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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啟凡

第七章

古州的夜晚總是那麼安靜。

在一聲雞鳴之後,太陽便爬了出來。

昨晚的蠟燭油全化在了桌子上,不過好在沒有流到相機那裏。我趕忙將相機收起來,放在櫃子裏。用所有的衣服蓋在相機上麵,做了一個讓自己心安理得的偽裝。

和往常一樣,我下樓打開店門,去後院洗漱。借著老板窗戶前擺著的破鏡子,我整理了一下自己淩亂的頭發。老板照例是沒有起床的,我拿著掃把將大堂清掃了一遍。然後提著菜籃去集市買菜。路上,是必定會經過阿傑嫂家豆腐攤的。

阿傑嫂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經常穿著一件藍圍裙,手腳麻利地給客人舀豆腐。她說不上漂亮,但幹淨的臉龐看起來很舒服。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的痣也跟著向上揚起,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樣,透露出一絲精明。

她清晨賣豆腐花,上午賣豆腐,吃過中飯,就賣醬豆腐幹。看見我,她是照例會喊我去喝上一碗豆腐花的。我沒有工錢,每天買菜的錢都是老板給的,根本就沒有閑錢去喝豆腐花。可是我第一次買菜,經過豆腐攤的時候,她硬是要送我一碗豆腐花喝。我再三感謝之後,忙不迭往嘴裏送。可是那味道,怎麼說呢,阿傑嫂的豆腐花,如同豆腐幹那麼硬,豆腐幹,又像豆腐花那樣沒有絲毫的嚼頭。阿傑嫂一直注視著我,直到我喝完為止。我學著武俠書裏的俠客,把碗往桌上一放,用袖子一抹嘴,豪邁地說道:“好喝。”

她拉著我的袖子,笑道:“好喝就再喝一碗。”

我的豪氣頓時消散,連忙推遲道:“阿傑嫂,你是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我這麼多呢。”

阿傑嫂是個倔脾氣,嘴角的痣一收,回道:“怎麼,你嫂子就差你這一碗豆腐花?喝。”那口氣,完全是命令。我隻有像灌孟婆湯一樣又灌下一碗。

說來也怪,阿傑嫂的豆腐花這麼難喝,生意卻紅紅火火。後來在古州待久了,才知道阿傑嫂的丈夫早些年外出打工去了,這一去,就是十年,隻留下阿傑嫂和一個兒子。阿傑哥走的那年,孩子才七歲。十年來,阿傑嫂自己把孩子帶大。靠的就是這個豆腐攤的收入。鎮上的人明裏不說,但是暗地裏都默默支持著阿傑嫂的鋪子。幾乎每個古州人,清晨都會拿著碗到南街豆腐攤叫上一碗豆腐花。然後就坐在攤子旁的巷子裏聊天。這已經成為了整個古州鎮的一種習慣。所以每天清晨,阿傑嫂那兒就像小集市一樣熱鬧。賣肉的吳屠戶,北街麵館李老板,茶館的聶老板,當然,還有派出所愛湊熱鬧的看門老頭老馬。每天早上都能在這裏聚上一聚,談談報紙上的新聞,聊聊鎮上的瑣事。聊完之後,大家都會把豆腐花打包回家。其實,回家之後,順手就甩到豬圈裏喂豬去了。至此,我也知道老馬之前每天倒在下水溝裏的東西是什麼了。所有的人,都是這個封閉生態係統中的一環,並且都齊心協力地不讓任何一環掉隊。

但自從那天喝過免費的豆腐花之後,任阿傑嫂再如何勸我,我是決然不會再喝一碗的。但是回來的時候,卻不忘帶上兩塊豆腐,那豆腐,還是好吃的。

過了豆腐攤,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鎮子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集市了。每天清晨,阿婆、大媽們都挑著自家的果蔬沿街擺攤叫賣,當季的蔬菜和水果擺滿了整條街,中間也時常夾雜著一些賣雞蛋鴨蛋,或是賣野菜葛根的人,熱熱鬧鬧,頗有生氣。北街街口還有一家肉鋪,豬肉,牛肉,羊肉都賣。我到現在還是不能區分肉的種類。隻是那剁肉的吳屠戶,指著牛肉便是牛肉,指著羊肉便是羊肉。每天,我都會買上半斤豬肉回去,這是老板的意思。每次買完菜之後,我都會在肉鋪門前的長凳上,聽那些大爺大叔們聊上幾句。

