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快看快看,小哥哥長得可以吧?”
“什麼可以,那簡直太可以了。這張沒照好,糊了,真人應該更帥。”
拿到吳駿的照片,姐妹倆不禁心情大好說笑起來。
這年頭,誰不喜歡可愛的男孩子?
照片裏的男孩有些靦腆,二十七八的年紀,皮膚曬得有些深。他似乎很不習慣自拍,眼睛不敢直視鏡頭,手機又拿得過近,沒對好焦就按了快門,以至於臉部有些變形模糊,卻依舊掩不住眉眼間的溫柔秀氣,正是想象中江南男子應有的模樣。
“小哥哥,讓我看看你的朋友圈!”
錢萌萌興奮得像是下午四點的狼,眼裏就差兩點綠光,隻可惜,吳駿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姐,他朋友圈屏蔽我!”
“沒準人家不發呢?”
“這年頭還有不發朋友圈的?”
“怎麼沒有,屏蔽你也正常,誰叫你……”楊繼豐說著學起錢萌萌剛才撅嘴的樣子。
錢萌萌慘叫一聲,察覺到周圍投來異樣的目光,又趕緊捂上嘴,壓低聲音:“沒關係,姐,先抑後揚,待會兒見到真人,他就知道我是多麼可愛迷人的美少女了。”
楊繼豐笑著搖頭,看向窗外迅速掠過的景色,煩惱也一並拋了去。
平江,那是一座和上海截然不同的城。
上海的美,需要站在至高處才能領略。
比如33層、66層、88層,俯瞰遊龍般盤旋起舞的高架,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建築,頗有種超未來的朋克之美。
然則,楊繼豐住在市中心的老破小裏,能感受的隻有渺小、壓迫、窒息。也好在這間老破小,讓她得以借助地理優勢,以二本的學曆爭取到一份體麵優渥的工作,可以上到33層、66層、88層,甚至登頂……
每日裏,楊繼豐就在這巨大的落差中起伏著。
因而她是喜歡加班的,這不是自虐。唯有霓虹亮起,暈染夜色後,走出寫字樓,從南京西路進入擁擠的人潮,她才能模糊掉去往底層的壓抑感。
眼前的平江,則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超級盆景,市區雖然也有高樓,但樓與樓之間是開闊的。車道中間兩旁的隔離帶上,交叉種植著山櫻、海棠,每到春日裏,車就在花海花雨中穿梭,美不勝收。
與之配套的公交車站,皆是古香古色的廊亭造型,隨便拍一張都像是旅行打卡照,不會讓人陷入上班的緊張情緒中。
到了夏日,就該像現在這樣,一頭紮進綠蔭茂盛的古鎮,一路胡吃海塞過去。
“姐,這裏有國潮店!”
木瀆古鎮裏,看到一間專賣國潮T恤的小店,錢萌萌毫不猶豫蹦了進去。
“太好了!”
楊繼豐由著錢萌萌挑選,看到櫃台邊有冰凍飲料櫃,於是回手招呼:“錢萌萌,你喝什麼?”
錢萌萌頭也不抬地答道:“青梅炒青!我剛才進來就看到了!”
聽見這名字,楊繼豐愣了下,仔細尋去,冰櫃下方果然有款包裝醜土的“青梅炒青”。
一瞬間,楊繼豐眼皮不由自主跳了起來。
“姐,這飲料可好喝了,不比你們公司那款‘茶青梅’差,還便宜。”
拖著新買的古風拉杆箱,心滿意足地坐在河邊,錢萌萌仰頭喝了一大口,誇張地打了個飽嗝。
楊繼豐眼皮又跳了起來,錢萌萌口中的“茶青梅”,正是她上半年負責主推的新飲料,可以算是“青梅炒青”的競爭產品……
更確切來說:“青梅炒青”就是自己的手下敗將。
還真是冤孽……
“姐,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錢萌萌隻以為楊繼豐在傷心丟工作的事,當下要把沒喝完的飲料扔進垃圾箱。
楊繼豐按住了她:“沒那麼脆弱,我就是在想……你周一該上班了,要不明天下午,你先回婁東。”
“不上班,我辭職了。”
“好好說。”
“真的,我辭職了!那個謝禿頭,根本不讓人活,一大早就要我加班。我說你出事了,他說關他屁事,哎——你說這死禿頭還有沒有良心?就他那個小破公司,當初要不是姐,哪來這麼多單子,而且!更過分的是!他現在都不996了,直接007,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辭職,明天還要上班。”
楊繼豐大吃一驚,當初給錢萌萌所在的小公司介紹生意,就是希望老板可以多多照顧她這個妹妹:“他這麼對你,你怎麼不和我說?”
