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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手銬金手銬
周昊

第二章 世界終焉也不過如此

海博坐在教授的辦公室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的頭腦裏正在反複回放剛才教授說的話,沒有多餘的腦力去思考自己該說些什麼。雖然教授是用英文說的,但他也完全能在第一遍聽到時就聽懂,反複回放隻是為了確認自己沒聽錯。

“所以說,係裏決定……”在漫長的仿佛可以唱完整首《國際歌》的空隙裏,教授首先感覺到了漫長的尷尬。他於是重新開口說道,係裏已經決定了接下來博士項目的人選,而海博的名字並不在裏麵。

換句話說,他被自己正在讀的項目淘汰了。

他不記得教授後麵說了什麼,大概無非是他們也很遺憾,但是係裏名額有限,不得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但是沒有辦法,決定已經做出。他不是也申請了其他學校的項目嗎?有什麼可以去的地方嗎?其實也沒有,雖然不是所有學校都出來了結果,但從網上論壇看,他們已經給心目中的候選人發出了通知,剩下的隻是還沒收到拒信而已。他機械地和教授對話,身體還像僵屍一樣留在辦公室裏,而靈魂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逸出,飄浮在辦公室上空俯視著兩人,好像正在發生的對話並不是自己實際置身其中的一樣。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也許過於痛苦,他已經停止了思考。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想。被學校開除,被公司解雇,都是經常發生的事情,而自己其實隻是順利畢業,沒有能夠繼續往博士的方向讀下去而已。但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非常沉重的一擊,畢竟長期以來自己都是順風順水沒有遭遇什麼挫折,想讀的學校基本上都讀了,想去的地方也基本上都去了,而自己一直都把繼續留在這裏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便一直幻想去什麼更好的地方。

因為沒有什麼能讓他坐下來消化一下的地方,他拖著好像凍僵了的雙腿從人文學院出來,跨越小半個中央大草坪,從藝術中心隔壁走出校園,在對麵的小超市買了兩瓶威士忌、兩瓶伏特加、兩瓶杜鬆子酒,還買了兩包煙。因為買了太多酒,店主一定要看他的駕照。他又像發條即將徹底鬆弛的鐵皮機器人般沿著剛才走來的路線回到人文學院大樓旁邊的停車場,係好安全帶,準備先開回家再說。

他沿著每天都要開個來回的路回家,陽光還是一如既往地普照,星條旗還是一樣隨著初夏的風飄揚,但他有種想要一了百了的心情,有時候看見對麵開來一輛皮卡或者大卡車,他就想幹脆方向盤一歪和對麵的車來個對撞。他這日本破車應該是敵不過美國本土壯實耗油的大車的。他不知道自己再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義,多少年的苦讀現在都化為了泡影,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什麼像樣的工作,而且所有人一旦問起來自己為什麼現在就回來了,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如實告知自己因為沒有能夠進入博士項目所以不得不回來,還是撒個什麼樣的“白色謊言”蒙混過關?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也沒有力氣去想、去編,等一段時間再說吧,先喝酒抽煙讓自己麻木一陣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把他嚇得一彈,差點真的把車開到了對麵。

“哪位?”他把免提打開。

“海博?我到了喲,在機場。”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原來是佟姐。

“現在就到了?”他印象中好像是晚上到,不過其實已經有點忘了她今天還要來這件事。

“是啊,我跟你發郵件了,麵試提前了,所以我改了航班。”

“哦……我還沒來得及看。”其實是他一早上都在教授辦公室,沒有看的心情。

“沒事,你現在方便來接我嗎?不然我就打車了。”

海博摸了下副駕駛的紙袋裏叮當作響的玻璃酒瓶,他真的很想一個人待一會兒,麻醉一下自己,不過他喜歡跟佟姐說話,她安靜柔和的聲音總是很讓人心靜。也許現在去見見她也不是什麼壞事。

“好了,走吧。”

見到佟姐時,她正一個人坐在小小破破的70年代修的機場外麵的長椅上看書。她穿著白底黑格紋的厚呢短裙,奶白色絲綢襯衫,一件淡粉色的針織毛線夾克,頭發盤了起來,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色球鞋。海博剛搖下窗子叫她,她就唰地站起來,把書放進隨身的墨綠色小皮包,還沒等海博下車幫她搬,就自己打開了後備箱,把登機箱放了進去。

“走吧。”

她把安全帶插了進去,清脆一響。

車啟動了。沿著離開機場的高速開出時,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自己該主動告訴佟姐自己的窘境嗎?還是先從關心她的行程開始?

