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車場裏彌漫著一股怪味。
已經是淩晨一點了,整個停車場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別人,這空間是寂寥的同時也是擁擠的,昏暗的燈光裏,形態大同小異的車子們展示著傲慢的金屬色,它們打量我,使得我聯想到史前那些巨型蟲子——人類大約在下意識裏崇拜它們,這些汽車是某種意義上的紀念物。
我走向我的白色賓利,但明天它就不再是我的了,連同房子以及其他的財物一起,我將徹底成為一個貧窮的人。
我按下遙控鑰匙,正準備拉開車門時看見車窗上印出另一個人影,這個人影就在我身後幾米的地方,光頭,高個,扭曲的臉,我轉過身,麵前穿著灰色夾克衫的光頭已經掏出一把手槍對準我的額頭,他沒有說話,直接開槍。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子彈穿過我的大腦,並且擊碎了我身後的車窗玻璃。
肉體在塌陷,像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往一個點收縮,血肉骨骼全都被吸進那個點裏去了,當然,還有意識,它是最後一部分。
原來這就是死亡。我等著最後一個念頭出來……它很模糊,依稀是一個女人的臉,霧氣一樣地飄出來,看不出五官,白森森地落在我的身側,白森森地俯視我……
2
“簡林!”
我聽到自己叫出的聲音後睜開眼,刺目的亮光使得我不得不再次閉上眼。
我聽到生命監測儀上的小點在跳躍,滴滴,滴滴,滴滴。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微弱,貼著床麵,仿佛不是來自我自己的身體。
“能聽到我說話嗎?如果能的話請您眨一眨眼。”
我沒有眨眼,身體的遲鈍讓我驚恐。
等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之後,我看清了說話的人——柔和的女聲是從一套白色防護服裏傳出來的,問話的女人戴著透明麵罩,她看起來大約有二十五歲左右,沒有化妝,濃眉大眼。
謀殺!這兩個字仿佛觸發了我的痛覺一般,我感到整個頭顱都在脹痛,我抬不起手來。
“我怎麼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聲線低沉沙啞,完全像是別人的聲音。
“別緊張,”穿防護服的女人說:“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沉默。我的感覺是疼痛,當然,疼痛不是最重要的。
謀殺是真的發生了,而我被救活了,得到了一個奇跡——但這是幸運嗎?我隱約有些遺憾,意外導致的死亡對於一個已經破產的人來說未必是件壞事,謀殺也OK,至少不算不體麵。
“我動不了。”
“沒事的,應該是麻醉還沒有散。”
“會有後遺症嗎?”
“您別太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想太多,對恢複不好。”
子彈穿過去了,我回憶著,它應該燒焦了它所接觸到的所有腦細胞——那是不可逆的損傷,這是大腦,不是別的什麼地方。我的常識與恐懼同時在說話,我可能得了任何一種後遺症:失去記憶,智力降低,癱瘓甚至精神分裂……
“我口渴。”
於是女人走出去,趁著她離開的空當我觀察周圍,顯然,這是一間獨立病房,左邊是觀察窗和門,沒有其他窗戶,天花板上安裝有過濾係統。
再次進入病房的是兩個人,另一個也穿著防護服,我看不清他的臉,隻知道是個男人,護目鏡裏還戴著黑邊眼鏡,動作看起來頗有醫生的專業範,他檢查了我的眼底,之後才示意女人把水杯遞給我。
“你們為什麼穿成這樣?”我問。
“您做了開顱手術,這是為了防止感染。”
“我可以喝水嗎?”仿佛是記憶裏跳出了某種警告信息,我覺得仿佛在哪裏看見過手術後不能喝水或進食的禁忌……網絡頁麵、書本、報紙……紙張的觸感非常遙遠了。我看見一本書在腦子裏打開的畫麵,同時一隻漂亮的年輕的女人的手將書頁右下角的三角折頁打開,黑色的鉛字像是因為焦距過近而模糊著,不好說這一幕是幻象還是回憶,但它們顯然並不重要,與此刻的主題脫節,我花了幾秒鐘時間整理思維,好讓它們重新掛上邏輯列車。
“可以的。”
那就是說,我做完手術起碼已經超過六個小時了,我想起了那個常識,同時也想起了把這個知識點告訴我的人——簡林,我的第二任女友,她曾就讀於麻省理工學院生命科學專業,二十八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她有著漂亮女人們通常不具有的那種漂亮,但大多數人可能認為她至多隻是端莊,我很喜歡她穿著粉色絲質睡衣褲的樣子,她是梨形身材,估計是長期久坐的緣故,腰身略粗,她沒什麼時間減肥,她總是不太會吃栗子,笨拙地咬開栗子殼後,總是不能得到一個完整的栗子。
我對她而言不過是個過去式吧?如果要在世界上選出她最不願意回憶的人,我定然是名列前三的。我想起自己剛醒來時,似乎還叫了她的名字,我苦笑,同時開始頭痛,那個名字明顯一個禁區的大門,隻要一靠近就會被警告。
“真的沒有關係嗎?”我問。
“已經可以了。”男醫生說道,似乎是為了增強可信度,他主動把姓名告訴我:“我叫陳偉,是你的主治醫師。”
“你給我做的手術嗎?”
