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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的戲劇身份的戲劇
雲球白丁

1

艾達:(哀傷,雙手伸出,期待擁抱)親愛的,你的憤怒蒙蔽了你的雙眼,你的悲傷侵蝕了你的內心,世界因此變得灰暗,人生從此失去期盼,但那並不是真相。請遏製你胸中的衝動,放下你手中的武器,讓我們重新開始平靜的言談,讓時間逐漸捋清混亂的話題,讓冰冷的空氣變得溫暖,讓漫長的黑夜走向黎明。

西塞:(憤怒,一隻手舉著手槍瞄準艾達,一隻手按住胸口,手在顫抖,眼中有淚水,胸膛快速起伏)不,不,一切的美好都已逝去,一切的可能都是地獄。魔鬼用它無邊的邪力,在你我之間豎起不可逾越的藩籬。我傾盡全力卻找不到出路,唯一的歸宿必將是死亡。也許我的憤怒使死亡提早來臨,但我並非死亡的始作俑者。

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心跳很快,喘著粗氣,腦子裏是阿依拉戲劇表演的片段,眼中是阿依拉離去時打開的房門。時間已經默默滑過不知多久,那扇破爛的門依舊晃個不停。從門和門框之間忽大忽小的空隙中,我看到了門外的景色。草地空空如也,樹木在微風中搖擺,傍晚的陽光不再強烈,黑夜正在急匆匆趕來的路上。而我心中的恐懼,也如黑夜一般邁著堅定的步伐,逐漸籠罩了一切。

阿依拉離開屋子的時候,正如她所表演的西塞,手裏拿著一把槍,一把樣式古老的手槍,典雅的設計,暗銅色的光澤,散發著一股冰冷的感覺,又伴隨著一種沉重的氣息,和阿依拉纖細修長的手指不甚相配,卻尤其讓人感到恐懼。

那把槍是阿依拉根據自己的記憶專門訂製,據她所說,和當年西塞的槍一模一樣。盡管我有所懷疑,少年的她是否能夠記住一把槍的外觀,甚至她是否真的見過那把槍。但她堅持認為,自己的記憶無比清晰,絕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當然,也許我的懷疑不成立,畢竟西塞的槍是一把改變了阿依拉整個人生的槍,而且那個不堪回首的事件並非無人所知的秘聞,到處都有傳說和流言,阿依拉多的是時間查清那把槍的一切。

在幾近歇斯底裏地拉開屋門衝出去之前,阿依拉用槍指著我,一如當年西塞用槍指著艾達。是我噩夢中的一幕,也是阿依拉所表演的自己的父母悲慘一生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幕。那個時刻,阿依拉的手顫抖個不停,眼中溢滿淚水,胸膛急劇起伏,大概胸中的怒氣比起當年的西塞不遑多讓。她終於沒有像當年的西塞一樣開槍,而我已經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不確定,當年西塞的手是否一樣顫抖,眼中是否一樣溢滿淚水,胸膛是否一樣急劇起伏,但至少,在阿依拉的表演中確實如此,甚至猶有過之。這讓我在恍惚當中的一刻,誤以為阿依拉就是西塞,而我就是艾達,迎接我的將是死亡,並且是最痛苦的方式,死於愛人的子彈。

作為戲劇表演係畢業的優秀學生,阿依拉舞台風格的表演肯定有所誇張,語言也過於詩意,失去了真實性,而且從年代上可以推斷,她所知的父母的事跡充滿了道聽途說和肆意想象,盡可讓人懷疑事實是否果真如此。但她的表演無比動人,以至於我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即使在夢中,也充滿了她所表演的種種情境,讓我的夜晚變得綿長幽深。

今天,最終的情境倏然來臨,如我一直以來所恐懼的那樣,我拚盡全力想要逃避也未能成功。一個令人悲傷的周末,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誕生了。

我不知道阿依拉去了哪裏,又想要去做什麼……有無數種悲劇的可能。作為她的戀人,也許我應該站起來、追出去,至少在腦網[]中打幾個電話,她會接聽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不應該放棄這種可能性,應該像我過往那樣堅持嘗試。

不幸的是,某種力量將我緊緊地按在沙發上,哪怕挪動一根手指都很困難,更不用說讓整個身體站立起來。我的大腦似乎完全僵滯,腦網芯片仿佛停止運轉……今天的情形不同往日,任何悲劇都有高潮,而今天恰似阿依拉和我這出悲劇的高潮。

我必須承認,雖然阿依拉和手槍都已從我的麵前消失,恐懼卻並未離我而去,反倒越來越深地侵入到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盡管沒有發生,但子彈離膛時的火光在我的眼前跳躍,幾乎讓我的眼睛因閃亮而致盲,槍聲也在我的耳邊回蕩,幾乎讓我的耳朵因巨響而致聾……仿佛一切都已成為事實。我無法使自己相信,如果我追出去,追上了阿依拉,阿依拉始終能克製自己,不向我開槍。在某個時刻,某種情緒突然爆發,也許她會開槍的,正如她的父親西塞一樣,而我將會像她的母親艾達一樣,生命從此結束。