這時佟姐問:“這是什麼聲音?”

“哦,”他聽了一會兒,是從後排座位傳出的,“沒啥,我剛買的酒。”

“酒?”佟姐揚起細細的眉毛,“你買了幾瓶?”

“六瓶。”

“買這麼多幹嗎?”

海博深吸一口氣,然後就講了。其實出國之前,他和佟姐不是那麼的熟。佟姐是大他一屆的學姐,兩個人隻是大學社團裏前一屆和後一屆的部門負責人,有過一些一起參加的活動,後來交接的時候單獨見了幾麵,那個時候就知道了她也在準備出國的事。因為海博也要出國,所以又約她出來見了幾次,請教她一些申請出國的手續和經驗。她本來已經申上了學校,要先於他出國的,但是因為學費問題又在國內工作了段時間才出來。中間兩人一直保持著聯係,後來因為在國外認識的人少,反而變得熟稔了起來。

“呼——”說完之後,海博吐出口氣。即便事情沒有得到解決,但是能跟一個人和盤托出壓在心口的這塊巨石,好像也稍微輕鬆了一點。

“真沒想到你這麼想讀博士。”

“輕鬆嘛,除了平時上課都不用去學校,拿到教職基本鐵飯碗,還有寒暑假。”

“那倒是,”佟姐歪頭看了他一眼,“而且拿到博士你都不用改名的,大家還是叫你海博。”

他聽到這裏擠出一絲苦澀的笑。

“對了,你覺得哪個更重要,拿到博士還是繼續留在學校裏教書?”

“唔……”

“如果你不是那麼想教書,可以讀我現在這個學位啊,名義上也算是個博士。”

佟姐正在美國東北一所法學院讀書,她讀的學位叫法律博士,其實不過是法學院裏最低一檔的學位,從中國的角度看可能隻能算法學本科,因為繼續讀下去上麵還有法律碩士和法學博士。隻不過美國的法律學位裏大家都隻讀法律博士就夠了,不管是出來當律師、當法官,或者回法學院教書。美國的正經法學院都是美國律師協會認證的,根據律協的規定,法學院裏麵法律博士學位也被視為博士學位。讀法律碩士的往往隻有外國人,為了滿足有些地方考律師證的要求;讀法學博士的更是隻有想要回自己國家教書的外國人了,那種是正經要寫論文答辯而且五年也未必能畢業的,跟其他專業的博士一樣,但在美國幾乎從來沒聽說過哪個美國人讀過這個學位。

第一次聽佟姐說的時候,海博睜大了眼睛。不用寫幾百頁的博士論文,不用答辯,而且讀三年就讀完了,居然也是博士學位?

“不過外麵不認的吧,出了法學院。”

“那當然,除了有些腦子有坑的人,非要別人在自己名字前麵加‘博士’。”

英文裏麵,當禮貌地稱呼別人為某某先生、某某女士的時候,如果得知對方有博士學位,就要改稱某某博士了。法律博士除外。

當然拿到律師證的人,可以在名字後麵加上Esq(先生),相當於說明自己是個律師。

“那有什麼意義,又不是真的博士。”海博離開了高速,往市區方向開去,“而且你好像說過,讀法學院一般沒獎學金,開銷還挺大的。”

“開銷是挺大的,但你知道如果做了律師,第一年能賺多少錢嗎?”

“不知道。”

“平均下來大概快二十萬美元了。”

海博猛地踩了下刹車,因為走神差點闖了紅燈。後座的酒瓶發出猛烈撞擊聲,讓海博想要下車看一下它們是否還沒事。

“有這麼多?”

如果拿到教職,他聽說一年也就五六萬美元,雖然比現在他的獎學金還是多多了,但跟律師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你有興趣?”

佟姐的酒店到了,她要下車去登記入住了,但是海博還沒聊夠。下午佟姐要麵試,完事後兩人約好去海博的學校看看,順便繼續聊。

海博先回到了校園,這個他讀了接近兩年書的地方。他不想在學校裏被人碰到,也許他的事情已經在係裏傳開了,不管是嘲笑還是同情,他現在都不需要。他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同時搞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幹點什麼。他來到主圖書館二樓的咖啡館,買了個三明治充當午飯。圖書館整體剛重新裝修過,看起來很氣派,有的地方有一整麵的玻璃牆,有玻璃天井帶來日光,有閱讀室裏放著的古色古香的古希臘複製雕像,有新的放滿了全新電腦的機房,樓上還有很多單人閱覽室,他本來準備寫博士論文的時候霸占一個,因為圖書館裏有很多的書,不管什麼語言什麼領域什麼版本都有很多,甚至上百年的古書都能找到。他喜歡這個圖書館,但可惜自己不能在這裏待很長時間了。他在書架旁一邊看書一邊等佟姐過來,兩人約好了在圖書館門口見麵。