“是的。”
“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命。”我說,但這不是我真正想要說的話,我的情緒是冷淡的,一種異常不合理的冷淡,沒有死而複生的欣喜若狂,沒有對救命之恩的感激涕零。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但摸到的是紗布的質地——整張臉,整個頭部,全被紗布包裹著。
“別亂動,”劉敏緊張地抓住我的手:“容易感染。”
“我毀容了?”我狐疑地回憶自己受傷的時刻,隻是一顆子彈進入額頭,不會造成大麵積的損害吧?
“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陳偉很有技巧地說:“現在整容技術很發達,臉上的傷隻是小問題。”
他是對的,皮相的問題都是小問題,我安靜下來,把眼神投向我正前方的那一麵窗子,玻璃占去了半堵牆,玻璃的後麵依稀是一個走廊,我能看見橙黃色的塑料椅子和淡藍色的牆壁,沒有人站在那裏為我的蘇醒喜極而泣。我正孤獨地麵對我的不幸和幸運。
大量的畫麵湧過來,像突然暴躁起來的海麵,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有一些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畫麵,但畫麵是靜止的,明顯就是眼睛注視著照片的觀感——紗布包裹的位置在腹部,我的臉蠟黃焦枯,雙眼緊閉,是一個虛弱且沒有意識的昏迷者,接下來的畫麵是一條光照不足的巷子,仍然是我躺在一個藍色的垃圾桶旁,穿著一件印著老鷹圖案的白色T恤和藍色的故意做舊款的牛仔褲,與那些沒有被丟進桶裏的黑色垃圾袋混合在一起,捂著腹部,鮮血從指間往外冒,呼吸短淺,我睜大眼睛,絕望地看著天空——天上並沒有星星,昏黃的路燈燈光把夜的黑調和成一種渾濁的白色,有細小的蟲子在這白色裏橫衝直撞……另一個畫麵是淡灰色的,像是那些從沒有做過彩色夢的人的枯燥夢境——一個年輕的女人躺在玻璃窗後的病床上,僅憑麵色就可以斷定她命不久矣,病氣蓋住了她五官的美感,頭發和身體都散發出邋遢與枯萎的氣息,這個畫麵像是雲霧一樣地消散了,我甚至沒有想起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白色的屋子,我看見自己走向一個被白布蒙住的屍體,揭開布露出臉,他是一個年輕好看的男子,嘴微微突出,喉嚨被人切開了,七八個切口,我看見自己在痛哭,這次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他的名字和故事——蔣南,緝毒警,27歲,在與隊友一起抓捕毒販時落入了對方的圈套,兩個人對八個人……另一個叫陳國濤,從樓頂摔下來,但是沒有死——他成了植物人,我把一束向日葵插進他白色床頭櫃上的淡藍色花瓶裏……
——是的,那個時候我還有朋友可以去探望,現在,我不過是個眾叛親離的窮鬼。
我想起來我還有一個妻子,準確的說是前妻,我期待地望向陳偉,但他沒有任何要提起她的跡象。
盡管離婚了,但至少賽琳娜是應該會做些樣子的——作為有名望的企業家兼慈善家——這是她給自己貼的標簽,就這樣把受了重傷的前夫扔在醫院裏不聞不問,完全就是授人以柄了,更何況我們離婚的消息還沒有公開——在外界的眼中,我們仍然是夫妻。
她或許還不知道。這是謀殺——出於某種顧慮,有時候警察會先隱瞞,配偶總是會首先列入嫌疑人名單的,因為配偶們總是擁有大量的動機:遺產、保險、家庭矛盾、感情問題、隱私、秘密……甚至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成為殺人的導火線,那些日積月累的怨氣不可小覷,它們就像是地下深埋的甲烷,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就會致命。
但此時門外連警察也沒有,麵前的這兩位也沒有表現出有警方想要詢問的意圖,這不太合乎常理——警察應該會安排人在醫院裏守著,並且也會和醫院打好招呼,等受害人蘇醒之後就會被安排進入病房詢問。
