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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手銬金手銬
周昊

第一章 在一切崩壞之前

那件事發生之前,海博基本上每天都睡到中午以後才起來,至少那件事發生前一天還是如此。

如果不是下午3點有課,他是不會將鬧鐘的時間定在一點半的,因為起來的時候,頭還非常混沌,腦殼內緣也隱隱作痛,好像有人趁他睡覺拿不鏽鋼湯勺打開他的腦殼狠狠地攪拌了三五下。起床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幹什麼,就好像剛剛從沼澤地裏再生出來的新人,隻是為了替代別人的角色才擅自活動一樣。過了幾分鐘,記憶和意識才逐漸回到他麻痹的腦殼中,他才感覺是他本人起來了。

他拉開百葉窗,發現與後院一牆之隔的隔壁小區裏,一排修剪得平齊的柳樹開始往外冒綠色的嫩芽,在正午的光線中輕輕地搖曳。春天真的來了。不過等柳樹的葉子長齊,他也就看不見對麵院子的情形了。從柳樹樹冠上冒出的是一截略高的淡藍色水塔,柳枝的縫隙間透出院子裏孩子玩耍嬉戲的笑聲,以及他們偶爾躲在兩邊小區中間的一條背街小路上偷偷抽煙的景象。

實際情況是他昨天睡覺之前想喝點啤酒助眠,因為一直在通宵玩“模擬城市”,沒有什麼睡意,但不得不“按時”睡覺。如果沒課,他可以一口氣玩到天際微亮,被仿佛暴君一般的睡意一拳打倒在床上,一閉上眼睛黑暗就鐵幕一樣壓下來,然後再一睜眼,百葉窗已經擋不住下午熱烈的光線,在屋裏漏進一道道灼熱的亮光。當然也有到最後都沒有睡意的時候,那他就一直玩下去,等到天亮的時候不知道為何一種切實需要休息一晚上的感覺會浮上來,但一整天都會感覺虛虛的,好像腳下的一切如蛋殼一樣很快會碎開,而自己會掉進混沌虛空裏。

他的房間在這個房子的二樓,跟其他室友各自的房間一起,一樓是連著餐廳的廚房和客廳,客廳的玻璃門通向後院。三人的房間大小大致相同,地上鋪了灰撲撲軟蓬蓬的散發著杏仁香味的地毯。他的房間裏放著一張對他而言實在太小的床,從路邊別人閑置任取的家具裏撿回來的小桌,一把怎麼坐都不覺得舒服的椅子,都是他來之前拜托素未謀麵的室友幫他拾掇的。隻有現在他用的書桌看起來比較氣派,在結實的木頭桌子上方還有方便取物的櫃子,是在留學生論壇裏有人白送的。三人房間不同的地方在於,窗戶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能看見不同的風景——一人麵向正門的停車場,兩人麵向後院。

昨天晚上夜色尚濃,他踩著窄窄的鋪了地毯的樓梯輕手輕腳下到一樓,走進一進門就能看見的鋪了磚牆的廚房裏,摸黑打開碩大的冰箱,順著裏麵漏出的極為明亮的光線和嗡嗡的白色噪聲拿出一提六瓶的銀子彈啤酒,又輕手輕腳地返回樓上。他怕吵醒他的兩個室友,一個大概也跟他一樣還沒睡,但是可能正在看日本的動漫電影,另外一個有著嚴重失眠,去看過七八次醫生也沒有好轉。他不知道自己要喝幾瓶,可能一瓶,可能兩三瓶,但索性一起拿上來好了。

沒注意的時候,六瓶都喝完了。

喝到微醺就想抽煙,正如抽到舌燥就想喝冰涼的啤酒一樣。他打開窗戶,點燃一根從日本超市買回來的煙。他深吸一口,試圖將煙氣吐出窗外,卻又被清冽的風吹回到臉上。初春的夜風還冷冷的,夾著不知掛在哪裏的風鈴聲,但至少沒有什麼雪味了。剛來的時候他每次都下樓到後院裏抽,後來發現在房間裏抽也沒人管他,倒是下樓開門經常會吵醒睡不著覺的那位室友。而且從十一月到來年四月,外麵都經常下雪,厚的時候超過膝蓋,零下十幾度的天氣站在外麵五分鐘就好像全身被石化了一樣。