阿依拉說過的話,掙紮著,終於在占據我的大腦的戲劇表演片段和對死亡的恐懼之中擠出了一條縫隙艱難地進入,同時也像鑽頭一樣在我的心臟鑽出一個孔洞,孔洞中噴濺著鮮血。

“你不支持我!不支持我們!從來沒有支持過。說到底,你是一個地球人,一個高高在上的地球人,懷著所有地球人都擁有的那種肮臟的傲慢,審視我們,評判我們,可憐我們。你不愛我,你愛的是你心中的愛情,你愛的是你居高臨下的目光,你愛的是你虛偽做作的腔調……”

這句話是阿依拉舉槍指著我時,嘶喊著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擁有和她戲劇表演中的台詞一樣的語言風格,但顯然充滿了更加切實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尚未完全宣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驟然停止,然後轉身,衝出門去……我能理解,那個時刻,語言變得無力,必須通過行為來表達……隨著阿依拉激烈甩動的胳膊,動作失去了節製。於是,質量低劣的門扇在她身後狠狠地撞擊門框,卻未能正常地關閉,發出了一連串的巨響,每一聲巨響都像重錘一樣,砸得我猛然抽搐,而阿依拉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阿依拉說的話是對的嗎?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能平靜一些,理一理一團亂麻的思路,得出些有用的結論。

這不僅僅是我現在想要的結論,也是我幾年來一直想要的結論。從我在看護機器人卡婭的眼中看到阿依拉的影像開始,從我在雪白的精神病院病房中麵對阿依拉的真人開始,從我通過阿依拉的戲劇表演了解阿依拉的身世以及她父母的故事開始,我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什麼想要和阿依拉待在一起,而且終究也確實和她待在了一起。我必須承認,起初我就明白,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終多半會是一出悲劇……現在,悲劇已經如期走向高潮。我順從了自己內心的渴望,接受了這個選擇,甚至接近了這個選擇所注定的結局,卻依舊不能確切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做出如此的選擇。

也許阿依拉的戲劇表演太打動我了,也許我害怕自己的孤獨。但也可能阿依拉是對的,我隻是喜歡居高臨下地審視別人,而不是被別人所審視,像我過去所經曆的歲月一樣。

阿依拉給了我一個審視她、審視他人的機會……錯過這個機會,我再沒有其他機會了……我無法得出結論……從昨天就開始的爭吵讓我的大腦無法正常運轉。我不是一個善於爭吵的人,或者幹脆點說,我不是一個善於溝通的人,更不是一個善於思考並得出結論的人,特別是我被爭吵搞得頭昏腦脹的時候。

我隻不過是一個機器人維修工程師,我的知識多數時候限於機器人,對於真正的人類缺乏了解。更可悲的是,我也沒有興趣了解。自然而然,我難以和人類溝通,難以像人類一樣思考問題,更難以知道關於人類的問題的答案。

在別人眼中,以及在我自己眼中,我一直都是一個失敗者。如果我善於和人類溝通、善於思考關於人類的問題,善於得出這種問題的答案,我怎麼會成為一個失敗者呢?當和我一樣的地球人都已經走上審視別人的位置的時候,或者至少接近那個位置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從事一線機器人維修工作的工程師,總是被別人審視著,待在小黑屋裏,調試軟件或者倒弄硬件,也可能去客戶現場,帶著我的工具箱……一個因為幾乎無人使用而幾十年都沒有改變過的舊時代樣式的小箱子,盡管並不典雅,卻和阿依拉那把槍閃爍著同樣的金屬光澤、散發著同樣的冰冷感覺、伴隨著同樣的沉重氣息的小箱子……在某個機器人的目光審視下修理它自己,回答它的疑問,甚至聽取它的建議……我其實幹著和專業的維修機器人差不多的活,而且不見得比那些機器人更加高明,更不見得比從事同樣工作的係統人[2]同事更加高明。

我不得不經常回答別人充滿輕蔑的問題……我自己也有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會有我這種地球人存在?我這種地球人的存在到底有什麼價值?我所從事的低級而無聊的工作,難道不是早就應該被機器人或者被係統人所替代了嗎?我相信,我這種地球人已經不多,卻依舊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隻是我不知道這個原因,所以無法回答別人或者自己的詰問……我曾經想去問問我的老板是不是有答案,我相信他有確切的答案。在他經營機器人修理店的某個階段,維修機器人領域最後的技術障礙被解決,而係統人也愈來愈泛濫,我的老板解雇了所有其他地球人維修工程師,唯獨留下了我,顯然有合理的原因。