玻璃窗外的空蕩蕩顯得異常詭異,我喘了口粗氣。
我相信賽琳娜會在危急關頭選擇獨自逃生,但是她卻絕對不會選擇謀殺,她對我的愛很有限,所以她對我的厭憎也就很有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更像是商業搭檔——這屬於現在夫妻模式中比較流行的一種,我們認同對方的優點,看重彼此的能力,善用彼此的人脈,我們喜歡對方的身體,我們不要求彼此絕對的忠誠,隻強調契約精神,利益均沾,互相扶持,我們相信犯錯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在麵臨足夠有吸引力的第三者時,我們遵守的底線是不傷及對方的財產利益和名譽利益,換句話說,別惹出那種讓對方在公眾麵前太丟麵子或是下不了台的醜聞就行。
我們都是有著豐富感情經曆的成年人,賽琳娜有過兩次婚姻,她早已經不再相信什麼理想愛情,而我也給不出自己沒有的東西。賽琳娜仿佛是一個貼了標簽的抽屜,順手就可以拉開,裏麵的資料整整齊齊,條理分明,取用方便,她的個人信息及我們之間的交集都一目了然,和我此時大腦中其他混亂的記憶迥然不同,我很輕易就能再度了解她,她做任何事都不會激起我的負麵情緒,哪怕是傷害,我一點也不恐懼她的傷害,在這個意義上她是令人相當愉悅和具有安全感的存在,而且她大約是唯一能真正幫到我的人。
要給她打個電話嗎?這樣是不是顯得有些像是在乞討?賽琳娜是不喜歡弱者的,同時她討厭任何形式的麻煩,假如她已經知道了卻故意選擇冷漠呢?假如她寧可選擇被人釘死在無情無義的羞恥柱上也要遠離禍源呢?說不定現在離婚信息已經被她透露出來了。如果是這樣,我此舉多少有些自取其辱並死纏爛打的意味了。
我在腦子裏搜尋第二個候選人,我依稀感覺到自尊心的掙紮,它茫然而絕望地扒拉著記憶,而這些記憶被一個囤積狂看守著,與各種各樣念頭、幻想、思維、分析、氣味、口味、情緒混合在一起,那裏是一個碩大無朋的倉庫,剛剛遭遇了一場地震,滿地的狼藉和碎片,標簽們都遺失了,要重新整理出來是一個大工程。
簡林的名字第二次冒出來,我的頭也再一次開始疼痛起來,數根長針紮入太陽穴和後腦勺同時伴隨攪動的那種痛感,陳偉覺察到了這一點。
“不要急著去想事情,深呼吸,放鬆,想象大腦裏一片空白,”他用催眠式的聲音說道:“現在再想象你看到了一片草地,很大的一片草地,一眼都望不到邊……”
“行了。我沒事了。”我忍著疼痛打斷他,盡量控製住自己的表情:“有人來看我嗎?”
陳偉與女護士對視了一眼。
“現在外麵的人不知道您還活著。這是為了你的安全。消息是封鎖的。”陳偉猶豫著說,同時打量我的反應。
果然如此,這說明凶手還沒抓到,警方怎麼對外麵說的?假死?案子絕不單純,殺我的那家夥——我竭力回憶細節,那張臉以及他的氣質,底層人的特色——那種承受了過多痛苦的灰色氣質,可以肯定臉是陌生的——但也可能整過容,因此無法確認他是一個熟人或是陌生人,至於動機——我可以數出一千種可能性,就像我以前常常說的:除了自殺與疾病之外,你可能永遠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我現在對病房的怪異之處釋然——他們定然是找了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普通人是無法接觸這個地方的。我想起自己做警察的時候,曾與一家醫院有深度合作,那醫院有一個地下病房,專門為警察和證人服務,也許這家醫院也是一樣。
“警察要不要來問什麼問題?”我主動說道。
“你可以不用馬上見。”陳偉說道,他想表現出維護我的態度:“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
我當然需要時間好好考慮,於是我說:“我腦子裏還有些亂。糊裏糊塗的,等我理一理吧。”
“好,那你好好休息。”
“我叫劉敏,以後就叫我小劉好了。”女護士終於找到了時機插嘴,她指了指床頭的一個黑色按鍵:“有什麼需要就按鈴。”
他們姿態笨拙地離開了。
3
在所有仇恨我的人中,誰會殺我?
