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啊呀,石頭堵住地鼠的穴,
啊呀,啊呀,地鼠隻能向下掘,
啊呀,啊呀,巢穴裏麵一片黑,
啊呀,啊呀,挖掘的爪子出了血。
在荒原上遊蕩的時候,伊瓜多經常用嘶啞的嗓音哼著兒歌,蹦蹦跳跳地前行,蹦跳的姿勢很不協調,可以說相當難看。但他自己意識不到嗓音的嘶啞,意識不到姿勢的不協調,總能保持愉悅的心情。他身邊的老狗卡維爾也沒有這個意識,很喜歡兒歌的曲調,盡管那曲調有時會毫無征兆地變換。卡維爾經常恰到好處“汪汪汪”地叫上幾聲,仿佛某種奇異的和弦,更喜歡跟著伊瓜多一起蹦蹦跳跳,有時跳得比伊瓜多更高。
除了伊瓜多、卡維爾和他們的住所,以及籠罩整個天空讓人壓迫得喘不過氣的烏雲,還有地麵上一望無際的黑色礫石,荒原上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沒有動物也沒有植物。在荒原生活了這麼久,伊瓜多從未發現過兒歌中唱到的地鼠,甚至沒有發現過任何一個洞,被石頭堵住的洞也沒有。事實上,伊瓜多從未見過地鼠,不知道地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對於兒歌的內容,如果說除了文字本身的淺顯含義外,伊瓜多並不理解其真正的內涵,應該也是合理猜測—作為一個觀察者,我是這麼認為的。更進一步,就我的觀察而言,可以確定地說,伊瓜多是個傻子。
伊瓜多生活的地方是戴森世界[]328號係統,準確一點,是328號係統BH521宇宙AZ854星係唯一的一顆行星,米利托星。他生活的這片荒原,被米利托人稱作地獄荒原,是海拔最高的高原,曾經是米利托星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不知什麼原因,很少能夠看到生命的存在,是一片讓人絕望的死亡之海。但是目前,比較而言,這裏卻是米利托星最適合人類生活的地區。
不過,遺憾的是,即使這片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現在也隻有伊瓜多一個人,其他種類的動物也隻有卡維爾一條狗—這麼說也許略顯誇張,但一定相差不遠。
一聽便知,所謂“BH521宇宙”或者“AZ854星係”,這些學術氣的名字是我們係統管理員的叫法。伊瓜多的族人,米利托人,以為自己的宇宙就是宇宙,是全部,是唯一,不知道還需要給自己的宇宙起一個名字,更不知道自己的宇宙位於某個計算機仿真係統中,並非他們心目中那種真實的存在,而是計算的產物。當然,米利托人知道自己的行星、恒星和星係不是宇宙中的全部,不是唯一,需要起名字。所以,他們將自己生活的行星稱作米利托星,將星係中的恒星稱作米利托的太陽。
所謂“太陽”的叫法,實際上是翻譯的原因。由於地球人類對於自己的太陽的迷戀,總是把計算機仿真係統中任何行星上的人類對自己擁有的恒星的稱呼翻譯為“太陽”,無論那些稱呼的發音多麼古怪,和地球語言中“太陽”的發音有多麼不同。同樣的原因,如果係統中一顆行星擁有一顆拿得出手的衛星,無論行星上的人類怎麼稱呼它,地球人類總是翻譯為“月亮”。可以想象,很多行星會有1號月亮、2號月亮等等。不過米利托星恰好相反,它沒有月亮,一個都沒有。米利托星的夜晚總是漆黑一片,連星星也看不見幾個—米利托星位於宇宙的邊緣,所有星星的光芒在這裏已經變得黯淡無比,幾乎難以察覺。
伊瓜多怕黑,米利托人都怕黑,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即使最勇敢的米利托人也無法驅除的恐懼。地球人也怕黑,卻未見得能夠理解米利托人的那種恐懼,他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巢穴裏麵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可能正因如此,才誕生了這樣的兒歌,伊瓜多才記住了這首兒歌。
