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歡迎光臨大正浪漫堂（一）

——邪惡有時以善的麵貌顯現，甚至徹底化身於善中。

（弗蘭茲·卡夫卡）

……

翌日。

“這個……就是 ‘太陽堡’嗎？”

麵對眼前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易天樞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真的……要進去嗎？”

大滴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從額頭滲出，順著臉頰的弧度，滴落在手中的宣傳單上，在五彩繽紛的紙麵上暈開一朵朵水花。

太陽堡。

正如宣傳單中所寫的那樣，是在年初開設的大型百貨公司。

僅在開張初期，它便吸引了國內外數百家品牌商店、二十餘家知名餐飲公司、電玩遊樂城以及超大型影院的加盟。單論建築規模，應該算是相模藍區首屈一指的“巨無霸”了。

不過，這本來就是軍民兩用建築吧。

同時，也是蔣綾羅欽定的“職場”。

當穿過商場大門，他才發覺這裏要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也熱鬧得多。小孩、大人、老人，應有盡有，儼然如一個小社會。

一想到自己所身處的地方，不再是遠東聖瓦爾基裏學園，而是貨真價實的“外界”，久違的緊張感一下子緊緊地揪住了易天樞的心臟。

由一年前血色聖誕節與十六年東躲西藏的人生彙集而成的不堪記憶，讓他不免覺得除自己以外的人類都是敵人……

但是，不可以這樣子。

難得開開心心地外出遊玩一回，自己又怎麼好意思掃大家的興？

然而，即便易天樞盡最大努力保持鎮靜——

“少爺，沒事吧？你的臉色不太好哦？”

這種程度的偽裝，不可能逃得過秦羽遙的雙眼。

雖然這點微不足道的異狀在他人看來可能無關緊要，但身為青梅竹馬的黑發少女眼中，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卻是顯而易見的，甚至足以成為打道回府的理由。

“我沒什麼……可能是最近有點累了。”

“真的隻是有點累而已嗎？”

“真的啦，我沒事。”

總不能整天讓女生擔驚受怕吧？

更重要的是——

“嗚哇哇，天樞同學的臉色的確有點不妙呢……要不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明明昨天還拽得不行，今天一出門就縮卵了啊？”

“姐姐，明明人家都不舒服了還說這種風涼話！易天樞先生，你沒事吧？需要去看醫生嗎？”

對於阿什莉的建議，瑞貝卡無言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某位公主殿下也是無不擔心地盯著易天樞，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就是每次想打開話匣子時，都有人搶先一步接過話茬，結果到最後她的嘴巴都隻能像是上岸的魚兒般一張一合。

既然有珠已經付出這麼大的努力，不好好回應一下，未免太有點……

“怎麼了，有珠？”

問題一出口，易天樞就覺得自己似乎提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不然的話，實在難以解釋有珠本來有些複雜的目光為什麼會混入對於愚人的憐憫與身為天才的無奈，還要相當不滿地鼓起腮幫，氣呼呼地丟下一句：

“笨蛋。”

罵完之後就一個人徑自轉過身去。

明明是出於善意的詢問，沒料到居然是這種結局，叫人唏噓不已。

不過能與作為憧憬對象的女生說話，易天樞就已經很知足了。

畢竟在不久之前，他還單方麵認定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如今自己不僅能好好跟有珠說上話，還結識了霧島琉璃、蘭德裏姐妹、秋本亞門等眾多夥伴。

雖然彼此的關係或許尚未稱得上是“朋友”，還被她們卷入各種意想不到的事件中，甚至為此生過氣、流過血，明明開學還不夠一個月，期間發生的事情卻絕不比十六年間經曆的一切要少。

但是，自己似乎並不討厭這樣的生活。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

珍重的家人，現在也好好地呆在自己身邊。

無論如何，她都絕對不會離開自己，是隻要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得到的、無比真實的存在。

所以，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我說，少爺……從剛開始你就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個沒完，我臉上有什麼臟東西麼？”

“沒、沒什麼。”

與其是說臉上有什麼臟東西，還不如說是——

“莫非是……少爺看呆了麼？”

一針見血。

“我明白、我明白，畢竟我本來就很可愛嘛~今天出門之前又花了一點時間準備~所以會把少爺迷得神魂顛倒也是沒辦法的事~”

