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鄢麗,是因為費爾明娜。
費爾明娜是我的學生,嚴格地說,她也不算我的學生,隻是旁聽了我的一門課。她是孟教授介紹過來的。有一天,我們係的孟教授打來電話說,他的外甥女,在政府某機關工作的,特別愛好文學,想旁聽中文係的課,他查了半天課表,覺得隻有我的選修課文學作品選讀對她比較合適,不知能否讓他外甥女旁聽這門課。
我當然想說“否”的,我的腦子又沒有出毛病,怎麼可能願意讓一個外人來旁聽我的課呢?而且這外人還不是一般的外人,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孟教授可是我們學校的教務督導,專門監督老師們上課情況的。讓他的外甥女來旁聽課,那不等於在我的課堂上安插個臥底?我上課風格向來散漫的,喜歡跑野馬,還喜歡文學八卦——我美其名曰“知人論世”。有時天氣好,陽光明媚,我性情一起來,還會學蘇格拉底,把學生帶出教室,在外麵草地上團團坐了,一邊享受大好陽光,一邊上課。因為這個,我被學校通報批評過的,係主任也找我談過話,幾乎痛心疾首地勸我別再搞什麼蘇格拉底式教學了。搞那些鬼名堂幹嗎?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教室裏行不行?我每次都說行行行的,但說過了也就說過了,過些日子,我還是會“舊病複發”的,沒辦法,學生總慫恿我,而我這個人,又不怎麼經得起他們慫恿,三下兩下的,就把講義一丟,呼啦啦把學生帶出去了。我實在喜歡看學生們坐在陽光下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他們在外麵和在教室裏的樣子有點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呢?用曹雪芹的比喻來說,是珍珠和死魚眼睛的差別。他們在裏麵,是死魚眼睛;可一到外麵,就成珍珠了,一顆顆都很有光澤,耀眼得很。我在家這麼形容的時候,老公聽了好笑,什麼珍珠?那是太陽的反光好不好?我老公是搞物理學的,根本不懂我這個文學老師在說什麼。我也懶得和他多費口舌。反正我偶爾就要這樣上一回課的,忍不住,而且我也心存僥幸,畢竟被督導捉到的概率是非常小的,我們學校大,大到三千多畝地呢,教室多,多到幾百間,而督導們年紀又大了,腿腳也不利落,不可能總是輪到我倒黴。可如果我的班上有個督導的外甥女旁聽,那概率就是百分百了。
我不明白,一個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女人,為什麼要聽文學課呢?她可以去經濟係聽MPA課嘛,也可以去政治係聽馬列課嘛,為什麼要來聽我的文學課呢?吃飽了撐的嗎?
但我是不能拒絕孟教授的。孟教授麵子大,他不單是督導,還是我們人文學院教授委員會的主任呢,在我們學院可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我這兩年就要評副教授了,得罪了他,想當周素槐嗎?周素槐是我們中文係的名人,學問好,課也講得好,但述而不著,從不申報課題,也從不寫論文,所以五十多了,一頭白發,還是講師。但據知情人士說,周素槐職稱上不去的真正原因,是他和孟教授交惡。孟教授在私下裏揚言,他要讓周素槐當一輩子的老講師。
我不想當周素槐第二,於是就隻得讓孟教授的外甥女來旁聽我的課了。
孟教授的外甥女蘇邶燕,也就是後來的費爾明娜,第一次來聽我課的陣勢把我嚇了一跳,她竟然是帶了司機來的。她在裏麵聽課,司機就坐在教室外的車裏等她。一個十分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從側麵看,有著很性感的鼻梁和喉結。他把車就停在窗外。隻要往外看,就能看見他一動不動的側臉,雕像一樣。這讓我十分惱火,中文係的女生多,一班三十二個人,隻有五個男生,其餘的,全是女生。這些女生豆蔻年華,正是懷春的年齡,而現在,春近在咫尺,女生哪禁得住?於是有一半都在偷瞄蘇邶燕的司機,另一半,雖然看著我,但看我的眼神卻縹緲得很,完全是心不在焉的狀態。這樣下去的話,我的課真是沒法上了。
你能不能讓你的司機把車開遠一點?開到我學生看不到的地方?
我委婉地建議蘇邶燕,至少我以為我是委婉的,但蘇邶燕的表情一時間還是有些愕然。她後來告訴我,當時我的聲氣還是老師的聲氣,是近乎嚴厲的。這麼多年,她已經很不習慣別人用這種聲氣和她說話了,事實上,已經沒有人會這麼對她說話了。所以聽到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嚴厲的聲音,讓她一下子有些不適應,但很奇怪的是,她竟然覺得好,像是回到了過去,她做學生的時候,那時老師就是這樣對她說話的,她差點兒就想哭了,她突然意識到她現在是學生,真是一個坐在課堂裏的學生了!
蘇邶燕後來再也沒帶過司機來上課,她自己開車來,一輛朱紅色的Volvo。
我其實是喜歡甲殼蟲的,但我老公說Volvo更安全,是世界上安全係數最高的車,他非要給我買Volvo,沒辦法,隻好開這個了。蘇邶燕抱怨說。
你知道嗎?朱朱老師,我老公根本就不放心讓我開車,他說我車技太爛,方向感又差,東西南北都不辨,會把自己開丟了。你說好笑不好笑?我也是這麼大的人了,會弄丟自己嗎?有一次就因為我稍稍和別人剮蹭了一下,他竟然禁止我開車了。我要到哪兒,他就讓他的司機送我,討厭得很。我抗議了許久,他就是不肯。這一回,我告訴他,說老師不讓司機送,再送,就不要去聽課了。他這才給我解了禁。他是很支持我來聽課的。他這個人,很喜歡讀書的,什麼書都讀過,什麼《紅樓夢》,什麼《三國演義》,全讀過的,淵博得很。他也鼓勵我多讀書,我本來也喜歡讀書。我們夫婦倆,這方麵還是誌同道合的,和機關裏的其他人可不一樣。朱朱老師,你是不知道,機關生活真是很庸俗很庸俗的,那些人,在家不是搓麻將,就是上網。我們不這樣。我和我老公,每天吃了晚飯之後就去李白湖散步,散步回來就看書,一人一盞燈,他看他的,我看我的。
蘇邶燕喜歡說話。從學校到我家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裏,她幾乎說個不停。蘇邶燕現在接送我,我原來是坐公交車上下課的,先坐209路車,四站路,到蘇圃路口轉車,再坐245路,七站路。公交車上的人總是很多,我經常沒有座位,一路站著。早上去學校時站站還行,那時我還精神飽滿,等到上了三節課回家時,就不行了,我已經萎靡得很,再提了沉重的講義包在公交車上搖搖晃晃的時候,真是要命。我個子不高,抓公交車上的吊環本來就吃力,車子有時突然一個急刹車,能把我拋出去,像拋蘿卜一樣。有一次,我站在公交車的中間部位,被拋下了兩個台階,摔到門把上,臉上被撞了個大包,淤青了好些日子。
所以,當蘇邶燕提出要接送我的時候,出於自尊心,我婉辭了幾句。婉辭的時候,蘇邶燕說,朱朱老師,女人是不能久站的,站多了,小腿會靜脈曲張。你見過女人靜脈曲張嗎?我朋友鄢麗就是,小腿上像趴了一堆紫色蚯蚓,別提多難看了。夏天都不能穿裙子,要穿也隻能穿長裙,還要穿上黑絲襪保護著,鎧甲一樣,不然,風一吹,就敗露了。聽說她晚上睡覺都穿著黑絲襪的。你能想象嗎?一個女人一天到晚都穿著黑絲襪。
不久後我就認識了鄢麗,不止她,還認識了蘇邶燕的其他幾個女友。蘇邶燕搞了個讀書會。她看了電影《簡·奧斯汀讀書會》後,受了啟發,決定在大院裏也組織一個這種高雅的活動。事實上,她之所以去旁聽我的課,就是因為這個讀書會。這個活動是她發起的,她是會長,所以每回讀什麼書,在讀書會上要討論什麼主題,都要她定的。可讀什麼呢?蘇邶燕需要我給些建議。她們讀過《包法利夫人》,讀過《安娜·卡列尼娜》,還讀過《德伯家的苔絲》,這幾本書都是蘇邶燕老公推薦的,特別好,她們讀了之後,很受教育。但她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沒有時間。所以,蘇邶燕希望我能指導她們,甚至參加她們的讀書會。
