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條路蜿蜒伸向遠處。此段路的兩旁都站著人,一邊大約2000多人,一邊百十號。章師長騎著馬遊移在路中間。都是清一色的女兵,包括師長。這就是紅四方麵軍婦女獨立師的戰士。
師長喜歡騎馬,也就成了整個紅軍隊伍裏的一個看點,一看到騎馬的女紅軍,就知道是章師長,就知道是婦女獨立師。
章師長此時勒住了好動的大紅馬,對著那邊百十號人的隊伍說:“同誌們,沒有時間了,我最後勸你們一次。你們有的有病,有的帶娃娃,有的小腳腳,有的是老婆婆,還有的家裏扯皮結筋,怎麼去長征,怎麼去打仗?組織決定讓你們留下來是對的。回家吧,等革命勝利了再見!”
師長莊重地舉手向她們敬禮。但細致的人,能看到她眼裏淚花顫動。淚水,是女人最珍貴的也是最藏不住的東西。師長勒馬轉向大部隊:“出發!”
大部隊女兵踏上了前進的路。一路崎嶇坎坷,但女兵們行進得非常堅定和穩健,長長的綠色隊伍漸漸融入大山之中。
被留下的隊伍裏奔出一個人來,她叫林賜香。她向隊伍一揮手:“追!”
於是,隊伍跑上了大路,向前麵的隊伍奔去。
忽然,有幾匹大馬橫在了她們麵前,馬背上是自己的女兵戰友。雖然騎馬的戰友眼裏播下一片同情,還有尊敬,但是軍令讓她們必須立馬橫刀。“攔住她們!”這是師長此前對她們的命令。
相持許久,騎兵估計大部隊已經走遠,於是勒馬絕塵而去。
“追!”林賜香沒有更多的語言,但“追”,發射了她渾身的力量。幾天下來,女兵越追越迷茫,不僅沒有追到大部隊,而且自己連一點方向感也沒有了,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這天夜裏,她們宿營在一片林子裏。幾天來,部隊給的糧食所剩無幾了,衣服也磨破了,備受煎熬。此時,冰涼的夜風吹來,又給她們平添了無邊的淒苦。
林賜香與幾個女兵靠著一株樹坐著。林賜香就著不明不暗的柴火,縫補著一條紅色的小兜肚。是的,她就是中央紅軍女戰士陳幺妹的二嫂。這幾天跑得太凶,連兜肚的帶子也斷了。
女兒陳小夏坐在她的旁邊,輕輕地問:“媽媽,我們能追到部隊嗎?”女兒還很年輕,說話的聲音非常柔軟,此時讓人覺得很可憐。林賜香說:“我也不知道。但是,隻要我們去追,就有希望,如果放棄了,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小夏又說:“要真的追不到呢?”林賜香說:“你是不是覺得很苦哇?”小夏點著頭,嫩嫩的下巴,在火光的映照下,如才長出的桃尖。
旁邊的女戰士曹青菊也說話了:“賜香姐,我真的有點吃不消了。”林賜香說:“挺一下,就會過去的。”曹青菊說:“要是家裏人知道我有這樣苦,一定很心疼的。”林賜香說:“但是,我們跟著紅軍有奔頭哇。”曹青菊苦笑地說:“可不知道哪兒是頭啊!我真的想回家了。”林賜香說:“那明天天一亮,你就動身吧。”曹青菊握住林賜香的手,緊緊的。
天蒙蒙亮的時候,林賜香忽然感覺到附近有不正常的動靜,睜眼一看,就看見一群敵人端著槍,朝她們這邊摸過來。她旋即跳了起來,大聲喊道:“有情況,快跑!”女兵們聞聲而起。
敵人已經看清了她們,有個匪兵嚎叫:“是一群女匪,活捉她們!”
