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著。

當暴風雨徹底降臨，刮起的風甚至讓綠化帶上的樹木都搖動起來的時候，街上已經不會再有人四處遊蕩了。

陰暗的天空在往下傾瀉著雨水，洶湧澎湃的氣勢讓人看不出這場雨究竟什麼時候會停下。

識趣的人會在這時候龜縮在家裏，透過被雨打濕完，變得一片模糊的窗戶來欣賞雨中的世界。

“——————”

冰冷的雨水，個位數的氣溫，當兩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雨中世界。

然而在這片連植物也低下了頭，當一個乖寶寶的雨中世界裏，有一個相當異常的存在。

那是一個在路上行走著的女人。

身上穿著的西裝已經被雨水浸透，顏色加深的黑色西裝上卻殘留著淡淡的血紅。

桃紅色的秀發因為淋了雨水的緣故，變得更光澤。長長的眼睫毛上駐留著雨滴，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痕順著她的臉頰流下，血色的眸子裏沒了光彩，那雙眼睛看上去變成了純粹的藝術品，仿若失去了靈魂一般的臉龐讓人心疼。

“————”

雨持續地下著，女人也在持續地走著。

——或許不應該用“走”來描述她的行為。

“走”無論用【逃跑】、【拜訪】等古意的解釋，還是用現代的行走來解釋，都是具有明確目的性的行為。

可這個女人不同，她並沒有明確目的，不僅如此，她或許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明白。

她隻是在讓雙腳重複著同樣的行為，充其量不過是在“徘徊”而已。

宛如幽魂一般，在這條無人的街上徘徊著。

“真是可悲啊……”

在這樣的女人麵前，傳來了一聲悠長的歎息聲。

“你這副模樣，真是可悲啊……”

像是教堂裏的神父在為前來訴說自己罪狀的信徒悲歎一樣，撐著雨傘，穿著黑色長袍的男人低著頭歎息著。

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現的。

或者說，根本沒有人去注意他是怎麼出現的。

“————”

沒有對男人的歎息做出任何回應，明明目視著前方應該注意到男人存在的女人，就這樣從男人的身邊走過。

假如這個男人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那麼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吧。

“迷途的羔羊總是會讓人心疼……”

他這樣說著。

這個有著厚厚的嘴唇，極具個人特色的蓬鬆卷發的濃眉男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嘎吱——

這是骨骼的悲鳴聲。

嗒——

女人的身體倒在了盛滿積水的坑窪中，無助而又沒有了色彩的眼睛在汙水的滲透下卻依舊保持著睜眼的狀態。

夾雜著沙子與汙泥的黑水順著女人無意識張開的嘴灌入了她的口中，並未吞下去，也並未吐出來。汙水就靜靜地停留在了女人的口中。

“多麼可悲啊……”

具有極其鮮明的歐洲男性麵部特征的男人帶著真誠的憐憫，在為女人的醜態歎息著。

他看著女人完全違背了人體常識，一百八十度逆轉過來的腳踝，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心疼。

“隻是因為一個男人的死去，就讓你變成這副模樣了嗎……？”

男人的語氣中除了憐憫，還多出了一絲忿恨。

他隻用一隻手就提起了女人的身子，有著將近兩米身高的他，隻有一米六五左右的女人在他的手中就像小孩子一樣嬌小。

“真可憐啊，如果讓那個為你死去的少女知道了你這幅醜樣，她應該會很傷心的吧？”

“…………”

“不惜犧牲自己性命，也要讓她獲得自由的人，最後竟會是這幅模樣，不論是你，還是她，都太可悲了。”

“………………”

被提在手中的女人，沒有丁點反應。

因為慣性的作用，她將口中含著的汙水吐了出來，落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已經有兩個人因為你而死去，踩在他們的屍體上，僥幸活下來的你竟然會是這種姿態，真是太讓人傷心了。”

“住嘴……假神父……”

終於，女人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這是嘶啞得甚至不像是女人，更像是屠夫才會發出來的聲音。

“真讓我失望啊，王倩。”

似乎已經看透了女人究竟是怎樣一個情況的男人，吐出了悠長的氣息。

“你的身體，就由我來暫時接管吧……”