我聽了不舒服。你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我就不忙嗎?我也很忙的。如果是以前我年輕的時候,我一定會沉了臉,這麼對蘇邶燕說。但現在我不會了,我已經不年輕了,雖然係主任還是經常把我當年輕老師用,可那“年輕”,是相對於係裏那些頭發花白的老教授而言的,也就是說,不是真的年輕,而是相對年輕;相對於那些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學生,我已經老了。人一老,就世故,就庸俗。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我沒有這麼任性地和蘇邶燕說話,事實上,我什麼也沒說。本來每回下課後,我就唇幹舌燥不想說話的,何況還是和蘇邶燕這種機關裏的女人,說什麼?而蘇邶燕正相反,簡直滔滔不絕。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愛說話的女人。
蘇邶燕的老公,是個官員,這一點,蘇邶燕是反複暗示了的,但具體在什麼衙門,蘇邶燕倒又閃爍其詞不肯說了。我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怕我求她老公辦事?她真是多慮了!我一個教書匠,和《擊壤歌》裏的那個老頭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倒是係裏的孟教授,直接關係到我的命運——說命運或許有些誇張,但對一個普通大學老師來說,職稱真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勉力為之。勉力為之的結果,就是無論如何我都是要敷衍蘇邶燕的讀書會的。
蘇邶燕說,她的讀書會在機關大院裏名氣很大的,連主管文化的某領導在某次私宴上都表揚過了,說它是大院裏的一種新氣象,代表了一種高雅的文化生活。這相當於禦批了。有了這句禦批後,很多人更想加入進來,過一過這種領導都提倡的高雅的文化生活。但蘇邶燕嚴格篩選,製定了許多入會條件。這是自然的。讀書會又不是廣場舞,哪能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加入?要有相當的學曆,要有相當的文學修養,還要有相當的文藝氣質——這最後一條有人質疑,但蘇邶燕十分堅持,腹有詩書氣自華,蘇東坡說過的。一個人氣不華的話,那就說明她的腹沒有詩書了。這一點,甚至蘇邶燕的老公也讚成的——本來蘇東坡的那句話,就是蘇邶燕從他那兒“抄襲”來的,他經常引用蘇東坡的這句詩來教育屬下和蘇邶燕的,蘇邶燕倒也孺子可教,一下子就學會了。這樣一來,讀書會的名氣更大了。
讀書會就在蘇邶燕家的客廳進行。這是自然,讀書會也就是文學沙龍,而沙龍之意,不就是客廳的意思嗎?蘇邶燕專門查過字典的,沙龍,也就是Salon,法語裏是指較大的客廳。而蘇邶燕家的客廳就大得很,有七八十平方米,連上花木扶疏的陽台,足足上百個平方米了,有一間教室那麼大,還是一間十分闊氣的教室。客廳裏鋪了漂亮的土耳其手工地毯,牆上掛了日本浮世繪圖畫,穿著華麗和服的女人的臉,白得像吸血鬼。這日本女人的臉真是大,那麼大的一張臉上,卻長著那麼小的眼睛和那麼小的嘴。嘴顯然是有意畫小的,和眉一樣,畫半截,看著真醜。但日本男人肯定是喜歡的,不然,女人也不會這樣裝扮。說到底,女人的樣子還是男人決定的,男人喜歡小腳,女人就小腳了,男人喜歡半眉,女人就半眉了。那個人偶似的半眉女人下麵,有個“之”字形木架,上麵擺了一溜東西,琳琅滿目的,有非洲木刻麵具,還有好幾個漂亮的玻璃製品。蘇邶燕糾正我說,那不是玻璃,是琉璃,是她老公到意大利威尼斯出差時買回來的藝術品。威尼斯的琉璃藝術很有名的。她老公這個人,特別熱愛藝術,每到一個地方,都要買當地的藝術品的。他到過的地方又多,他總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他說李白杜甫這些人,之所以能成為偉大的詩人,沒有別的,就是因為到的地方多。她老公很喜歡李白杜甫的,但要論行萬裏路,她老公比李白杜甫那是強多了——李白杜甫那時候,沒有飛機,隻有船,坐船行萬裏路,多慢!所以行了一輩子,也沒行出中國。而她老公,遠不止行萬裏路,萬萬裏都有了,也就是說,他讀了萬萬卷書呢,因為他哪兒哪兒都去過了,包括《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作者馬爾克斯的家鄉哥倫比亞。你看,這個葫蘆雕刻就是他去年到哥倫比亞出差時買的。
《霍亂時期的愛情》是我推薦給讀書會的成員們讀的第一本書,本來,讓她們一上來就讀馬爾克斯有些不合適,太猛了,就如一個初學武功者不練馬步而直接練“九陰真經”一樣,搞不好會走火入魔的。但我不管,我那幾周正給我的學生講魔幻現實主義和《百年孤獨》呢,順帶著,我就讓她們也讀這個了。這樣省事。不用再另外花時間備課了。這當然也是我對孟教授的一種消極反抗。我雖然投鼠忌器地參加了蘇邶燕的讀書會,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情不願的。所以我就以我的方式敷衍了,一種標準知識分子的軟弱方式,但話我還是說得相當冠冕堂皇。我對她們說,我讓她們讀這本書的理由主要有兩個:第一,這本書的作者馬爾克斯,是一個非常著名的作家,讀小說如果沒有讀過馬爾克斯,就相當於用香水沒用過香奈兒,穿內衣沒穿過維多利亞的秘密,幾乎是一個大笑話;第二,女人都要讀這本書,因為它是一本愛情百科全書,是愛情聖經——女人不都是把愛情當宗教嗎?作為信徒,經書總是不能不讀的。
其實我說謊了。《霍亂時期的愛情》不是聖經,而是童話。至少我是把它當童話推薦給她們讀的。一個男人,愛了一個女人五十一年,長達半個世紀。從錦瑟華年,到雞皮鶴發。他七十七歲了,她七十三,小說裏寫到她的樣子:她的肩膀布滿皺紋,乳房耷拉著,肋骨被包在一層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裏。就算已經這個樣子了,他還是愛著她。這不是童話是什麼?而且,這還不是《白雪公主》那樣的幼稚童話,而是葉芝和杜拉斯的那種骨灰級童話。《當你老了》寫道,我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杜拉斯呢,在《情人》的結尾,讓那個中國情人對白發蒼蒼的女主人公說,他愛她,他將至死愛著她。愛情在這種童話裏,像服了丹藥一樣長生了。四十多歲的女人——聽蘇邶燕說,讀書會裏的幾個女人,年齡都在四十歲以上——是需要童話來安慰的,所以,我讓她們讀這本書,除有敷衍之意外,還有一種人道關懷和勵誌的意思。
她們果然被安慰了,尤其蘇邶燕,唏噓不已。她大段大段地讀著書裏描寫愛情的段落。讀弗洛倫蒂諾和費爾明娜的初識,讀弗洛倫蒂諾那猶如得了霍亂一樣的相思病,讀他們最後的花好月圓。蘇邶燕讀得很好,她普通話十分標準,字正腔圓,又聲情並茂——後來鄢麗告訴我,蘇邶燕以前在地方電視台做過主持人的,她就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她老公的。太偉大了!太偉大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哪!世上還有這樣忠貞不渝的愛情。蘇邶燕如癡如醉。
不渝嗎?鄢麗質疑,六百二十二個女人還不算渝的話,那怎麼才算渝呢?