敵人一步一步逼近了她們。女兵們搬起石頭,撿起木棍,掉轉頭來與敵人展開了拚殺。一撥撥石頭如炮彈飛向敵群,一些被砸中的匪兵抱頭嚎叫,倒地踢腳打腿。拿著木棍的女兵,迎敵而上,像打狗一樣,猛撲猛打。雙方膠著一團。
是一場很特殊的戰鬥。女兵們沒有槍沒有刀,她們的武器就是石、棍與生命。生命,戰場上最特別的武器。
林賜香輪番抓起石頭砸向敵人,眼下又一塊石頭命中一匪兵的頭部,匪兵頓時血如噴泉。林賜香已經紅了眼睛,噴出的是濃烈的火焰。
林賜香忽然聽到小夏的呼喊:“媽媽——”循聲望去,小夏正在一匪兵的刺刀之下。林賜香急忙跑過去,搬起磨盤大的石頭,狠狠向匪兵的頭部砸去,匪兵立即倒地。小夏翻身起來,與媽媽一起對抗敵人。
有幾個匪兵跑過來,圍住了林賜香母女。曹青菊呼嚎著衝上來,拿著木棍對匪兵一頓猛打。匪兵們掉轉刺刀,一起刺向曹青菊。曹青菊堅挺了一會身子,最後倒在汩汩血泊裏……
突然外圍槍聲響起,幾個匪兵應聲倒地。匪兵們一陣慌亂,逃之夭夭。林賜香看到了一隊紅軍戰士,哦,是婦女獨立師的戰友,於是心血直湧。
戰友又相逢,激動萬分。
林賜香抱起了曹青菊的遺體,淚如雨下。如果不是這場戰鬥,這個渴望回家的姑娘,現在已在回家的路上。家,多好,是每個人永遠的方向和目標。但是,曹青菊永遠也不能到達了。
帶兵來增援林賜香她們的喬邁雲連長迎了上來,說:“你們抗擊敵人,非常英勇,向你們敬禮!向犧牲的同誌敬禮!”
林賜香仍然抱著曹青菊,聲淚俱下:“喬連長,你帶我們走吧,讓我們跟師長跟戰友們在一起。”連長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師長知道你們還會追趕隊伍,所以命令我們暗中保護你們,不讓你們受到傷害。但是,也隻能到此為止,結束了。前麵的戰鬥很緊張,部隊壓力很大,我們必須歸隊。你們好好回家,我沒有帶你們走的任務。”
林賜香跪下了,隨著跪下一片人。林賜香說:“求求你,帶上我們吧,我們不回家,我們沒有臉帶著死去的戰友回家。”哀聲一片:“求求你……”
喬連長卻是向她們立正敬禮,她後麵的戰友也都像她那樣像師長那樣,舉起了流淚的手:“再見,戰友!”
好好地掩埋了曹青菊的遺體,再在上麵安放一束鮮活的野花。在以後,對犧牲的戰友,都是這樣地送別。花兒,女兒的心兒,會永遠開放在生命裏。
2
追!林賜香喊。在戰場上撿了幾條槍,還有一把軍號,女兵們追的底氣更足了些。
林賜香讓大家將頭發剪掉了,並在臉上抹上了泥巴。上次戰鬥,所以敵人那樣囂張,就是因為發現她們是女人。她們喬妝一下,讓敵人看見的都是男人。
是林賜香幾個先把頭發剪掉的。大家一看,有的笑有的哭。曾經那樣漂亮可人的戰友,如今卻像個怪人。最美的是原生態,女的扮成男的,或者男的扮成女的,都不好看。所以,有很多人不肯剪掉頭發。
林賜香嚴肅裏帶著玩笑地說:“怕什麼,我們是打敵人,又不是找老公,未必你還讓敵人覺得你好看,就跟你成親不是。”
一個名字叫作王玉蓓的女兵,硬是不肯。她說:“我怕醜。”於是,就有一個名字叫著尤六英的女兵很霸道:“大家一起上,幫她剪掉。”
王玉蓓抱著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頭哭了……