“變態大叔，就算你待會找到了王倩和那個襲擊你的男人，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想辦法把他打趴下咯。”

因為不滿自己的視線受到了阻礙，而不顧司機勸阻把車窗打開的李少輝，正做著把頭伸出去的危險動作。

“雖然他在物理上這麼強大有些超出我的意料，不過我和王倩在一起的話，還是有辦法對付他的……大概……”

他的聲音裏聽不出多少自信。

不過驅使他這個人行動的，也不會是“自信心”這種用來自欺欺人的東西。

對，自信什麼的，隻不過是在欺騙自己罷了。一個人能做到什麼，跟是否有自信毫無關係——他是這樣認為的。

厭倦了漂浮的小女孩坐在了男人的旁邊。

受不了男人身上氣味的少女，特意拉開了與男人的距離，也正因為如此，才留下了一個足以容納小女孩坐下的空間。不然的話，或許會上演一個驚悚的場麵——盡管小女孩隻有李少輝一個人看得見。

“如果你能用幽靈來對付他的話，也許事情就會好解決多了。”

“我可沒有到那種要把自己定下的規則都要打破才能繼續遊戲的窘迫地步。”

李少輝漫不經心地說著。

受著狂風影響的雨珠像是一顆顆石子般打在他的臉上，可這份來自雨水的疼痛卻為讓男人把頭縮回去，他仍舊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的景象，仿佛對他來說，窗外的雨景是世上最美的景色一般。

“……喂，說到底，幽靈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實在不知道該和男人繼續搭話的靈使，隻好提出了早先就有的疑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人在死前留下來的，對這個世界的眷戀而已。根據眷戀的程度不同，留下來的姿態也會不同。也會有著明明死無全屍，卻偏偏以年輕貌美姿態出現的幽靈呢……雖然它們那樣子也看不出什麼‘年輕貌美’就是了。”

就像是孩子在家長麵前談及自己的成績一樣，男人的口氣並不太友善，甚至是在消極應答。

噠噠——旁邊的少女用腳踢了踢男人。

並未在意少女異常舉動的男人，依舊自顧自地說著。

“也有些幽靈，因為眷戀的程度深了，就會變成惡靈……不過就算是惡靈，也隻不過是會讓被纏住的人倒黴的程度而已。對於我來說，隻不過是一群喜歡惡作劇的小孩子而已。”

“那幽靈不會去襲擊人嗎？”

“當然不會……或者說至少不會‘主動’襲擊人，它們終究不過是一群無意識的，純憑著一丁點的思念保留著自身存在的垃圾而已。會主動襲擊人什麼的，太高看它們了。”

李少輝的言辭聽上去是在貶低幽靈的存在。

“反過來說，正因為它們缺乏自我意識，所以才容易被人利用。我們之前碰到的那些，其實就是被那個男人當做殺人兵器驅使的幽靈。隻不過它們更加特殊，是合成出來的產物。”

咚咚咚——已經不是在輕踢了，少女甚至開始用腳踹起了男人。

對於不願意和男人身體接觸的她來說，這是一件極其罕見的事。

嗤——汽車的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著。

焦味順著強風直接湧入了男人的鼻中。

因為突然停下，險些脖子被從中間折斷的男人，悻悻地縮回了頭。

“你們……下車吧。”

司機充滿厭惡及煩惱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男人。

嘎吱——嘎吱——嘎吱

即使被扭斷了雙臂，也不會發出慘叫。

即使被扯下了一隻腿，也不會麵露痛苦。

就像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偶一樣，任由著他人擺布。

多麼令人陶醉的景色啊。

我望著這具人偶，被水沾濕的臉上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真美啊。

恐怕，我深深地愛上這個重新變成我所熟悉的人偶，不會再做任何反抗的女人了。

“我說你啊！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發神經也就算了！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說幽靈這些事啊！本來這種天氣在這種荒涼的開發區找到一輛出租車就很不容易了，結果你到好，直接讓別人不做這單生意了！”

