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將會停下

“好好看著這片天空。”

“好好看著這個世界。”

“然後，給我寫一篇十萬字以上的觀後感。”

已經漸漸聽不清聲音的王倩，唯有這一段話聽得十分清楚。

那個根本不管王倩經曆過什麼，也不在乎王倩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極其自我地要求王倩按他說的去做。

勉強地移動著眼珠，男人算不上高大，但也不瘦弱的背影映入女人的瞳孔。

——你的名字是什麼？

塵封在大腦深處的某一段記憶忽然複蘇。

將頭發剪得隻是勉強遮蓋耳朵程度的短發小女孩輕聲問道。

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現在正活生生地站在天空上，俯著身子看著自己

明明知道這隻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但王倩還是蠕動了自己的嘴唇。

“我……沒有名字……”

“那就叫你王倩吧，因為你看上去跟個女鬼似的。好好感謝我吧！這可是你的名字呢！”

小女孩任性地賦予了女人名字。

恐怕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隻是臨時想到的，才說出了“王倩”這兩個字。

不過當時的王倩，並不明白“名字”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要讓王倩感謝自己。

“這樣啊……”

冰涼的雨水滴在臉上，順著臉頰流下的液體裏混雜著一絲鹹味。

——直到現在，王倩才明白為什麼小女孩當時的想法。

在那一刻起，王倩成為了女人的名字，不僅如此，也成為了她身為人類的證明。沒有自己名字的人偶，因為小女孩任性的一句話，就被賦予了“王倩”的名字。沒有自我概念的人偶，從此以後就成為了有自我意識的人類。

——我們，做朋友吧。

小女孩朝著女人伸出了手。

——雖然你看起來比我大，還長得挺可怕的，頭發和眼睛都怪嚇人的，但我們還是能成為朋友的。

“——好了，躺在地上也挺涼的，快點站起來吧。”

男人扶起了意識模糊的王倩。

——我總有一天，會把你從這個鬼地方帶出去的。

已經從小女孩，成長為少女的她用一副會讓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堅毅表情說道。

少女沒有食言，她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實現了這個承諾。

“好不容易才出來，就這樣乖乖束手就縛，不是太可惜了嗎？”

現實中的男人扶著手腳已經被擰斷的王倩，說出來的話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惋惜。

“不過也真慘，就像是被拆掉手腳的人偶娃娃一樣啊。這不是跟之前一樣了嗎？”

男人看著女人這副慘狀，忍不住嘖嘖稱奇。

“……不是人偶……”

王倩以微弱的聲音反駁李少輝對她的稱呼。

“……你快點逃……不要管我……”

——血

——好多好多的血

——將大地都染紅了的血液

——散落一地的肉塊

——像是在哭訴一般，幾欲要奪眶而出的眼珠

——雨水衝刷著鮮血，無人理會的少女躺在地上，孤獨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失去生氣的秀麗臉龐上，殘留著死前流出的淚水

淩亂破碎的畫麵猶如一幀一幀靜止畫一樣在王倩的腦中閃過。

“你也會死的……你，絕對會死的。”

“你說的不對喲。”

像是在刻意模仿著從哪個作品裏見到過的台詞一樣，李少輝聲音生硬地說道。

有著疲憊，有著倦怠，有著頹廢，卻唯獨沒有迷茫的眼睛正看著遠處無言站立的西歐男人。

雨水沾濕了的他的頭發，也因為雨水的潤澤，他的頭發看上去比以往更加黑了。

承受不住雨水重量的頭發儼然已經下垂，所幸的是透過頭發間的縫隙仍然能夠有著良好的視野。

“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就這樣死掉。”

他把沾著女人鮮血的手，放進了嘴裏。

猩紅色的血液帶來的甘甜與絲絲的鹹味，讓他眯起了眼睛。

血液除了有甜味，也有著鹹味。

雖然他不討厭甜味，不過他很討厭鹹味。

——我不是甜黨也不是鹹黨，但比起鹹來說，果然還是更喜歡甜啊。

他這樣想到。

“我等待這一幕，可是等待好久了……這種大決戰一樣的氛圍，真是讓人著迷啊。”

他臉上的笑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笑容，都要來得危險，來得恐怖。

“——為什麼你還活著？”