他來這裏已經快兩年了,這個美國中西部中等城市的大學。中國大學快畢業時,他申請了一串覺得有希望去讀研究生的學校,其中不乏某些名校,但最後他隻落得這麼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他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美國的大學研究生學位更看重的是研究的方向,跟GRE(研究生入學資格考試)或者托福這種應試分數沒有什麼直接聯係。當年為了刷高自己的分數,他也像高考前夕一樣用醒著的每分每秒背單詞和刷題,最後都成了苦澀的回憶。早知道還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大學的時光,多參加點社團活動和女生出去玩,或者和同學一起去別的什麼地方當誌願者,或者至少花點時間看看書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研究什麼方向,都比他在老舊的圖書館裏一邊猛灌紅牛一邊翻著GRE紅寶書好。

來了以後,他經曆了相當強烈的文化衝擊。不僅僅是從來沒有在隻說英文的環境裏居住過,或者學校教學和討論的方法跟中國的填鴨式教育完全不一樣,他發現自己的日常生活也經曆了非常大的改變。首先,這裏雖然是個城市,但除了市中心以外基本上找不到超過四層的房子,大部分人都居住在低矮的平房裏。這裏的出行也主要靠自己開車。

他來了沒幾個月也從別人手裏買了一輛二手車,紅色的本田,開起來總有種隨時會散架的錯覺,時而伴隨著劇烈的抖動會發出“嘎啦嘎啦”的巨響,畢竟已經遠超十萬英裏這個報廢的門檻,但在他手上卻從來沒真正壞過。他總覺得自己很快會離開這裏,去什麼名頭更好的地方,到時候會買輛更像樣的車。這輛車也隻是暫時開開,不然平常上學買菜都成了問題。

剛來的時候他也搭這裏的公交車,號稱十分鐘一班,但畢竟不是鐵路,巴士要看路況,下雨下雪刮大風的時候,等半天車也來不了。獨自坐在隻能容納兩個人的透風篷子裏等車,看著路上的轎車飛馳而過,終於有一次在暴雪裏等了半個小時凍成重感冒後,他咬咬牙去買了輛二手車。

他起床後走進衛生間,刷牙洗臉剃須,然後準備下樓看一眼廚房的冰箱,看看有沒有能快速弄好的東西。

“起來了?”室友正在廚房裏站著切肉。

站在廚房裏隻穿了短褲和襯衫的,是留著平頭、長著橫肉、眼神有點凶狠的室友老王,其實他性情很和善。老王是學計算機的,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看日本動漫上,可以算是標準的二次元宅男,很少見到他除了去超市和上學外參加任何別的活動,不管是大家組織喝酒、吃火鍋、校友聚會、野外燒烤、爬山、劃船、滑雪、打彩彈槍,他一概不參加。當然他是沒有獎學金的,所以可能不想花錢太大手大腳,不過他買電腦買遊戲機買其他能自己玩的東西的時候,並沒有感覺他有什麼財務上的負擔。另外他因為沒車,經常懶得去上課。

“嗯,”他打開冰箱前,聞了下香氣,“又在做紅燒肉?”

“是啊,他做的最好吃了。不一起吃?”坐在餐桌旁的小王說。

正拿著iPad坐在旁邊餐桌上玩著手遊的就是另外一個室友,小王。雖然同姓,但兩人沒有什麼關係。而且小王其實比老王更老,隻是因為皮膚白皙細膩而看起來小一點而已。他有嚴重的失眠,還多少有點潔癖強迫症,但除此之外沒有太奇怪的地方。反而因為他的潔癖,三人共用的廁所和廚房總是保持得非常幹淨整潔,所以跟他住在一起是很幸運的。

但能跟老王住一起無疑是更幸運的。老王非常喜歡燒菜,雖然大多數都是他喜歡吃的山東口味,但確實有比肩餐廳的實力。在老王搬進來之前,海博曾經有過嘗試下廚的打算,但是美國殺豬的時候不放血,一切肉就雙手血淋淋的,做熟之前總需要先煮一下撇除所有的血沫才行。美國買的蔬菜也很不一樣,茄子又大又圓非常吃油,白菜也跟美國的雞一樣,壯碩而難以煮熟,不用提還有很多不知道該怎麼吃的蔬菜。為了省事他開始買很多罐頭、午餐肉、意麵等容易處理的食物,直到幾個月後老王搬了進來。

以前海博聽別人說喜歡做菜,一般都是女生,而實際上能吃到對方做菜的機會不多,也可能隻是說說。但老王是真的喜歡做菜,隻要不是他正追的動漫出了新番,他可以在廚房裏待上三四個小時,隻為了再現小王或者海博提出來的某樣想吃的菜,而且最後往往非常像那麼回事。小王說老王來了後他都不怎麼下館子了,因為可能還沒有老王做的菜好吃。