我注意到,讀書會的幾個女人,基本都是唯蘇邶燕馬首是瞻的,不論蘇邶燕說什麼,她們差不多都附和。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有可能她們沒有好好讀這本書,畢竟一本四百多頁的書在兩周之內讀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隻好人雲亦雲,濫竽充數。我的學生就經常耍這種小花招,她們總是說,我和前麵同學的觀點相同,然後鸚鵡學舌般地把前麵同學的觀點重複一遍。其實她們壓根沒讀呢。我是知道的。戳破她們是很容易的事情,隻要問書中的一個細節問題,比如,弗爾明娜的丈夫烏爾比諾醫生是怎麼死的?或者,書中的鸚鵡會講哪幾種語言?她們立刻就傻眼了。但我一般不戳破她們,女生麵皮薄,傷不起的。你傷一回她,她能記恨你一輩子。但讀書會的女人們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她們想附和蘇邶燕,用附和來諂媚。看蘇邶燕頤指氣使、一枝獨秀的做派,她老公的官銜似乎不小。
我呢,在這兒雖然算是老師的身份,但其實也不是她們真正的老師,所以也不多說話的。何苦來呢,和她們。
這樣一來,讀書會基本就是蘇邶燕的獨角戲了。
隻有鄢麗會冷不丁地對蘇邶燕唱一句反調。非常有意思。
幾個女人都饒有意味地看著我——是看戲的表情。當然,她們或許也迷惑,為什麼小說裏的男主人公,在已經和六百二十二個形形色色的女人上過床之後,竟然還能理直氣壯地對女主人公費爾明娜說,我是處子之身。
這是小說最詭辯的地方,每回在課堂上和學生討論這本書的時候,同學們也會把爭論的焦點高度集中到這個問題上,為什麼弗洛倫蒂諾在放蕩一生後,還能以童貞加冕自己?這個男人是不是太恬不知恥了?
我本來應該從頭講起的。講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和愛情觀,講中西文化對身體認知的差異性,講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意義。如果在我的課堂上,我是要長篇大論的。但現在我懶得講那麼多,沒必要。我化繁為簡地說,他的意思是,他在精神上一直忠貞於她。也就是說,他在精神上還是處子。
我的話,讓蘇邶燕聽了十分激動。她顯然喜歡精神忠貞的說法。是的,身體的背叛不說明什麼,身體的忠貞也不說明什麼,隻有精神才是重要的。精神的忠貞才是升華了的忠貞,是高級忠貞。讀書會的氣氛在這種理論指導下變得熱烈起來,可以說如火如荼。幾個女人都很積極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不是就這本書,或者就馬爾克斯,而是就精神忠貞這個話題。關於這個話題她們還是可以充分展開討論的。她們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近乎亢奮。蘇邶燕的臉,已經雲蒸霞蔚,呈酡紅色,有一種少見的鮮豔。她的臉平日雖然看上去也是鮮豔的,但那鮮豔,是胭脂的作用,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她或許以為我看不出來,總是誇耀自己的氣色,總是談養生。
朱朱老師,女人和花草一樣,是講究養的,不好好養就會幹枯。你看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沒有血色,需要好好調理呢。
朱朱老師,你不能隻會讀書,還要會煲湯。男人都愛會煲湯的女人。山藥枸杞湯,紅棗燕窩湯,雪蛤木瓜湯。這些湯滋陰,養顏,要每天換著喝的。特別是雪蛤木瓜,朱朱老師,你要多吃。
為什麼我要多吃呢?我好奇,但我不問,我一如既往地笑笑,等蘇邶燕自己說,她反正習慣自說自話的。
果然,幾秒鐘之後,她說了,木瓜是豐胸的。她一邊說,一邊睃我的胸。
什麼意思?說我的胸小?我不笑了。這個女人實在有點過分了。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應該還沒有熟絡到可以談論彼此的身體吧?
但對愛說話的蘇邶燕來說,語言幾乎是沒有禁忌的。她隻要打開了話匣子,那就如壞了的留聲機,會一直咿咿哦哦不停的。
也就是那次之後,蘇邶燕讓大家叫她費爾明娜,至少在讀書會上叫她費爾明娜。這是我的學名,朱朱老師,你讓我們讀的這本書太好了,太有意義了,我要以此向馬爾克斯致敬!向他創造出的那種偉大的愛情致敬!
鄢麗和蘇邶燕不同。蘇邶燕大剌剌的,張揚得很,那架勢,像王熙鳳在大觀園;而鄢麗身上,有一種陰柔幽暗的氣質,像牆角裏的植物一樣。不知為什麼,我一向對後者總是更有好感的,所以當鄢麗在讀書會後說要和我找個地方坐一坐的時候,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
鄢麗的樣子看上去很文藝,至少上半身看上去很文藝,長長的直發中分,著一件靛青色棉麻連衣裙,白皙的脖子上,掛了塊黛綠色玉玦,那玉玦用朱紅色絲繩穿了,真是好看,又古樸又風雅——如果不是那雙黑絲襪煞風景的話,她整個人,就像是從《詩經》、“樂府”裏走出來的,但現在,她有些不倫不類了,上半身仿佛是《詩經》、“樂府”,下半身呢,因為那雙黑絲襪,又是明清風月小曲兒了——女人的衣裳,本來是有身份標誌性的。蘇邶燕之前說,又不是妓女,穿什麼黑絲襪?這話聽上去雖有些惡毒,但還是有點道理的。
我當然知道鄢麗穿黑絲襪是因為“寡人有疾”。但她對這疾也未免太防衛過當了,棉麻裙又不是絲綢,風能吹得動?南方三四月的風,都溫柔,最多不過風擺楊柳而已,不可能出現《敕勒歌》裏“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場麵,更不可能像岑參筆下的狂野北風,“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再說,就算風吹裙開,又有什麼要緊,也不過是腿上露出幾條紫色的蚯蚓,一種病理現象罷了,不至於要把黑絲襪當鎧甲般穿著。蘇邶燕甚至說,你哪天看看鄢麗的手提包,那裏麵從來都有一雙黑絲襪的,以防絲襪掛破了,可以隨時換。
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
我覺得,鄢麗有點緊張,這也是我為什麼會答應和她一起再坐一坐的另一個原因。多年的教師職業生涯,使我對這一類緊張是非常熟悉的。學生——特別是家境不好的男生和長相不好的女生,在我麵前的表現經常會這樣的,他們總有一些不自然,要麼語言表達不流暢,要麼耳垂和眼瞼變得通紅,要麼會有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不斷去抻自己的衣裳或梳自己前額的劉海,而且,都不怎麼敢看我。鄢麗就這樣,她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撚弄自己脖子上的那塊玉玦,一直看著自己的茶杯,那就是一個簡單的廣口玻璃方茶杯而已,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她之所以把眼光落在那兒,不過是像無枝可棲的鳥兒一樣,倉皇間找個地方存身而已。這讓我心軟,我內心幾乎真的生出一種老師的情感。雖然蘇邶燕一口一個朱朱老師叫我。她似乎很樂意和我保持師生關係,很樂意自己的學生身份。但我沒有辦法把蘇邶燕當作我的學生,她太自以為是了,太放肆了,她的謙虛是做出來的謙虛,某種程度上來說,那種謙虛甚至有降貴紆尊和玩弄我的意味,我知道的。但鄢麗不同,鄢麗表現出的緊張,是一種真正的謙虛品質。這是一個對自己和對世界都感到不安的女人。屬於蚌一樣的女人,雖然外麵看著堅硬得很,但其實是軟體。我等著她張開。用一種幾乎循循善誘的微笑。多年的老師當下來,我是知道如何和學生相處的。果然,也沒用我那樣微笑多久,鄢麗就開口了。
你知道蘇邶燕為什麼要取名費爾明娜嗎?
這個話題一開始,我感覺鄢麗突然鬆弛下來了,之前的緊張不翼而飛,她的情緒裏甚至有某種風雷暗蓄般的興奮,那興奮,怎麼說呢,有一種格調不高的東西,類似於張愛玲筆下大戶人家的丫鬟,在後廂房裏議論主子隱私時的快樂。無聊且粗鄙,我是不喜歡這樣的。按說,這時我應該約束一下鄢麗,換個話題,或者收一收我臉上慫恿的微笑,但我沒有。不知為什麼,鄢麗對蘇邶燕的惡意,在某種程度上,其實迎合了我內心,誰叫蘇邶燕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呢?誰叫孟教授是我們學校的權要呢?這真是曲折幽微且無聊的抗爭。那又怎樣?終歸聊勝於無。我自己這樣安慰自己。況且,鄢麗現在也已經按捺不住了,女人說話,也如男人的情欲,到了一定關口,都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勢頭。
是因為蘇邶燕的老公,她老公就是弗洛倫蒂諾。鄢麗說。
什麼意思?