錢萌萌歪了歪嘴,頗有些尷尬:“姐,那還不是看在錢的份上。你也知道,婁東房價越來越向上海看齊,工資還是兩三千的水平,我能到手五千已經很知足了……再說,工作的事,不能弄得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老是告狀……”
“他這麼說你了?”
“姐,別生氣!我雖然討厭謝禿頭,但他有些話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活技術含量不高,就是拍拍樣品,做做視頻,素材都不是自己的,沒難度,卷得厲害,就看誰最能慣著甲方了。我做到現在其實挺迷茫的,總覺得人要廢了,十幾年美術也白學了。”
楊繼豐歎了口氣,她知道錢萌萌說得沒錯。
“姐,別擔心,我想過了,我可以做新媒體,我也是有存款的人,我早就想做自己的內容了,更何況我現在還會做視頻,多少……應該……有點勝算,就算失敗了,至少不後悔。姐,就讓我試一年,就一年,千萬別逼我找工作,好不好?”
錢萌萌說著拉起楊繼豐的手搖晃撒嬌起來。
看錢萌萌的樣子,應該不是臨時起意,想來憋了很久。這次的事剛好給了她辭職借口,於是楊繼豐不再勉強,手一沉,止住搖晃:“好,就給你一年的時間,正好我也想休息休息,要不然我就開個新媒體工作室,姐養你。”
“姐……不用破費……”
“工作室又沒幾個錢,也好讓你爸媽放心,婁東地方不錯,應該可以做些內容。”
“姐,玩真的?”
“真的,又不是什麼大投入。還有,這不是玩,得認真做。”
“Yes maden!”錢萌萌歡呼著站起來,不顧路人詫異的目光,對著河流大喊:“男朋友算什麼,有姐姐就夠了!”
楊繼豐扶額轉身,假裝不認識這人。下一秒,突然聽見電話鈴響,趕緊把錢萌萌拉了回來:“哎電話,可能是吳駿打來的。”
這麼說著,楊繼豐又下意識看了下自己的手機,才覺大事不妙……
七點已過十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七點半,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兩人坐著小三輪趕到了約定的大商場彙合,錢萌萌彎腰九十度,雙手合十,誇張地連聲道歉。
吳駿臭著一張臉,寫滿了不耐煩,但見路人好奇的目光,隻得低聲冷冷道:“車在停車場,我們走吧!”
楊繼豐和錢萌萌對望一眼,心裏知道,若不是兩人遲到,吳駿根本不用把車停去停車場。準備上車時,錢萌萌又鼓起勇氣開口:“吳駿,停車費我們來付吧。”
“不用。”
“砰——”一聲,吳駿利落地幫兩人放好行李,壓下後備箱,坐進駕駛座,沒多餘的話。
楊繼豐也不多話,趕緊拉著錢萌萌坐了上去。
說起來,她們並非故意遲到,隻是平日裏加班加慣了。辦公室又是全封閉的,早已忘了四季的變化,更想不到夏日傍晚七點的天居然是亮的。
當然,這不是遲到的借口,隻眼下多說無益。按經驗,男人通常最恨女人遲到,這個時候最好還是閉嘴。
沉默了好一陣,錢萌萌按捺不住給楊繼豐發了微信。
“完了完了,小哥哥生氣了。”
“先別煩他,回頭再好好道歉吧……”
“可是,小哥哥生氣的樣子好好看!還想惹他更生氣,怎麼辦!”
“……錢萌萌,別鬧!”
楊繼豐翻過手機,警告地看了一眼,錢萌萌反而來勁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同吳駿聊起來。
諸如飯吃了沒有,車要開多久之類的,吳駿皆是冰冷而有禮貌地簡短回複著。
錢萌萌不死心,不顧楊繼豐的眼神阻止,終於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吳駿,你結婚了嗎?”
氣氛瞬間降到冰點,吳駿一言不發,楊繼豐連忙打圓場:“不好意思啊吳駿,萌萌就是聊天比較隨意,你不用理她。”
錢萌萌卻還不死心,繼續在作死的邊緣跳華爾茲:“吳駿,農村結婚都挺早的吧!你幾幾年的?有沒有女朋友?我是幫我一個朋友問的,她想找對象。”
吳駿依舊沒答話,隻路燈照進來時,從楊繼豐那個方向看去,隱約可以看見吳駿耳朵發紅,也不知是害羞,還是生氣。
“錢萌萌,差不多得了,人家開車呢!”