今天,一個年長的大爺坐在那說:“曉得吧,昨天小豆子不知道去哪拔了點野菜,大清早就到這裏賣。怪的是,那些菜沒價格,讓買的人自己給。那個老實的樣子,和他老子一個樣。”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叔接過話:“這小鬼肯定老實嘍,古州人誰會少給他錢?不過他也真是的,家裏賣豆腐還不夠啊,還來這邊搶我們賣菜的生意。”

白發白須,被人稱為“牛先生”的老者罵道:“嘿,孫老四,你這是說什麼話呢?他就賣一點野菜,能耽誤你什麼生意。當年你爸砸傷腳沒法下地幹活的時候,古州人可沒少幫你家。”

那個“孫老四”自知理虧,蹲在一邊沒了聲氣。

年長的大爺出來打圓場說道:“好了好了,聽我說完。小豆子眼看就要把野菜賣完了,阿紅來了,看見小豆子蹲在菜攤前麵,就破口大罵呀。”

“罵什麼呢?”一個年輕後生擠過來問。

年長的大爺清了清嗓子,尖聲細語地學道:“你個兔崽子,誰讓你來這裏丟人現眼啦。賣菜這種事是你幹的嗎?滾回去讀書去。”說完呐,還一屁股坐在菜攤前麵哭起來,邊哭邊罵:“你爹一走就是十年,我供你讀書寫字,為的就是個出人頭地,你倒好,賣起菜來了,你丟不丟人,還考大學?我呸!”

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孫老四又問道:“昨天我怎麼沒看見哪?”

牛先生笑罵道:“就你那懶性子,賣菜都不起早。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大家又笑了起來。那大叔也不在乎,自己也跟著樂了起來。

這時,聽見站在一旁聽熱鬧的吳屠戶猛吸了一口煙,似是評價,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阿傑婆娘,就是傲啊!”

每次我蹲在那裏聽大家聊天的時候,總會發現有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憨厚年輕人,蹲在凳子的另一頭安靜地聽著。他聽得很投入,但從不發表評論。人群散了,他才慢悠悠地朝東街走去。有時手上提著一把菜,有時手上提著一袋肉,不言不語。

逛集市是我一天裏最開心的時候,那些叔叔爺爺,把豆腐攤上,以及其他地方聽來的消息帶到了集市,又有一些人,會把集市上聽到的消息帶向西街、東街、包子鋪,或是理發店。這裏就是鎮子上的集散中心,不僅有果蔬的交易,還有信息的交換。很顯然,古州鎮的居民很滿足這種生活方式。

我就是在這裏認識的阿元。

阿元,全名孔方元。他個頭和我差不多,一米七多一點,微胖,臉上總是掛著笑,但是眉頭卻總是皺著。整張臉就被這兩種情緒平分了。他家在東街開了一家雜貨鋪,全鎮的油鹽醬醋都指著這家雜貨鋪。他家就他爸和他。他媽,據說,是嫌古州太窮,和別人跑了。說到這裏的時候,阿元的聲音很低沉。但是說過之後沒多久,他又恢複了微笑。他也喜歡蹲在凳子旁聽古州人聊天,他從不說,隻是聽,隻是笑。

“阿元呐,是個好人,但是這孩子有點憨,憨過了頭。”這是吳屠戶剁肉時對我說的。

後來我從書裏看到,做生意的人,要精明一點。而阿元和精明仿佛是背道而馳的,但是上天有眼,讓阿元生在古州,一個做生意不靠精明的地方。因為性格合得來,所以我和他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今天,人都快散場了,也沒見阿元的身影。我站起身問吳屠戶:“叔,你見著阿元沒有?”