之所以選擇仇恨這個動機,是因為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可以為人帶來利用價值的人了,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因此置我於死地的人很大可能是出於泄憤的目的:顯然破產與債台高築所導致的悲慘生活不會讓對方感到痛快。
我確實傷害過很多人,我看見了一些死人的麵孔,他們中有一些人愛我,比如我的父母,盡管我是一個完全不孝順的兒子,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盡孝,在他們死去的時候沒有參加葬禮,錯過了一個,然後又錯過了第二個,他們在臨死時抱怨我,但是他們不會恨我,我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看見的死去的臉上的白光裏,仍滿載對我的擔憂,我早該做一個不讓人擔憂的兒子,高中畢業時如果沒有違逆他們去選擇了警校,如果我選擇的是本地的師範大學或是醫學院,如果我早早地便能提供給他們更為穩定與平安的生活,那麼現在他們也許還活著,而我也不會躺在這裏。
死人裏有一些是我的同事,有兩個死在我的眼前,我看見鮮血從他們的身體裏流出來,我看見他們的生命從子彈孔流出來,如果我更強大一些,如果我成長得更迅速一些,他們就不會死,所以他們死前眼裏有怨恨,他們的家人也責怪我,尤其當我離職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都認為我是一個背叛者。
我看見一個從樓頂縱身跳下的人影,三十層樓,他的屍體慘不忍睹地鋪在地麵,人群在尖叫——不,我從沒有親眼看見這一幕,我隻是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他的名字——曾衛國,我透過屏幕看見那一灘已經清掃過的血跡,我隻是不斷地想象那個場景,補充每一個細節,仿佛我真正看到了一樣,他是我在利益鬥爭中的犧牲品,我吞並了他的公司,他失去了一切,其實不是一切,那時他還有一個五歲女兒,還有一棟別墅,我以為自己沒有趕盡殺絕,可是他並不像我認為的那樣堅強,那個女孩子今年應該才十歲,住在福利院裏,她的親戚們搶走了那棟別墅,把她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還有一些死人的臉,給我的感覺是陌生的,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很可能隻是來自噩夢,我之所以判斷他們是死人僅僅因為他們慘白的身體與憎恨的表情——那仇恨有雪的溫度和血的氣息,我看見幾座墓碑以及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我看見自己拿著鏟子在挖坑,最後我躺進去,我的臉像死人一樣,紙錢色的白,沒有呼吸的白。
也許我是死了,隻是意識還活著,我急忙抬起上半身看著自己的下半身,我的頭部劇痛,疼痛讓混亂消失了,是的,我不是鬼魂,我是活人。隻是該失去的都失去了,隻有留下的這條命和毫無頭緒的前路在等著我。
嗯,和十年前簡直一模一樣,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在冷笑,好吧,那就再來一次。
4
“他看起來是一個光頭,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戴了特製的頭套,就是拍戲用的那種,和尚,那個頭看起來有點不太自然,”我用手指在自己的頭上畫了個圈,對自己的話進行肢體語言注釋,同時加強謊言的力度:“他的臉還有些麵熟,我想應該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但我想不起來了,不過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顆黑痣。”
“你看清楚了嗎?”在我床邊坐著的警察一麵將我的話記在筆記本上,一麵驚訝地提問:“確定嗎?”
他叫譚頌,大約三十歲上下,寬下巴,高顴骨,浮躁和沉穩都處於不穩定狀態,他在防護服裏似乎很不自在。
我點頭:“當然,我們麵對麵。”
我毫無怯意地與他對視著——如果你要撒謊,就得有把謊言說成真相的魄力,而在這方麵,我絕對是個專家。
“還有別的嗎?”譚頌看起來是相信了,他轉換了問題。他當然是想不到我是故意在誤導他——我的理由很簡單——我中彈前的人生等於是一片廢墟了,但現在有一個機會,隻要我能把握住,就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東山再起——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沒有別的了。”我用虛弱的聲音說道,給出的信息必須恰當,不能太精準,我不清楚停車場的監控錄像到底拍到了多少,我隻能大約估計出它不能拍攝到的地方,在細節上做文章,估計譚頌至少有六七年的從警經驗,我必須步步小心,我要對付的不止是他的經驗,同時還有警察的直覺——那才是最難的一部分。
於是我準備說一些非常真誠的話,把它們與我的謊言混合在一起。
“就算抓到這個人,我想他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工具,以後說不定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譚頌沒有回答我,麵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呢?”