“哦。”
吳駿始終一言不發,錢萌萌也覺無趣扭頭向外,猛然發覺,窗外的景致已然荒涼……
丘陵像是蟄伏在田野上的巨獸,昏黃路燈下,車極少,人是一個都看不到,偶爾有車打彎向小路,很快便吞沒在黑暗中,讓人總覺得不遠處就是凶案現場。
萬籟寂靜中,折騰了一整天的疲倦漸漸湧起,偏偏這寂靜充斥著陌生和未知,讓人無法放鬆下來打瞌睡。
終於,他們的車穿過一片燈光稀稀疏疏,看著有些破敗的小鎮,轉上小路,視線更昏暗了……
“姐……小哥哥不會生氣想宰了我們吧?”
錢萌萌再度發微信過來,楊繼豐心裏也有些發毛。平江再陌生也是城市,而眼前是真正荒無人煙的山村……
“你有陸伯伯電話嗎?”
“沒有……”
“……”
“都是我爸聯係的,我忘了要陸伯伯的電話。”
楊繼豐鎮定下來,再度嘗試開口:“吳駿,不好意思……麻煩問一下,我們今晚住哪裏?”
“明德山莊。”
“請注意,您已超速,該路段限速三十。”
在吳駿回答的同時,導航警告突然響起。
錢萌萌憋了半天,早已壓不住話匣子:“限速三十,這也太慢了,和電瓶車差不多……”
話音剛落,車慢慢停了下來,錢萌萌一下往楊繼豐身邊縮去,楊繼豐強撐著笑臉問:“吳駿,怎麼了?”
“有貓。”
“滴”一聲,吳駿不輕不響地按下喇叭,隨即果然有兩道身影從馬路中間穿過,伴隨著貓眼的幽光,和猶如嬰兒啼哭的貓叫,頗有些鄉村恐怖片的畫風。
車子重新啟動,似也感受到了兩人的不安,吳駿主動開口解釋道:“這裏村子多,可能會有電瓶車突然穿出來,還有貓狗什麼的,上下坡也多,所以必須減速,否則容易出事。”
楊繼豐和錢萌萌尷尬不失禮貌地微笑著點頭,下一個轉彎,眼前豁然開朗,東庭湖刷地一下在視野中鋪展開來。
靜謐的大湖猶如一片倒置的天空,兩邊的路燈好似繁星,鋪開一條星光大道。
就著燈光,依稀可見山邊的建築層疊,幾乎都暗著,整個東庭仿佛早已沉睡。
路過一片船塢碼頭,又突然亮堂起來,原來是一片民宿區。亭台樓閣影影綽綽,好似穿越了時空。之後,燈光再度暗去,湖山之間,依舊是一片片沉睡的村莊……
又過了沉默的十分鐘,終於,前方再度有物體亮起,那是一座數米高的華表狀招牌。上麵寫著四個古樸渾厚的大字“明德山莊”,下方則畫了個箭頭,以及“停車場”三個小字。
吳駿直接將車開到了大門前,楊繼豐和錢萌萌下了車,不免有些暈眩,感覺像是來到了一座影視城。朱漆大門足有三米多高,上有石雕牌匾,又用古樸蒼勁的書法寫了“明德山莊”。
大門望進去是一麵碩大的照壁,從照壁上的花洞中,可以看到後麵的雕花門廳的玻璃門自動打開,有兩個人走了出來。
“宮老師,人我接來了。”
吳駿言簡意賅地彙報著,又利落地打開後備箱,拿下行李放進大門,隨即坐上車去停車。
被稱作宮老師的女子,盤著發,戴著玉簪,穿著一身中式改良衣裙,看上去年歲已是不小,卻美得如同一幅畫,讓人隻覺歲月溫馨,不覺時光老舊。
“吳駿,真是的,也不介紹介紹。”
宮老師看著遠去的吳駿直搖頭,楊繼豐上前主動道:“沒關係!宮老師,你好,我叫楊繼豐,她是錢萌萌,萌萌的爸爸和陸書記是好朋友,是陸書記介紹我們過來住的。”
“知道,老陸的兩個侄女。歡迎二位,我姓宮,叫宮畫白,是這裏的老板,也是老陸的朋友,不用客氣。”
跟在宮畫白身後的一位阿姨接了口:“老板人可好了,特地等你們到現在,我讓她去休息我來就好,她還不肯。”
錢萌萌聽這話有些懵,現在才九點不到,這裏的人睡得未免也太早了吧?