他們也經常說不如三人一起合夥開個餐廳算了,可能比畢業出來找工作還要靠譜得多。事實就是如此,作為一個英語非母語的外國人,除了比較底層誰都能幹的工作之外,還能找到什麼像樣的職業?當個碼農或者有什麼一技之長的話另說,不然反而是開餐館比較靠譜。但老王雖然不怎麼重視學業,好歹也還是有當碼農的希望,畢竟人家也是學計算機的。

海博在冰箱裏沒找到什麼馬上能吃的,隻好聞聞廚房裏飄著的肉香。但他沒時間等紅燒肉燒好了。

“沒口福了,趕不及上課了。”海博對二王說後,背起斜挎書包出門,去學校的路上有一家炸雞柳快餐店,他開車奔往前去。

“先生請問要點些什麼?”

沙啞快速而模糊的一串英文從一個黑色的麥克風裏傳出。麥克風裝在一根已經有點掉漆的粗柱子頂端,高度和車窗搖下來的時候差不多。

“三號套餐,零度可樂加大,謝謝。”

“好的。”

他從點餐的麥克風那裏再往前挪了下車,繞過一個轉角,從錢包裏掏出信用卡,遞給一個窗口。窗口裏戴著耳麥的胖胖的黑人服務員接過信用卡,在裏麵刷了一下,然後把卡、收據和褐色的牛皮食品袋分別遞給了他,轉頭又遞給他一杯加大的可樂。他把杯座裏的零錢挪了下位置,放好可樂,就開出了得來速車道。

他本來想在餐廳停車場直接吃,但是沒看到方便的位置,就直接前往學校停車場。剛開出來他就意識到自己今天出門這麼晚,大概不會找到離上課地方近的停車位。等開到的時候他發現果然如此。他不得不到另外一個需要多走五分鐘路的停車場的邊緣,停好車就從已經濕軟的紙袋裏掏出一盒雞柳,蘸著特製的塔塔醬就著可樂大口咽下。因為沒有一拿到就吃,雞柳的麵衣已經沒那麼酥脆,幸好塔塔醬還是一如既往的美味,不知道在普通的甜鹹香之外放了什麼讓人上癮的香辛料。剛塞進嘴裏,食物還沒落入胃袋,他就趕緊拎起書包趕往教學樓。碩大的停車場鋪著水泥的地麵,這裏那裏出現裂縫長出雜草,一輛輛停在這裏的形形色色不同顏色不同品牌不同形狀的車就像是被遺棄的一隻隻小象,趴在水泥地上安靜地等主人回來。這樣的景象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線的盡頭——就是這麼大的停車場。

等他趕到教室的時候,課已經開始了。他覺得自己心臟一緊,隻好深呼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教室不大,隻夠放十幾把連著小桌板的椅子,但隻有最前麵的一把椅子還空著。他低著頭坐下,和教授視線交錯時尷尬地笑了一下。

“海博,既然你來得這麼晚,”滿頭蓬鬆銀發的教授說,“想必已經有時間把閱讀材料都看完了吧?跟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今天的材料在講什麼。”

他能感覺到滾燙的血正順著全身的毛細血管逐漸被輸送到自己的臉部。他趕緊低頭從書包裏翻找,在來回找了四遍後,終於從書包的一角摸到了閱讀材料。這段時間裏,整個教室都十分安靜,尷尬像一座愚公也移不走的山一樣壓在他低下的頭顱上。

他掏出了閱讀材料,卻感覺自己腦子裏仍然一片空白。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看過。美國學校上課之前,都會在第一節課的時候布置一學期要讀的材料,有時候是書裏的,有時候是老師或者助教從不同地方整理出來的。有的時候要讀的東西不多,有的時候會多到在兩次上課之間怎麼樣也看不完。而他可能因為英語並非母語,看東西會比較吃力,而且偶爾還有需要查字典的地方,看這些reading(閱讀材料)的時候就更慢了。他也逐漸發現,有時候布置下來的閱讀材料並非上課的時候一定會講的,隻是旨在提供一些背景知識。他也就逐漸從逐字細看變成快速翻閱,直到有時候不看,全靠臨場發揮。上過這麼多課,他已經掌握了能當場隨口胡謅幾句聽起來像模像樣的話來蒙混過關的技巧。