他正剁著肉,嘴上的煙從這頭滾到那頭。他想了想,然後用手撥了撥煙灰,眯著眼對我搖了搖頭。

我慢慢地朝南街走去。走到阿傑嫂的豆腐攤前,發現阿元正背對著主街坐在攤子旁的木頭凳子上喝豆腐花。我一把拉起他。他被我嚇得嘴巴大張,一碗豆腐花順勢全灌了進去。他的臉色立馬就變了,開始劇烈地咳嗽。阿傑嫂在一旁看見了,一邊責備我,一邊端著一碗豆腐花走到阿元身邊說:“來,阿元,再喝一碗順順嗓子。”阿元聽完,咳嗽得更加劇烈了,連忙擺手。

我一臉壞笑地帶著阿元走出了攤子,神秘兮兮地對他說:“對不住了阿元。這樣吧,我帶你去我店裏看點好東西。”

阿元還沒緩過來,邊咳嗽邊說:“那,那你好好說啊,幹嘛非要嚇我。我膽子小,剛才差點被嗆死。”

我這時有點不好意思了,說道:“這東西我還沒給別人看過。帶你去看看,就算是給你賠禮道歉了。”

阿元緩過來後問道:“什麼東西?弄得這麼神秘兮兮的。是什麼寶貝嗎?”

我有點急了,說道:“別問那麼多,你來就行了。”

阿元繼續問道:“你那老板,會不會……”

我明白阿元的意思。的確,老板給鎮子上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古怪。反正就是不招人喜歡,所以阿元有點擔憂。

我搖搖頭,笑著說:“別擔心,我們進攝影室,就我們兩個。”

阿元看著我的臉,笑道:“好,那就看看你有什麼寶貝。”

我拖著阿元朝照相館跑去,真的是拖著他。我急切地想把阿元帶到我的相機前炫耀一下。當然,我知道這不是我的,但我天生的占有欲已經把這台相機劃入了我的名下。這對於老板來說,可能隻是一台被淘汰的老相機,但是對我而言,這是自我有記憶以來,唯一能打破我枯燥生活的一把“錘子”。現在,我隻是想把阿元帶到相機前麵,浮誇地說一句:“看,錘子。”

說實話,阿元看到相機第一眼的表情讓我很受用。那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的驚訝呀!甚至連嘴都合不上了。他撫摸著這台相機,一遍又一遍,然後突然轉過頭問我:“棋生,為什麼你要把望遠鏡側過來放?”

聽完這話,我立馬就愣在了那裏,嘴裏好像灌了一大碗阿傑嫂的豆腐花,說不出一個字來。不過好在和阿元的接觸中,我對他的反應遲鈍還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幾秒鐘後,我又能鎮定自若地坐在攝影室的板凳上,向阿元解釋,這是一台相機。顯然,阿元的嘴巴比上一次張得還要大。看著阿元滑稽的表情,我不禁大笑起來。在古州,他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哈哈大笑的人。

直到老板在外麵用很大的聲音清了清嗓子,我才止住笑聲。屏息一聽,果然,大堂的擺鐘響了十下,到十點了。然後就聽見凳子移動的聲音,他到後院擺弄花草去了。

等老板的腳步聲走遠了,阿元才放鬆警惕,問我:“阿生,這台相機還能拍照嗎?”

他這一問倒是提醒了我。從一開始我就沒想到這台相機還能用,經阿元這麼一說,我才想到。

我拿起這個鐵盒子,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還是決定上手試試。我對著阿元比劃了一下,從取景框裏麵,看到阿元似乎有點拘束,手腳都很不自然。

我突然靈機一動,告訴阿元:“我決定了,這台相機的第一張照片,就拍你。”

阿元聽完後,傻傻地看著我笑了起來。我見過古州孩子的笑容,與阿元,並無不同。那種笑,是很幹淨的表情,和大米一樣幹淨的表情。

阿元問道:“阿生,你會用這個相機嗎?”還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你那麼聰明,肯定會用。阿生,雖然有些人說你是個被敲壞了頭的傻子,但我不這麼覺得。我覺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最起碼,你比一般人要聰明。”

聽到這裏,我知道阿元正在很認真地誇獎我。我微笑著,示意他繼續說。

阿元咽了一口口水,繼續說道:“如果是傻子,怎麼可能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麼快紮根呢。你看看你現在,有吃有住有活可幹。如果是我,肯定就不行了。對了,阿傑嫂也誇你能幹,集市上的吳屠戶也說你是個機靈人。你說,一般人誰能做到這麼好?”

