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的……吧?
我的身子正在高速下墜著。
失重感和掠過身邊的風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即使想要發出尖叫聲,也擠不出聲音。
在這種時候,我能做的事情,隻剩下一件。
——我開始回憶起自己短暫的一生。
曾經,我也有著美好的家庭……說是美好的話,或許有些自誇了,但如果與現在的家庭相比的話,就不止是美好,是可以用“天堂”來形容的級別。
和藹溫柔的母親,積極向上的父親。不大不小,恰恰能夠容納三人居住的溫馨小屋。這就是我曾經的家庭。
然而,就在我四歲的時候,母親在前往幼兒園接我回家的路上……
——遇上了車禍。
對,就是這麼可笑,這麼老套的劇情,可它確確實實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想必不用我說,隻要是個人都能夠猜到吧?
父親開始自甘墮落,並且把母親的死責怪在我身上……當然,我不打算推卸責任,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母親也不會死,不管是在父親看來,還是在我看來,都是如此。
不抽煙的他開始抽煙了,不喝酒的他開始嗜酒如命,以往最多隻是和親戚打點小牌娛樂的他,開始出入各種違禁的賭場。
我的童年完全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將喝得爛醉如泥神誌不清的父親從酒吧拖回來,對於幼時的我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我確實做到了。我拖著喝醉的父親,花了三個小時把他從離家隻不過幾百米遠的酒吧帶回了家。
當然,如果隻要做到這種程度就好了的話,我也不會抱怨了。
明明不會賭博,卻偏偏要濫賭,最後的結果就是連住的地方都賠上,還背下了一身的債務,最後隻能躲到偏僻的小公寓裏租房住著。
為了還債,為了繳房租,十歲的我就開始接觸各種各樣的人。
有時候我真慶幸,自己有著跟母親一樣漂亮的臉蛋。雖然算不上傾國傾城的美人,但考慮到一些人的特殊嗜好,年幼的我總是能吃得開。
就這樣,我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在不同的地方打工,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每一個地方我都不會停留太久,因為停久了的話,我自己的人身安全可能就得不到保障了。
我的最後一站就是那個親手把我推下樓的男人。
——我對他沒有一絲怨恨。
明明被人推下了樓,我卻不覺得這值得我去埋怨,去憎恨。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了為了還債而四處漂泊的打工生活。
厭倦了麵對自甘墮落不求上進的父親。
厭倦了處理來自同學間的懷疑與排斥。
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我都厭倦了。
毫無意義——這便是我這十幾年來人生的總結。
——他說的沒有錯。
我會生出自殺的念頭,用我自己的話來說,是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讓自己保持著美麗的姿態死去。
但這隻不過是在修飾“死亡”而已。
那麼,為什麼我會把死亡當做自己的“理想”呢?
因為死亡是我唯一的解脫方式。
我想逃走,從這個滿是痛苦的世界逃走。然而隻要我還活著,隻要葉馨園還活著,就不可能逃離這些無止境的苦難。
唯一的辦法就是自殺。
隻要讓葉馨園的存在消失掉,就能夠解決所有問題了。
——所以我選擇了逃避。
沒有直麵它們的勇氣,把死亡作為自己逃避的路徑,這便是我尋死的理由。
“啊——”
終於,我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
盡管隻是毫無意義的音節,但我至少沒有一聲不吭地死去。
從我回憶到發出聲音,似乎沒有過去多久。
男人的身影還停留在我的視網膜中。
我朝他伸出了手,卻不是在希望他救我。
而是想讓他告訴我——如果不逃避的話,還有什麼方式能夠幫助我?
“死亡永遠無法成為解決問題的方法。”
“你可真是愚蠢啊。”
男人在為我的愚蠢歎息著。
這份歎息,也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隨即,我的意識陷入了深邃的,見不到底的黑暗之中。
“這樣好嗎?她肯定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吧?”
漂浮在李少輝身邊的透明女孩,憂心忡忡地看著墜下去的少女。
“比起講一萬遍大道理,還不如讓她切身實際地體會一下,死亡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李少輝以不夾帶憐憫,不帶有同情的聲音說著。
“死亡根本不意味著任何事情,死亡就隻是死亡。其實我說了些違心的話,死亡並不意味著‘逃避’,死亡隻是死亡,除此之外的解釋,都隻是人類擅自加上去的東西。”
是的,死亡就隻是死亡。
除此之外的解釋都是多餘的。
“聽上去就跟你死過一樣。”
“別說得那麼可怕,我可沒有‘死亡’這種寶貴體驗,隻不過看過不少,再加上能看到的東西比一般人更多一些,所以就有了一些傲慢的感悟。”
李少輝的聲音傳遞了這樣一個意思。
索然無味。
無論是少女的話,還是他的話,都沒有讓他的內心起一絲波瀾。
“明明剛才表現得那麼激動!”