站立著的李少輝，讓這個男人產生了無法解釋的疑問。

他確信自己在那時親手殺了李少輝才對。

雖然沒有確認過，但受了那樣的傷勢，人類是沒有理由能活下來的。

雖然這個男人並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正常人”，但他的能力不應該能讓他活下來。

“誰知道呢，興許是因為我有著主角光環，沒有到我死的時候吧？”

李少輝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他是緊張還是輕鬆。

做出來的笑容，看上去是虛假的，但又像是真實的。

在他懷中的女人低著眼簾，目不轉睛地看著地麵。

“從宏觀角度來看，我能夠活下來，是因為主角光環的緣故，從直接的因果關係來看，是因為這個笨女人和我定下的契約救了我一命。”

“契約——”

是因為理解李少輝在說什麼了嗎？男人自然而然地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你是那女人的飼料啊。”

隨意說出來的話，很是刺耳。

“飼料……？”

在懷中的女人顫抖了一下。

李少輝皺緊了眉毛，似乎在思考這兩個字的背後意味著什麼。

“沒錯，你對於那個女人來說，隻不過是飼料而已。”

又來了。

男人的聲音裏再一次帶上了慈悲與憐憫。

“也難怪，那時候因為我做的太過頭了，她差點就要死了吧？會找你簽訂契約，也是無奈的舉動吧。”

他在為王倩的無奈而歎息，為李少輝的不幸而生出憐憫。

“哦？”

李少輝意味深長地發出了像是在詢問的單音。

“你恐怕不明白那個契約意味著什麼吧？”

“我不懂的事情，可是多到可以塞滿滾筒洗衣機。”

“所以你才會義無反顧地站在那個可悲女人的身前啊……”

沒有任何人需要他這樣做，但男人還是低下了頭，為李少輝的無知歎息起來。

“知道嗎？那個契約的存在，是為了讓你給那個女人提供自己的【生命力】。”

“…………”

“就像是饑餓的人需要食物，口渴的人需要水源一樣，瀕臨死亡的她為了讓自己活下來，而讓你成為了她的【飼料】。為了讓自己苟延殘喘下來，她選擇和你簽訂了契約，通過你朝她輸送的生命力，來使自己的傷勢一點一點恢複。”

“…………”

“你應該有察覺到吧——關於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差這件事。知道嗎？你現在很像是被寄生蟲寄生了的動物，被這個女人吸食著身上的血液，更可笑的是，你甚至還在為她拚命。”

“原本以為你隻是個愚蠢的男人，沒想到，你還是個如此可憐的男人……神啊，請原諒這個被美色迷惑的羔羊吧。”

他閉上了眼睛，手貼著自己的胸膛，向著不存在於他心中的神明祈禱著。

這副模樣，打從心底裏讓人覺得惡心。

“……嗚…………”

懷中的女人在瑟瑟發抖著。

是因為被說中了嗎？李少輝心中無聊地想著。

不管真相如何，對於李少輝來說，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你很吵誒，變態色情假神父。”

比起在意王倩的事情，嘲笑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更加有意思一點。

“這種事情就算是常年掛科的人都能看出來，需要你在這裏自以為是的炫耀嗎？”

李少輝平靜得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情，更像是再說其他人的事情一樣。

“還有，睜大你的眼睛看一看。”

男人伸手指了指懷中忽然停止顫抖，睜著血色雙瞳盯著他的女人。

這個渾身是血，慘不忍睹的女人帶著不安與期待，等待著李少輝的下一句話。

“這個渾身是血，臟不拉幾的女人，哪裏能夠誘惑我了？雖然我的下半身確實對她有反應過，但光是這點，還不足以讓我為她拚上性命……說到底，這種無聊的事情甚至不值得我去看一眼。”

他並不是在逞強，也不是在耍帥。

平靜的表情足以證明這一點。

“那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在戰鬥？”

男人以厚重的聲音說出了自己這次對話中的第二個問題，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女人，還沒有給我報酬呢，光是眼前這點東西，根本不足夠——”

李少輝的話，聽上去像是一隻在壓抑狩獵情緒的獵豹在低吼。

“——就像是我成為了她的【飼料】一樣，她這個人，也已經成為了我的金主，在她付出足夠的報酬之前，我可不會讓她就這樣乖乖跟你走。”

