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自南向北席卷而來。四月的上海,已是頗為宜人的天氣。天高雲朗,四野清明,梧桐抽新,玉蘭亭立,經曆過冬季嚴寒的沉寂,馬路兩邊的草木重新用嫩綠昭示著新的一輪成長,即便是步履疲憊的行人,在早春盎然的街道中穿行,都多了些許的生機和神氣。
這一股春風也吹進了安臻的心裏。平常多走幾步就嫌累的人,最近就像角落裏不被注目的小灌木,悄無聲息枝繁葉茂地生動搖曳起來。幾乎每個交易日,她都要化好精致淡雅的妝容,挎著小包,興致勃勃來到VIP室。“哢哢哢”地把高跟鞋踩出風火輪般的腳下生風,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成功人士的自信和氣派。
初入股市的兩萬,在專家的指導下,一個月裏已經翻到了四萬,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成功。在經曆過無數次的猶豫、決定、遲疑、等待、懊悔、再決定的輪回之後,她終於又拿出了二十萬投資到股市當中。每天股市一開盤,安臻腦中的發條便倏然上緊,如果有個內科專家給她這一天接上心電圖的話,估計顯示器上的波形不再是心電圖的上下曲折,倒更像是K線圖的一路高歌了。今天上午大盤仍然是穩中有升,她也逐漸放鬆下來,眼神開始向四周溜達。
下午的行情有些波動,手中暴雪科技的股票行情有些下滑,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二十萬剛進去沒幾天,如果就遭遇滑鐵盧,這個打擊可不是一點點,之前一個月賺下的收益,可以在一兩天裏就被消耗掉。
“都怪我這張嘴!”她懊惱昨天晚上和張阿姨聊天時,自己有點烏鴉嘴,於是在心裏“呸呸”了兩聲。好在臨近收盤時指數又一波拉升,回到了比開盤稍高的位置,安臻長舒一口氣。
“謝天謝地……本金大了,可真經不起跌!”焦慮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下,一塊大石頭平穩落地。
“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她心裏隨著歌聲哼哼著,隨後掏出手機,計算著賬戶收益,盡管不多,但這一周累計下來也已經有四千多塊了,重要的是每天都還在慢牛爬坡一樣上漲!一周賺了丈夫大半個月的工資!她有些興奮地重新在手機上敲了兩遍,然後看著計算器上的數據眉眼舒展,喜笑顏開。
“哎呀,真的像老師說的一樣,隻要找準了方向,走對了道路,跟到了貴人,賺錢就是這麼輕鬆的事啊!”安臻心想,“還好沒有聽妹夫的,賺大了再讓他們刮目相看!”
轉頭看向窗外,東方明珠傲然矗立。
“阿拉上海就是好啊。”安臻心滿意足地感歎了一聲。
手機“嘀嘀”的聲音響了起來,安臻急忙點開,這裏是她的聚寶盆,老師就是那個會下金蛋的母雞,在她的世界裏,QQ群的嘀嘀聲,分明就是母雞下金蛋咯咯咯的打鳴聲。
老師給大家發布了指導意見,安臻的暴雪科技在拋出之列,推薦買入東海生物。安臻毫不猶豫地按照老師的指令進行了操作。
經過四個星期,她的賬麵金額,已經從三十來萬變成了四十萬,這一個半月,她整整收益了十萬。
她無時無刻不驚歎著老師魔法般的神奇力量。
靜康路兩側高大茂盛的梧桐,像一個個麵目慈祥的老人,用溫和的眼神注視著來往路人,也看過了這條馬路百年的變遷。陽光穿過樹葉,斑斑駁駁地落在路麵,每有車子或者行人走過,那光影便像溫柔的手掌在他們身上輕輕撫過。
歲月的斑駁刻畫在梧桐的樹幹上,也刻畫在靜康路 5 號毫不起眼的小小門牌上,掉落的油漆如同無聲的語言記錄時間的長度。當車子靜靜駛來,大門緩緩打開,才隱約讓路人驚鴻一瞥般看見裏麵的庭院深深。
