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個懦夫一樣躲在了雲後,能被看清的景物於是變得更少了,為了安全,我隻能放慢速度。樹的枝丫投影在地上,像是巨大的蜘蛛的腳,而樹葉在風裏的顫抖姿態則更增加了恐怖氣氛——似落入蛛網上蟲子的掙紮姿態。現在,人類是叢林這大砧板上的肉,沒有經曆過叢林洗禮的人永遠想象不到會有多少危險在暗處等待著——所謂被人類征服的自然,實際上不過是被人類群居模式所扭曲的自然,科技加上數量優勢,迫使動物們不得不逃離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晝伏夜出由生存習慣演變成了一種生存策略——包括昆蟲在內,我常常在想,對人類的憎恨和厭惡大約已經刻在它們的基因記憶裏了。
畢竟,我們是那種會自相殘殺的物種。
陳偉和他的同行者依照承諾跟在二十米以外,直到現在,沒有人用槍,於是我更加確定他們的背景並不是暴力幫會,感謝中國是一個不允許私人持槍的國度,否則我就不可能熬到現在。
陳偉身邊的人個子不高,但從他精幹的步伐和充沛的體力來看,應該是在那個團隊中擔任安保角色,也就是說,假如他們要襲擊我,這個人會充當主力,當然,我並不相信他們會老實地隻派出這兩個人跟著我——如果他們對環境足夠熟悉的話,現在我要麵臨的,多半還有來自人類的陷阱。
劉敏大約已經適應了自己人質的角色,她看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或者是因為新的恐懼代替了舊的恐懼——新的恐懼需要她全神貫注:昏暗的環境、可疑的動影、獸類的腥氣、陰冷的夜風……從她的反應很容易看出來,盡管與她的大本營近在咫尺,但這地方她是從來沒有進來過的。
他們多半隻是直接通過別墅門口的道路上下山——山林更多是掩護作用,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看到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林中植物大部分都是桉樹——樹類中的強盜,它們就像是永遠處於饑餓狀態,一輩子拚命不斷地吸食土壤中的肥力,直至後者枯竭,桉樹大麵積存在的地方常常會有物種衰減和土地退化的生態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倒頗有點像我們那些鼠目寸光、竭澤而漁的同類。
人們之所以容忍桉樹的破壞力,是因為它的經濟價值——快速生長的木材與化工原料來源,但這裏的桉樹長勢野蠻,我還沒有發現任何被砍伐過的植物——說明這裏是一個徹徹底底被忽略的地方或是被隔離的地方。
我用手裏的棒子輕輕敲打著地麵的草與枯葉層,不時有或小或大或正常或古怪的蟲類鑽進鑽出,劉敏乖巧地忍著她的尖叫聲,不知道是因為害怕激怒我,還是害怕激怒這林子。
“嘿!”陳偉在我們身後喊起來:“不用非得現在走吧?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白天更安全些,反正你手裏有人質,白天晚上有區別嗎?”
我沒理他,根據苔蘚的生長狀態選了朝東的方向。
“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陳偉有些惱怒地又喊了一句。
他們實在不是很合格的罪犯,夜晚才是我最好的盟友,我生存的籌碼都得靠著這一夜來獲得。白天?在森林裏,陽光隻是安全感的幻覺。
我現在對於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些人手裏越發好奇了——十來個人守著一個人,人工加上生活物資及交通運輸時間,謊言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點。
我忍不住往後又看了一眼那別墅,隱約可見屋頂——火大約已經被撲滅了,少量的餘煙還未散盡,藍黑色的天幕上綴著稀稀拉拉的星光,像是一座失落的城市倒掛著,還有些詩意的美感,我甚至覺得可以照此畫出一幅相當不錯的畫來。
“啊!”劉敏的腳崴了一下,她小聲驚呼著踉蹌著朝前一步,頸子剛好撞在我的胳膊彎裏,難受地咳嗽了兩聲。
“怎麼回事?”陳偉作勢要跑過來,被他身邊人拉住了。
“好像有東西咬了我一口。”劉敏可憐兮兮地回複,但卻不敢用那雙大眼睛與我對視。
“正常。”我一臉鐵石心腸的表情:“繼續走。”
“萬一有毒呢?”她懇求道:“讓我看看行不?”