“隻不過是偽裝而已,無論是剛開始聊天時的隨意,還是最後的爆發,都隻是偽裝而已。做出那種模樣,才更有主人公的感覺,不是嗎?”
——都隻不過是偽裝而已。男人眺望者遠處如此說道。
“我在最初的時候就跟你說過的吧?扮演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從中獲取讓人興奮的快感。”
“當然不會忘掉,那種比喻和說出那種話的男人的嘴臉,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會忘的!”
小女孩對著男人做出了鬼臉,借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不過啊,真的全部都是裝的嗎?”
“誰知道呢,我可一點都不了解自己。”
男人的眼睛微微下移,在他的下方,是在半空就截住了少女下墜的身體,接著像是蜘蛛一樣,在建築物之間來回移動的女人。
趕過來的時候也是如此,進入了密集的建築物群之後,女人的移動方式就完全脫離了人類的範疇。
踩踏在牆壁上,讓自己的身體彈射到另一棟建築的牆上。
偶爾還會做出用手指刺入水泥牆,借此穩住身體的驚悚事情。
女人的行動不管看上多少次,都會讓人忍不住發出驚歎。
“辛苦了,在下麵等了那麼久,我應該少說點話的。”
“如果想要犒勞的話待會再說,在那之前,你們兩個先離開這裏,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什麼時候過來的話——王倩你自己看著辦吧。”
把少女推下去的理由,除了讓她親身體驗一次死亡之外,還有著更重要的目的。
“………………”
以公主抱的姿勢抱著因為驚嚇過度而失去意識的少女,王倩正站立在某一層的陽台上。
如果這樣的她被居住在那一層的居民看到的話,一定會把下巴都驚掉吧。不管怎麼說,一個女人抱著一名少女,兩腳踩在陽台邊緣的場景都太超乎常理了。
“為什麼?”
血紅色的雙眸位於下方,仰視著男人的身子。
“理由的話,待會再說。”
“而且,不先安頓好那個小鬼,我們這邊也沒辦法好好辦事,快點走吧。”
男人催促著女人,讓她盡快離去。
“——————”
女人抿住了唇,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李少輝。
維持了這個姿態將近十秒鐘後,她才幽幽地消失在了鋼鐵的森林中。
“總算打發走了……這裏可不是好地方,不適合她待著啊。”
李少輝望著王倩離去的方向,摸著鼻子說道。
——這棟施工中的大樓,已經不再是大樓了。
雖然周圍的事物沒有任何改變,但男人知道,已經不能把這裏當成一棟普通的大樓對待了。
嗅著空氣中彌漫著的惡臭,男人舔舐了一下嘴唇。
“這裏已經是狩獵場了啊。”
“狩……狩獵場?”
靈使還沉浸在剛才發生的事情中,一時間沒有跟上李少輝跳躍的思緒。
“雖然完全是巧合,不過把這裏當做決戰前的預熱也不算太壞。”
“決……決戰?”
“你真笨啊,連這都不知道嗎?”
李少輝一臉不快地說著。
“我……我笨!?”
完全沒有想到李少輝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更加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因為這種事情被嘲笑。
小女孩目瞪口呆地看著男人。
“還是說你掌握的情報太少了?不應該啊,明明你一直在跟著我行動吧?隻有我能知道的事情也差不多都告訴你了……算了,沒時間跟你解釋了。”
李少輝從大樓的邊緣離開。
既然已經成為了狩獵場,那麼待在那麼危險的地方可就不合適了。
男人把迎接對方的地點設在了大樓樓頂的中央。
這是一棟方形的大樓,所以男人站在了這個長方形的中央,兩條對角線的交點。
“等等等!在那之前你先告訴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了解現狀是怎麼一回事的靈使,被李少輝急迫的口吻給嚇到了。
“有話快點說,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因為對話占的篇幅太多了,你再不快點切入主題我就不打算理你了,這樣就能把篇幅用在正事上麵了。”
李少輝睡眼朦朧地說著。
“不要用這麼奇怪的話來表達我很囉嗦啦!”
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貼人。
小女孩雙手抱胸,氣呼呼地瞪著李少輝。
“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直在瞞著你很多事情了?”
