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暮色沉重,陽光褪去,草地和樹木變得模糊不清,遠處的房子亮起了燈光。以往的這個時候,阿依拉和我應該坐在餐桌旁享用我們的晚餐,有時講述一些輕鬆有趣的笑話,有時討論一些無傷大雅的煩惱。在簡陋的小屋中,溫暖的燈光下,那是一對幸福的愛人。但是,我意識到,我心中的畫麵已經是許久以前的情景。從某個時刻開始,那樣的畫麵就逐漸消失,直至無影無蹤。然後,多少日子在自我欺騙中度過,多少時光在自我麻醉中流逝。
悲劇開始的時刻,也許可以追溯到一些事件的發生,卻難以稱之為標誌性的轉折,在當時萬無可能察覺。或者說,即使當時感到不適,也肯定會猶疑不決,萬無可能下定決心,做出什麼決絕的應對。所有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之中慢慢改變,就像充滿警惕的豹子的腳步,逼近你的時候,你毫無察覺,等到你察覺的時候,它鋒利的爪子已緊緊抓住你的頸項,你感到脖子劇痛,鮮血湧出,呼吸停滯,卻無能為力。
我下意識地抬頭,想要看看此時的天空是什麼樣子。透過門扇和門框的縫隙,豎條狀的視野使天空的邊際更容易分辨。樹木的枝葉擋住了大部分天空,剩下的部分正在被墨色浸潤。我盯著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得自己的目光能夠穿透濃重的墨色,以至穿透茫茫的宇宙空間,在璀璨的星光中穿梭前行,抵達宇宙深處,抵達一個個圍繞恒星運轉的由金屬和光電所組成的怪物,不僅看到它們渾圓的外形,也看到它們糾結的靈魂,那些充滿生機也充滿痛苦的虛擬世界……這是我的想象,但我相信是這樣子吧……可惜,事實上我什麼也看不到,距離最近的戴森球在十幾光年之外。
戴森球以及其中的係統宇宙[1],改變了星空,也改變了人類。盡管我從未造訪過任何戴森球中的任何係統宇宙,卻同樣被它們所改變,通過阿依拉,通過艾達和西塞。
艾達作為係統人,正是來自係統宇宙的異域。西塞和我一樣,從未造訪過那些異域,可他是保育人[],正是為了那些異域而誕生,然後屢經周折和艾達相戀,從而和那些異域產生了更加直接和緊密的聯係。阿依拉作為艾達和西塞的女兒,獨特的身世使她與眾不同,加上她的果決行動,使她獲得了如今的聲名和地位,也背上了重大的責任。而我作為阿依拉的戀人,盡管並不願意,但終於被悠長曲折又堅韌無比的情感鏈條拖進了漩渦。
抬頭的動作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能夠動彈。我嘗試著站了起來,一切順利。我的心臟依舊怦怦亂跳,呼吸依舊不夠平穩,好在肌肉不像剛才那麼緊張。我安靜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問了自己很多問題。
我應該怎麼做?我真的不要追出去嗎?我真的不要打個腦網電話嗎?阿依拉有一絲可能接聽我的電話嗎?如果我追出去,我應該追向何處?在我癱坐在沙發上這麼好一會兒以後,我不可能期望,走出門去就看到阿依拉的背影。她去了哪裏?如果我追上了她,即使不考慮她會開槍的後果,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們的爭吵如此激烈,但我經常感到迷惑,不知道我們究竟在爭吵什麼,我們的分歧究竟是什麼。我隻知道,在一片混亂之中,阿依拉越來越憤怒,而我越來越沮喪。局麵一路滑落,仿佛果實離開枝頭,瀑布離開懸崖,無可奈何,難以挽回。我有能力改善這種局麵嗎?如果我真的有這種能力,局麵難道不應該早就被改善了嗎……我不知道,我思考不出任何結論,正如我的自我評價,我不善於思考,更不善於得出結論。
我並沒有感覺到餓,卻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重溫晚餐的光景,仿佛那是我人生中最後的平靜港灣,我想要在港灣中找一處沙灘……白色的沙灘,細細的沙……靜靜地躺一會兒,看著天空,或者看著沙礫……隨便看著什麼,隻要不看著這個世界。
