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年又春是某局的助理調研員,也是業餘畫家,其寫意山水畫在省裏小有名氣。
局裏開黨委會研究駐村扶貧工作,說市裏要求必須有一名副縣級幹部帶隊,駐扶貧村幫扶一年,盡快幫村民走上致富路。年又春聽說是去高陽村,忙說,我去。
高陽村,年又春去過。幾年前他出去寫生,騎自行車三轉兩不轉到了一個小山村。當時正是槐花飄香時節,漫山遍野雪白的雲朵起伏著,甜膩膩的香味讓年又春陶醉了。他躺在樹下睡了一覺,然後支起畫架,畫了兩幅《聽槐》。臨走,年又春問一個放羊孩子,孩子吸溜著鼻涕告訴他這是高陽村。
正月十五沒過,年又春就帶著被褥、軍大衣、煤氣灶、米麵油鹽,和兩名駐村隊員來到高陽村。村民敲鑼打鼓歡迎他們的到來,年又春看到寒風裏熱氣騰騰的歡迎隊伍,心一顫: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幫百姓致富。
年又春從局裏要來一部分扶貧資金,借助各種關係拉來十來萬元讚助,修公路、架電話線、建蓄水池,一項項幫扶工程建成了,村民臉上的笑容多了,村委會開會也開到他們宿舍去了,大事小事都要跟他們商量商量。
秋天到來時,山上的柿子樹掛起了火紅的“小燈籠”,年又春站在山頂,深深呼吸著山風帶來的果實成熟的香味,又一次醉了,久違的情緒在胸膛裏鼓脹。
下山的時候,年又春看見瘦瘦的高小根背了一大筐煤。他早聽說高陽山上有煤,可一直沒顧上詳細問。他叫住高小根,要看看他筐裏的煤。高小根說這煤是無煙煤,好燒。山上不少,也不深,有時候找準了幾頭下去就能看到黑煤。
年又春一聽,立即興奮了。這麼好的資源,村裏怎麼就不知道開發呢?開發出來,村民早富了,還用來扶貧?年又春一回村就把村委會主任叫來,問他煤的事。主任說早就想開發,但村裏沒錢,投資不起。找市煤炭局的一個技術員來看過,他說是“雞窩礦”。年又春問啥叫“雞窩礦”,主任說就是礦床太小,一小片一小片,跟雞窩一樣。年又春一聽沉下臉,“雞窩礦”也是礦啊,怎麼著也能給老百姓帶來財富不是?
村主任忙點頭說,是,是,是。
於是,高陽村的煤礦開挖了。沒錢,招外地的人來投資。村委會賬上的錢慢慢多了,村民下窯挖礦,每天可以掙幾十塊錢。高陽村熱鬧起來了,轟隆隆的汽車、拖拉機從年又春幫忙鋪設的公路上開進來,又開出去。一車車煤挖出來,拉走,換成了錢。第二年春天到來時,一些村民家裏準備蓋新房,誰見了年又春都雙手拉著他說感謝啊,感謝你。
年又春是喝完高小根的喜酒才離開高陽村的。高小根在礦上掙了錢,買了輛三輪摩托車,從山外娶回一個漂亮媳婦兒。年又春借著酒勁說:新娘子長得好看,回頭給我當模特兒。高小根樂得直搓手,不停地說:喝酒,喝酒。
年又春的扶貧工作結束了。全市召開的表彰會上,年又春作典型發言,他聲情並茂,會場上好多人在悄悄擦眼淚。
年又春一年多後翻看自己的獲獎作品《聽槐》時想起了高陽村,他對高陽村的深厚情感一下被勾了起來。
到高陽村去!年又春帶上司機立即出發。
暮秋時節,風很勁,一路上枯黃的葉子在車前翻卷飛舞。車輪帶起的小石子兒敲打著車窗車門,發出清脆響聲。
停,快停下。年又春看見高小根了。司機停下車,年又春下車叫高小根。高小根遲疑一下才認出是他,忙過來拉著年又春的手說:年局長來了,大家都一直念叨你呢。年又春叫高小根一起坐上車回村,高小根說不了,他得上墳去。年又春忙問:誰不在了?高小根苦笑:媳婦兒。8月份下大雨,她從山上下來,一個廢煤礦突然塌了,媳婦兒一下陷了進去,肚子裏還有五個月大的孩子。
年又春驚呆了,怎麼會這樣?他沉默一會兒,說,我們一起去。年又春和高小根一起慢慢朝山上走,年又春越走越心驚。滿目瘡痍!他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看到的。到處是挖過的和正在挖的小煤窯洞,廢棄的煤矸石。曾經茂密的樹林,現在幾乎不剩幾棵樹,孤單地守著快速蒼老的高陽山。
年又春在高小根媳婦兒的墳前跪了下去:都是我的錯。
高小根忙拉起年又春:年局長,你是我們的致富大救星,是她命不好,趕上了,怎麼能賴你呢?
年又春沒有勇氣走進高陽村,他匆忙趕了回去。
三個月後,市裏禁止開采小煤窯的通知下來了,一件由年又春設計的巨型雕塑也從省城運到了市裏,又被運到高陽村,是年又春自己掏錢製作的。
那是一根筆直的閃亮的金屬大針,足有十來米高,固定在一個底座上,在太陽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年又春給這個雕塑取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