“什麼啊,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問題呢——”
李少輝忽然轉過了身子。
眼中突然發出了某種光彩。
那是獵手看到自己獵物時,才會出現的,名為喜悅的光彩。
他伸出了手,抵在了空氣上。
這隻手的裏麵並沒有蘊含著什麼了不起的能力,隻是普通人類的右手而已。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啦,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比起這個,我更加在意現在的事情。李少輝一臉無所謂地說道。
他的五指微微彎下。
湧動著的空氣從指與指的縫隙間穿過,理應是什麼都沒有碰到的他卻——
——抓住了某樣東西。
“我——看——到——你——啦。”
對著常人眼中的空氣,李少輝開心地笑了起來。
笑得就跟天真的孩童一樣。
“——唔——”
意識恢複了。
我聽到了自己無意識發出來的聲音。
也確切地有著自己身體正在被某個人抱著的感覺。
一定是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想讓自己更加融入到懷抱裏。
自己現在一定看起來就跟一隻貓一樣好笑。
“你醒了?”
是溫柔到像冬天時溫度恰恰好能夠用來洗漱的溫水,能夠讓人感到極度舒適的聲音。
“媽——”
我睜開了眼睛。
是個不認識的女人。
桃紅色的長發,血紅的雙眼,以及精致華麗到不像是人類的臉蛋。
“你誰啊?”
我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
絕對不是我忘記了。
像她這麼美麗的人,隻要見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
“王倩。”
她呆呆地看著我,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是問你名字啊……算了,知道名字也好……總之,快把我放下來,好嗎?”
對於自己沒有死這一件事,我竟然一點實感都沒有。
沒有欣喜,也沒有慶幸,更加沒有惋惜。
……不,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還是有的。
內心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就像是失去了一件寶物一樣,空落落的。
“嗯。”
喚作王倩的女人把我放了下來。
我環視了一眼周圍,真讓人吃驚,地點已經從密集的建築群裏遷移到了通往市區的公路上……我被一個女人抱著走了這麼長一段路?
真是難以置信。
我撫摸著自己的胸膛,體會著胸中的那股失落感,抬頭看向了女人。
“我昏了多久了?”
“大概……三分鐘不到?”
她微笑著回答我。
騙人,三分鐘的時間怎麼可能從居民區移動到這裏,坐出租車的話還差不多。
我盡量睜大自己的眼睛,借此來表達自己的懷疑。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我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大眼睛,所以就算全力睜大,也敵不過那些天生就有大眼睛的人。
“對了……你現在還想死嗎?”
這個女人果然和那個男人是一夥的。
就連問話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沒人告訴過你們,問人這種事情的時候不要這麼直接嗎?就不能委婉一點嗎?
我用雙手捂住了嘴巴,同時往兩手的掌心處呼著氣。
微微的暖意讓我眯起了好不容易睜大的眼睛。
於是,我開始思考起來,關於自己還想不想死這一件事的答案。
最後,我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想了。”
當然,之所以不想死了,是有理由的。
“我要去找那個臭男人,問清楚一件事……”
對,有一件事一定要問清楚。
“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解決我的問題。”
說完這句話,我攔下了路邊一輛出租車。
偏偏這種時候運氣卻好了起來,真希望我的運氣能夠用在合適的地方上。
“你要一起來嗎?”
在跟司機說清楚自己目的地之後,我想起了一旁的女生。
“不用了,我自己步行的話也可以……”
“那得多慢啊,反正多一個人也不會加錢,快進來啦。”
也許是之前的懷抱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縱然她有著異於常人的桃紅色長發,也沒讓我生出惡感。
不僅如此,她那不帶著惡意,天然無害的笑容反而讓我生出了一絲的疑惑。
在把她拉進了出租車,一起坐在後排之後,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為什麼你會和那個可惡的男人在一起呢?”
我似乎沒有確認過“這個女人和那個男人認識”這一事情。
隻是理所當然這樣地想著,問出這句話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其實……他並不壞啦。”
“他不壞,你在開玩笑……喂,司機,別偷聽女孩子間的秘密,給我回過頭去好好開車。”
我瞪了一眼不好好開車,而是回過頭來偷看我們的司機。
不過我也知道,就算我這麼說,他也依舊不會安心開車。畢竟車就隻有這麼一點小,想要讓他什麼都聽不到,這不太現實。
“沒有在開玩笑,他真的不是一個壞人。”
王倩,這個女人的臉上帶著無害的笑容。
是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惡意的笑容。
她靜謐地坐在我的旁邊,說話時候的模樣就跟平常在我旁邊敘述自己暗戀對象的小女生一模一樣。
“他,能夠去信任一個在欺騙他的人,並且為之付出生命。”
她這樣說著。
什麼嘛,我完全不明白啊。
感覺自己和對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的我,賭氣似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天空罕見地出現了烏雲。明明前不久還掛在高空的太陽如今已經尋不到蹤影,任性的程度就跟小孩子一樣。
真是的,不要在這種時候下雨啊。會讓人聯想到不好的事情的。
小小的抱怨在我的心裏悄悄地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