於是,在茫然了許久之後,我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先給自己弄點吃的。廚房裏的食材不少,晚餐的事情並不困難,不用動什麼腦筋……也許,這是我做出如此奇怪決定的最重要的原因……一旦我做出決定,即將到來的晚餐立刻變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儀式,讓我激動不已,衝淡了我的恐懼。
我走進廚房,腿有點抖,腳步有點淩亂,手也不是太聽使喚,好像有自己的主意……我控製著我的軀體,控製著腳和手,開始找食材,想要認真地做一頓飯。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瓜果,看到了不同的肉食和麵食,它們擁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形狀。當我的目光掠過一種食材,顏色和形狀首先進入我的眼中,然後味道在鼻腔中湧現,接著,阿依拉的某段表演就不期然地浮現在我的腦中……我不知道是味道勾起了這些記憶,還是這些記憶強行闖入……這些記憶,攜帶著從發生之時到此時此刻的所有時光賦予的含混意義,令我迷茫又厭煩,卻無法擺脫,仿佛在深海中藏了一千年的沉船,倏然浮出水麵,盡管重見天日,但船的表麵鏽跡斑斑,船的骨架扭曲糾結,一切都已不複往昔的光彩,反倒籠罩著了一股神秘而壓抑的氣息……看來,平靜港灣什麼的隻是我的臆想罷了,那種地方是不存在的,更不會是這個廚房。
不過,我暫時還抱有幻想,並沒有放棄,打算繼續下去。於是,在記憶的幹擾中,我頑強地挑揀著食材……最終,我挑中了小番茄。七八個圓圓又紅潤的生物質小球在案板上微微搖晃,似乎想要掙紮著去往某個方向。可是,案板平坦,小番茄缺少重力的加持而無法滾動。它們無能為力,隻好待在原地,等候宿命的來臨。
阿依拉不在我的身邊,沒有人期待我準備的晚餐,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假裝她就在餐桌旁坐著,能夠假裝她正在期待晚餐。
艾達:(看著不遠處的西塞,有些好奇,也有些憐憫,但更多的是希望)看看這個人吧!他蹲在那裏,彎曲的脊背承擔著生活的重壓,低下的頭顱屈服於人生的磨難。我能夠肯定,他的心中充滿痛苦,盡管我並不明白那種痛苦;他的人生曆經折辱,盡管我不了解那些折辱。不要問我為何如此肯定,如果你像我一樣生活在這個人的軀體之中,你就會得到答案。你會感受到痛苦和折辱在他的軀體上留下的痕跡,那些痕跡難以磨滅,他的身體從未忘記。
西塞:(蹲著,擺弄一些汽車零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天色陰暗,我坐在這裏,用指尖擺弄我的零件,仿佛在擺弄我的靈魂,看著那靈魂因顛簸而呻吟,因恐懼而扭曲,我也因此獲得一種隱秘的快感,似乎我可以就此逃離。
艾達:(撫摸著自己的雙頰)這是怎樣的一具軀體啊!黑夜之中,肌肉的抽搐讓我驚醒;陽光之下,心臟的悸動讓我暈厥。看到某些普通的場景,我仿佛被扔進了最令人恐懼的深淵;聽到某些慣常的聲音,我似乎被偷走了最深藏心底的珍寶。當我生活在自己的軀體之中,在峽穀星上幹著我那薪酬優厚的工作,抬著頭仰望神一般的地球人,我從未想過在地球上會存在如此的苦難。我以為,所有的不堪隻存在於係統中的泥濘之地,我幸運地從泥濘中探出腦袋,能夠仰望都是一種獎賞。而在天堂般的地球,人們隻需優雅地享樂,並且懷著慈悲之心,幫助排幹係統中的沼澤。
西塞:(繼續擺弄汽車零件)夜啊,你要來了嗎?來吧,幫我驅走令人煩躁又沒完沒了的白天。可是,我像痛恨白天一樣痛恨黑夜。可惡的夜啊,你用你的黑暗充滿我的心靈,你用你的廣漠遮住我的眼睛,你用你的冷清助長我的痛苦,你用你的漫長消磨我的熱情,而你無邊的寂靜為什麼不能終止我的思維,讓我沉入無夢的睡眠?