拿著司機出於好意而贈送的廉價透明雨傘，女人站在雨中斥責著一臉困倦的男人。

因為雨傘並不大，所以少女違心地貼近了男人的身體，這樣才能讓雨傘勉強容納下兩個人。

“比起這個，王倩有消息了嗎？”

近在咫尺的李少輝平靜地問道。

從嘴中吐出的白氣似乎有幾絲鑽進了少女的鼻中。

“是啊，我有幾個朋友有說在這附近看到了她。沒有拿著雨傘，獨自在街上遊蕩的桃發女人，絕對不會錯了，肯定是王倩了！”

強忍著內心的不快與作嘔的欲望，葉馨園以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說道。

“靈使，你從高處找找看，如果看見了王倩就立刻告訴我。”

男人從雨傘下走出，開始在雨中漫步起來。

冰涼的雨水粗暴地淋在他的身上。

從高處落下的重物在不斷敲擊著身體，雨水滴在身上的感覺給男人帶來了這樣的錯覺。

“就算是無害的東西，隻要積累多了，也是會很疼的啊。”

李少輝的這句感慨，就像是小學生在作文的結尾，為了滿足老師的要求，強行加上去的點題一般，毫無意義。

“喂！不要突然出去啊！感冒了怎麼辦……算了，你要怎麼樣跟我沒關係，喜歡被雨淋就被雨淋吧！”

葉馨園緊緊握著雨傘，跟在了男人的身後。

“唔——”

埋伏在視線的邊緣處，似乎打算就這樣藏著不出來的東西被男人注意到了。

雨水落在了上麵，讓其青色的外表變得更加光澤亮麗。

拾起了這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物體，男人輕輕地笑了一下。

“脫皮這種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嘛。”

身體，在一點點地被扭曲。

仿佛身體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其他人的東西。

明明沒有動彈的欲望，但手腳卻自己動了起來。

手臂繞著肩膀轉動了一圈，骨骼與骨骼之間的摩擦聲清晰地通過骨頭的傳導進入了我的大腦。

哢擦——手臂被擰下。

嘎吱——小腿被扭斷。

我就這樣平靜地看著，原本屬於我身體一部分的零件被看不見的手拆下。

早就已經沒有疼痛的感覺了。

所謂的疼痛，是大腦向自身傳遞著警戒信號。

假如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去在意的東西，那麼所謂的信號也就不會再生出來，我是這樣認為的。

反正自己不會在這裏死掉，其他的，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分不清楚是在哭泣，還是在喜悅的笑聲從那個男人的嘴裏發出。

盡管笑吧，怎麼樣都好了。

隻要不會死，想怎麼樣都隨便你了。

我已經不想再反抗了。

毫無意義的反抗，我已經受夠了。

隻要那個人能夠活下來……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我早就明白了，自己是逃不掉的。

我把已經快要停止的視線，移到了天空。

——天空……真遠啊。

雨水淋在我的臉上，我卻沒有丁點自己被雨水淋著的實感。

身體被混合著血液的水浸透，但我卻連冰冷的感覺都已經失去。

“——就這樣吧。”

我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自由對於我來說，就如同這片天空一樣，過於遙遠。

被囚禁在牢籠裏的鳥兒，自認為從牢籠裏逃出來就可以觸碰到天空，但隻有親身去飛翔之後，才會明白自己離天空有多麼遙遠，自以為是的抗爭，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多麼蒼白無力的反抗。

我永遠無法觸碰到那片天空，也無法去觸及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王倩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就在這裏結束吧。

於是，已經放棄的我，慢慢地，漸漸地，把眼睛閉上了……大概，也不會再睜開了。

反正……這個世界也沒有我想看的東西了。

“——別把眼睛給我閉上。”

恍惚間，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

那是隻有極其任性，持有極端個人主義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

“我還沒有允許你把眼睛閉上呢，你憑什麼擅自把眼睛閉上？”

男人的聲音漸漸靠近了。

“給我好好看著這片天空。”

“好好看著這個世界。”

那個跟我一樣愚蠢的男人站在了我的旁邊，用著宛如死人一般幹澀，不帶有感情的平靜聲音說道：

“然後，給我寫一篇十萬字以上的觀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