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你口中有食,你就已經解決了當下的所有問題。
(弗蘭茲·卡夫卡)
……
PPUF境內。NSC第一總局局長辦公室。
作為城市中最高建築物,如果易雲龍願意的話,完全可以將這座新興海上都市的美妙景致盡收眼底。
然而,他現在的注意力,卻放在了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上。
在全息投影技術日趨成熟的今天,這種紙質照片早已成為舊時代的記憶,被人們逐漸遺忘,但易雲龍卻依然視之為珍寶,以無比珍惜的目光注視著照片。
照片呈現出表情迥異的三位少年少女——
麵無表情的軍裝少年;
一臉不耐煩的嬌小少女;
以及——
在中間挽住兩人胳膊、笑容可掬的元氣女孩。
她的笑顏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
仿佛隻要輕輕撫摸,就能又一次感覺到她臉頰的溫度。
“你告訴我……隻有死者才能看到戰爭的終結,那你現在又看到了什麼呢?”
如與其是說夢囈似的喃喃,還不如說更像是無力的歎息。
逝者已逝。
易雲龍深知自己這個問題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女孩的回答。
因為無論過去將來,無論精神身體,無論是生是死,她都是這個國家的敵人,都是不應該存在的“托洛茨基”——
就在一年前,這出“貓抓老鼠”的鬧劇終於落下帷幕。
話雖如此,時至今日,易雲龍卻沒有親手將其抹殺的實感,反而經常會萌生出“她真的死了嗎”這種莫須有的疑問。
明明這個問題的答案近在眼前——
“局長,您的咖啡是要加多少塊糖?”
如銀鈴般甜美的聲音,自一位銀發少女的朱唇中逸出。
素麵朝天,無礙於她姣好的姿容,挽起的發髻洋溢出自信。架在白皙小巧鼻尖上的半框眼鏡,半掩著如淺藍色的眼瞳,給人一種幹練的印象。
自不用說身材出眾,黑色絲襪與高跟鞋的搭配更是將那對修長的美腿完美地勾勒出來。
身上的衣著雖與一般職場女性並無二樣,但反而是這樣樸素的裝扮更能凸顯出她自身的魅力。
難以想象號稱“間諜獵人俱樂部”的軍事情報局,居然存在這般打破審美極限的尤物,難免叫人浮想聯翩。
畢竟任誰都不會料到這位美麗的少女正是一年前將秦海鈴就地正法的最大功臣。
“今天就加三塊糖吧。”
“我明白了。”
銀發少女以相當優雅的姿態揭開糖罐,表情變得有些困擾,隻得抬起頭小聲繼續道:
“不好意思,方糖好像用完了,請容我去辦公室拿一點回來。”
“去吧。”
隻見銀發少女剛邁開腳步,辦公室的大門卻被人猛然推開。
緊接著,一個長得像演員似的黑發年輕人大步走進辦公室。
身上的西裝、襯衫、皮鞋乃至墨鏡,顯然都是價值不菲的奢侈品牌。
隻可惜,年輕人並未展現出與之相符的氣量。
“爸,你聽我解釋!中東那件事——”
“天辰,已經有人告訴我那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易雲龍如定音之錘般的冷徹宣告,令年輕人為自我辯護花費的大量心血,一律化為無用功。
眼見事態已無法挽回,而造成這一結局的罪魁禍首卻還若無其事地走向辦公室大門——
不過是從靠姿色與肉體上位的娼婦而已,在自己麵前居然敢如此放肆,名為“易天辰”的年輕人不免火冒三丈。
盡管如此,他還是強忍著怒氣,低聲呼喚佇立在門外的保鏢。
“艾利克斯,這位小姐似乎不太懂得待人處事的禮儀呢,看來需要你好好教一下她。”
話音剛落,一個彪形大漢赫然出現在辦公室內,以居高臨下的傲慢眼神俯視著眼前這個不及自己胸口的少女。
“哼。”
在艾利克斯眼中,這位少女就跟還沒睜開眼的貓崽並無二樣。如果他願意的話,大可在對方感覺到痛苦之前就利用腰間的大博伊刀將她剁成肉醬。
另一方麵,易天辰深知以易雲龍的脾性,絕不會出手製止這種程度的衝突。
畢竟他隻是想嚇唬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長舌婦,好叫她明白什麼叫“沉默是金”。
“請問能讓一下路嗎?我想去辦公室拿一些方糖。”
令人意外的是,麵對殺氣騰騰的巨漢,銀發少女非但沒有一絲懼意,反而顯得遊刃有餘。
就是這樣不合時宜的姿態,令艾利克斯心生異樣。
“如果我說不呢。”
他的聲音仍舊嚴厲。可跟剛才強勢介入時有所不同,隱隱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銀發少女微笑不語,僅是打量了艾利克斯一眼,說:
“隻是讓一讓都不行麼?”