秦羽遙所言不虛，但為什麼會叫人這麼火大呢？

說起來，雖然以往上街她的回頭率就一直不低，但今天卻高得有點離譜。

仔細一看，易天樞才發現這其中的緣由——

淡淡的眼影；

粉色的口紅；

長長的睫毛；

就連引以為豪的及腰長發也打理得柔順亮澤，以紅色緞帶綁作一束高馬尾，散發出與氣質相符的颯爽與活力。

正是這些細節令秦羽遙這塊璞玉大放異彩，由最熟悉的青梅竹馬，搖身一變成魅力十足的同齡女孩。

明明平時都是素顏朝天，今天卻突然來這麼一手，叫人怎麼可能不怦然心動嘛？

眼見易天樞臉紅不語，秦羽遙原本英氣的眉毛，因為忍不住的笑意而彎曲起來。

“沒想到以前買的香奈兒套裝意外好用呢~”

此話一出，至少有三個人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嗚哇哇，雖然現在預訂這個套裝好像有五折優惠，但還是好貴……”

“喂，爺爺~是我，艾麗~我想拜托您收購香奈兒公司，可以嘛~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人家想要一套定製化妝品~”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不過還是先記下來回去問一下宿管老師好了。”

喂。

當著別人的麵低下頭去擺弄鏈接手環可不是好習慣哦？

……

“應該就是這一家吧？”

易天樞一行人不禁用可疑的眼神掃向三樓餐飲街的一塊木製匾牌——

上麵明明白白寫著“大正浪漫堂”五個大字，端莊典雅的門麵設計，也的確能讓人領略到大正時代的浪漫，問題是……這宅氣十足的告示板是怎麼回事？

且不論散發著曖昧氣息的粉色霓虹燈，上麵還畫著留著雙馬尾發型、說著“高薪招募店員”的貓耳少女，身上的服飾也是相當的奇特，大概是介於和服與女仆服的“混血兒”吧？

光是從同行少女們的表情，易天樞就能明顯感覺到她們內心的動搖。

“少爺，你確定是這裏嗎……”

“嗚哇哇，明明沒見客人卻還打出高薪招聘的標語……”

“喂，你這家夥該不會把我們帶來‘紅燈區’了吧？”

“姐姐，不要胡說八道——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是……易天樞先生，我也覺得這家店看起來有點不太妙的樣子……”

就連一路沉默不語的瑞貝卡都一臉不安地盯著易天樞。

唯獨是某位公主殿下完全處於狀況之外——

若不是易天樞及時叫住她，她想都不想就直接伸手推開門店。

自己的行動無緣無故受到阻攔，有珠不悅地皺起眉頭，以充滿壓迫感的視線訴說著：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易天樞也想老實交代啊，但這種事情由男生來解釋，有點……

就在他為此感到煩惱不已時，一旁嬌小的金發少女卻主動挺身而出。

“櫻井小姐，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畢竟不久前彼此還是競爭關係，有珠對阿什莉若說是毫無戒心，那肯定是騙人的，但基於阿什莉是女生這個事實，她又失去了拒絕的理由。

隻見她們在一旁的角落咬著耳朵，說著說著，有珠整張臉漲紅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擺脫了阿什莉的阻攔，殺氣騰騰地向易天樞衝了過來。

“你把我帶來這種地方是想幹什麼！”

“冷靜一點，櫻井小姐，我想易天樞先生也不是故意的！”

“咳……”

“等一下，放電妹，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咳咳……”

“嗚哇哇，大家不要吵架、大家不要吵架，Smile~Smile~”

“咳咳咳……”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現在貌似是打倒櫻井有珠的絕佳時機！”

“咳咳咳咳！”

被有珠惡狠狠地瞪著，當然不是好事，但令易天樞更在意的是——

“話說，是誰感冒了嗎？咳得好厲害啊……”

“哎呀，是我感冒了，要少爺親親才能好得起來~”

那你就一直感冒好了。

“昨天晚上不小心掉進水溝裏了，起床時好像有點鼻塞，但、但是，天樞同學，我沒咳嗽、真的沒咳嗽哦！雖然今早測得的體溫是38℃，但一定是水銀計出了問題！所以請不要叫我回去好好休息，我真的非常需要這份工作！”