我搖頭苦笑:“你是說恨我的人嗎?那太多了,我想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你給他們任何一個人手裏塞把槍,他們對我開槍的時候都不會猶豫的。”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腦子裏閃過一份模糊的名單,至少有三十個名字以上——我看見一些模糊的臉,模糊的冷酷與憤怒,我從他們中挑出了一個家夥——羅強,一個在公開場合威脅過我的人,一個有野心卻欠缺謀略的人,一個有著太多見不得光的秘密的人,而他的其中一個心腹叫陸河的,此人也是羅強的表弟,左手手背上便有著一顆黑痣。
假如譚頌的調查工作給力的話,便會根據我所提供的信息查到羅強的頭上,接下來便是可以預想得到的戲碼上演: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要的就是他的混亂,屆時羅強會急著轉移他不能曝光的財產與秘密,而那個時候,就是我的新生開始的時候。
譚頌沉默了幾秒鐘,我覺得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今天先到這裏吧,你休息休息,有什麼需要補充的,我們再隨時溝通。”他最後主動結束了問詢,做出一份體貼的姿態,這讓我是十分驚訝,因為同情與周到並不是一個老辣警察的行為方式,通常的做法應該是抓著關鍵點尋根究底,要把對方問到無可再說,無處可藏,無路可走。
或者這隻是僅僅說明譚頌的平庸?在譚頌離開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來反芻他的語言,琢磨他的肢體動作。
對於一個受過訓練的刑警來說,他眨眼的頻率實在過多了些,同時,他的肢體語言過少,說明他對於我們的這次談話並沒有做足準備功夫,加上他的問話技巧的生澀,如果他是個新手,還算情有可原,可是三十歲?我想起很早以前,剛入警隊的我曾被當時的刑警隊長狠罵過的一段話——“你以為你幹什麼來了?你以為你才三歲啊?你以為你有機會慢慢學?誰有心思等著你長進?等你?等你把大家夥都禍害死嗎?撐不起來就趁早滾蛋!”
三十歲,沒有人能容忍一個三十歲的新手。
對了,他還有好幾次試圖安撫情緒的動作——他把手伸到脖子處,隻是被防護衣擋住了——他為什麼會感到不安?為什麼需要穩定情緒?因為他無法在一個虛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受害人麵前保持常態嗎?
我捏緊了拳頭。
——是的,他在撒謊!
——他根本不是警察!
如果他不是警察,那麼這個地方很可能也不是真正的醫院!
我用懷疑的目光掃視我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物品,那種從蘇醒之後便一直緊隨我的不安終於得到了一個解釋:牆壁很舊,儀器很新,床單被套上沒有編碼和醫院的印記,護士過於客氣,醫生太過小心,而且到現在為止隻有主治醫生出現,沒有主任來複查,也沒有其他的醫護來換班,我從沒有聽到他們談論過一些無關的話題,病房外的安靜是不可思議的……這完全不是醫院的氣質,哪怕是那種特殊的醫院。
我按下召喚鈴。
劉敏很快便進來了,她繃著一個微笑,在我眼裏怎麼看怎麼假。
“我要撒尿。”
她立刻出去取來醫用尿壺,我拒絕了。
“我要去衛生間。”
她連連搖頭:“不行的,你不能出這間病房,不然會感染的。”
“這樣我尿不出來。”
“你,你再試試,之前不是都可以嗎?”她張口結舌:“要不,我背過去,你自己來。”
“不是你的原因,是現在這個姿勢我尿不出來。”我堅持著:“我得站著。”
即便是隔著防護麵罩我也看見她臉紅了。
“你等一等。”她飛快地跑出去了,十分鐘之後她回來,推著一個帶輪子的移動馬桶。
她扶著我站到馬桶邊,我故意弄得到處都是。
她嘴裏說著沒關係,但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然後她狼狽地推著馬桶出去,終於有一個新麵孔出現,他很年輕,沉默地藏在防護服裏,不熟練地用消毒粉灑在穢物上,我能覺察到他在忍受著惡心與憤怒——現在我已經很確定他和劉敏都絕對不是在正規醫院工作的職員。
“畢業多久了?”我試探著問他。
“剛畢業。”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學什麼專業的啊?”
“臨床。”
“學了幾年?”
“五年。”
“沒考研?”
“沒有。”
他焦躁起來,加快了速度,幾乎是逃跑一樣地離開了。
陳偉一直到晚飯後才露麵,他對我道歉說剛進行了一個大手術。
“又是開顱手術嗎?”我裝作隨口問道。
“不是,是心臟搭橋手術。”他也隨口回答。
“你們做醫生的真是辛苦。”我用討好的語氣說道:“我這邊暫時還好,要不你去休息一下?”