此時,聽到了槍聲,就在不遠的地方傳來。林賜香抓緊了手裏的槍,號召大家朝槍響的地方奔去。槍響的地方,就是她們前進的方向。
林賜香看清楚了,大約有一個團的國民黨兵在攻打一個山頭,而山頭上就是婦女獨立師的戰友,並且分明看到了章師長在指揮戰鬥。雖然女戰士們頑強抵抗,但敵軍武器精良,攻勢猛烈,一步步逼近山頭,仿佛離師長的指揮點近在咫尺。
林賜香心急如焚,大聲對自己的人馬喊道:“準備戰鬥!”王玉蓓對她說:“我們的人少,也隻有幾條槍,形不成攻勢,能起到作用嗎?”林賜香想了想,將撿來的軍號交給王玉蓓,說:“你不是號兵嗎?立即吹衝鋒號,吹響點,吹猛點。”王玉蓓理解了林賜香的意圖,迅速地爬到一個高坡上,把衝鋒號吹響。
林賜香鳴槍指揮:“戰友們,衝啊!”戰友們打響了槍聲,沒有槍的撿起了木棍,搬起了石頭。像男人一樣的女兵們,向敵人殺去。敵人突然腹背受敵,以為是紅軍增援的大部隊來了,一時亂了陣腳,轉頭向山下殺來。兩軍相遇,又展開了激戰。
號聲戛然而止。首先犧牲的是號兵王玉蓓。其實她是在中了三槍以後才停止呼吸的。第一槍,她的喉管噴出了鮮血,與軍號連在一起,就像是軍號的紅飄帶;第二槍,她的頭部噴出了鮮血,又多了一根紅飄帶;第三槍,她的胸口噴出了鮮血。三個部位的鮮血編在一起,在戰火氣浪的鼓吹裏,就像一麵旗幟在飄揚。號兵一直沒有倒下,因為她的背靠著一棵大樹,她和大樹一起生根。
戰鬥沒有因為號聲的中斷而停歇,陣地上還有血織的旗幟在飄揚。
尤六英是在擊斃了三個匪兵後犧牲的。擊斃了三個匪兵後,敵人的火力便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於是她的身子便成了蜂窩。鮮血流啊流,流成了一個血紅的世界。
林賜香眼睛裏噴火,所有的子彈仿佛是從眼睛裏發射。眼睛裏發射的子彈,似乎更精準,敵人紛紛倒下。但是,敵人很難打完,真的太多了。
這個時候,師長帶著戰友們殺下山來了。敵人受兩麵夾擊,漸趨劣勢,一小會兒工夫,便死的死,逃的逃,還有一部分被俘。
見到林賜香她們,師長非常意外和驚愕,她原以為是哪部分的男戰友在增援。她把林賜香她們足夠地擁抱。但是,她依然不能帶上她們。師長說:“感謝你們!回家吧。”
陳小夏又要給師長下跪,林賜香一把拽住了她。林賜香舉起了槍,對準師長:“師長,一路過來,我們犧牲了三個姐妹。請你跟她們說話!”有三名女戰士,一個端著一頂紅軍軍帽走到師長跟前。軍帽上的血跡映襯著五角星,本身是血凝成的紅五星,顯得更加厚重。
又是嚓嚓嚓地一陣響,林賜香身後的女戰士們的槍口都指向了師長。師長麵臨槍林彈雨。而師長背後更多的女兵,也舉起了迎擊的槍口。師長沒有製止誰,而是走近三頂紅軍軍帽,立正敬禮。她身後的戰士也跟著收槍敬禮。一片啜泣。良久,師長環視了一遍所有的女戰士,爾後說:“全體都有,出發!”聲音裏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悲傷和仇恨。
硝煙仍然像霧一樣彌漫,前麵的山水忽近忽遠,忽上忽下,讓人感覺眼麵前的一切都在飄搖,隻有腳下的路是堅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