“這篇文章講的是……”

他一邊翻看材料,一邊照著材料講出上麵寫的可能是主要內容的句子。每一段第一句或者最後一句肯定是最重要的,中間可能隻是分析的過程,或者排列出相關的元素。他們這種人文社科類的論文,大體都是這個寫作套路,比不上理工科的內容,沒有什麼需要特別去論證的,理解了就看懂了。

“唔嗯。”教授嘴角下沉,在下巴處擠出一些不滿意的皺紋,“其他同學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後麵有個總是喜歡在課上發言的別的學院過來選修的人,非常積極地舉手,可能也想要申請他們專業的博士學位。海博也申請了,不過沒有很想讀,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如果隻能讀他們學校的博士,最後能去工作的地方隻會更爛。

關於將來想做的事情,海博沒有仔細想過,但大體上他還是準備繼續待在學校裏,當個老師甚至教授什麼的就最好了,最好是在美國的學校裏。因為美國的教職一般都是終身的,如果能拿到的話就一輩子都不用愁有一天會失業了;而且學校裏的工作在他看來,總歸是非常輕鬆的,每天有課才需要來學校教書,其他時間可以待在家裏看書。他喜歡看書,不用每天坐在辦公室裏也非常棒,加上還有寒暑假,除了錢少外,教師的職業幾乎完美。而錢少一點他不是太在意,因為他本人也不是特別喜歡花錢,所以作為tradeoff(交換)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了。

不過,他想到目前就讀的這所學校相同等級的地方教書,恐怕還是要去好一些的學校讀博士。實際上,他已經申請了這個領域裏最好的幾所學校,並且按照自己的理解準備好了比較有希望的申請材料。這一次他知道自己的研究方向是最重要的,所以根據有希望錄取他的教授研究方向調整了內容。

唯一有點讓他感覺尷尬的,是這些材料中需要有自己現在的導師寫的推薦信。他隻能硬著頭皮找了導師——就是正在上課的這個家夥。

說是上課,不如說隻是不停地提出問題,讓學生自己回答,然後他再稍微點評兩句而已。很多時候甚至連點評都沒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學到什麼東西了沒有,有時候還是感覺那種坐在大教室裏所有人一起聽老師一個人講課比較舒服。

“補充得很好。剛才材料裏提到的這個問題,有沒有同學有自己的看法?”

教授看著後麵,突然笑了。海博回頭一看,又看到那個同學舉手。那個同學矮矮胖胖,皮膚黝黑,頭發顯得有點油,紮成一個隨心所欲的馬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用功讀書沒有時間收拾一下自己。另外,她的英語不是很好,但非常能說。他很羨慕她的幹勁,如果自己有她的一半幹勁恐怕成績都會好很多。

“沒有其他同學發言?那還是你吧。”

那個同學又開始說了起來,說的東西不一定在理或者非常有啟發、非常符合閱讀材料的內容,但是至少她是敢說的,這已經比海博這種懶得看材料懶得開口的要好很多了。海博這時則沉湎於自己的暢想,想象自己在更好、更知名、氣候也更溫和的地方開始自己新的學習,最後取得博士學位,再順利找到教職。另外,到了那個時候他肯定要扔掉自己現在的破車,然後買一輛更好的可能是雷克薩斯什麼的,甚至可以買輛新車,這樣也許會有更多女孩願意搭車。現在這輛破車給他帶來了不少女生的白眼,她們也隻有實在沒得選的時候才會搭他的便車。他還要去租一個沒有室友的單間,這樣自己的日子可以過得更隨心所欲,雖然沒有小王幫忙收拾、老王改善夥食是很遺憾的,但一個人住更方便自己約會,也不用擔心廁所或者廚房被別人占用。

“海博,你覺得呢?”

教授又叫了他的名字。他頓時感覺背部吹來一陣寒風。

“抱歉,剛才的問題是……”

教授做出想要歎氣的表情,重複了問題。海博不記得自己接下來說了什麼,大概就是臨場想到什麼說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教授今天這麼針對自己,總是要問東問西的。也許都是因為自己停車停遠了,所以遲到了吧。他看了眼教室正中的掛鐘,心想反正快要下課了,還不如想想課後幹點什麼。

“去喝酒嗎?”