蘇邶燕的老公,風流,一直在外麵有女人的,沒斷過,那些女人的數目,雖然和弗洛倫蒂諾的六百二十二個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但明裏暗裏的,加起來,也應該不少了,大院裏的人都知道的。當年蘇邶燕為此轟轟烈烈地鬧過幾次離婚,後來就不鬧了,不但不鬧了,兩個人還唱起了恩恩愛愛的黃梅戲,動不動就一起繞了大院那條林蔭路散個步,有時還一起挽了胳膊逛超市呢,《天仙配》一樣。其實,誰都知道,不過是因為她老公做副部長了——可能還要做部長呢,蘇邶燕權衡利弊之後,成戰略同盟了。
鄢麗慢聲細語的,說著蘇邶燕的事。
天氣好的時候,讀書會就放在蘇邶燕家的陽台上進行了。蘇邶燕家的陽台,和別家的不一樣,別家的陽台都是封閉的,防盜,也防別人窺探的眼光,而蘇邶燕家的陽台是全開放的,連玻璃都沒有。我老公喜歡自然,他說,萬物生長靠太陽,人和植物一樣的,經過陽光雨露的花木總是更茂盛茁壯。你看我家的植物,是不是長得比隔壁家的更好?蘇邶燕問我。
這倒是,蘇邶燕家的花草確實看著比別家長得更好,花更紅,葉更綠。
鄢麗說,大院裏的人,經常能看見蘇邶燕和她老公,站在這花紅葉綠中,早晨一起澆水,晚上一起賞月。那風景,委實好看。
甚至讀書會,也是好看的風景。好看得像莫奈的畫。幾個錦衣華服的女人,坐在敞開的陽台上,一人麵前一本書,一杯茶。
蘇邶燕家的茶也很好看,棘紅色,盛在玲瓏剔透的白色茶杯裏,像琥珀。我是沒見過琥珀的,但我覺得琥珀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在詩裏描寫過的。蘇邶燕說,這是頂好的紫芽普洱,叫紫娟。我幾乎要笑出來,叫什麼紫娟呢?一個丫鬟的名字,不怕把這種頂好的茶葉叫賤了?蘇邶燕家的茶,論身份,至少也要叫黛玉或寶釵的,或者幹脆叫元春,才配得上。果然,蘇邶燕說,這種紫芽茶,從前是貢品呢,采自西雙版納的猛宋,海拔兩千多米的地方,茶樹的年代也古老得很,在千年以上,裏麵的花青素,不僅可以減肥,還可以防衰老呢。我又想笑了,還可以防衰老?那是茶嗎,怎麼聽著像是《西遊記》裏王母娘娘園子裏的蟠桃,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人吃一個,就長生不老了。
鄢麗也在笑,一邊笑,一邊低頭用手玩弄桌上的茶葉罐,那茶葉罐,樣子拙得很,像小學生的手工,但花紋奇特,一如鬼麵,有一種非洲原始部落的神秘氣息。想必又是蘇邶燕老公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時在非洲買來的,和“之”字形架子上的那些非洲木刻麵具一起。但鄢麗說不是。那就是南美的東西,南美也是這種神秘魔幻的風格。鄢麗還說不是。鄢麗說,這是花梨木呢,應該是降香黃花梨,海南的,費爾明娜,是不是?鄢麗轉臉問蘇邶燕。
鄢麗自第一次讀書會後,一直就叫蘇邶燕為費爾明娜的。
我知道鄢麗這樣稱呼是在諷刺蘇邶燕呢,但蘇邶燕似乎沒聽出來,還很高興地答應著。
朱朱,你問問費爾明娜這個茶葉罐多少錢。陽台上隻剩下我們兩人時,鄢麗小聲說。
為什麼?
你就問一句。
費爾明娜,你這個茶葉罐多少錢?
我果然問了。在鄢麗用眼色朝我示意之後。我不知鄢麗在搞什麼名堂,但我也好奇,忍不住就問了,反正問問茶葉罐多少錢也不傷大雅吧?可蘇邶燕好像沒聽見。但怎麼可能沒聽見呢?我的聲音大得很。做老師十幾年,早養成了大聲說話的毛病,每次一開腔,都好像在階梯教室裏上課一樣。習慣了。像張愛玲筆下大戶人家的丫鬟,最喜歡鬼鬼祟祟地咬耳朵,即使可以大聲說話時,她們還是要竊竊私語。沒辦法,也是習慣了。可我這種階梯教室上課的聲音,蘇邶燕愣是沒聽見。
她“王顧左右”地說,朱朱老師,你嘗嘗這個,我家保姆自己烤的,我家保姆烤曲奇的手藝可是頂好的。
我隻好嘗一塊,蘇邶燕家的餅幹,果然是頂好的,至少比超市或學校門口那些麵包店裏的好。
那些餅幹,都有一種可疑的工業味道,蘇邶燕說。
那是,外麵買的曲奇哪能吃?都加了防腐劑的,吃多了,說不定就成埃及木乃伊了。大家於是又開始七嘴八舌討論曲奇了,以及由曲奇繁衍開來的其他食物。
讀書會後來總是這樣的。像一碗上海小飯堂裏賣的肉絲澆頭麵,每回小說隻是上麵那細若遊絲的澆頭,接下來的內容,和小說無關了。我無所謂的。反正我來了,坐到這兒了,在孟教授那兒,就算交差了。她們呢,我發現也並不真的想討論小說,也並不真的想聽我講課,她們不過要讀書會這個形式罷了。掛羊頭,賣狗肉呢。說起來是高雅的讀書會,其實呢,不過是一群無聊的中年婦女的無聊聚會,和弄堂裏那些家庭婦女紮堆沒兩樣的。雖然這些女人看上去華麗得很,而且會把餅幹叫作曲奇。
這也好,與其和她們對牛彈琴討論文學,不如談談曲奇或其他食物呢。
鄢麗又朝我使眼色了。這一回我假裝沒看見。我不喜歡鄢麗在大家麵前——尤其在蘇邶燕麵前,有意表現得和我的關係更親密,我不想得罪蘇邶燕的,我之所以犧牲我的時間到這兒來陪她們附庸風雅,不就是要迂回曲折地巴結孟教授嗎?鄢麗和蘇邶燕的關係明顯不好,我如果和鄢麗太近了,蘇邶燕能高興?我可是她請來的,也就是說,我應該是她的人。雖然這麼說,於我是有些屈辱的,我知道,蘇邶燕也知道的,所以蘇邶燕對我一直十分有禮貌,而我,一直用清高的態度來撇清我的難堪處境,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承認也不行。我說過,我不年輕了,社會上那些人情世故我也是懂的。我的清高就如蘇邶燕的胭脂。蘇邶燕的鮮豔是假的,我的清高也是假的。所以,當了蘇邶燕的麵,我是不會回應鄢麗的。女人都善妒,你可以不和她好,但你不能和別人好。一和別人好,就完了,恩斷情絕。我辛辛苦苦坐到蘇邶燕家的陽台上,辛辛苦苦地陪幾個飽食終日的女人玩風雅,不能因為鄢麗的一個眼色,就前功盡棄了。
但背了蘇邶燕,我又和鄢麗一起喝茶了。
我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兒,聽鄢麗說蘇邶燕的事,這讓我心情愉快。
你知道蘇邶燕家那個茶葉罐多少錢嗎?
多少錢?
至少上萬。
我不信。一個小小的茶葉罐?
所以蘇邶燕才不敢回答呢。不信,你下次再問她家沙發上的老繡枕多少錢?她家的青花釉裏紅多少錢?她家玄關那兒的木幾多少錢?她一樣也不會告訴你的。她不敢。
有什麼不敢?
鄢麗笑而不言了。
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這個人,有時反應真是很慢的。
這麼說來,蘇邶燕也有蘇邶燕的痛苦。錦衣夜行的痛苦。蘇邶燕應該是不喜歡錦衣夜行的女人。她遍身綺羅呢,鳳冠霞帔,件件要抖擻給別人看的。所以要挽了老公的手在大院裏散步,所以要讓陽台敞開——陽台敞開,才能曬滿滿一箱子的錦衣呀,但有的錦衣竟是不能曬的,比如褻衣,再華麗,也要捂在箱底。我幾乎要笑出聲來,想到蘇邶燕那欲說不能說的樣子。
費爾明娜,你家的老繡枕多少錢?
費爾明娜,你家的青花釉裏紅多少錢?
費爾明娜,你家玄關那兒的木幾多少錢?
這近乎調戲了!撓蘇邶燕胳肢窩的癢癢呢,蘇邶燕會不會因為一個憋不住,突然把她的褻衣露出來?