“沒事,沒事。”他微笑著:“你今天要輸個液哦。”
“什麼藥?”我的心緊了一下,接著連忙補充了一句讓自己表現得像個蠢貨:“今天檢查結果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你白細胞有點高,我給你用些消炎藥,”陳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沒什麼的,手術後很正常。”
信你才有鬼了。我在心裏說,但是卻一時也想不到辦法。
如果他們要殺我,自然是不會大費周章地來做這個局,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救我總不會是出於純粹的善行,總是有利可圖吧?我隻擔心下午試探劉敏的行為被看破了,所以他們會有新的計劃。不過他們沒有得到利益,定然也是不甘心的,所以我也還有機會。
“哦,那行吧!”我必須做出毫無防備的姿態:“順便弄點鎮靜的藥行不行?我昨天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好。”陳偉在打量我的表情:“我給你加。”
5
被針刺入的地方有些腫痛,冰涼的液體通過手背上的血管緩緩而行,無法得知進入我的身體到底是什麼,為了避免讓他們察覺到我已經起了疑心,我一直閉著眼。
現在的我,除了運氣之外實在沒有可以拿出來一賭的籌碼——一個腦門上挨了子彈卻還沒死掉的家夥,說實話,從那一刻起,多出來的每一分鐘都算是白賺的,我安慰自己,但是卻無法不貪心,就算譚頌不是警察,隻要我有機會活下去,我的計劃依然有機會成功,我可以返回到我習慣的人生裏,是的,那些日子並不令人愉快,孤獨,冷漠,沒有人情味,充滿了爾虞我詐,我需要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但至少不必卑躬屈膝,不會讓我覺得自己隻是一隻隨時可能被從天而降的重物給砸扁的螻蟻,如果我的幸存隻會帶來苟延殘喘,那麼我寧可死在那一顆子彈之下。
我活下來不是為了跪著生活的,我不要去忍受卑微無力的感覺,我在很早以前就發過誓。
陳偉和劉敏離開了病房,我仍然沒有睜眼,我相信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裏定然安置著微型的攝像頭,監控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保持呼吸平穩,腦子裏卻一片混亂的嗡嗡聲,像是有什麼在無數條神經裏高速運動,它們讓我疲憊也讓我興奮,我的身體沉沉地壓著床,我感到它們的虛弱和無助,這是一種陌生且令人沮喪的狀態,我懷念自己健康強壯的時候——我一直有健身的習慣,甚至比在警隊的時候還要熱衷於此,我有令人羨慕的肌肉與爆發力,但是現在……我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看了看自己瘦削的大腿與軟塌塌的腹部——我曾經引以為傲的所有特征全部都消失了,要造成這樣的巨變,絕不是兩三天的時間可以做到的。
冷汗從後背和額頭同時冒出來,我僵在原處,被自己剛剛意識到的東西給鎮住了,我在這裏究竟多久了?他們在時間上也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大腦裏像是有無數的細胞正在崩解炸開,我甚至聽到了詭異的密密麻麻的劈啪聲——這當然是幻覺,可是疼痛卻是真實無疑的,我抱住頭,按住頭皮上跳動的地方,但是毫無作用,我跌下床,連帶著輸液杆子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這時候我看見自己的手腕上起了一排紅疹子,我在爬起來的時候揭開了自己的病服,我看見自己的胸口也都全是紅疹。
“醫生——”我驚恐地叫著,但是喊完了這一聲我才想起來:哪裏有什麼醫生?這裏隻有敵人。
我聞到了一股怪異的氣體,它們仿佛是來自房間的上方,我的直覺告訴我不要再做出任何讓對方感到不安的舉動,於是我裝作暈倒又趴回到地上,我閉上眼,沒過幾分鐘,我真的失去了意識。
6
樹林裏漂浮著小提琴聲,似乎是優美的,但更像是詭異的。
我看著周圍的薄霧與在薄霧裏晃動著的樹葉,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
我每走一步都覺得使不上力,腳軟得想要蹲下去,於是我就蹲下去了,用蹲著的步態一步步地挪動。
樹林似乎是環形的,它們完美地包圍了我,中間的空地寸草不生,我的腳上沒穿鞋子,腳掌接觸到的沙子竟然是溫熱的。
一個穿白色T恤的老年人從樹林裏走出來,他的頭發稀疏,露出禿了的大腦門,手裏拿著一根皮帶,沒了皮帶的米黃色褲子鬆垮地靠著他的大胯部撐著,但看起來很危險,隨時都有落下來的可能。
“混吃等死的東西哦!”
他嘟噥著朝我走過來,臉越來越熟悉,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認出他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像沙子一樣地垮掉了,與空地上的沙子們融為一體,隻剩下一件陳舊的白體恤和那沒有皮帶的褲子,以及那根皮帶。
“啊——”我大叫,因為驚恐而提醒自己: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
眼睛終於能睜開了,我鬆了口氣,劉敏正歪著頭打量我。
“醒啦?”