聽到這些話,我有點飄飄然。畢竟,我在古州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的正麵評價。不過,阿元最後那個看似不是問題的問題,提醒了我。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經曆的一切都太容易了。如果說生活技能掌握得快,為人處事得當是來自於我失憶前留在我潛意識裏的那部分。那麼後來,說服老馬幫忙,住在老馬家,找到這份工作,而且做得還不錯,能留下來找到一個安定之所。這一切,卻不是那麼輕易能做到的。這不能僅僅歸功於我自身。我想,肯定有什麼其他因素。

就在此刻,我猛然驚醒,意識到了一個我之前並沒有在意的問題。我的順利,絕不是偶然,把我帶到古州的那股力量,似乎正在操控我的生活,以一種我察覺不到的方式。我身上的雞皮疙瘩無聲地冒了出來,我似乎感覺到四周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盯著我,而我的一舉一動,都毫無保留地被他人窺視,甚至是利用。我緊張地,背後開始冒出冷汗來。

阿元喊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但我隨即回過神來,意識到身邊還有個阿元。

“阿生,你怎麼了?”話語裏透出關切。

我深吸一口氣,回答道:“沒事,剛才有點走神。對了,我們說到哪兒了?”

阿元依舊興奮:“拍照。”

他一直很天真,他並不知道,就剛才那麼一會兒,我腦子裏想了那麼多。

我拍了拍腦袋說:“對,拍照,來。”

阿元這個時候卻有點提不起精神來,說:“不過,我看這種相機還得有膠卷才行嘞。”

我問道:“膠卷?可是我去哪兒找膠卷呢?”

阿元笑著說:“你忘了我家是幹什麼的?”

我一想,恍然大悟,阿元家,是一個從睡覺用的床墊,到女人用的衛生巾無所不賣的雜貨店。可是,膠卷這種東西,雜貨店裏也賣嗎?

“有。”阿元笑著回答。

“那就好,這樣我就能給你拍照了。”我也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順利。

“好,我現在就回去找。”說完,阿元站起身就要走。

我把他送到店門口,看著他朝我揮揮手轉身小跑離開了。這一天,我都焦急地等待著。但是事情沒有我想象得那麼順利,阿元沒有拿著膠卷出現在我麵前。

這一天也沒有客人,我一直在攝影室踱步。那扇小門就在我的眼前,我猜想門後麵的小屋裏,應該有膠卷,甚至還可能有關於這台相機的書籍。但苦惱的是,從那次進去之後,我再也沒有機會拿到小屋的鑰匙了。和相機有關的一切,都被隔絕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之中。

我,束手無策。

第二天,集市的長凳前沒有阿元的身影,我也沒有心情聽他們聊天,提上菜就直接往回走。阿傑嫂的豆腐攤上隻見老馬和李老板。我的心裏湧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阿元出事了。盡管我不知道,找膠卷會有什麼危險。但是阿元的消失讓我的心情一下降到了穀底,和老馬沒說幾句就走了。

這一天倒是有不少客人,可我卻集中不了注意力,來拍照的大媽嘴都快笑抽了,我都沒有按下快門鍵。為此,大媽有點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我恰好回過神,拍下了這張凶神惡煞的照片。而這張失敗的作品卻得到了她的稱讚。

我的天呐!人啊,到底怎麼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收工,我對阿元的不放心也衝到了極點。我認真地告訴老板我要出去走走,還沒等他答應我就跑出了店門。照相館在南街街頭,阿元的雜貨店在東街街頭。鎮子不大,一路上我邊跑邊想,就這麼小的地方,怎麼能成為一個鎮子呢?

才幾分鐘,我就已經氣喘籲籲地站在了阿元家的雜貨鋪門前。

“孔家雜貨店”的招牌在泛黃的路燈下顯得有些落寞。招牌下的小店還亮著燈。貨櫃後,一個男人正奇怪地盯著我。他應該就是阿元的父親了。我直起身,走到他麵前,問道:“叔叔,阿元在嗎?”

“你是?”他有點疑惑地問道。

我答道:“我是阿元的朋友。”

他的語氣沒有更改:“朋友?”

現在輪到我疑惑了,說道:“是的,我是他朋友。”

他仿佛一下醒悟過來,繼而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阿生吧。”他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

我問道:“叔叔,你知道我?”