艾達:(雙手伸向西塞)這個人讓我看清了殘酷的現實,在我經曆了背叛之後,為我指出前進的道路。我曾經那麼痛恨背叛,以為自己將由此沉淪,如今我卻感激這背叛,因為我遇上了充滿啟示的軀體。而我相信,這具軀體最初寄居的靈魂,才是一切啟示的起點。我將和我的啟示一起上路,麵對所有的殘酷。我將停止我的仰望,開始我的戰鬥。地球不再是我的夢想,而是我的戰場。因為一切殘酷最深的根源,正是來自肮臟的地球,這個我曾經以為是天堂的地方。
又一段阿依拉表演的情境碎片鑽進了我的大腦,場景是當年西塞所工作的汽車修理店,艾達和西塞第一次會麵的地方。
盡管表演時阿依拉身處幹淨整潔的病房,穿著剛剛清洗的病號服,舉手投足斯文優雅,語言更是浪漫誇張,但毫無疑問,那個汽車修理店是個肮臟混亂的所在,位於一條幽暗偏僻的小巷之中,不遠處就是癮君子、盜竊犯和流浪者的帳篷營地。而西塞的形象也一定不敢恭維,配不上阿依拉作為戲劇表演係學生所想象出的動作和言辭。畢竟,那是一個從事非法汽車維修的地下黑店,主要業務是幫助偷來的汽車修改自動駕駛係統和網絡注冊信息,以避免被警方追蹤……汽車在來到那裏之前,所有電源都被切斷,動了手腳之後才能重新上電……從這一點來說,即使不論其身世,作為一個終日偷偷摸摸生活在陰影之中的盜車賊的同夥,西塞倒是具備了某種情感基礎,可以支撐阿依拉表演中想要表達的低沉情緒。
我無法想象艾達是如何找到了這個埋沒於爛泥汙垢之中的工作地點,正如我無法想象艾達是如何搞清了西塞隱藏於信息汪洋之中的身份信息。艾達一貫存活於優渥環境的意識場[3],進入西塞曆經病痛折磨的空體[4],是一個天大的錯配,就像千金女嫁入貧民窟,公子哥當上搬運工。一切來自一次意料之外的意識場遷移[5],根源是艾達先是抱怨而後卻又感激的背叛。
顯然,艾達為此承受了足夠多的折磨。正如阿依拉在表演中所表達的那樣,我似乎能夠看到,艾達被夢中降臨的肌肉抽搐弄得在半夜驚醒時打破寂靜的猛烈喘息,或者被不期而至的心臟悸動弄得在白天暈厥時溢滿臉龐的柔弱無助。
不過,艾達也被這種折磨激發出了足夠大的好奇心,從而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那肯定是一個漫長艱難的過程,是大腦中的沉沉睡意和腦網中的蛛絲馬跡的搏鬥,是腳步中的疲憊不堪和機構中的懶散拖延的對峙。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對於一個係統人而言——至少對於艾達而言——地球世界中令其驚異的種種事實不斷浮現,竟然改變了艾達。於是,在好奇心之餘,艾達又增添了更強烈的動機,所謂戰鬥的欲望。甚至,她不再痛恨自己所經曆的背叛,反倒對背叛懷有感激之情。
這一切,使得艾達的調查工作能夠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如願以償,找到了西塞。
艾達也會像其他普通的母親一樣對年幼的女兒講述自己和丈夫曾經的過往,這種講述正是成就阿依拉表演的主要成分。在或者充滿脈脈溫情或者充滿惘然之意的喃喃講述中,夾雜著一些細節,貌似無關緊要,卻讓我心驚肉跳。
例如,艾達第一次見到西塞的時候,西塞是在加班。艾達到達那個城市的日子恰好是周末,本來計劃休息一天,第二天工作日才去找西塞。不過,艾達未能遏製自己莫名的激動心情,在酒店休息了十分鐘就起身去了目的地。她以為自己隻能看看傳說中的黑店是什麼樣子,不可能遇上本該休息的西塞。但是,她恰恰遇到西塞,西塞在加班……這個細節於艾達和阿依拉而言毫無意義,卻讓我被不祥的感覺所籠罩。
我和阿依拉的結識也始於我的加班。而我的工作是修理機器人,和西塞修理自動汽車的工作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當然,我的工作是合法的。盡管有顯著差別,可於我而言,不足以抵消同樣是加班觸發故事的發生這樣一個共同之處所帶來的聯想,讓我無法在心中把自己和西塞隔離開來。