一開始,蘇邶燕其實說過要付我講課費的事。我沒答應。我有我的考慮,或者說算計——一旦拿了講課費,那麼我和蘇邶燕也就兩清了,和蘇邶燕兩清也就意味著和孟教授兩清。可我不想和孟教授兩清。我想孟教授欠我這個人情。這才是我參加讀書會的初衷。
蘇邶燕倒也沒有堅持,但她後來隔段日子會送我一些東西,比如燕窩,她說是她老公在馬來西亞出差時買的。我沒見過燕窩,更沒吃過燕窩,但《紅樓夢》裏幾次三番寫過的。黛玉咳嗽了,觀音菩薩一樣大度的寶釵,就打發老媽子給她送了燕窩,讓熬冰糖燕窩粥喝。蘇邶燕還送過我冬蟲夏草——看上去,也就是秋冬的枯枝敗葉,但裝在金黃色的緞盒裏,就煞有其事了,很有沐猴而冠的意思。蘇邶燕說,這東西滋陰壯陽呢——說到壯陽兩個字時,她的語氣有些狎昵,我不悅。很想說一句,你還是留著吧,你部長老公不是更需要嗎?這話我當然沒有說出口,太刻薄,特別是後半句,隻能作腹語了。其實,蘇邶燕送的這些東西,我真是不想收的,都是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對我一點用處沒有——我又沒得肺癆,要喝冰糖燕窩粥幹什麼?但蘇邶燕的禮物我拒絕不了,她有讓你不能拒絕的本事。送禮本來是多麼別扭的一件事情,可人家做起來,一點不別扭,自然而然得很,猶如蘇軾喝酒之後做文章,行雲流水,回風舞雪。仿佛我若不收下,倒扭捏了,倒小氣了。
而且,最讓我惱火的是,在我收了這些之後,蘇邶燕又會不斷暗示這些禮物的昂貴。朱朱老師,那些燕窩吃了嗎?我老公說了,那可是官燕,燕窩裏的極品。“福膳房”的花旗參燕窩羹,一小盅就要五百多呢,還是毛燕,燕窩裏的下等品,也可能連毛燕都不是呢,就是用雞蛋清和澱粉摻和摻和弄的。
朱朱老師,那個冬蟲夏草怎麼樣?用它泡酒男人喝了頂有效的,我的一個女友——你也認識的,就是我們讀書會的,我不說出是誰了,說了不好,因為涉及人家的閨房隱私呢。她老公原來已經半陽痿了,但喝了幾個月這種藥酒後,就厲害了,按她的原話——是繞指柔化百煉鋼了,朱朱老師,你家的那位,百煉鋼了嗎?
我無語。對蘇邶燕。不單是因為她言語的失禮,還有被她算計了的惱羞成怒,按她這麼說,現在她不但不欠我的,而成我欠她的了。
五百塊一小盅的燕窩羹呢,她送給我一盒子官燕,算算能做多少盅燕窩羹?
我差點兒想把這些東西還回去,或者轉送給孟教授,而且把蘇邶燕的話也一並轉送。那樣的事情,想想,真是舒暢的,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這種事情還是不能做的,太失禮了!
沒辦法,我隻能倒欠蘇邶燕的了。
鄢麗也試圖送我東西的。我不知那是什麼,包裝在一個十分精美的袋子裏。因為蘇邶燕的前車之鑒,我疾言厲色地拒絕了。鄢麗可能沒想到我反應如此激烈,一時間麵紅耳赤,像考試作弊被抓的學生一樣,訕訕地說,隻是兩盒花粉,隻是兩盒花粉。
我不管那是什麼。反正我再也不想聽“一小盅就要五百多”之類的話了。
我還是習慣校園裏的路數,逢年過節的,學生到家裏坐坐,送些老家帶過來的特產,筍衣,冬酒,熏肉——那些熏肉黑乎乎的,但加了大蒜和幹紅辣椒炒,香得要命。我喜歡這樣樸素的禮物,又實用又沒有道德的壓力。孔子不也收學生的臘肉嗎,那是“束脩”,沒什麼的。我吃了喝了,嘴一抹,依然把自己當兩袖清風的先生。
那之後,有段日子,鄢麗就有意遠著我了。她雖然還來參加讀書會,但每回都不發言,更不會偷偷對我使眼色了。偶爾我看她,她就低了頭假裝看手裏的書,或轉了臉,看別處。
這個穿黑絲襪的女人,真是過猶不及。和人近時,近到讓人不安;和人遠時,又遠到讓人不安。
明明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怎麼還不會和人得體地相處?
後來還是我主動向鄢麗示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把在蘇邶燕那兒受的氣,撒到了鄢麗的身上。人家都當一回池魚了,我多少總要表示表示安撫之意的。這是我欠她的。想想也好笑,因為收了蘇邶燕的禮物,我欠蘇邶燕的;又因為拒絕鄢麗的禮物,我又欠鄢麗的了。
這些大院裏的女人,真是難纏。
我以一種近乎溫柔的語氣連續兩次向鄢麗提問。那天我們討論的書是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這本書的書名雖然美得很,卻是個悲傷的小說,把中年夫婦的愛情寫得觸目驚心。台灣作家張大春說,這不是愛情小說,而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恐怖的小說。我本來不該推薦她們讀這種書的,太應景了,中年女人讀中年女人寫的愛情,有不能承受之淒涼悲傷。但蘇邶燕太愛炫耀她的愛情了,幾乎在每句話裏都要帶上她老公,“我老公”三個字,像鑲嵌在她嘴巴裏的大金牙,動不動就要露一下,金光閃爍的,讓人生厭。我實在想借刀殺人,用朱天心的殘酷描寫來打擊蘇邶燕,和其他幾個中年女人。這些養尊處優的女人需要被打擊。但不知她們是沒認真看這本書,還是壓根沒看懂這本書,她們幾個人的情緒,一如既往的高昂,一點兒也沒有沮喪的意思。我覺得不可理喻。我讀這本書之後,可是傷感了很長時間的,當時甚至有不能卒讀之悲,至今想起來,也還心有餘悸。我才三十幾歲呢,離小說裏五十八歲的中年婦人還有段距離,但我都會兔死狐悲。而咫尺之遙的蘇邶燕,竟然讚美起荷花愛情來了。我老公說,荷花愛情好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附和。是呀,是呀,我也喜歡荷花呢,桃花雖然好看,但喜歡的人太多了,俗,我不喜歡俗的花。
是呀,是呀,我也不喜歡桃花,我家的保姆就叫桃花呢,她還有個姐姐叫桃紅。
是呀,是呀,還是荷花美——說到荷花愛情,你們不知道,我是七月生的,七月十五,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所以每年七月的時候,我老公都會送我荷花呢。
是嗎?那麼你們的愛情是荷花愛情了?
天哪!天哪!太浪漫了!
她們啪啪啪地鼓起掌來。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我哭笑不得。
我本來以為她們看了這小說會如喪考妣的,或者悲憤交加,沒想到,氣氛竟是如此喜慶,洞房花燭一樣。
鄢麗,你談談對初夏荷花愛情的理解。
鄢麗坐在邊上,一副落落寡合的樣子。可能她沒想到我會提問她,臉上的表情一時有些茫然。
你覺得朱天心想在這小說裏講什麼?
你說講什麼?
她反問我。
那次之後,我和鄢麗的關係又回到了以前——或者比以前更親近了,至少對鄢麗而言是那樣的。我覺得,鄢麗對我幾乎生出一種纏綿之意來了,她總是盡可能地拖延我們見麵的時間。本來隻是約了一起看個花而已,她說李白湖邊的幾株梨花開了,特別繁密,特別美。我們去看梨花怎麼樣?我們於是一起去看了梨花。看過梨花之後,她又建議一起吃飯。我們一起去“漁味”吃飯怎麼樣?那兒的鹵水白魚做得很不錯的。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我拒絕似的。
我於是又和她一起去吃鹵水白魚了。鹵水白魚果然做得好,配一碟韭菜炒螺螄,一大缽熱氣蒸騰的野生菊苣菌菇湯,十分綿密地愉悅了我的感官。在這種愉悅下,我之前的不快——那種被鄢麗的軟弱所要挾帶來的小小不快,一時間化為烏有。我甚至在心裏對鄢麗生出幾分感激來了,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就在家裏吃西紅柿炒蛋和拌黃瓜,或者西紅柿雞蛋麵條對付一餐了。我老公隻會做這種極簡主義的飯菜給我吃,我呢,禮尚往來,也隻會做這種極簡主義的飯菜給他吃。雖然我們兩個人其實也都有口腹之欲——應該說這種口腹之欲因為長期被壓抑可能比別人更為強烈,可兩個人都不願為之付出更複雜的勞動,這一點,我們倒是惺惺相惜,從不抱怨對方。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我們夫婦都具有儒家的這種美德。沒辦法,隻好因陋就簡了。可有時也委屈也懷疑,人一輩子,總共能吃多少餐呢?一餐一餐老這麼陋簡的話,對自己的口腹,是不是有點太不負責任了?