“你覺得呢?”
艾利克斯在胸前懷抱其如原木般粗壯的臂腕,試圖以此展現力量,讓對方知難而退。
銀發少女卻恍然大悟似的雙眉略揚,似乎到現在才明白對方存心不讓自己走出這間辦公室。
即便如此——
“那就失禮了。”
她也沒有退縮的打算。
不用多說,對方的意圖已經足夠明顯。
艾利克斯收緊目光,爆發出殺意。
不過,粗中有細,他並未冒然發動進攻。
他仔細地打量著少女,推測對方可能使用的戰術。
事實上,少女並未擺出特別的架勢,隻是站在原地。
他對自己的實力心中有數,曾經身為PPUF外籍兵團精銳的自己不應該為這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讓路。
果然拔出腰間的博伊刀,如離弦之箭般襲向銀發少女的心窩。
結果是:無人看見那一刀是如何刺失的。
隻見銀發少女不知何時搶入中路,伸出左手輕托艾利克斯握刀的腕底。就像是變戲法似的,他的右臂被手掌帶引下關節折屈,刀鋒倒轉,乍看之下,眼見是要往自己臉上送。
艾利克斯連忙調轉刀鋒的方向,企圖以左臂掙脫束縛,孰料銀發少女卻搶先一腳掃向他的右膝後麵,關節一軟,他整個人就向前俯跪下來。
就這樣,刀鋒迎麵貫穿了艾利克斯的喉嚨。自頸動脈洶湧而出的鮮血頓時淹沒了他哽咽似的啞叫。
斷氣的巨漢,連掙紮都做不到,身體就往一邊倒下,保持著蜷曲跪地的頹態。
恐怕至死他都不會相信自己會命喪於一個弱女子手上吧。
反應不及的年輕人隻得啞口無言地瞪著地上的屍首以及半身被腥紅妝點的銀發少女。
然後,銀發少女便像是著魔般舔舐著手上的血跡,會心一笑。
被染紅的雙唇勾出像是找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的豔麗笑容。
這種不可思議的殘酷美學,隻會叫人毛骨悚然。
“你臉上沾到血了。”
經易雲龍這麼一叫,沉醉於殺戮美夢中的少女才清醒過來。
“不好意思,局長,又搞臟了辦公室的地板……容我處理一下。”
“比起這件事,你還是先去洗手間一趟吧。”
“我明白了。”
說著,她的臉頰微微泛紅,畢恭畢敬地躬身致歉,保持低姿態退出辦公室,空留不知所措的易天辰與鎮定自若的易雲龍。
再度展開對峙,年輕人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銳氣,如聽候發落的死刑犯般垂下頭,任由地上緩緩擴散的血泊浸過自己鋥亮的皮鞋。
“天辰。”
“在、我在……”
不過是來自易雲龍的輕輕一語而已,易天辰就被嚇得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望向將椅背朝向自己的父親。
“你和先鋒集團在金新月地區緝毒,是好事一樁,但僅僅因為懷疑當地村民與毒梟有染就大開殺戒,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爸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
“派人把目擊者做掉了麼?光是這樣可不行。”
“這……”
“天辰,你雖然是我的養子,但我跟你父親是生死之交。你父親走後,我一直視你為己出,你每次給我捅出簍子,我肯定會想辦法幫你擦屁股,這次也不例外——我已經把‘209’派出去了,將除你以外參與屠殺的肇事者送回當地村落接受製裁,以確保我們與當地政權的良好關係不受妨礙,但另一方麵,我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靜下心來想想該如何戴罪立功,能辦得到嗎?”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的,爸。”
麵對易雲龍的質問,易天辰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為幫自己善後,居然連209都出動了……
APF(注4)209部隊——將開國元勳的忌日作為番號的禁忌隊伍。
作為第一總局的直屬部隊,就連身為養子的易天辰都難以觸及其全貌。
且不論正式戰鬥編製中根本無法找到這支隊伍的番號,她們的人數、裝備、訓練程度如何,一概都是未知數。
自成立以來,作為一支活躍於世界各地、遊走於國際法邊緣的隱秘部隊,她們的雙手就從來沒幹淨過。
對她們來說,暗殺、綁架、走私、監聽、禁錮、拷問乃至顛覆,都不過是家常便飯而已。
隨著PPUF的成立,為應對泛太平洋地區日趨激烈的情報戰,209部隊的權限被進一步擴大,逐漸成長為一支具有強大自主性與獨立性的作戰力量。
“既然明白的話,接下來你就去東和轉一轉吧。”
說著,他從座位上起身,踱著腳步,打開了留聲機。
明明看似古董的老舊機器,奏響了悠揚而靜謐的曲調。
老實說,在音樂方麵,易天辰並無太多涉獵,但這個男人鐘愛的曲調,他還是知道的。
這是韋伯的《魔彈射手》。
“……又派我去給小鬼子修城牆嗎?”