即使白天的時候,地獄荒原也不是很明亮,厚重的烏雲遮擋了太陽,像一把沒有傘把的大傘籠罩在大地上,嚴嚴實實,沒有任何縫隙。在伊瓜多不長的人生中,天空一向如此,他的記憶裏應該很少有太陽的形象—如果不是說完全沒有的話。這對伊瓜多而言顯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他已經習慣了。
伊瓜多在八歲那年跟隨爺爺來到了地獄荒原,有兩年多的時間過得還不錯,除非要學習和訓練,否則和爺爺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溫暖而開心的。現在也能看出,伊瓜多經常懷念那些日子,獨自玩一些當年爺爺和他玩過的遊戲,或者唱爺爺教他唱的兒歌,比如那支關於地鼠的兒歌—偶爾也唱別的兒歌,其實爺爺教過他不少,但他能記清楚的隻有這一首。其他的兒歌隻唱一句半句,他就不得不半途而廢,記不得歌詞,曲調也忘記了。在教唱兒歌這件事上,爺爺並不是太認真,隻是開心而已。
很不幸,伊瓜多十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之後他隻能獨自一人麵對荒原、黑夜和烏雲,實在是很困難。好在他是個傻子,腦子不夠用。盡管很困難,他也無非苦熬,並不知道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避免了白費腦子。
除了對黑暗的恐懼以外,生活的其他方麵倒不是問題。伊瓜多對生活沒有什麼要求,知道上廁所,隻是不愛洗臉也不愛洗澡,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爛爛,大多是爺爺留下的,偶爾有幾件小時候的衣服也會穿,明顯已經小了……爺爺在世的時候把他照顧得很好,但爺爺去世以後他就一直這樣……他自己覺察不到,也無人評價。隻要有吃的,伊瓜多便能活得不錯,而吃的問題一早被解決得很好,即使伊瓜多這樣的傻子也不用擔心。
伊瓜多獨自一人和卡維爾住在一個小木屋裏,小木屋孤零零地佇立在荒原上,周圍沒有其他建築,但在小木屋的背後有一小片果園,就是伊瓜多吃飯的地方。
果園的規模不是太大,不是真的果園,而是機器園地。地獄荒原從來不長能夠看得見的植物。很奇怪,出於某種我所不了解的原因,地獄荒原烏雲遍布,就像米利托星其他地區一樣,但從不下雨,極其幹旱,其他地區的狂風暴雨卻終日肆虐,和火山地震海嘯共同協作,導致米利托人幾乎無法生存。仿佛那些烏雲對地獄荒原充滿了嫌棄,隻是急匆匆地路過,忙著將雨水帶到下一站,從來不肯駐足,更不肯留下一點痕跡。
每棵果樹都是一台機器,隻不過長得像果樹,乍一看無法分辨。這些機器果樹的體型比地球上的桃樹之類的真正果樹高大一些,但也不是太高,伊瓜多蹦著跳著夠得著那些果子,甚至有些果子並不需要蹦跳便能摘到。伊瓜多比正常的米利托人要矮,如果不是這樣,大多數果子都不需要蹦跳便能摘到。
沒辦法,伊瓜多不僅矮,也醜,聲音嘶啞,動作不協調,加上傻……毛病很多。他很倒黴,生下來就是個倒黴的孩子,還不得不一個人生活在地獄荒原。
機器果樹的根須難以想象地深,一直延伸到地下幾千米的地方去汲取水分和營養,加上葉子格外大,竭力從透過厚重烏雲的微弱陽光中獲取些許能量,一切都自給自足,不需要伊瓜多打理。這很重要,否則伊瓜多就活不下去了。
每一棵機器果樹都能結出幾十種不同的果實,提供豐富的口味和均衡的營養。有些果實像蘋果、桃子這一類真正的水果,有些果實像土豆、紅薯這一類的糧食,還有些果實是長長的條狀,像是切好的肉類,有醃肉的口感也有燉肉的口感,的確是肉味,我不知道是豬肉還是牛肉或者其他什麼肉,反正是肉味—盡管我沒吃過,但資料上是這麼顯示的,我相信資料。伊瓜多對肉味的果實不感興趣,卡維爾卻很喜歡,卡維爾畢竟是一條狗。爺爺帶著伊瓜多來到地獄荒原的時候,卡維爾就被一起帶來了,那時候還是一條小狗,然後和伊瓜多一起長大,如今多年過去,已經是條老狗,但對肉味果實的喜好從未改變。伊瓜多倒經常換換口味,我能理解,一種口味吃多了難免厭煩。