他轉身從貨架上拿了一瓶汽水遞給我,笑著說:“知道,阿元經常說到你。”

我接過汽水,心暖了起來。來到古州之後,作為異鄉人的孤獨感並沒有因為遇見老馬和王老板而有所減輕。這種揮之不去的悲觀情緒在我和任何人之間都無形地添上了一層隔閡。隔閡是需要的,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個體,對自己必要的保護。可是我和阿元不一樣,雖然他憨憨的,比我小幾歲,但每次和他在一起都覺得特別輕鬆自在,無話不談,那些隔閡在我們兩人中間沒有絲毫蹤影。這種感覺,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友誼吧。

阿元父親見我愣在那裏,親切地說道:“別在外麵站著了。進來吧,阿元在裏麵呢。”

我笑著點點頭,從貨櫃旁那條狹長的通道走進去。阿元的父親在前麵帶路,語氣有點沉重地說:“阿元這個人平時沒什麼朋友。很孤僻,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地相互幫忙啊。”說完,他轉過頭,有點苦澀地笑了笑。

我心頭一沉,點了點頭。走過狹長的通道,就是阿元家的院子,很寬敞。右邊的房間看起來是臥室,此刻正黑著。左邊的房間正亮著燈,從裏麵傳出一陣陣響聲。阿元父親說道:“昨天他從外麵回來,就一直在庫房找東西。吃飯睡覺才出來,也不知道是找什麼。問他,他也不說。你去看看吧。”說完,他又喊了一聲:“元崽,你朋友來找你了。”

我沒等裏麵回話,就直接走進去了。門後的場景讓我吃了一驚。倉庫裏亂成一團,貨物灑滿了一地,南方特有的黴濕味道彌漫著。突然,屋子角落一陣“嘩嘩”亂響,一個腦袋伸了出來,腦袋身邊的箱子一個個倒下。一陣新生的黴味向我撲來,令我不禁捂住了鼻子,但是才捂了那麼一秒,我就不自覺地把手放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了阿元,正笑著朝我走來。他的衣服上、手上、腿上、頭發上、耳朵上、鼻子上都是臟兮兮的。而他,絲毫不在意。我忍住快要流出的淚水,走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的雙手有點不知所措,我能感受到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抱住了我。我的眼淚忍不住了,開始一顆顆地往下落。我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哭,能讓我感覺到心痛,而心痛說明我還活著。那一刻,我暗暗發誓:隻要我還在古州一天,我就一定好好對待阿元。

阿元顯得有點局促,說道:“阿生,你別哭了。你哭成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要不我去給你拿一包糖吃?”

聽到這裏,我“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灰塵一下就進入了我大張的嘴裏,我鬆開抱著阿元的手咳嗽了起來。阿元拿過我手中的汽水瓶給我擰開喂我喝了幾口,我這才緩了過來。他看我沒事,就“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全部喝掉,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嗝。我們倆對視一下,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接下來,阿元和我席地而坐。他告訴我,他家有兩個庫房,一個是大的,那是問隔壁那家人租的,昨天找了,沒有。一個是小的,就是這個。這裏麵東西很多,所以找起來很耗時間。不過就剩一點了,今天就能找到。

我問道:“阿元,你真的確定膠卷在這裏嗎?”

阿元拍拍胸脯說:“肯定的。我家的貨就在這兩個庫房裏。那個沒有,肯定就在這裏。不過自從田老頭的照相館關門,全鎮就沒有人用膠卷了。找出來能不能用還不知道。”

“田老頭?你是說,古州還有一家照相館?”我問道。

阿元答道:“對啊。田老頭開的。之前,他家的相機用得就是膠卷相機。他歲數挺大的,腿腳不方便。就托我爸,每次進貨的時候給他帶點膠卷。誰知道有一天,我爸把膠卷送到他店裏的時候,發現他自殺了。”

我震驚了,問道:“自殺?為什麼?”

阿元撓撓頭,說道:“至於原因,我們都不清楚。就知道他用一把剪刀插進胸前自殺的。歐陽奶奶傷心了好久,連旗袍都不做了。”

“歐陽奶奶又是誰?”

阿元站起身,拍拍手說道:“歐陽奶奶,就是田老頭的老婆。她是個裁縫,旗袍做得可好了。還有還有,她六十多歲了,可是保養得好,看起來和阿傑嫂一樣年輕。但是田老頭一死,她一夜之間白了頭,皺紋也長了許多。現在看起來,就真是六十歲的老太婆了。鎮子上的人都說太可惜了。這麼好的一對夫妻,怎麼就遭了這麼一劫?”