你趕緊給我去醫院啊！

“等等，你這家夥為什麼看到我的時候就突然跳了過去，這是什麼意思？本小姐將來也是你的姐姐哦？身為妹夫的你不應該趁現在盡自己最大努力討好我嗎？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想討本小姐歡心而本小姐卻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快問本小姐有沒有感冒！快關心本小姐！不然的話……哇啊啊啊啊，艾麗，你看到沒？這家夥又欺負我！他又欺負我！”

放心，笨蛋是不會感冒的。

“不好意思，易天樞先生，姐姐又給你添麻煩了……多謝你的關心，不過我們三姐妹一向都很少感冒的。”

明明應該是最正常的答案，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卻好像是最不正常的那個……

最後，視線還是落在有珠那張微微泛紅的臉上。

因為話題被錯開的關係，她的怒氣得以消減大半，但還是目不斜視地瞪著易天樞，流露出相當古怪的眼神——好像有些生氣，但又不是，隻能感受到其中隱約的不滿。

本以為這是發難的前兆，孰料她僅僅是眉毛跳動了一下，半是猶豫半是無奈地小聲嘀咕著：

“……與其有空擔心我，還不如好好擔心一下自己的身體。”

什麼嘛。

表麵上不聞不問，這個師父其實還是挺關心徒弟的嘛。

雖然很想暗自竊喜一番，不過——

“也就是說，你們誰都沒咳嗽咯？那剛才究竟是誰在咳嗽呢……”

毫無頭緒地看向嘰嘰喳喳的女生們，希望她們能給出多少建議，偏偏是這種時候，她們卻又變得鴉雀無聲，有些怕怕地看著自己。

這一幕……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時，易天樞才發現女生們的目光並非投向自己，而是投向自己身後的……

冷靜一點。

按理來說，蔣綾羅人肯定還在學園。

所、所以就算叫她老太婆又怎麼了，易天樞才不信她有本事突然從自己身後冒出來，把自己的臉按在鍵盤上。

事實上，易天樞確實沒被蔣綾羅按在鍵盤上滾來滾去，僅僅是被人從身後輕拍了一下肩膀而已。

“是我在咳嗽呢，小弟弟~從五分鐘之前我就發現你帶著這群女生在我店門口鬧個不停卻又不肯進來光顧一下，所以大姐姐覺得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要是讓大姐姐發現你在撒謊，小心大姐姐弄死你哦~”

那個。

大姐姐，能不能不要笑著說這麼可怕的事情？

……

“所以說，你們就是綾羅大姐頭介紹過來打工的學生咯？”

“是的，請問我們可以站起來了嗎……”

除了因為發燒而躺在休息室的霧島琉璃以外，易天樞一行人被罰跪坐在地。

“白雪公主”似乎從小就習慣這種傳統坐姿，當然能麵不改色地坐足半小時，隻是苦了其他五個“小矮人”

不出易天樞所料，秦羽遙與蘭德裏姐妹維持這個坐姿不夠十分鐘就覺得腳麻了。

至於他本人嘛……就是依靠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要不然根本撐不到現在。

“我允許你們站起來了嗎？”

“抱歉……”

然而，坐在“局中法度”牌匾之下的的年輕女性隻是輕聲一語，六人又乖乖地各就各位。

遠東聖瓦爾基裏實力名列前茅的“白發鬼姬”、“音速戰姬”以及“刻耳柏洛斯姐妹”之所以淪落到這種田地，無非是因為放在餐桌上的、如假包換的“二等特務證”。

這名年輕女性是何方神聖，似乎不言自明了吧。

要怪就怪自己當初為何沒好好聽老師說話——

在出發之前，蔣綾羅就說過這次打工地點是她後輩開設的一家餐廳，並拍著胸脯表示大家無須太過擔心，因為店主跟她一樣都是樂善好施、冰雪聰明、溫文爾雅、天生麗質、傾國傾城、文武雙全、所向披靡的大美人，就是在美貌與智慧上略遜她一籌而已~

無須太過擔心個頭啊。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是跟她一樣的家夥，易天樞才擔心得不得了。