到了時間,海博下樓來到門口,看見的是正對麵的中央大草坪。所有第一批建成的學院都圍著草坪繞了一圈,物理係、化學係、地質係、生物係、人文係……還有處理學生事務的研究生院和本科生院,每一院係都有一棟屬於自己的古色古香的老樓,都有上百年曆史了,有的是哥特風格,有的門口有一排羅馬柱,有的是翻修過的在古典建築外包了一圈玻璃,也有的整個拆除重建成了完全現代的樣子。大草坪上有很多學生正在享受初夏的暖陽,甚至有女生解開了內衣露出完全赤裸的後背,也有學生在草坪上玩飛盤,還有人帶著電腦在學習。

海博從來沒有在這個草坪上躺下來過,甚至沒有離開鋪了地磚的小徑走在草坪上。趁佟姐還沒來,他找了塊有樹蔭的地方躺了下來,感受短短的草涼涼地紮在自己的小腿、脖頸,還有手背上。帶著青草香氣的風掠過他的皮膚,吹得他的汗毛癢癢的。腿部在樹蔭以外的地方感覺到陽光的溫暖,逐漸擴散到全身。遠處還可以聽見正在草坪上嬉戲的女學生的笑聲。看著頭頂像羊群一樣的雲正在藍得近乎透明的天上飄著,他突然有種困意,感覺自己正被那一大團雲一樣輕柔、羊毛一樣柔軟的空氣緊緊包圍著,好像自己也飄在空中……

“睡著了?”

睜眼抬頭一看,佟姐已經來了,站在他頭部側麵,不過幸好她沒有穿剛才那身裙子。除了襯衣,她換上了黑色的西裝裙,以及黑色的高跟鞋,感覺一下子真的有種職場人的感覺。

很多年後海博還記得這個草坪,還記得初夏草坪上溫煦的陽光、緩緩的微涼的風、青草的芳香,以及湛藍的天空中羊群一樣軟綿綿的雲絮。他總是能記起在這草坪上心如止水、怡然自得的心情。直起身子,他能看見自己靠著一棵吐著嫩綠葉芽的七葉樹,佟姐正微笑著向他靠近,並坐在他的身旁,脫掉高跟鞋,和他一起看著雲朵在藍天中漫無目的地遊弋。每當他需要讓自己平靜心情的時候,就會回憶起那時那刻和佟姐在草坪上共度的短短十分鐘。

十分鐘後,兩人一起起身,穿過一個露天劇場,來到一個柳枝飄飄的湖邊。一路上兩人繼續上午的對話。

“所以美國的律師收入很高?”

“沒錯,”佟姐扶了下眼鏡,“不過聽說也非常累,每天隻要醒著就在工作,基本上沒有什麼自己的時間。”

“你已經開始了?”

“我?”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哪有。我這還是第一年快結束,在找第一年暑假的實習機會,這個隨便找找就行。真正重要的是第二年暑假的實習,如果能找到就基本上被律所鎖定了,畢業就可以過去那邊工作。”

說著她離海博稍微遠了一點。

“西裝怎麼樣?我剛買的,為了麵試下了血本。”

海博聳聳肩。“看上去不錯,很顯瘦,雖然我也不太懂牌子。”為了省錢,他都是等哪裏打折才會買衣服,現在他穿的衣服都是在大打折的時候一美元一件買的。

“拉爾夫·勞倫喲,”她笑得露出了小小白白的牙齒,“反正以後如果你真的去了法學院當了律師,記得注意形象,別穿太爛的衣服。”

“知道啦。”

“對了,你說你還申請了別的學校,有什麼結果嗎?”

“都沒戲了。”海博說了在網上論壇看到的情況,“你說,會不會是我那個教授搞鬼?”

“應該不至於吧。”佟姐皺起了眉頭,“你找他寫了推薦信?”

“寫了,畢竟是我導師。”

“他不喜歡你嗎?”

“談不上喜歡吧,我成績單上他給的分數都稍微低一點。”其他的老師一般都會給他A,而這個教授就隻給他A-,雖然他付出的努力都差不多,他們專業給成績的時候也沒什麼特別的限製。

“那真不知道了。他寫的推薦信你看過嗎?”