所以,和鄢麗出來吃鹵水白魚,也算是對自己的口腹負責任了一回。
可鄢麗幾乎不吃,她目光灼灼地,沉浸在另一種愉悅裏。
那個愉悅是和我探討愛情。最初是泛泛地談,從小說裏的愛情說起的,弗洛倫蒂諾的精神忠貞是不是一種偽忠貞?在朱天心的荷花愛情裏,男荷花已經屍位素餐,女荷花應該怎麼辦?怎麼辦?後來呢,就具體了,具體到某個男人。
我沒料到鄢麗會和我說她的隱私。我和她的關係,應該沒有親密到這個程度的。我還是習慣她和我談小說,談抽象意義的愛情,談蘇邶燕——後來鄢麗已經不怎麼談蘇邶燕了,她似乎對蘇邶燕失去了興趣,即使偶然談到,也是三言兩語的,基本不展開。有一次,她說到蘇邶燕家的保姆,說蘇邶燕用那麼年輕漂亮的保姆,也是毒招。我好奇得不得了,指望她接著說。但鄢麗停了下來,小口小口地抿起茶來。她總是這樣的。鄢麗的說,和蘇邶燕的說,風格不同。蘇邶燕的說,那是大江東去,滔滔不絕;而鄢麗的說,會斷斷續續,欲言又止。怎麼是毒招呢?我恨不得這麼問一句,當然沒問,在她們麵前,怎麼說我的身份也是老師,我還是要端一端老師的架子的,不能對這種格調低下的話題表現出明顯的興趣。我隻能等著,臉上愈加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要是以前,我一定等得到。鄢麗雖然慢聲細語,雖然半句半句地說,但最後,她還是會言無不盡的,甚至言得枝繁葉茂。她其實是擅用工筆的人,一筆一畫的,很細致,很耐心。不像蘇邶燕。蘇邶燕雖然說那麼多,那麼快,卻是潑墨似的寫意。像齊白石筆下的白菜,雖然看上去也是白菜,可和菜市場那些真正的白菜,是兩碼事。
但鄢麗又不說蘇邶燕了,她現在的言說熱情,轉向了自己。女人一攬鏡自照,就沒個完了,何況這鏡裏,還有個男人。
這男人不是鄢麗的老公,鄢麗和他,是一對偷情的男女。
我真是嚇了一跳,當鄢麗告訴我這個時。
男人姓沈,鄢麗一直稱他為沈。沈什麼,鄢麗不說,都在一個城市呢,說得太清楚了,不好。
沈是個有婦之夫,第一次見麵,是他到她們單位來作講座。她還記得講座的題目——《文章寫作方法》,沈在出版社工作,以前寫過東西的。
沈的風度很好,瘦長,清俊,眼睛看人時,又倦怠又溫存。
整個講座時,他也就看了她一眼,她當時坐得離他有點遠,她覺得他其實沒有看清她的。
講座後是招待飯局,在一家私人會所,那家會所的素菜做得好,據說沈是個喜歡吃素的男人。領導也叫了她——是客氣一句,因為這種飯局她一向不去的,但那天她卻去了,領導有點吃驚。領導真正要叫的,是辦公室另一個叫鮑荔荔的女人,鮑荔荔年輕嫵媚,聲音糯,一開腔,男人就受不了的。
飯間沈和她也沒說幾句話。在領導的要求下,她敬了沈一杯酒,沈也回敬了一杯,回敬時,他還是那樣看了她一眼,又倦怠又溫存。
他們交換了名片,這也沒有什麼,大家都交換了的。
她對他自然是有好感的,他的黑襯衣,他略微有些沙啞的嗓子,他對鮑荔荔的無動於衷。一桌男人都對鮑荔荔嘻嘻哈哈,大獻殷勤,隻有他,一直彬彬有禮地保持距離。
之後她也有幾次想起過沈,很清淡地想起。
她沒想到沈會給她打電話的。那時已經是一個月後了,她差不多都忘了他。
第一次他們在電話裏隻是寒暄,他問她好不好,在做什麼——她當時正在喂貓食,她養了一隻貓,特挑食,隻愛吃煎鱸魚。這也是她慣出來的毛病,它原來什麼都吃,鯽魚、草魚,甚至蛤蜊拌飯,都能吃得很香,但它吃過一次煎鱸魚之後,就再也不肯吃其他了。想想也好笑,一隻貓,原來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除了寒暄,沈其實沒說什麼。但她一個人,站在暮色四合的陽台上,心跳了許久。
沈後來隔上兩天就打來一個電話,他們聊貓,聊書,聊電影,甚至和英國人一樣,聊天氣。有時什麼也不聊,就讓電話空著,她在電話這頭,他在電話那頭。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喘息。
再後來,沈就每天打電話了,他說他想她。
她也想他,想得不行。
他們約了見麵——到這時候,他們隻能見麵了。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去了附近的一個小城,是沈提議的。沈說,小城有溫泉旅館,在房間裏就可以泡溫泉的——他倒是直接,好像他們一起住旅館是當然的事情。
旅館的浴袍真是好看,藍灰色豎條紋,大開襟,是和服的樣式,她喜歡。
還有沈抱她的方式,他從背後抱她。他看不見她的臉,她也看不見他的臉,她喜歡這樣。他們雖然在電話裏已經很親密了,有時甚至很熾熱,但其實,也還是陌生人。
鄢麗一直說,一直說。燈光下,鄢麗的臉,流光溢彩,幾乎有瀲灩之態了。我突然發現,這種時候鄢麗真是顯得年輕,不像四十多歲的女人,而像二十幾歲了。
我細細地吃著白魚,白魚刺多,尤其尾巴和魚鰭那兒,小刺密集,要一根一根地剔。但我愛吃魚尾巴,因為那部分的肉特別嫩,魚的身體也就尾巴活動最頻繁了,日夜遊弋,還要交配。我把一整條鹵水白魚都吃淨了,包括用來襯盤的香菜葉子和胡蘿卜絲,也被我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挑進了嘴裏,可鄢麗還迷醉在她的敘述中。
有一回讀書會是放在鄢麗家弄的,是蘇邶燕提出來的。蘇邶燕說她家客廳的牆紙要換,工人會過來施工,到時亂糟糟的,沒法弄讀書會了。我本來想要停一次的,又不是學校的計劃課,也沒有督導監督,何必搞得那麼嚴格。但還沒等我開口呢,蘇邶燕就說,鄢麗,要不下周放你家?
鄢麗似乎有點不願意,其他幾個女人紛紛表示,可以放到她們家去弄。有一個叫杜拉斯的女人——她本名當然不叫杜拉斯,隻是因為在讀書會上聽我講了杜拉斯以及她的《情人》之後,十分喜歡,於是也學蘇邶燕,給自己取了個杜拉斯的學名。杜拉斯十分熱切地說,放我家吧,放我家吧,去看看我家妹妹。妹妹是她家的母狗,據她說長得比女人還嫵媚好看,她老公對它寵得不得了。妹妹最近正發情呢,隻要她老公一回家,它就會跳到他身上去磨蹭,有意思得很。但蘇邶燕就是不肯,堅持要放到鄢麗家。
我當時覺得莫名其妙,也反感——蘇邶燕這個女人,是不是有點越俎代庖了?