她虛偽的微笑提醒我現在是另一個噩夢,一個不是靠大叫“醒過來”就能夠逃離的噩夢。
我試著抬了一下手和腿——還好,它們都勉強算是可以正常活動。
“我是不是藥物過敏了,”我說:“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覺得身上很是不對勁,好像好像出疹子了。”
我試圖解釋自己之前的行為,同時捋起袖子,很好,手臂上的紅疹更多了,這些也許能助我過關。
“蕁麻疹。”劉敏說道:“很多原因都可以引起,也不一定是藥物反應。”
“哦。”
“你剛才做噩夢了?”
“嗯。”
“如果,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為你找一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我在心裏冷笑,還想要在思想監控我嗎?真是機關算盡了。
“我考慮一下,給我點時間想想。”
“好。”劉敏沒有表現出失望:“今天還要再查個血。”
我沒有反對,大約是由於緊張,她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她忐忑不安地道歉,臉也紅了。
“沒事。”我有些詫異於她的羞愧——或許她並不是一個完全冷血的同謀者,這倒算是個可以好好利用的點。也許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吧?我想,為什麼會蹚這一趟渾水?缺錢——這是最大的可能性,大部分人在不得不選擇錢的時候才會放棄更為長線的前途——如果這裏是非法機構,自然是沒有前途可言的,一旦被抓到,她的後半輩子等於是完蛋了。當然,也許她有把柄落入別人的手裏,若是這種情況,在合適的條件下或許還能談談交易。
我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血液沿著細細的管道進入一個小瓶子,瓶子上的標簽沒有二維碼,這是另一個破綻——在正規的醫院裏,二維碼是必需的標記。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對他們有什麼價值,值得他們花這樣的大手筆?我的腦袋鐵定是吃了一顆子彈的,他們如果不是在把我送進醫院前就送進手術室,就得從正規醫院裏把我搶出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得花大把的精力和財力。
總不至於是我的債主們怕我假裝破產所以要保住我的性命來套出我“隱藏”的財產吧?
或者,我早就是被這幫人精心選中的小白鼠——還有什麼人比欠了一屁股債的過街老鼠還容易控製?很明顯,我這樣的人隻要回到那個所謂的正常世界,就會被那些債主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於是,他們便可以趁火打劫地提出交易條件了。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我落到了他們的手裏而不是躺在正規的醫院,除非他們在我中彈後的五分鐘內把我帶走,否則警車就會到達現場了——要麼他們一直在跟蹤我,要麼,那光頭根本就是他們雇傭的殺手,不過這一點我倒也不是很確認,因為他們完全可以在更偏僻的地方動手,或者僅僅用藥物實施綁架,不一定非得用槍,為什麼不使用其他更安靜的手法?槍聲一定會驚動周圍所有人……會導致很多的意外和不可控,他們就這麼確定能順利離開現場而不被人發現嗎?這是一個極大的疑點。
“那個醫藥費的事怎麼處理?我現在的情況要馬上支付恐怕有點困難。”
劉敏愣了一下:“這個以後再說吧,警方跟我們上麵有安排的。”
“那我以後跟哪邊結賬?”
劉敏笑了:“您現在就安心養病,先別操這個心了。反正我相信你肯定是不會賴賬的。”
“那”,在劉敏拿著血液樣本準備離開的時候,我開始打感情牌,“能幫我個忙嗎?幫我打聽一下我老婆的情況,我真的很擔心她,警察還沒找到凶手吧?”