不過，撇去個人喜惡來說，後輩是大美人這點倒是不假。

年紀在二十歲出頭左右，相貌相當端正，一頭豔麗柔順的栗色秀發被挽作發髻，淺色的眼瞳淡淡透出深邃的草綠，豐滿的上圍、挺拔的腰身、緊致的大腿與修身的酒保服共同勾勒出攝人心魄的曼妙曲線。兩指夾煙的手勢顯得相當嫻熟，又為這份靜謐的美麗增添了一抹不羈的野性。

明豔動人的大姐姐……嗎？

就是性格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不，對於某些有著特殊癖好的狂熱分子而言，她一定是女神般的存在吧。

“所以說，我們幾時才可以站起來……”

“真是沒禮貌的小鬼，你沒看我還沒自我介紹嘛？”

“抱歉……”

“樸智賢——這是我的名字，是這家店老板……的女兒，也就是代理店長。”

由非東和人士開設的東和家庭餐廳什麼的……感覺有點微妙。

既然是蔣綾羅的後輩，想必也曾是學園的一員吧？說起來，聖瓦爾基裏學園的招生計劃本來就是麵向全世界的，像是今天打工一行人的國籍已經很好地反映了這一點，所以樸智賢的身份，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真正的問題在於——

“所以，真正的老板是在……？”

“為慶祝結婚三十周年，我那狗屎老爹老媽去東南亞度蜜月了……丟下難得放一回長假的我不說，等我回到家後才發郵件告訴我他們度蜜月期間不小心接了一個團體餐飲的大訂單，但員工都在放假不好意思麻煩他們，所以幹脆把店裏的全部工作甩給我一個人。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找綾羅大姐頭幫忙，結果沒想到她居然給我找來你們這幾個歪瓜裂棗，你有什麼不滿嗎？”

你才是最不滿的那個人吧！

不對，已經不是不滿這麼簡單了……這是何等的怨念，就連光線都避之不及，周圍的景象隨之產生扭曲。

平心而論，好不容易才從前線回來，卻發現雙親丟下自己外出旅行，還把一大堆沒頭沒尾的工作留給自己善後，能高興得起來就有鬼了。

“不過，你們這幾個歪瓜裂棗還真是——我現在允許你們站起來。”

一時間，樸智賢臉上近乎執念的怨恨又被若有所思的神情所取代，站起身子，眯起雙眼，打量著易天樞一行人，此情此景讓人不禁聯想起警察審問嫌疑人的一幕。

偶爾還能聽到女生中間有人發出小動物似的悲鳴……

“馬尾、吊帶襪、冰山、傲嬌、褲襪、笨蛋、無口、巨乳、黑絲、偽男……明明就隻有幾個人而已，萌屬性卻一應俱全啊，該說不愧是‘爆帝莉婭’初代首領綾羅大姐頭麼？幹起活來就是粗中有細~”

總覺得剛才那句話混進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易天樞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但就在被樸智賢領進辦公室麵試後，他發現這個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明顯很不對勁。

“話說……你是女生吧？”

“我是男的啦！聽聲音就知道了吧！”

“居然要靠聽聲音才分辨得出是男是女，你真是碉堡了。”

“能當著我的麵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你才是碉堡了！”

“雖然有點失禮，但請容我認真地再問一句——你是男是女？”

“我都說我是男人啦！”

“可店裏的侍應服隻有女裝哦？女裝少年……哦，這個噱頭意外不錯呢~話說，你是男是女？”

“那我就應聘廚師好了！我對女裝沒興趣！我是男的！”

“你這是應聘者該有的態度嗎。”

“誒？終於不問我是男是女了嗎……不對，請務必讓我擔任貴店廚師一職，拜托了！”

“加上大姐姐。”

“拜托了，大姐姐！”

“真是造孽啊，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妖弟弟呢？”

“不是你叫我這樣說的嗎！”

“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心當我的奴隸了……”

“我才沒說！我隻是說是要當你的弟弟而已！反正你肯定會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妖弟弟’這種話對吧！”

把話說到這份上，樸智賢才心滿意思地笑了起來。

“好吧，我以大正浪漫堂代理店長的名義決定，聘請你為本店的廚師好了——畢竟被耍成這樣還乖乖照辦的傻孩子應該會老老實實地工作才對。”

“能得到您的信任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榮幸！”

“不過，在正式工作開始之前，請你老實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嗯……”

“你是男是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