但後來我明白了蘇邶燕堅持這麼做的意圖。她反客為主地帶我參觀了鄢麗家,書房、客房甚至主臥。和富麗堂皇、花團錦簇的蘇邶燕家相比,鄢麗家確實樸素了,樸素到近乎簡陋。鄢麗也是大院裏的家屬,按說經濟不是問題。那麼,這是鄢麗的家庭生活態度?我開始以為蘇邶燕是想用鄢麗家的樸素,來反襯她家的華麗,像左拉《陪襯人》裏那些巴黎上流社會女人用的手法一樣,找個醜女人,來反襯自己的美,或不醜。
但蘇邶燕不是,至少這一回她意不在此。
朱朱老師,你注意到鄢麗家的客房沒有?那天蘇邶燕又來旁聽,下課後,她問我。
鄢麗家的客房?我沒事去注意鄢麗家的客房幹什麼?我沒作聲,等蘇邶燕自問自答。
她老公的睡衣掛在客房門後的衣架上呢!
我一時沒明白蘇邶燕在說什麼。
鄢麗和她老公,分房睡呢。
我恍然大悟。蘇邶燕堅持要把讀書會放鄢麗家,並且反客為主地帶我參加鄢麗家的臥室,用心原來在這兒。
我有點不明白鄢麗為什麼要參加這個讀書會,很明顯的,她和蘇邶燕關係不好。兩人雖然沒有圖窮匕見,但相處的方式,差不多是綿裏藏針了,這一針一針地刺來刺去,不傷嗎?
蘇邶燕的邏輯,我倒是懂的。鄢麗是正宗北師大中文係畢業生呢,而其他幾個女人,包括蘇邶燕自己,雖然也自稱讀了大學的,可讀的是什麼大學呢?一問,都閃爍其詞語焉不詳的。估計和《圍城》裏方鴻漸的克萊登差不多,都屬於子虛烏有。所以蘇邶燕要把鄢麗拉攏進來,給她的讀書會撐場子呢。
可鄢麗為什麼呢?
我試探著問鄢麗。鄢麗又撚弄她的玉玦了,撚半天,然後說,朱朱,你一個人——待過嗎?
這也是鄢麗說話的風格之一,也不管別人,兀自說自己的——這一點,倒是和蘇邶燕異曲同工。雖然蘇邶燕是嘈嘈切切急促地說,而鄢麗是幽咽凝絕半句半句地說。
一個人,站在高處或水邊,你有沒有,有沒有,想跳下去的時候?
我有時,一個人,站在陽台上,往下看,陽光照在樹葉上,一閃一閃地發亮,看著看著,我總有——往下跳的衝動。
夜裏,天氣好的時候,我也會,到李白湖那兒,走一走,那些高樓的萬家燈火,照在湖麵上,波光粼粼的,像另一個繁華世界,我看著看著,也總想——往下跳。
後來我都不怎麼敢,去陽台和李白湖了。
一個人待著,真是危險,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的。
怎麼會呢?我聽得毛骨悚然。這就是鄢麗參加讀書會的原因?怕自個兒待著?
隻是,她為什麼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去李白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
她不是也有老公嗎?和蘇邶燕一樣。蘇邶燕和她老公比翼雙飛,兩個人坐在燈下看書,兩個人去李白湖散步,兩個人站在陽台上侍弄花草。鄢麗的老公呢?
難不成和《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裏的那個老公那樣,在屍位素餐嗎?
所以她會很執拗地問我,男荷花已經屍位素餐,女荷花怎麼辦?怎麼辦?
和沈偷情,就是女荷花鄢麗想出來的辦法?
我現在幾乎要躲著鄢麗了。鄢麗愈來愈頻繁地約我。周一約了周三約,周三約了周五再約。最初我是有約必應的。因為鄢麗那過分小心的語氣,那語氣仿佛一件青花瓷器,似乎我稍一不慎,就能讓它粉身碎骨。我實在不忍心。這個穿著黑絲襪的女人總讓我的內心生出某種憐惜之意,不知為什麼,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有時也是莫名其妙的。鄢麗現在其實容光煥發,她和沈的愛情正春風得意,熱烈得很,熱烈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當然,他們不可能日日見麵的,她是有夫之婦,他是有婦之夫,他們一星期也就隻能見上一兩次。每周二是他們固定見麵的日子,那天他老婆的單位有例會——關鍵是他那邊,她這邊倒是無所謂的,反正她在不在家,她老公都注意不到的。她老公是一個部門的副處長,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門,是政治失意之後被貶謫到那兒的,像屈原被貶沅湘,蘇東坡被貶黃州——反正他自己是這麼比喻的,他也確實像屈原一樣喜歡用香草美人明誌。他把書房當他的沅湘呢,在裏麵種滿了蘭和菊,各種各樣的蘭花和菊花。隻要在家,他基本就待在書房,陪那些蘭呀菊呀的。雖然他們當年也有過愛情的,應該說也有過很好的愛情,為了看她一眼,他可以大冬天在她的窗外站上幾個小時。但現在,她就在他麵前杵著,他卻懶得看了。她不是不理解,結婚二十幾年的夫妻了,可能都是這個樣子的。可她時不時地還是會憤怒,甚至感到羞辱。他倒是沒有別的女人,和蘇邶燕的老公那樣,一直花紅柳綠春意盎然的。他的身邊,清冷得很,有一種數九寒天的肅殺。有時逼急了,她甚至想過,她情願要一個蘇邶燕那樣的老公。至少那個男人因為外麵有女人,對蘇邶燕有愧疚,所以對蘇邶燕也會百般安撫。不像她的老公,什麼事也沒有,可以心安理得地冷落她。
好在有沈。
她真是喜歡沈愛撫她的方式。他會一遍一遍地用手摩挲她的頭發,她的耳垂,她的背脊骨——她背脊那兒一年四季都是冰涼的,中醫說她體虛,身子寒,要注意保暖,所以即使盛夏,她也穿長襪子呢,寒從腳起嘛。他的手掌,特別大,特別溫暖,總是把她冰涼的背,摩挲得發熱。
他是溫文爾雅的男人,說話或笑,春花秋月般和煦,但做那事的時候,卻瘋狂得很,野蠻得很,變了一個人似的,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她簡直招架不了他。
有一次,他們站在旅館的陽台上看落日,陽台上方有葡萄架,是七月,應該是長葡萄的季節。但奇怪的是,葡萄藤上麵竟然一個葡萄也沒結,隻長了很茂盛的葡萄葉,他們就站在這茂盛的葡萄葉下看落日。她其實不怎麼喜歡看落日的,看了難過,那麼燦爛過耀眼過的巨大光明,最後卻成了一枚雞蛋黃一樣稀鬆平常的東西,這是不是世間所有事物的歸宿?或命定?連那麼偉大的太陽都不能幸免呢,何況草芥一樣的細小生物。但她還是站在那兒陪他看。他沒說話,臉上有一種蒼茫遙遠的神情。她以為他正物我皆忘呢。沒想到,他突然要要她,就在陽台上。她不肯,死命地掙紮。就算有茂盛的葡萄藤和葡萄葉遮擋,下麵的人可能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麼,可隔壁的房間也住了人呢,一男一女,她有時能聽見他們有意壓低的說話聲,萬一他們突然走出來,怎麼辦?兩個陽台之間隻隔了一個木欄杆,形同虛設的。他卻不管不顧,掀起她藍灰色的浴袍,把她抵在欄杆上,站著就做了。
我咳嗽,拚命地幹咳。鄢麗實在太過分了。之前她說起沈,還有一種古典的含蓄,是《關雎》裏“寤寐思服”的情境,現在呢,簡直走《金瓶梅》的路線了,還葡萄架下,她以為他們是西門慶和潘金蓮嗎?