但是,有一種阻力使我無法張嘴去問。盡管我自認不知道答案,內心深處卻似乎篤定地認為,如果我去問,迎接我的答案將是一種羞辱……所以,與其說我不知道答案,不如說我假裝不知道答案,與其說我無法回答詰問,不如說我不願回答詰問……有時,答案會浮現出來,隻是我拒絕去看上哪怕一眼。

此時此刻,那個答案再也按捺不住,在我的大腦中浮現:當客戶產生了某種不滿而想要大光其火的時候,辱罵一個地球人肯定比辱罵一個機器人或者係統人能夠獲得更多的情感回報……機器人、係統人、地球人……關於客戶情感回報的一個清晰的層次結構……被辱罵的地球人如果像我一樣沉默不語,那麼客戶滿意度可能會在跌到穀底之後獲得意外的回升……消費者的需求和經營者的需求,在我身上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

於是,當我工作的時候,總是被審視的目光所籠罩,當我被詰問的時候,那種目光更是鑽進了我的五臟六腑,仿佛我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怪胎……這一切既是我的失敗,也是工作對我的要求,正是我的失敗成就了我的工作。無論如何,我很少反抗,但實事求是地說,我一直在躲避那種被審視的目光。而如今,阿依拉認為,我給了她我自己都感到恐懼的目光。

這是不是真的?

我的腦中又開始浮現阿依拉曾經表演過的諸多情境,既不乏甜蜜的愛意,也充斥激烈的衝突,既散落平淡的閑談,也彌漫嚴肅的溝通……此時此刻,那些情境像一大堆被打翻的調料瓶中的調料。脫離了瓶子的束縛,調料們肆意飄舞,摻和在一起,五顏六色,百味雜陳,難分彼此,迅即被狂風刮起……我被迷住了眼睛,既失去了分辨能力,又被刺痛地流淚……我被裹挾在一片混亂之中,無法還原任何情境的全貌,卻不停地被某個情境的碎片所擊中,然後心驚肉跳,惶恐不已。

我所看到的阿依拉的所有戲劇表演,都來自看護機器人卡婭的眼睛,而場景都在阿依拉住在精神病院中時所處的雪白的病房,表演者也隻有阿依拉一個人。不過,阿依拉總能依靠自己出色的表演,讓人遐想出豐富的場景和不同的人物……峽穀星上的旅行社辦公室,地球上的汽車修理店,或者其他什麼地方……母親艾達,父親西塞,或者其他什麼人物……盡管不時有些卡頓,但總體上,對我而言,識別並想象這些場景或人物,不是太大的難題。也許是因為我看得太多了,看得太熟悉了,已經忘記了自己最初看到這些影像時的迷茫。

現在,這一瞬間,正浮現在我腦中的影像碎片,場景和阿依拉剛剛衝出門時浮現在我腦中的影像碎片一樣,是在艾達和西塞的家中,時間可能早了幾周,也可能早了幾個月,或者早了幾年……關於阿依拉的表演,確切的時間是所有內容中最難以識別和判斷的部分,即使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西塞:(單手伸出,伸向艾達,臉上是飽含蔑視的微笑)哈哈!哈哈!看一看你目光中的驚訝,仿佛探查了最深邃的黑暗;聽一聽你聲音中的不安,仿佛發現了最幽微的雜音;讀一讀你言辭中的失落,仿佛經受了最沉重的打擊。哈哈!哈哈!終於,不可避免的宿命,難以言說的結局,你發現了我們之間的不同。對,對,你發現了,我們是不同的,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直到今天,依舊被這種不同所統治。我擁有真實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垃圾,你擁有所有的情感,但所有都是虛幻。我們的愛情海洋布滿旖旎的風光,水下卻是洶湧的暗流,不知何時會摧毀一切;我們的共同事業走在康莊大道,地底卻是咆哮的火山,終有一天會噴薄而出。所以,好吧,是時候了,讓我們開始傷害彼此。讓我們用最嚴謹的態度審視對方最深刻的恐懼,讓我們用最準確的判斷找出對方最脆弱的軟肋,然後,讓我們毫不留情地給予對方重重一擊!

艾達:(滿臉悲傷,背向西塞,雙手伸向天空)堅強的神祇啊,把你的擁抱給我,把你的目光給我,把你的話語給我。我需要你的沉靜,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的力量。我想要知道,當年華在指尖悄然消失,你怎能永恒地微笑;當歲月在臉龐刻滿皺紋,你怎能使青春重新煥發,從遙不可知的地方飄然而至,在你的皺紋間綻放光彩。而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的信念,我的希望,正如時間一樣流逝,永不回頭。

注釋:

[1]腦網是通過在大腦中植入芯片從而形成廣泛互聯的網絡,類似於拙作《雲球》中的SSI。有關SSI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

[2]係統人指來自基於巨型量子計算機係統所搭建的仿真世界(被稱為係統宇宙)中的人類。有關係統人和係統宇宙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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