宮畫白聞言微皺眉頭:“韓阿姨,你也真是!現在才幾點,別說得那麼誇張,兩位小朋友,飯吃過沒?”
楊繼豐再度接過話頭:“吃過了,就是我們遲到了,讓吳駿多等了一會兒,真是不好意思,房間在哪裏,我們自己進去就好。”
此刻吳駿已經停好車,走了過來:“宮老師,還是早點休息吧!師叔知道會生氣的,我送她們進去。”
“幹嘛,我玻璃做的啊,一碰就碎?客人在呢,沒禮貌。”宮畫白沒好氣地瞪了吳駿和韓阿姨一眼,隨即又熱情地揚起笑臉:“來來來,別理他們,我們進去說。”
於是,楊繼豐和錢萌萌各自提著箱子,隨著宮畫白穿過門廳,走上四通八達的長廊,最終拐入了一座小院。
“這是一灣別院,專門招待熟人朋友,眼下沒別人,你們就放心住著。”
宮畫白說著拿出兩張門卡,用其中一張照了下,隨即打開房門招呼:“快進來,底樓蚊子多。”
楊繼豐和錢萌萌也來不及說客套話,跟著閃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放著中式茶桌的小客廳,顯然是一間套房。
屋子裏的空調一早就開著,絲毫沒有半點悶熱。宮畫白將兩張門卡放到桌上,笑問:“怎麼樣?去房間裏麵看看,要是不滿意的話,再給你們換。這裏沒電梯,你們搬行禮上去不方便,所以就沒給你們開樓上的房間。”
錢萌萌早已看呆了,這還是她記憶中的鄉下地方嗎?此際,聽到宮畫白這麼說,一下回過神來:“滿意滿意,不用換,宮老師,這裏住一晚多少錢?”
“沒有錢不錢的,你們是陸書記的貴客,也是東庭鎮的貴客,大家夥還有事相求呢,這些招待應該的。”
楊繼豐也有些不安,雖說她住過五星級酒店,可那都是公司報銷的,在一個鄉鎮遇到這種規格的招待,著實讓她有些不安:“宮老師,這怎麼好意思……”
說話間,宮畫白突然捂嘴,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哈欠:“不好意思,年紀大了,讓你們見笑,今晚就先住下,有什麼話,明天早上起來再說。”
楊繼豐知道,眼下也扯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不再堅持:“嗯,好,宮老師,要不你就早點休息,明天再說。”
“好,明天見,有事打電話到前台,前台有人值班,就是你們剛才看到的韓阿姨。”
送走宮畫白,關上門,錢萌萌反手靠在門上,依舊有些不敢置信:“姐,我在做夢吧?這畫風也太高級了,是我能住的?”
楊繼豐則拿著手機搜索起來:“明德山莊,園林民宿,由葉氏舊宅擴建而來……”
“姐,住一晚多少錢?”
“我看看啊……標房打折880元,原價最低1100元起——我們這個是套房,差不多3000元一晚。”
錢萌萌嘴裏發出一聲怪笑:“姐,我活這麼大,就沒這麼奢侈過。”
楊繼豐繼續翻著網絡點評:“這地方經常客滿,通常隻接待團客,這兩天也是客滿狀態。不過園林和湖畔餐廳對外開放,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紅打卡點。”
錢萌萌一下蹦了起來,拿起自己的手機:“拍照!拍視頻!我要拍個夠本!”
“別鬧,我們剛才走過來,就沒有亮燈的,還是早點洗洗睡,別影響人家。”
“不行,這怎麼睡得著!我現在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新鮮著呢!再說了,我們這是獨立的院子,不會影響到外麵。姐,你睡你的,我不進你的房間。”
楊繼豐聳聳肩,隻好隨她去,好在宮畫白貼心,安排了套房,要不然這一晚還不知道要陪錢萌萌鬧到幾時。
洗過澡,躺在床上,楊繼豐隻覺這個地方格外安靜,以至於錢萌萌拍東西的聲音都成了大動靜。
這不由讓她想起小時候住在婁東,也是這麼安靜……
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
鳥叫聲、公雞打鳴聲、小孩奔跑吵鬧聲,還有……窗簾縫裏透進來刺目的光。
似乎已經八九點的樣子,可楊繼豐還是覺得沒睡夠。
她摸索著手機看了眼時間,霎時瞳孔大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