨賣力地講課,但讀字的正確率總是和聲調高低成反比。他們教字的錯別率不算太高,比我自己瞎猜亂想要略好一些,但能好到哪兒去隻有天知道。
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得到了一本字典。為了買那本字典我費盡心機,與父親周旋,撒潑哭鬧,終於拿到手三毛錢。我一歇子跑到鎮上,那裏有一家新華書店,二話不說買了那本字典。我如獲至寶。可惜那不是常用的《新華字典》,而是四角號碼字典。那是一種需要極高的智商才能破譯掌握的查字法,一般人不使用,於是隨時都能買到。至於那種偏旁部首檢字的《新華字典》,經常缺貨,並不是你想買就能買到的。新華書店沒有《新華字典》賣,也是那個年代的奇觀。
這本像是發電報一樣組合字碼才能查字的字典經常藏在我的書包裏,很少見它張開雙臂神采飛揚。我不喜歡它,覺得它不是字典,而是一本被遺棄的敵台發報機的密碼簿。對,是敵台,這個詞現在很少使用了,而當年卻家喻戶曉,指的是潛伏的間諜使用的無線電發報機,信息傳送的秘密通道。
我天天混跡於一群錯別字中自得其樂。有著強大磁力的是連環畫,我們叫畫本。《敵後武工隊》《林海雪原》《奇襲》《小英雄雨來》《雞毛信》……那是連環畫最火熱的歲月,所有題材應有盡有。為了得到一本連環畫我挖空心思,與擁有者展開各種交易,不計成本。隻要一拿到手,那才叫饑餓的人撲到麵包上,頭也不抬一口氣細細讀完,讀完了還要不斷地品咂,對於重點畫頁與說明文字反複把玩。看到集鎮上竟然有畫本攤兒,一本本擺放在木架子上,花上兩分錢就能租一本盡情翻閱,我羨慕得涎水長流。但畫本攤兒是集鎮的專利,怎麼可能擺進村子裏呢!
我的閱讀革命發生在五年級,那年我十一歲。在一個星期天,我去找鄰居夥伴玩耍。我剛進他家就發現桌角放著一本書,盡管那書已經看不出書的模樣,猛一看像是一把枯豆葉,就那樣蓬鬆地堆在八仙桌的角上。沒有封皮,也沒有扉頁,甚至沒有目錄,所有外層的頁麵皆已剝落,兩隻敞口書角亂蓬蓬的,沒有一頁是伸展的,全在卷窩著,書脊兩隻書角磨禿成了弧形。那書臥在桌邊上,更像是一隻抱窩孵蛋的翻毛母雞,臟兮兮的。但那確是一本書,在鄉村無邊的寂寞裏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我拿了起來,而且隨手翻了一頁。我對這本亂扔的破書不抱任何閱讀期望,隻是出於本能——看見了任何帶字的紙我都有閱讀衝動——我快速地讀完了一頁,馬上又讀下一頁。我有點喘不上氣。我覺得一室光明,覺得我不是我了,我被書上的文字迅速融解蒸發。我看見了碧波萬頃的蔚藍大海,一艘輪船在緩緩航行,而漂亮的美人魚見到了英俊的王子,馬上要化為浪花和泡沫……我完全沉入了故事之中,覺得那文字是那麼神奇,另一個世界如此絢爛豐富,光彩奪目。我忘記了去找鄰居夥伴玩耍的目的,在他推我拽我時我舍不得挪開目光,像根本不認識他是誰。我兩眼直盯著書頁,與現實遠遠地隔離。我讀書讀癡的事情成了新聞,左鄰右舍都來一看稀罕。他們圍著我議論紛紛,試圖把我拉起來,拉離那魔力強大的書,但我的雙眼沒有挪開地方,沒有朝他們張望一眼。書裏的世界太精彩,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無法把我移開。
那天的午飯沒有吃,我一口氣把那本破損的書讀完了。我記住了所有內容,記住了每一個故事甚至人物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那本書的作者是誰,不知道書名是什麼。直到若幹年後我讀了大學,有一天在圖書館裏看到了《安徒生童話》,我才明白當年讀的那本書是誰寫的。
但那次神奇的閱讀意義非凡,應該是我熱愛文學的起點。我大學學的專業是醫學,畢業也做了十幾年醫生,但我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本書,那些文字創造的精彩世界強烈吸引著我。語言是如此神秘而美好,語言的力量又是如此強大,閱讀這些語言的感受是如此飄飄欲仙的美妙……這些都讓我傾情文學,把文學寫作當成生命。最後我還是選擇拿起筆來,立誌要當一個安徒生那樣的作家,寫出一本本能夠穿越殘破的世界獨自閃閃發光的書來。
決定要寫作,首先要消滅錯別字,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讀錯的字多麼根深蒂固,不是你想糾正就能糾正的(要是讀大學中文係,我就能精通斬盡殺絕的技藝,將衣縫裏隱藏的虱子一般的錯別字一一剿滅)。我不斷地翻查字典,同一個字可能要翻查無數遍,想著下一次不可能再讀錯了,可到了關鍵時刻常常被打回原形,仍然發那個最初的錯音。我把那些字記在一個小本本上,裝在衣袋裏可以隨時查閱。我將這記滿了錯別字的小本本放在書桌上,規定自己每天早晨起床後至少重讀一次,但是收效甚微。那些錯別字就像一群回歸出生地產卵的大馬哈魚,衝破一切艱難險阻,任何障礙都無法打斷行程,該讀錯的時候,照錯不誤。
有時真想放棄努力,不再管這些錯別字。我是一個作家,靠的是無聲的語言說話,讀音發錯就讓它錯吧,我又不當演說家。但自己很明白這是遁詞,語言的意義很大程度依賴於發聲,讀錯了顯然會歪曲詞義。我必須糾正這童子功夯實的謬誤,不管這個過程有多麼艱難。
錯別字,是一個逝去年代刻烙在我們身上的痕跡,它攜帶著痛苦,也銘記著歡樂。但隻要是錯誤的事物,改邪歸正是唯一正途,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