等他蒙混過了今天這道關,便用裝作記筆記的電腦給平日一起喝酒的人發郵件。因為所有人都要開車,所以要多約幾個人,然後抽簽看今天誰開車。開車的那個人實際上就沒辦法喝酒,隻能負責把所有人接上帶去酒吧,自己喝果汁汽水或者最多半杯啤酒,然後再負責把所有人送回家。因為他車比較爛,倒是經常可以以此為借口逃脫要接送人的厄運,畢竟沒幾個人想坐他那開起來吱呀作響的破車。

“沒空哦。”

“有約了。”

“我在劃船。”

結果幾個酒友都沒空。這幾位都是因為某些巧合認識的,其實也未必聊得來,但是至少都喜歡喝酒。喝酒的地方也不是什麼正經酒吧,是日式鐵板燒、大紅龍蝦,或者“感謝上帝是星期五了”這種適合一邊大啖龍蝦肉或者水牛城雞翅,一邊大口喝新鮮生啤酒的連鎖餐廳。其中一位是賣給他那輛破車的前車主,他就是因為拿到了教職所以換了輛新車;一位是送給他書桌的同學,當時為了感謝請他吃飯,從此變成了酒友;還有一位是在小說論壇上認識的曾經也筆耕不輟的同好,當然兩人現在都封筆不寫了,很久沒有出過什麼新作。這三個人因為都住在留學生聚集的另外一個小區,所以也都認識,畢竟這裏讀研究生的留學生也就那麼多,大家也不喜歡跟讀本科的留學生一起玩。老王和小王都極端不勝酒力,沒辦法讓他們加入。

說到劃船,他想起來雪已經化了一段時間,可以劃了。之前他也劃過,沿著小河看著兩岸的新綠,曬著溫柔的陽光,吹著涼爽的風,如果再有個女孩和自己坐在一條船上,確實是道美麗的風景。但之前有人叫他劃船的時候,他正忙著玩新出來的電腦遊戲《俠盜飛車》,結果錯過幾次以後,現在連劃船都沒人叫他了。

他叫別人出來的時候響應者寥寥,可能就是這種能力,沒有什麼組織才幹。

他也不想一個人去喝酒,那種熱鬧的環境他受不了。他還是準備一個人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他開車繞路去了一家平日裏很少光顧的日本超市。雖然不是那種超大型的美國超市,但從家裏開車要二十分鐘才能到,從位置上看這家日本超市的客戶輻射麵不小。一進超市就是一大排生鮮食品區,放著很多剛做好的生魚片和壽司,有個看著像日本人的師傅正在裏麵用中等長度的切魚刀切緋紅色的金槍魚。看著很簡單的活計,但因為切的時候師傅全神貫注的樣子使得生魚片好像也好吃了起來。切好一盒後他用毛巾擦了下刀,把剩下的一大條金槍魚肉放回玻璃的冷櫃裏。等師傅把那盒金槍魚擺出來的時候,海博趕緊取出放進自己的購物車裏。

除此之外,店裏還有很多現成好吃的東西,但是海博目前不是很餓,他買生魚片更多是為了下酒。今天本來就被那個該死的教授刁難,還被後麵別的學生現場打臉,而且連約人出來喝酒都約不出來,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當然也不是不想好好學習,但本來上大學之前就一直在過著枯燥的學生生活,每天兩點一線除了學習就是學習,直到高考結束考上還行的大學才有了點生活的趣味,自己又為了出國一直在刷績點和準備各種考試,現在想辦法在讀書之外找點自己的樂子有什麼問題嗎?他覺得現在的日子不錯,沒什麼人管著他,學校作為獎學金發給他的不多的生活費也完全夠自己花了,唯一的問題就是太冷清了,自己也不是很主動能交到朋友的人,更別說女朋友了。

以前海博也算是比較受女生歡迎的人,大學的時候交過幾個女朋友,大部分時候都是對方主動找他。出國之前交的女朋友非常不希望他出國,總是勸他準備考研。而她家條件也非常好,將來留在國內日子會舒服很多。不過他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就好像觸電一樣突然非常想出國,契機無非是看了幾本王小波的書,跟之前出過國的某些教授簡單聊了下天,以及認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同學。最後她一直送他到了機場,叫他多回來看看,似乎要將遠距離戀愛這事貫徹到底。沒想到出國沒幾個月她就跟他分手了,因為家裏介紹了結婚的對象。現在她已經生了孩子,經常能看見她在朋友圈裏曬娃。

