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放鴿

張中傑

商鞅廣州出差，臨走上門把他養了五個月的鴿子暫托於我。

鴿子全身絕白如雪，羽毛隻在頭頂打個灰卷兒。膽怯地微閉雙目，咕咕低鳴如泣。

添亂！我一口回絕。養鴿子可不像我們談戀愛，吃喝拉撒不省心。何況你知我正備戰國考，哪兒有時間照顧它啊。

“好。這麼可愛的鴿子，留下來我養吧！”剛退休的父親從身後冒出來解了尷尬。

我啞然失笑。真擔心連自己也打理不好的古板父親，哪天失去耐性會把鴿子燉了湯。

小時候對父親的辨識遙遠而模糊。家於他好像是累了打個尖的驛站，又似乎是一處暫居的旅館。連屈指可數的回家，也像是一日遊。影子似的在晚上我睡了回來，又在天色蒙亮時蹤影全無。

放學後，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往家走，欣羨地盯著同桌被他父親架到脖上開心笑鬧，周末，眼巴巴地旁觀鄰居同學的父親帶她做遊戲。

印象中，野外考古的父親如包公般板著臉。磨得油光的帆布挎包從不離身，包裏是母親手工縫製鴛鴦戲水圖的花布袋。打開，一柄鋥光瓦亮的小鏟，一隻沾著塵土的毛刷，一隻晃暈眼的放大鏡。我憎恨那個叫作“考古”的家夥，從父親懷裏橫刀奪愛。好在夾層總藏著幾枚彩色糖果，我常常在送別父親的船上，聽著父母相對無言後的幾句叮嚀，含著甜糖進入夢鄉。

從小學到大學，我在缺少父親陪伴的孤獨中長大。我雖懷著對父親職業的好奇，與來自北方的商鞅一起學了考古的孿生兄弟曆史專業，骨子裏仍怨恨父親，不屑於考古。碩士畢業和商鞅相約，他考國企，我報考公務員。

商鞅肯留下，半是因為我，半是喜歡我們這裏源於濮陽的魅力風情。去年暑假，我帶他來龍湖遊玩。北岸美如水墨畫，與龍湖相伴而起的是龍山。堪稱濮陽後花園的龍山公園，康養綠廊，休閑驛站，景觀小品令人流連忘返。近13裏的綠化帶綿延，如綠色屏障，吐氧淨霾，綠化空氣。春觀七彩花海，夏享綠樹如蔭，秋看落葉丹紅，冬賞玉樹瓊枝。處處勾魂攝魄，步步走心縈夢。一瓶醇香的狀元紅酒沒喝完，醉得一塌糊塗，高低走不動了，給老家發信息留下來。

父親說這是一隻信鴿，應該強製訓練它，還商鞅一個驚喜。他找來一根細鐵絲，用鉗子為白鴿在圍子簷下搭了個小巧玲瓏的窩，像嗬護嬰兒般耐心。建立親和關係，反複識巢歸巢。每天一次開棚訓練形成條件反射習慣，帶它出湖，四周放翔夜宿訓練，增強適應能力。樂此不疲。

黃昏時分，我學累了，父親帶我走進龍湖。龍湖仿佛十年未謀麵青澀的鄰家小妹一夜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曉月初上，綠意盎然。淺綠嬌嫩欲滴，深綠晃眼欲醉，濃綠鋪天蓋地，油綠沁人心脾，讓人陶醉其中不忍呼吸，生怕擾了她處子般的寧靜。父親問我，濮陽為何被稱為中華帝都？先有龍山還是先有龍湖？6400年的龍文化為何令人陶醉？我們的雜技之鄉有何與眾不同？白鴿在父親肩上歡快地鳴叫回應，閃翅欲飛。我連商鞅變法、倉頡造字都快要忘掉了，臉紅到耳根，怔怔無言以對。

船行水上，物換景移。近看魚戲白蓮，遠眺風揚碧波，才過茂林修竹，又見如黛翠峰。我驚異於歲月妙手，故鄉何時完成了從醜小鴨向白天鵝的蝶變？也許是彼此年幼缺少對美的認知？抑或當時物質的匱乏使雙眼把故鄉的美屏蔽？

父親說，我很慚愧。選擇考古多半是喜歡。年輪深邃古老的中國，我們總要知道自己從哪裏來。野外考古也可以補貼家用，如今交通方便，再也不像以前顛著兩條腿在山外奔波。我退休前赴澠池參與仰韶村第四次考古發掘，信息化、多學科、多技術融合，有青灰色“混凝土”，人骨土絲綢殘留，尖底瓶殘留物中有穀物發酵酒重大發現。聽商鞅說，那裏是他老家，考古第一村，古老優美，村民和咱濮陽人一樣熱情好客。

我最對不起的是你母親，她一生都活在等待我的失望中，沒等到我抱著一堆獎章回來就猝然病逝。我在她靈前欲哭無淚。你要考走遠走高飛，這大半年我都借酒消愁，直到商鞅送來白鴿。

“當然，我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在你成長的路上，除了學費，很少陪伴你，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夜色中父親眼圈紅了，聲音抽抽噎噎。

白鴿不知何時已飛走，我早上醒來，沒有聽到它慣常提醒我讀書的早鳴。

複習備考，父親總是有意無意以請教考古問題打斷我，關門出去還聽到他忍俊不禁的偷笑聲。拿小兒科的問題考我，真的是健忘症，還是返老還童？

白鴿在父親訓練下，飛行距離越來越遠。飛回時神奇地帶回一隻小灰鴿，在籠子裏交頸而歌。左腿上帶回商鞅的信息，濮陽市博物館公開招聘2名研究員。

我那顆躊躇滿誌展翅欲飛的心，離家越來越近。雙手捧起母親手工鴛鴦戲水圖的花布袋，我鄭重告訴父親，留下來陪他。

“商鞅，你是個好小夥，我決定把小棉襖交給你。我為你養鴿，你可別放我的鴿子！”捆在鴿腿上的信，含著父親親切幽默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