雖然我們不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君子,但兩個女人——還是名義上有師生關係的兩個女人,麵對麵地談性事,到底尷尬。我隻能咳嗽、喝水,再起身上洗手間。
等我從洗手間回來,鄢麗又麵若桃花地接著說了。她真是忍不住。她可能太想沈了,一周隻能見一兩次麵,對耽溺其中的她來說,遠遠不夠,幾乎是杯水車薪。所以她要和我說沈,借說,來實現和沈某種意味上的幽期密約,古老的招魂術一樣。這有些詭異,或者說變態,但淪陷在情欲中的女人,不可能是正常的。不論以何種形式,總要想方設法和男人在一起。和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裏的艾米麗一樣。當然,和艾米麗那種把男人毒死也要留在身邊的變態程度比起來,鄢麗的辦法,還算是正常的。
而且,她也隻能和我說吧?在單位,在大院,在蘇邶燕她們那兒,她就是再想說,恐怕也隻能憋著的。
但我不想聽鄢麗說了。我也不是一個閑人,學校的事那麼多,家裏的事那麼多,我怎麼可能花那麼多時間去聽一個沒完沒了的無聊的通俗外遇故事呢。她和沈見麵了。她和沈又見麵了。她和沈怎樣了,她和沈又怎樣了。就算弗洛伊德說,窺淫是人類的本能,可過猶不及,窺多了,也實在讓人煩不勝煩。
鄢麗卻欲罷不能,她顯然已經有癮了。朱朱,今天上午,有空嗎?鄢麗問。
不好意思,上午要去係裏,有點事,我說。
那下午呢?她又問,然後屏息般地等我的回答。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緊張,仿佛我是一隻棲在樹葉上的蝴蝶,她的聲氣稍微大一點,就能把我驚飛了。
下午也有事。我堅決地說。
我的心腸現在也硬了,不硬是不行的,我後來意識到。鄢麗就像某種水草,那種長在深水下麵淤泥裏的紫黑色水草,又細長又淩亂,一旦把人纏住,就很難脫身了。
鄢麗於是不打電話了,但第二天我到樓下物業去取快遞的時候,竟然看見鄢麗了。鄢麗坐在我們小區花圃邊的木椅上,她說,她的一個遠房姑媽,就住在我們小區,她剛從姑媽家出來,看到花圃裏的劍麻開花了,白色小鈴鐺似的,實在喜歡,就坐下來看了一會兒,沒想到,正好遇到朱朱了。
鄢麗的姑媽也住這個小區,怎麼之前沒聽她說過?我有些狐疑。本來想問問她的姑媽是誰,我們小區不大,住的都是師大的老師,其中有不少是我認識的。但話到唇邊,我還是沒問。
我陪鄢麗在樓下坐了,怎麼說人家也到了家門口,基本的禮數還是要的。而且,鄢麗的眼神太殷切了。雖然在電話裏,我可以做得更決絕一些,但當著穿黑絲襪的鄢麗的麵,有些事情我還是做不出來。我一邊看劍麻花,一邊又聽她講和沈的約會,講沈這一回是如何愛她的——她總有法子繞到那兒去的,百川歸海,反正不管從哪兒開始,抵達的都是沈。我已經習慣了。
我本來打算禮節性地坐一小會兒就回家了,但我一直起不了身。鄢麗的話,總藕斷絲連,我簡直找不到一絲空隙。結果,這一坐,又是小半天。
後來隔三岔五地,我就會在樓下遇到一回鄢麗的,既然她姑媽住這個小區,她到這兒來就有充分的理由了。有人送了一簍螃蟹,我不愛吃那東西,嫌涼,給姑媽送幾隻過來,她解釋說。或者,姑媽的女兒從上海回來了,她要我過來,一起吃個飯呢。
沒想到,又遇到朱朱了。每回鄢麗都這麼說。
我被她搞得不怎麼敢下樓了。有拿快遞或其他事情,我就差使老公。老公四體不勤,被差使多了,就很不高興。他推己及人地以為,我不願意下樓,也是因為四體不勤呢。我懶得和他說鄢麗,說不清楚的,對一個搞物理的男人來說,理解鄢麗這種女人,可能比理解愛因斯坦要困難。
我也迷惑,鄢麗為什麼不去沈的小區守沈呢,像《邶風》裏的那個女人一樣,“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躲在某個隅,偷偷看一眼沈,不比到我們小區來守株待兔般等我強?畢竟她愛上的是沈,不是我。
一個周二下午,我和老公去“天幕”看電影,老公本來不喜歡出門的,但那天他心情好,天氣也好,就被我遊說去了。他這個人,雖然有時會表現出“下愚不移”的品質——“下愚”是我的說法,他自己是說自己“上智不移”的,但其實,如果我方法得當的話,有時也能移一移他的。我那天打算看許鞍華的《黃金時代》的,我喜歡許鞍華,也喜歡蕭紅,但到了“天幕”,老公非要看寧浩的《心花路放》,我想他是被海報上那女人的雙腿誘惑了,於是以毒攻毒地說,你知道演蕭紅的那個女演員是誰嗎?老公不知道,他連蕭紅都不知道呢,更不知道演蕭紅的女演員。湯唯!那個《色戒》裏演王佳芝的。這下老公知道了,他是看過李安的《色戒》的。但知道了的老公更不肯看《黃金時代》了,仿佛為了明誌般。沒辦法,他又下愚不移了。我們隻好各看各的,他在二號放映室看《心花路放》,我在三號放映室看《黃金時代》。
三號放映室稀稀拉拉地坐了幾個人,大多形單影隻的,和我一樣。我是在偶然一瞥裏看見我斜前方的那個背影的。那個背影有點眼熟,非常特別。本來,影院裏的身姿,都軟,不論男女,都是蒲柳,柔若無骨地靠著戀人,或靠著椅子。但那個背影,又直又硬,孤零零的,廣寒宮裏的月桂一樣,看著讓人無端覺得寂寞。我認出那是鄢麗。鄢麗的背影就是這個樣子的。但周二下午不是她和沈約會的日子嗎?怎麼一個人來看電影了呢?
出放映室時我有意放慢腳步。果然是鄢麗,穿著她的靛青色裙和黑絲襪,有點倉皇的樣子,想必她還在電影的情緒裏吧。我沒有上前招呼,我躲她還來不及呢,不可能上前招呼。
但那個周五我們就見麵了。周五我沒課,我上菜市場買菜,回來就在小區門口遇到鄢麗了。她說她姑媽想吃大院裏的棗泥黑蛋糕了,她送點過來。
和以往一樣,我們又坐在小區的劍麻花前了。其實,就算不是鄢麗,每次從菜市場回來的時候,我也喜歡坐在小區的木椅上歇一歇腳的。小區下麵上午總是沒什麼人,很安靜,一個人,坐在木椅上,有花看看花,沒花看看樹葉,或什麼也不看,仰了頭,閉了眼,任陽光從樹葉間斑駁地灑在臉上。有一兩聲鳥鳴,從頭頂傳來,很嫵媚地。那樣的時光總讓我恍惚,以為天地是不老的,我也是不老的。
但鄢麗坐在身邊呢,我聽不成那種嫵媚的鳥叫了,隻能聽鄢麗說話。
這一回鄢麗是從蘇邶燕說起的。鄢麗說,蘇邶燕打了她家小保姆一巴掌。
為什麼?
不知道。——她家小保姆,長得太好看了。
是好看,笑起來,芙蓉花開一樣。
所以,蘇邶燕的老公一下班就回家呢。
那蘇邶燕,為什麼不辭了這個小保姆呢?
誰知道。或許蘇邶燕覺得,把芙蓉花養在家裏,總比養在外麵好。至少,把老公籠絡在家裏看花了。
我聽得汗毛頓豎。這故事,遠比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驚悚呢!
鄢麗卻不說蘇邶燕了。
她說沈。
這是自然,百川歸海,不管從哪兒開始,反正鄢麗最後要說的,還是沈。我已經習慣了。
這個周二下午,我和沈去“天幕”看電影了。
許鞍華的《黃金時代》。
沈這個人,有時真是很煩人的,電影三個小時呢,三個小時裏,他一直都扣著我的手,汗黏黏的,他也不嫌熱。
他還在我耳邊說,這就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
看完電影後,我們去吃了粥,在浮生記——你知道浮生記嗎,在城北,一家新開的粥館,那兒的小菜很精致的。冬瓜絲青翠得像綠玉一樣,蔥香酒釀芸豆也不錯,又粉糯,又香甜,朱朱,要不我們今天就去浮生記吃粥?
這實在詭異了。周二那天我明明看見鄢麗是一個人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筆直地坐著,一個人有幾分倉皇地出來。身邊哪裏有什麼執子之手的沈呢?
難不成沈是鬼?隻有鄢麗看得見,別人看不見?
可這個世界上,會有鬼嗎?
我突然明白過來,或許從來就沒有沈的。那個《文章寫作方法》的報告,那個溫泉旅館的藍灰色浴袍,那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耳語,都隻是鄢麗的綺念而已!綺念而已!
我一時悲從中來。
鄢麗還在那兒說著,眼波流轉,麵若桃花,戲台上的小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