出來以後,海博就發現找女朋友這事變得困難了許多。首先國內的女孩如果想要留下來的,肯定會先想到身份的問題。除非有人對海博一見鐘情,不管不顧要奉獻一切,否則有些會把感情和取得身份的問題掛鉤,就好像國內也有很多人把感情和金錢掛鉤,到了已經很難說她們到底是有意識地因為對方有錢才愛上了對方,還是潛意識裏知道對方有錢所以不自覺地愛上了對方。在美國呢,如果有個女孩發現男生是美國人,有美國護照,有綠卡,或者至少有份可以將來拿綠卡的工作,那麼這些人毫無疑問要比海博這種普通學生更有優勢。這些先天的不足加上自己趨向於一個人打發時間的習慣,讓海博來了美國以後基本上是孤家寡人。

想到這裏,他又覺得自己的日子其實非常孤獨,非常悲慘,所以又繞到煙酒區拿了一大瓶芋燒酒。超市裏還有成排的日本泡麵、日本餅幹和點心、日本飲料,和其他亞洲食品,但他其實都逛了好幾遍了,可以不用仔細看,憑借自己身體的記憶就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把泡麵、韓國泡菜、蝴蝶酥、冷凍比薩餡包子、蕎麥麵汁、麥茶和老王拜托他買的日本味和味噌放進購物車,然後結賬走人。海博一邊推著超市的推車走向自己的小破車,一邊想自己的日子都過成這樣了,也隻能從一個人吃喝玩樂這方麵尋找慰藉了。

回家的路上,他遭遇了堵車。所有人都要開車回家,所以在開上州際高速的兩車道小路上擠成了長長的一排,路的兩邊是沒有人煙、長滿雜草和矮樹的大片空地,湖藍色的天空裏紅色的尾燈隨著地形而高低起伏,像是一條熱鬧的街道上一字排開的霓虹燈。不過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車所形成的小小泡泡裏,與其他人隔絕。車就像人體外圍所長出來的和其他人隔絕的硬殼,所有趕著回家的人在這條街上和長長車隊裏的其他人偶遇,卻連臉都沒見到就消失在下一個路口。

他覺得開車很浪費時間,也沒辦法看書或者手機,隻好聽聽收音機。因為是舊車,聽CD的地方都沒有,隻有一個可能已經被灰塵塞滿了的磁帶機,但他也沒有磁帶了。收音機裏傳出不知道聽了多少遍的最近的流行音樂,賈斯丁·比伯、Lady Gaga(嘎嘎小姐)、Kanye West(坎耶·維斯特)……不過時間不就是為了浪費才存在的嗎?自己又沒有什麼地方要急著趕去。

回到住地後,他把車停在門口的停車位上,走兩步就是房子門口,非常便利。路邊的一排古色古香的路燈已經亮了,燈光下整個聯排別墅小區的紅磚房子像是倫敦郊區,隻是小區門口掛著的星條旗提醒他這裏是美國。空氣有點清冽,他打開後備箱,把剛買的東西拿出來。

推開家門,裏麵誰也不在,黑洞洞的,隻有中午他們做紅燒肉時殘餘的氣味還在空氣中若隱若現。不知道室友兩人去哪兒了,不過今天星期四,冰箱已很空了,大概率隻是為了省錢一起開車去建在郊區的本地最大超市采購食物而已。他們雖然買東西是分開的,但是吃喝的時候沒有分那麼細,畢竟老王喜歡做菜,買的菜都交給他做就行了,吃的時候就大家一起吃。

他打開冰箱,欣喜地發現他們還給自己留了一點紅燒肉。他用微波爐把剩菜加熱,混搭著剛買的生魚片、明太子飯團和燒酒吃喝了起來。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也過得挺愜意的。他不知道理想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但如果自己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可能這就是理想的生活吧。

他一邊喝著酒,一邊希望日子就這樣持續下去,在這有點荒涼、有點孤獨的小城過自己往後的餘生。他並沒有什麼出人頭地的想法,不想幹什麼大事,也不希望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就這樣按部就班活下去就好。

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回到樓上打開電腦,他就看到有兩封郵件。一封是他過去在國內認識的一個學姐,佟姐,要來他所在的城市麵試實習機會,想完事後約他一起吃飯。他回複說好,具體去哪兒吃等她來了再說。另外一封是今天上課那個教授,說有要事要跟他討論,問他明天早上是否有空。他本來很想問能不能改到下午,這樣自己可以多睡一會兒,不過一想到剛才課上自己不盡如人意的表現就還是算了,也許他要當麵訓斥他一下,問他為什麼在上課之前沒有做好準備。他還是老實點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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