阿元說完後一片感概。我也沉浸在這段悲劇中,傷感不已。

但那是別人的悲劇,無法撼動我們的節奏。沒幾分鐘,我們就興奮地在庫房裏繼續找膠卷了。經過阿元的努力,庫房幾乎找遍了,就隻剩下屋角一片角落。我們倆同時進行,今晚就能找完。

等真正開始了,我才知道這工作有多麼艱巨。雜貨店的倉庫,真得是無奇不有,而且這些東西又比較零碎,都是用盒子裝的,我們需要一個個打開來看。有時候盒子裏是一捆毛筆,有時候盒子裏是一堆襪子。雖說古州潮濕,但是和攝影室的小黑屋相比,這裏要幹燥得多。要不然,隻怕那些雜貨都要長出黴點來。

“啊。”

我正專心地翻找著,突然聽到阿元大叫一聲,隨後就是他爽朗的笑聲。

“阿生,我找到了。”

我直起身,看見阿元拿著一個盒子正在朝我晃著。不用說,那裏麵就是膠卷沒錯了。我艱難地走到他身邊。他把盒子打開,裏麵擺著一排小罐子。我這才知道,膠卷的包裝原來是這樣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開罐子看看,卻被阿元一把抓住了。

“阿生,現在打開,膠卷就廢了。這是常識。”

我停下來,有點不知所措。阿元有時候會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一些錯誤的事情。然而此時此刻,為了保護好他辛苦找到的膠卷,我寧願相信他是對的。

阿元看著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略帶炫耀地說道:“不懂了吧,嘿嘿,現在打開,就曝光了,曝光了,就沒有用了。”

我連忙點頭,我現在才不管曝光不曝光。我心裏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膠卷拿回去,塞進相機裏看看能不能用。

在我熱情似火的時候,阿元給我潑了一盆冷水,說道:“好了,找到了就好。我明天來找你拍照。”

“明天?”我有點按捺不住,急道:“就今晚吧。”

阿元撓撓頭說:“今晚我還得把這些箱子全部擺好,去不了。再說了。我身上都是汗,我得洗一洗,再打扮打扮,這樣才對得起這個膠卷啊。”

我嘴上答應著明天等他,其實心裏還是急著想要回去試一試。可是我又不能讓阿元一個人收拾殘局,於是我留下來,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倉庫。

等我們走出庫房門的時候,天上已經爬滿了星星。一看時間,快十二點了。這一晚沒想到過得這麼快。我拿上膠卷和阿元道別,然後抬腳就朝店門走去。

阿元叫住了我,給我打開了他家的後門,他一邊放下木頭門栓一邊說道:“店門肯定關了,走這邊,我送你回去。”

我擺擺手,說道:“不用了,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阿元站在外麵的巷子裏說:“我還是送你吧,大晚上的,我不放心你。”

我跟上去笑道:“難道還能有妖怪吃我?”

阿元也咧嘴笑了起來:“有哦。”

我沒再推遲,因為我一個人回去的確有點害怕。果不其然,沒走幾步,剛到巷子的拐角處。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嚇得我手中的膠卷都差點掉了。

等那個人湊上前,我才從月光中隱約看出是個姑娘,打扮得很妖豔。

她貼上來問道:“小哥,玩兩把?”

自我記事以來,還沒有和哪個姑娘貼得如此近,她身上的香味我都能聞到,一股熱流頓時就衝上了我的腦門。我剛想回話,阿元就擋開了她,急道:“沒,沒錢。”

我看見她搖搖頭失望地向著巷子深處走去。那條巷子就是老馬說的“辣騷一條街”。看著她落寞的背影,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湧出一絲失望。

阿元拍著我的背說道:“阿生,別被勾魂嘍。”

我回過神,問道:“阿元,她是誰?”

“是我們古州的小妹。”

“小妹,做什麼的?”