這一句話，就是開戰的宣言。

不會把這個女人交給你，這就是李少輝的態度。

無論真相如何，李少輝都不會把王倩交出來。

言已至此，就無須多言——

——嘭

空氣在悲鳴。

地板在瞬間龜裂。

在片刻間把人類短跑衝刺記錄踐踏在腳底的男人，靠近了抱著王倩的李少輝。

拳頭牢牢地鎖定了李少輝的頭顱。

這一次，男人絕對不會留情。

女人的契約，能夠讓李少輝在那種傷勢下保住性命，但那也隻不過是因為李少輝沒有當場死亡而已。

隻要讓李少輝當場死亡，王倩的契約就無法起到任何作用——畢竟，死去的人是不可能複活的。

“真——“

李少輝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時間不足夠他把這些話說完。

有著濃眉的男人的動作實在過快，快到甚至撕裂了空氣，呼嘯著的聲音讓人想要捂住耳朵。

沒有人會懷疑著一拳的威力，就像是不會有人去懷疑一輛全速行駛的卡車有著怎樣恐怖的動能一樣。

嗒——

地板碎了。

“——可惜啊。”

男人的拳頭沒有命中李少輝，而是擊中了地麵。

並不是因為李少輝用著更快的速度避開了，實際上李少輝根本沒有移開過身子。

隻是男人自己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地上。無辜的地麵也因為馬虎的男人而成為了替代李少輝的犧牲品。

隻不過是因為踩到了盛滿積水的坑窪，被絆倒在了地上，所以才會出現這麼滑稽的一幕。

至始至終都在原地看著這一切的李少輝，吐著白氣為男人感慨著。

“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目標是殺死我的話，或許你就成功了。”

他這麼說著，然後扶著女人開始跑了起來。

僅僅依靠人類的跑動是不可能來得及逃走的。

所以——

“就在前麵拐角！”

從遠處飛來的小女孩著急地叫喊著。

驅使著已經生鏽，可能從內部都開始腐爛的身子，李少輝扶著王倩奔向了街道的拐角處。

“THANK YOU，雖然隻是節約了點時間，但也幫到大忙了。”

小女孩提前告知了李少輝的救命稻草的位置，這一舉動讓他爭取到了拾起女人落在地上的小臂及小腿的時間。

——嗡

身後又一次響起了仿佛空間都被炸裂的聲音。

心中陡然一緊的李少輝，壓抑著不安，繼續前行著。

他在賭博，在賭身後的男人是抱著一擊必殺的想法攻擊自己。

隻有這樣，他才有可能獲得一線生機。

滋——

下雨天總是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事情。

暴風雨會極大的阻礙司機的視線，而濕滑的地麵讓車子更難以控製。尤其是事先沒有準備好防滑輪胎的汽車，更容易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狀況。

所以，在起身的男人即將一拳擊斃李少輝的時候，有一種如同命運在與他作對一般，人類無法抵擋的存在阻礙了他。

那個存在，名為“意外”——

——刹不住車的汽車，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李少輝兩人之後，一頭撞上了正朝著李少輝衝去的男人身上。

“你可真是倒黴啊。”

李少輝這樣感慨著，抓緊時間繼續跑了起來。

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同情男人的不幸，隻是一句感慨，就已經證明了他有多麼慈悲了。至少，遠比那個虛偽的男人要慈悲得多。

“我……真的欺騙了你。”

奔跑的過程中，懷中快要失去意識的女人，低聲細語著。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李少輝毫不在意地給出了答複。

“欺騙也好，背叛也好，都是一些無聊的事情，我可不會去在意這種繁瑣的小事，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更願意把這有限的精力，花在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上麵。”

“快點啊！再不快點我就先走了啊！”

在街道的拐角，是一輛停著的摩托車。

在那旁邊站立著的，是穿著毛衣的雙馬尾少女。

“聽好了，王倩。人的一生可以犯很多次錯，但唯獨有一種錯，是絕對不能犯的……”

“那種錯誤，叫做‘逃避’。”

“因為人一旦逃避了，就等於把自己過去的一切都全盤否定了。自己付出的努力也好，自己和其他人的犧牲也好，全部都會變成沒有意義的存在，過去的自己也會成為一張空白的紙張。一旦這樣，那麼人連死的資格都會失去。你一定要給我好好記住了啊。”

也不知道女人是否還聽得見自己的忠告，但李少輝還是把想要對她說的話說了出來。

“一定要好好記著啊……李少輝。”

他同時，也是在跟自己進行對話。

雨，愈來愈大，讓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下。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暴風雨終將停止，而太陽也終將會出現，唯獨這一點，是任何人都無法否定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