“如果有毒,你的腳會腫,到時候再說吧。”
劉敏於是便一瘸一拐地走,我知道她多多少少有些作態,想要博取同情,可惜的是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不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你走得越慢,我們出這林子的時間就會越長,你往你的九點鐘方向看,”我說,同時自己的視線也落在那一處——那裏有半個小白骨,依稀是兔子的頭骨:“這地方搞不好有狼。”
“不可能吧,現在哪裏還能隨便見到狼的。”劉敏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從來都沒聽到過狼叫。”
“狼早就被人打精了,你以為動物沒智力嗎?它們知道叫聲就會引來槍,早就學會不叫了,這地方離人住的地方也不算遠,”我說道:“進化,不止是人在進化的。”
劉敏沉默了,也可能是被嚇著了,她加快了腳步,大約是為了顯得不那麼尷尬,步態依舊有些瘸。
陳偉沒有再說話,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敵意在增加,他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某個臨界點,隨時都可能爆發,但那對我卻未必是件壞事。
我的視野裏終於出現了一個碩大的馬蜂窩——蜂巢通常會建在距離水源6000米以內的位置,隻要找到了溪水,就可以沿著水路下山。
果然,一個多小時左右,我便聽到了溪水聲——嗚嗚咽咽的,小氣巴拉的,藏在若隱若現的石頭堆裏。
劉敏舔了舔嘴唇,她大約是很渴了,我也一樣饑渴交加——因為我不相信那個房子裏的任何食物,所以背包裏完全沒有準備。近在咫尺的資源幾乎是成倍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急切地推著劉敏到了溪邊,水很淺,大約隻有一個手掌深度,我們一起蹲下來,捧起水往嘴裏灌,臉上的繃帶立刻弄濕了一大半——我這才想起自己的形象,若是真有人見了我,隻怕會把我當作惡鬼了吧?
水有些發苦,我不敢多飲,於是很快便拉著劉敏又站了起來,我用眼神掃視著周圍,河對岸大約四五十米處的東西讓我吃了一驚——那像是幾座農舍瓦房,半隱半藏在一片芭蕉樹後。
這種地方,居然會有人家?我一時有些恍惚,附近明明沒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啊,我對自己判斷失誤到這種程度感到懊惱,雖然這意味著我很可能有了援助,但也可能相反,盡管我很願意相信人性裏的光明麵,但可惜的是,我曾經見到的那些黑暗麵早已摧毀了我的信任能力——善良總是限量發行,而信任卻是俄羅斯輪盤。
險總是要冒的,不管怎樣,我需要食物補給,此時此刻,已經成熟的芭蕉的魅力是很難招架的,我咽了一口唾沫。
“過去。”我把劉敏推進溪水裏,她的腳沾了一下水便縮起來。
“涼!”
她低下頭找石頭要墊腳,我失去耐心,直接蹲下將她橫著扛到了肩膀上,站起來三步五步便跨過了溪流,直到將她在岸邊放下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傻事——我現在的體力完全支撐不起我野蠻的行事方式,我感到心跳加速,頭暈目眩,我喘著氣,看著還留在岸那邊的陳偉,他和他的同伴正在竊竊私語,我的狼狽完全被他們看在眼裏。
說實話,我一直不過是靠著虛張聲勢占據優勢——但這種優勢很快就會消失,他們遲早會看穿我偽裝出來的凶惡與殘忍,隻要確認我不可能對劉敏造成致命的傷害,他們就會蜂擁而上,敵人永遠是得寸進尺的,我不能指望他們會敬重我的不殺之恩。
我提起劉敏的衣領,再次把手術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連同鼻涕一起。
“我的腳,剛才被咬的那隻,腫了!”她騰出一隻手拉起褲腿給我看她的左腳踝——那紅腫看起來很是不善,還貌似起了一圈水泡,估計是某種毒蟲。
“少廢話,過去!不準哭!也不準再說話!”我推著她往農舍走,心裏打定主意要把凶神惡煞演到底,不管農舍的主人是好是歹,但人性中有一點是雷打不動的——所有的人都怕亡命之徒。
我們往前走了十來米,現在基本已經可以看清大致的環境:我之前看到的那一座農舍並不是唯一的,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我看到了差不多十來座大大小小的瓦屋,而之前被芭蕉樹葉遮擋的破敗現在也一覽無餘:斷壁、殘垣、缺瓦的屋頂、朽爛的門窗、牆上裂開的大縫隙與地麵上瘋狂生長的荒草……所有的一切都在提示同一個信息:這是一個早已無人居住的廢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