“妖怪,吃你的。”阿元笑著說。

我們走出巷子,就正好到阿元家的店門口。店門已經關上了,木板門上留了一個小窗戶,店裏還有光。

阿元邊走邊喊了一聲:“阿爹,我送阿生回去。”

他爸的腦袋湊到窗口,對我笑了笑,又叮囑阿元道:“快去快回。”

阿元答應著,勾著我的肩膀走了起來。

我第一次走在靜寂無人的古州街道,不同於白日的熱鬧,此時的氣氛令我整個身心都安靜下來。黃色的路燈孤獨地矗立在青石街道的兩旁,低著頭,灑下一層暖光。我和阿元的腳步聲在這層暖光中回響起來。

“你家這麼晚還不關門?”

阿元看著我說:“我家後麵的巷子裏就是酒館,晚上有人會來買煙。還有,那些小妹也會來買吃的。”

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元又壓低聲音說:“有人說,我媽丟下我和我爸,出去做有錢人的小妹了。”

我瞬間扭過頭看向阿元。我對“小妹”兩個字沒有什麼概念,但是阿元說到這裏,沒再往前走,呆呆地站在原地流淚。他的影子在地上不住地顫抖。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隻能笨手笨腳地給他擦眼淚。阿元順勢抱著我就哭了起來。我拍著他的背,直到他鬆手。

他抹了一把臉,表情漸漸恢複了正常。他突然很嚴肅地說道:“阿生,我不聰明,但是你不嫌棄我,你是個好人。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要送個東西給你。”

我點點頭。

他從脖子上摘下一條項鏈給我戴上了。我剛想問這是什麼,腦海裏就浮現了阿傑嫂對我說的那段話:“阿元媽媽走之前,給阿元留下的唯一東西,就是掛在他脖子上的那個雙生扣。”

一想到這,我一下清醒過來,趕緊摘下來,推道:“阿元,這可不行,這是你媽媽給你留下的,我不能收。”

阿元搖搖頭,說道:“那個雙生扣在我櫃子裏呢,這是我另外一條項鏈。”

我仔細端詳,發現那是一個造型獨特的掛墜項鏈,這才安下心來,但隨即又不好意思地說道:“阿元,可我沒有什麼能送給你的。”

“有啊,你明天給我拍的照片就是禮物了。”他笑得很開心。

我剛想再說什麼,路燈就滅了。我和他一下就陷入了黑暗中。古州一到十二點就會熄滅路燈,我沒想到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說來也怪,今晚沒有一點月光,夜色就像一堵牆一樣圍在我們周圍。但我們仍然笑著打鬧著走到了南街尾。

我笑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他點點頭,轉身跑開。模糊的視線中,他的背影是空曠的南街上,唯一移動的點。看著他逐漸遠去,我不知為什麼會有一絲失落。他轉過頭看著我,倒退著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說:“進去吧,阿生”。聲音在無人的夜晚顯得很清亮。我剛想說什麼,就看見他一轉頭,跑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跟上去,和他一起跑。帶著此刻的心情,一直跑下去。但這種衝動隻是一閃而過,再回味,卻找不到一絲蹤影。我歎著氣搖搖頭,推開虛掩的店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聽見一陣響亮的呼嚕聲,定睛一看,櫃台後麵,老板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聽見推門的聲音,他一下醒了過來,看著我問道:“還知道回來?”語氣平靜,不帶任何情緒。

我“嗯”了一聲。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爆發了,這是我一次看見他發怒。他背著手在大堂裏繞著我罵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一個夥計,你大晚上的跑出去,還要老板等你回來。你把這裏當什麼了,你家呀。我告訴你,你要幹就幹,不願幹就滾蛋。我不留你這種無法無天的混蛋……”

我一直聽他罵完,整個人都麻了,是那種從頭皮到腳趾頭的麻。我感覺做了一件特別對不起他的事情,我覺得我是一個壞人,簡直就是一個畜生。我怎麼能讓一個老人等我等到這麼晚呢?直到我再三向他認錯,他才罷休,甩臉走進了臥室。

奇怪的是,在他離開我的視線之後,我感覺立馬複蘇了。不知道人們常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是不是這般場景?

等我衝到樓上,點上蠟燭,我才把口袋裏的膠卷拿了出來,琢磨了半天,才放進相機裏麵。我試著對著那隻蠟燭拍了一張,就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間,相機裏似乎有一股力量推著我向後倒去,我直接就跌坐在床上。

那一晚,我看著這台相機,久久難以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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