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岸上的魚

蔡楠

紅鯉逃離白洋澱，開始了在岸上的行走。她的背鰭、腹鰭、胸鰭和臀鰭便化為了四足。在炙熱的陽光和頻繁的風雨中，紅鯉細嫩的身子逐漸粗糙，一身赤紅演變成青蒼，漂亮的鱗片開始脫落，美麗的尾巴被撕裂成碎片。然而紅鯉仍倔強而執著地行走著，離水越來越遠。

紅鯉何嘗不眷戀那清純澄明的白洋澱水呢？那裏曾是她的家園哪！那荷、那蓮、那葦、那菱，甚至那叫不上名來的蓊蓊鬱鬱密密匝匝的水草，都讓她充滿了無盡的遐想。她和她的父輩母輩、兄弟姐妹在這方碧水裏遨遊、嬉戲、生存，實在是一種極大的快樂！更何況紅鯉是同類中最招喜愛最受羨慕最出類拔萃的寵兒呢！她有著與眾不同的赤紅的錦鱗，有著細長而美麗的尾巴，有著一身潛遊仰泳的本領。因此紅鯉承受著同類太多的嗬護和太多的愛憐。

如果不是逃避老黑的魔掌，如果不是遇到白鰱，如果不是漁人們不停息地追捕，紅鯉也許就平靜地在白洋澱裏生活了，直到衰老死亡，直到化為白洋澱的一朵小小浪花。

厄運開始於那個炎熱的夏天。天氣幹燥久無雨霖，白洋澱水位驟降，紅鯉家族居住的明珠澱隻剩下半米深的水。紅鯉家族不得不在一天夜裏開始向深水遷移。遷移途中，鯉魚們遭到一群黑魚的襲擊。那是一場令人心驚肉跳的廝殺。黑濤翻騰，白浪迸濺，紅波激蕩。鯉魚們傷亡慘重。最後的結局是紅鯉被黑魚族頭領老黑獵獲，鯉魚們才得以通行。

老黑早就垂涎紅鯉的美麗。因此老黑有預謀地安排了這次伏擊戰。老黑將紅鯉俘獲到自己的洞穴，以勝利者的姿態享受著紅鯉，折磨著紅鯉，糟蹋著紅鯉。紅鯉身上布滿齒痕和傷口，晶瑩剔透的眼睛不幾天就黯淡了下去。紅鯉忍受著、煎熬著，暗暗尋找著逃跑機會。

中午是老黑最為倦怠的時刻。為逃避漁人們的捕殺，老黑不敢出洞，常常是吃完夜間覓來的食物後便沉入夢鄉。這天中午，紅鯉悄悄掙開老黑粗硬尾巴和長須的纏繞，輕甩尾鰭，打一個挺兒便鑽出了黑魚洞，浮上了水麵。紅鯉望見了水一樣的天空，望見了魚一樣的鳥兒，望見了樹葉一樣漂浮的漁船。老黑率領一群黑魚一路嘯叫著追逐而來。紅鯉急中生智，躲到一隻漁船的尾部。她看到漁船上那個頭戴鬥笠的年輕漁人甩出一麵大大的旋網，旋網在空中生動地劃了一個圓，便準準地罩住了黑魚群。

紅鯉撇撇嘴，一個猛子紮入深水，向遠處遊去。接下來的日子，紅鯉開始了對紅鯉家族的尋找。尋找一度成為紅鯉生命的主題。尋找中，紅鯉的傷口發了炎，加之不易覓食，又餓又痛，終於昏倒在尋找的水道上。

這時，白鰱出現在紅鯉的生死線上。白鰱將紅鯉拖進荷花澱。白鰱用嘴吮吸清洗紅鯉的傷口，一口一口喂她食物。紅鯉便複蘇在白鰱的綿綿柔情裏。

荷花澱裏便多了一對親密儷影。紅鯉紅，白鰱白，藕花映日，荷葉如蓋。紅鯉和白鰱在無數個白天和夜晚聽漁歌互答，看鷗鳥低回，享魚水之歡。白鰱對紅鯉說，天空的鳥自由，也比不過我們呢，它們飛上天空，不知被多少獵槍瞄著呢！紅鯉就提醒說，我們也不自由啊，荷花澱外的漁船一隻挨一隻，各式各樣的漁具都在威脅我們，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就會成為網中之魚呢！

果然，不幸被紅鯉言中。一個午後，白鰱和紅鯉出外覓食，興之所至，便遠離了荷花澱。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葦箔，繞過一條又一條網，閃過一隻又一隻漁叉，快活地暢遊、嬉戲、交歡。他們來到一處細長而幽邃的港汊間。這時，一隻噠噠作響的漁船開過來，白鰱看見一柄長長的鐵棒伸下，一個圓乎乎的鐵圈拖著長長的電線衝他們伸來。白鰱用尾巴一掃紅鯉，喊了聲“快跑”，便覺一陣暈眩，失去了知覺。

紅鯉目睹了白鰱被電船電翻、打撈上去的經過。紅鯉紮入青泥中，緊貼葦根，再不願動彈。她陷入了絕望和恐懼之中。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強烈地震撼著她：離開這裏，離開水，離開離開離開……

天黑了，一聲炸雷響起，暴風雨來了。紅鯉緩慢浮上水麵。暴雨如注，水麵一片蒼茫。紅鯉一個又一個地打著挺兒，一個又一個地翻著跟頭。突然又一陣更大的雷聲，又一道更亮的閃電，紅鯉抖尾振鰭昂首收腹，一頭衝進了暴風雨，然後逆流而上，鳥一樣跨過白洋澱，飛落到了岸上。

暴風雨過去，紅鯉開始了岸上的行走。

此時紅鯉腹內已經有了白鰱的種子，可悲的是白鰱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為了白鰱，她也要在岸上走下去。

紅鯉不相信“魚兒離不開水”這句話。她要創造一個魚兒離水也能活的神話，她要尋找一塊能夠自由棲息自由生活的陸地。

那個夏天過後，陸地上出現了一群行走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