“沒有,這邊好像都不給本人看的。”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咯,”她往前伸了伸細長的手臂,“也許他就是單純不喜歡你,然後在推薦信裏實話實說了。”

“也可能是我自己實力不濟,就連自己學習的項目都沒搞定。”

“你大概什麼時候開始申請別的學校的項目的?”

“大概……大半年以前吧。怎麼了?”

“你的教授一直都是這樣對你的嗎?”

海博想了一下。剛來的時候,是在學院組織的見麵午餐上見到他的。他個子很高,頭發花白,脖子上掛著一副用細細的有點褪了色的金鏈子吊著的眼鏡,隻有在閱讀的時候才戴。和他對話沒有什麼障礙,但能感覺到他稍微有點陰沉,可能是因為他是從英國來的,氣質上和美國本土的樂觀開朗有點不一樣。

“這麼一說,可能一開始是好一點。”

“他大概也很傷心吧,你一定要去別的學校,隻是把他當個備胎。”但其實可能對方根本就沒拿正眼看過他,現在隻是更看不順眼了而已。

海博歎了口氣,也許當時不該找不喜歡自己的老師寫推薦信的。他確實沒有把事情想清楚就衝動行事了。

兩人起身,穿過一大片網球場,來到一個躺倒的變形金剛一樣、碩大的、造型奇特的建築。

“這是哪裏?”

“體育館,裏麵什麼項目的設施都有,壁球、遊泳池、跑步機……樓頂還有一個室內跑道,如果冬天你不想在外麵跑的話。”

“突然有點羨慕你了。我們那邊學校很小,體育館的器材都要排隊才能用上。”

“其實我就進去過一次,純粹參觀。”

“暴殄天物。”佟姐吐了吐粉粉的小舌頭。

校園很大,遠處還有高爾夫球場甚至學校自己的機場,但是佟姐穿的是不甚合腳的高跟鞋,兩人開始往回走了。晚上她要跟所裏的人一起吃飯,海博和她一起走向停車場,開車送她過去。

“如果你想好了,再跟我聊。”臨走之前,佟姐說,“我還有兩年學要上,還算自由。往後就是萬劫不複的奴隸生活了。”

“如果那麼累,幹嗎還要幹這行?”海博一邊開車看路一邊說。

“因為可以先積攢一點本錢,然後幹自己喜歡的事情啊。”佟姐說,“或者想要提前退休也可以,可以少上幾年班呢。”

“就不能找點自己喜歡幹的事情,然後一直幹下去?”

“這個世界上,”佟姐又把頭轉過來,看著海博的側臉說,“大部分人喜歡幹的事情都很難入行,比如當歌星、當演員,不是誰都能幹的,你得是那塊料子,還要相當走運才行。其他看起來有意思的工作,大家都想幹,結果變得很卷,要付出好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幹成,比如寫小說、畫漫畫。剩下的輕鬆的活都一樣,沒幾個賺錢的。所以如果你有機會做一件相對能賺錢但又相對比較累的工作,也許是條出路。到時候至少你已經有錢了,可以比別人多很多選擇。”

送走了佟姐,海博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反芻佟姐今天的話。傍晚的空氣還非常透明,路燈都閃閃發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他真的想就這樣轉行去讀法律嗎?他真的需要那麼多錢嗎?他吃得了這個苦嗎?確實到時候他會比他那些留在學校裏的同學甚至教授拿多出好幾倍的薪水,同時也在某種意義上拿了一個對於不明就裏的人來說勉強能算博士的學位,算是了卻一件心願。不過他對讀法學院這件事沒有打定主意,隻能算是一個出路,當然是說在幹脆回家隨便找份工作,然後在中國二、三線城市蹉跎一生,被家長逼著生一兩個孩子,然後留在老家照顧老人之外。他覺得關鍵是自己是否會對轉區讀法律、做律師這件事覺得有趣,另外一個關鍵是家裏人是否願意出這個錢,因為沒錢當然也就不用想讀什麼法學院了。

不管怎麼說,他按照佟姐的說法,在網上找了一套LSAT(法學院入學考試)的題目。據說這個考試是考智商的,基本上第一次做出來的分數就是最後會考的分數,八九不離十。而這個考試的分數外加過去學校的成績,是法學院考慮錄取的主要因素,別的什麼都不太重要。這一點他很喜歡,跟中國中考高考一考定終身的感覺一樣,公平。

他今天晚上本來還想喝酒,把自己灌個醉生夢死,不過現在還是趁尚算清醒先把題目做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讀法學院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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