這些機器果樹的產量很大,不分季節,全天候都有。從產量來說,小半棵果樹足夠養活伊瓜多和卡維爾,但果樹不僅僅半棵,有很多棵,顯然最初的時候不僅僅是為了伊瓜多和卡維爾準備的,可是現在隻有伊瓜多和卡維爾在享用。
如果沒有人去摘樹上的果實,那些果實需要很久很久才會自己落下來。舊的果實落下來之前,不會有新的果實長出來,也就不會產生多少浪費。
伊瓜多的小木屋不大,有三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餐廳,每個房間都帶有全自動的衛生間,另外有一個全自動的廚房。衛生間多多少少還在使用,但廚房自從爺爺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伊瓜多和卡維爾隻吃機器果樹上的果實。
通常來說,伊瓜多和卡維爾就在這個不大的小木屋裏,以及在周圍一定範圍內的荒原上活動,生活平靜而無聊。有時候,伊瓜多也會去地下室,盡管並不是很情願。
小木屋地麵上的部分很有限,但地下的部分卻非常龐大,可能比一個城市還要龐大。伊瓜多從來不知道地下的部分究竟有多大,所謂比城市還要龐大的比喻,他是聽爺爺說的。在某一天看到令他驚駭的米利托鏡像中的情景之前,他從未見過城市,對城市的大小並沒有概念。
在這個龐大的地下室中,不,應該說地下建築群中,除了爺爺帶著去過的區區幾個房間之外,其他那些充滿未知的通過複雜走廊連接起來的空蕩蕩的區域,伊瓜多從來不曾去探索過,也沒有興趣去探索。偶爾,他會呆呆地對著某個黑漆漆的走廊看一會兒,然後什麼都沒做,便轉身回去了熟悉的地方。其實他走過去燈光就會亮起來,他所恐懼的黑暗就會消失,但他從未走過去……巢穴裏麵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我猜,即使伊瓜多偶爾會產生好奇心,也會立刻想到出血的爪子,於是便打消了好奇心。
餐廳的角落有一個電梯通到地下建築群。電梯的速度很快,可整個電梯下降到底的過程會持續很久。明顯能夠看出,地下建築群最深的位置非常深。爺爺告訴過伊瓜多,確實是非常深,比那些機器果樹的根須還要深,深得多。不過,伊瓜多僅僅去過一兩次深的地方,被爺爺領著,不記得幹了什麼,連我都記不清楚了。爺爺死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深的地方,隻去幾個固定的房間,很淺。
伊瓜多從小不喜歡進入地下建築群,在爺爺的要求下卻不得不進去。大多數時候,爺爺是個和藹可親並且有趣的老頭兒,特別是陪著他玩的時候,比卡維爾還要有趣。可一旦牽涉到學習或訓練,爺爺便會變得嚴厲,伊瓜多從不敢違拗爺爺的要求。時間一長,他也就習慣了,爺爺去世以後仍舊按照爺爺先前的囑咐,定時去地下建築群。在下麵,他主要待在一個房間裏,做一件重複的事,無休止地重複:玩一個遊戲,保持自己的手感。
那不是一個遊戲,而是米利托星的全球防禦係統,但對伊瓜多來說就是一個遊戲。
伊瓜多從爺爺那裏聽過全球防禦係統的名字,卻沒有真正搞明白這個短語是什麼意思,從他聽爺爺說話時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對他來說,隻是麵對著虛空中的各種形狀和符號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勢和動作,夾雜著一些語音的指令……我想,他的感覺應該和他與卡維爾打鬧玩耍差不多。
全球防禦係統當然不是遊戲,而是強大有用的係統。其中包含幾百萬個太空探測設備,幾十萬件大大小小的太空飛行器和太空武器,分布在米利托星周圍的太空中,以防止外星人的入侵。