那台導致我加班的機器人,卡婭,屬於精神病院,是被阿依拉這位不同尋常的病人搞壞的專業看護機器人。
卡婭擁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下閃爍著淡綠色的詭異光芒,看上去莫測高深,讓人感覺其光學器件相當高級——確實,那雙眼睛錄製的視頻分辨率很高,幀頻也很高,使得之後我所看到的阿依拉的表演是如此清晰和生動。
按說,卡婭就是壞掉了而已,沒什麼特殊,算不上有多麼緊急,正常情況下並不需要加班維修。但精神病院表示,他們的看護機器人在那個階段恰好沒有冗餘,卡婭既然壞掉,他們就不得不讓真人護士陪護阿依拉——這樣做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如果卡婭都被阿依拉搞瘋了,真人護士恐怕更加會瘋掉。在難以預測的精神病人麵前,意識場顯然不像邏輯電子器件那麼穩定。所以,精神病院央求我的老板盡快修複卡婭。一向不怎麼好說話的我的老板竟然答應了他們的央求……也許我的老板並沒有不好說話,僅僅是我這麼覺得……而我恰好無所事事,便沒有回絕我的老板……或者,我並非無所事事,隻是不敢回絕我的老板……我習慣於說我沒有回絕,而非不敢回絕……總之,我跑去加班了。
後來的事實表明,那次加班毫無意義,卡婭的問題不是一天能解決的,實際上花費了很長時間。不過,阿依拉和我的故事就是從那次加班開始的。
注釋:
[1]係統宇宙是指計算機係統運行的仿真世界,一個超巨型量子計算機係統(例如圍繞恒星運轉以獲取能量的戴森球係統)中可以存在多個係統宇宙,係統宇宙中可以存在生物圈、人類及下一層級的係統宇宙。所謂係統人即係統宇宙中誕生的虛擬人類(對上一層級而言是虛擬的),和地球人類擁有一樣的意識場。有關係統宇宙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
[2]保育人是地球人為了獲得可用的人類軀體而通過工業化生產培育的人類。
[3]意識場是生命體自我意識的物理表現,和電磁場類似,是一種實在的物理場,通常和生物學大腦或計算機係統中的腦單元(一種量子計算機係統演化形成的對外界封閉的量子計算區域)等載體綁定以獲取能量並協同工作。有關意識場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
[4]空體是和意識場相對應的概念,是可以綁定意識場的空的載體,和意識場綁定後就是完整的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體。自然存在的空體即動物的軀體,但也有人造的並非自然存在的空體,比如安裝了腦單元的機器人或者計算機係統運行的仿真世界中的虛擬生命體(對上一層級而言是虛擬的)。有關空體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
[5]意識場遷移是指意識場可以在不同空體之間進行解綁和重新綁定,如果遷移雙方其中一方是真實世界的生命體(綁定的具體對象是其生物學大腦),而另一方是計算機係統運行的仿真世界中的虛擬生命體(對上一層級而言是虛擬的,綁定的具體對象是該生命體在上一層級計算機係統中對應的腦單元,但對該層級而言,綁定的具體對象就是該生命體的生物學大腦),意識場遷移事實上形成了人類在不同世界——真實世界和仿真世界——之間的穿越。有關意識場遷移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拙作《雲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