說白了,就是麵壁思過。
“放心,江戶政府最近並沒有向我們提出協助修築反寧恩牆的申請,不過根據公安調查廳的報告,近衛師團旗下的三菱重工兵器試驗場遭到‘救世軍’的襲擊,有一輛第三代雙足步行戰車驗證機被他們搶走,還要至今為止下落不明,如果被用於後續恐怖襲擊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不巧的是,我們對其上搭載的新型COCS(複合光學迷彩裝置)裝置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希望能親眼一睹其‘芳容’。”
“爸,這種瑣事交給下人去辦就好了吧……”
“如果我說蟻蜘蛛在遠東聖瓦爾基裏學園的鋤奸行動進行得似乎不太順利呢?”
終於領悟到易雲龍的言下之意,易天辰的嘴角浮現出如肉食猛獸般的冷笑。
“樂意至極。”
在年輕人眼裏,能將PPUF史上最年輕的賣國賊的人頭收入囊中,遠比去中東那些鳥不拉屎的國家搜捕毒梟來得有意思。
可就在易天辰轉身離去之際——
“天辰,你知道《魔彈射手》的結局嗎?”
易雲龍近乎語無倫次的說話方式,讓他反應不及。
“一再愚弄魔王薩米埃爾的卡斯巴,最終被怒不可遏的魔鬼奪去靈魂,乃至屍骨無存……好好記住吧,無論是誰都會有遇上‘薩米埃爾’的一天,你也不例外——但願放在你槍膛中的,不要是‘第七枚子彈’(注5)。”
“我明白了,爸。”
說了這麼一大通,無非是想讓自己小心行事而已。
心想如此,易天辰嘴角便浮現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盡管他不可能知道就在轉身離去、與銀發少女擦身而過的瞬間,這抹冷笑已經出賣了他。
緊接著,銀發少女抹去了殘存於表情中的溫和。辦公室內的氣氛隨之驟變。
“你答應過我的,隻要我殺了秦海鈴,你就會讓小樞跟我見麵的……你現在打算悔棋嗎?”
少女質問的聲音,猶如結冰的剃刀般冷徹而不帶情感,好似在瞪視什麼穢物般,睥睨著坐在自己麵前的男人。
直到此時,易雲龍才慢慢把椅子轉過來,回以相當悠然的視線。
“我確實答應過你,不過要是他知道是你對秦海鈴痛下殺手的話,你覺得他會有何感想?”
“……一人做事一人當。”
“真是了不起的姐弟之愛呢~居然能讓你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但他又能為你做到哪種地步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
“正如你所說的一樣,我隻是答應你‘讓’他跟你見麵而已,至於他自己能不能獲得跟你見麵的‘入場券’,那就得另當別論了……就算再怎麼天真的童話故事,‘王子’都不可能沒有經過任何磨難就抱得美人歸吧?”
無恥已經不足以形容眼前這個男人,銀發少女唯有怒目以對。
即便如此,易雲龍卻依然麵不改色地輕撫著辦公桌旁空空如也的糖罐。
“話說在日語中,‘甜’和‘天真’好像是同一個詞呢,我說的沒錯吧,首領蜂?”
雖然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個男人,但這句話無疑是讓銀發少女更加確定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
諷刺的是,自己卻有不得不依附於惡魔的理由。
所以——
“再等我一下,小樞。”
縱然內心被無法言喻的痛苦充盈,銀發少女還是一如既往地默默訴說著自己長久以來的心願。
“姐姐一定會救你的。”
哪怕為此失去一切,她亦甘之如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