爺爺告訴伊瓜多,如今的米利托星出了很大問題,偌大的米利托星地表隻有爺爺和伊瓜多兩個人還活著。盡管全球防禦係統非常強大,單件裝備或者某些裝備組合可以依靠智能係統自動戰鬥,但就整個係統而言,卻需要一個人類擔任總指揮官。爺爺太老了,很快會去世,伊瓜多必須學會做這個係統的總指揮官,隻有這樣才能保護米利托星。爺爺說了很多遍,有些時候伊瓜多似乎明白,有些時候又顯得根本不明白,爺爺不得不重複一遍。重複了很多遍之後,爺爺便放棄了,決定聽之任之。伊瓜多明白就明白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有些事沒法改變,隻能接受現實。
爺爺確實太老了,而且來到地獄荒原之前受了很重的傷,他掙紮著,拖著伊瓜多來到了這裏,就像米利托的太陽拖著米利托星在宇宙中遊蕩,沒有星係可以加入,終於來到了宇宙的邊緣。米利托的太陽仍將燃燒,爺爺卻快要不行了。來到這裏之後,爺爺盡量地治療自己,也隻能留給伊瓜多兩年多的時間來掌握全球防禦係統的操作方法。然後,爺爺就去世了。
掌握這個龐大而複雜的係統很不容易,何況伊瓜多還傻。好在,爺爺很嚴厲地訓練伊瓜多,像訓練卡維爾玩飛盤一樣訓練他對全球防禦係統的操作,力圖讓所有操作變成他的條件反射。在爺爺的督促之下,伊瓜多不得不極其勤勉,終於及時學會了,甚至學得不錯。或者說,他終於培養起足夠多的條件反射。
看起來,伊瓜多盡管傻,但落實到玩遊戲這件事上還可以。他在演習中表現得不錯,偶爾能夠戰勝扮演入侵者的爺爺,不知道在實戰中會是什麼樣子。
無論如何,既然世界上隻剩下爺爺和伊瓜多兩個人,爺爺沒有其他的選擇,隻能將米利托星托付給伊瓜多。爺爺始終無法確認,伊瓜多對這種托付的嚴肅性是否有足夠的認識並能認真地接受,遺憾的是,這些都顧不上了。
那時候,爺爺經常歎氣,但也沒有顯得過於悲傷。我想,對他而言,一切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對於保護米利托星這件事,爺爺有很多糾結,甚至是無可無不可。如果不是因為伊瓜多自身需要生存下去,防禦外星人本來便應該,爺爺心中的“不可”說不定比“可”還要多一些。
換句話說,爺爺也許寧願不保護米利托星。真有外星人來,就讓米利托星毀滅好了。何況,怎麼會有外星人來呢?如果外星人竟然能來,竟然能跨過無邊的虛空來到這宇宙的邊緣,還會有米利托鏡像的存在嗎?米利托人之間還會製造無窮的紛爭嗎?米利托星還會落入今天這種境地嗎?
依我看,確實不應該期待爺爺把伊瓜多訓練得更好。爺爺沒有把任何負麵情緒傳達給伊瓜多,反而一再告訴他要保護米利托星,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爺爺做到這一點不容易。他不僅克製了自己心中的仇恨,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血海深仇,還要說服自己保護自己所鄙棄的理念,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如果是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我也不認為我周圍的任何一位係統管理員能夠做到。
米利托星之所以需要被大費周章地保護,根本原因當然不是爺爺和伊瓜多的存在。為了建設如此龐大的全球防禦係統,當年米利托人可是花費了不少力氣。不過,和米利托鏡像的建設相比,全球防禦係統僅僅是個不足一提的小項目。小項目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大項目,米利托鏡像才是要被保護的目標。
爺爺也交代過米利托鏡像的事情,訓練伊瓜多掌握了一點點有關米利托鏡像的操作。可惜,和全球防禦係統的操作一樣,爺爺並不確定伊瓜多是否真正掌握了那些操作,更不知道那些操作在自己死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隻能滿足於看起來差不多,然後往好處想……實際上就聽天由命了。
米利托鏡像可不是個簡單的東西,一句話說不清楚。
注釋:
[1]有關戴森世界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