劉敏皺了皺眉頭,顯然是覺得這是個冒昧的請求:“我恐怕沒有那個能力。”
“求求你”,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眼神裏了:“我隻想知道她有沒有事,她……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吵過架……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你能幫我問問那些警察,他們有沒有派人保護她?我很怕殺我的人也會對她做什麼……”
我故意語無倫次,劉敏的眼神果然明顯溫柔了許多,但她的口氣依舊是冷淡的:“我盡力試試吧,不保證能做到。”
“謝謝謝謝謝謝。”我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做感激姿態,我的眼睛也很爭氣地濕潤了,劉敏有些慌張地出去了。
我讓自己的表演持續了一段時間,這是為了保證這屋子裏的攝像頭能夠接收到一致的信息,當然,我不能把寶押在劉敏一個人身上,其實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把賭注下在一個人的身上,人的變數比天氣的變數更大,幾乎不可預測,所以劉敏最多隻能作為一個備選方案,我最應該做的是靠自己掌控一切。
我躺下,轉動眼珠打量著屋子裏所有的東西——任何我可能在將來用得上的東西:床邊的椅子、輸液的架子、床頭櫃上的杯子、身上蓋著的杯子和頭下的枕頭,我將被子拉到頸部,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肌肉——倒不算是萎縮,就是瘦小得太可憐了,在體力上我不可能在短期有所提升,隻能依靠技巧和謀略。
我在這裏究竟有多長時間了呢?對這個時間的精確估算是關係到計劃成敗的,種種跡象表明我經曆了長時間的昏迷,一個雜念突然冒出來打斷了我的思維,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盆骨和下體——有一種極為奇怪的疏離感,其實這種感覺不止一次模模糊糊飄過,出於某種不可知的動機,我把它們強壓下去了,但是此刻,它們像是滾雪球一般地在不斷增大著,與此同時,無數的記憶碎片也從腦海中某處不斷冒出:盤旋而上的樓梯、奔跑的腳步、鮮血淋漓的大腿、性感女人的嘴、粗重的呼吸聲、狼藉的地板、清冷的月光、浴缸裏的臉模糊了五官、生命檢測儀上的靜止線在嘯叫、心臟除顫器下一起一伏的身體、鏡子裏的身體沒有頭顱、鏡子裂成碎片四處飛濺……
我搖了搖頭,更詭異的畫麵形成了:一張由拚圖片拚成的身體圖樣,一部分拚圖塊是來自瘦弱的身體,另一部分拚圖塊則是來自強壯的身體,它們被強行拚作一個整體,使得這具身體看起來畸形而痛苦。
但最後我的大腦做出的卻是一個令我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假設:難道他們換掉了我的身體?
我立刻伸手去觸摸自己右大腿外側,很多年以前,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我曾經受過槍傷,差一點落下殘疾,至今那地方仍有一處明顯的傷疤。
傷疤仍在,微微凸起的觸感讓我放下心來,我暗笑自己的荒謬,且不說如今的科技還沒有達到全麵換掉身體的程度,就我個人的情況而言——我受傷的部分是頭而不是軀幹,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丟掉完好的軀幹不用的。
我剛抹去額頭上的冷汗,陳偉便拿著幾頁紙走了過來,他將紙筆及一個便攜式的寫字板一並遞給我。
“因為你做的是開顱手術,所以我們需要對你的智力和記憶力方麵做一些評估,這裏是一份量表,麻煩你認真填一下,這對於我們診斷你的真實情況非常重要。”
我狐疑地掃視著紙上的內容,一些問題是關於術後感受的,一些問題是關於我的個人資料的,包括曾就讀過的學校、職業經曆、愛好、特長、親戚朋友老師同學的名字……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問題,事實上這些信息很輕易就能被查到。
我自然不相信什麼手術調查的鬼話,但是這份問卷對他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是為了試探我是否誠實嗎?
我一麵想一麵老老實實地填表,我給出的全是真實信息——凡是容易核實的信息,就沒有必要靠撒謊來冒險。
收了問卷,陳偉大致看了看便收起來走出去了,從他的臉上我完全看不出情緒來——比起之前冒充警察的那個譚頌,陳偉的城府要深得多了。我一麵看著陳偉的背影一麵數著他的步數,從病床到門口,大約是五米的距離,我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換氣設備——這不是空調,不能指望從上麵離開,通風管道多半不可能容下一個成人的身體。
外麵的情況不可預測,要順利離開最好是有個人質,從重要性來說陳偉其實更合適一些,但是他的體格可不算弱,我不一定能製服他,相對來說控製劉敏倒是容易得多,她個子嬌小,隻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體重不超過九十斤,但假如這是一個冷酷的犯罪團夥,他們可能完全不介意劉敏的生死。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起來,盡管劉敏毫無疑問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是白白地把這漂亮姑娘的命用來做了墊腳石,似乎也還是有些太不人道,更何況,萬一她真的是被迫的呢?我的腦子裏閃過她不小心刺痛我那臉紅緊張的樣子——她有同情心並不代表她的同情心能夠勝過她的求生欲,在有絕對的把握之前,還是隻能當她是個敵人,更何況女人,是這個世界上變數最大的生物。
我的視線落到床下,床邊擺著一雙無紡布的一次性拖鞋,穿這種鞋子是無法逃跑的,赤腳一定會受傷,一受傷就會大大降低成功的幾率。我苦笑起來,我首先需要的是一雙鞋子,沒有一雙合適的鞋子甚至比沒有武器還要嚴重,細節打敗巨人。
我想起很早以前我和戰友們追過一個匪徒,他逃跑的時候跑丟了一隻鞋子,失去平衡的身體被一輛卡車撞得飛了起來……
孫寒,因為缺少一雙鞋子而死在匪徒手中。
我默念著這句話,人生實在是處處充滿了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