院落裏二十餘棟磚紅色的別墅錯落有致地分散著,庭前院後草色翠綠,四季不輟的花卉搖曳綻放,玉蘭高聳挺拔、銀杏華冠寬大。一泓碧水彎彎曲曲地穿過園中,正好在十六號別墅的門前流過。這是一棟夢幻城堡風格的三層建築,大理石的牆體,圓弧形的拱窗,羅馬柱的回廊,紅瓦高聳的尖頂。整個建築對稱嚴謹、秀麗靈動。
別墅安靜得沒有多少煙火氣,除了偶爾在光鮮亮麗的車上下來的三兩個訪客,少有其他人員往來。隻是在夜幕深垂後,燈光透過窗簾,隱約地亮到天明。
別墅門廳的左側,兩排桌子靠牆橫貫了整個房間,當中留著一條兩米多寬的通道。一側的桌子上,五個二十一英寸的電腦顯示屏橫平豎直地排列著,電腦上滿滿都是各種股票的走勢圖。而另一側的桌子上,三個巨大的顯示器拚接顯示著一排排的Excel圖表,桌子上還放著厚厚一摞全開大小的白紙。橫向的一側牆壁上,掛著一個大幅麵的白板,滿滿寫著各種數字和計算公式,倒像是四麵合圍著中間的一小片城池。桌子上兩個電話機,偶爾響上兩聲,似乎不甘心這般空曠的安靜。
淩晨五點,大多數人都還在夢鄉之中,林蘊才按下了保存鍵。通宵達旦地工作讓這位年輕的小夥有些邋遢,隨意的穿著和發型,看著有些散漫。隻有當他貼近電腦屏幕時,屏幕的光線照亮了神情專注的臉龐,才依稀可見一個英挺鼻梁,以及一對濃密眉毛下聚精會神的雙眼。盡管身形稍顯清瘦,雙眼泛著血絲,眼光中卻依然隱藏不住充沛的精力。
他開始複製表格中的不同數字,依次粘貼到不同的對話框中。繁忙地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後,林蘊才伸展了一下身體,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安靜地休息一會兒了。
窗口前茂密的銀杏擋住了遠方的風景,但他知道,那是陸家嘴方向。雖然視線被樹木、樓房、高架橋層層遮擋,他依然會在每天淩晨上床休息之前,站在窗口眺望少頃。那是他年少時的夢,也是他征戰的沙場。
這一周的大盤陰晴不定,安臻的心情也跟著波瀾起伏。跟隨老師的指令,她已經把股市上的四十萬全倉進了東海生物,這隻股票這幾天不但沒有上漲,反而有所下滑。這可把安臻的心揪了起來。安安穩穩過了大半輩子,突然來一波過山車一樣的經曆,把之前幾十年的緊張、焦慮、期盼、渴望都在這一個月裏密集重演了一遍,隻怕比情竇初開的懷春心情,更增幾分多變,似乎每一天都活成了過去的一年。盡管老師也一再強調這是正常盤整,但一周行情的反複在安臻眼裏就是低迷,真金白銀砸進去了,盯著K線圖的眼睛也放出了綠光,手心裏一天天熱汗涔涔,心裏一會兒懊悔,一會兒僥幸,一會兒再給自己鼓鼓氣。
又是一周過去了,大盤盤桓不前。個股跌多漲少,滿屏綠色。
這些天的天氣似乎也跟上了股市的節奏,每天都是愁雲滿城,時不時地落下一陣驟雨。這天,安臻在VIP室待了一上午,就著保溫杯裏的枸杞水吃了點家裏帶出來的麵包。到了中午時間,沒有一絲生機的顯示屏看得人心慌,安臻便約了張阿姨,到樓下坐上公交車,兩人準備到證券交易大廳領領市麵。
“我老早講了現在的行情不穩定,不是入場的好辰光。”兩個持觀望心態的老股民站在交易大廳的門口,其中說話的人叼著一根香煙,對著天空的烏雲望上兩眼,神情帶著些得意。另一個人湊上去給他點上煙,那個人深吸了一口,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那些跟風聽雨盲目進出的,懂個球。”
“就是,有些人連個陰陽線、紅黑線都看不懂,就是瞎起哄。”另一個附和著,臉上諂媚地也跟著點上煙,然後轉過身去帶著嘲諷的眼光,對著幾個神色焦灼的人瞥了兩眼,又盯住安臻看了兩眼。安臻被他看得有些發虛,像是書包底下塞著一張低分試卷的小學生,生怕別人看穿她考砸了的分數。
安臻感覺這回可真成了套娃。盡管老師一再強調他們選的股票不會有問題,過幾天一定會反彈的,但她的臉仍跟霜打的黃瓜一樣蔫綠蔫綠的,下跌行情已經持續半個多月,不但把之前賺的十來萬塊錢還給了股市,而且本金已經開始損失兩萬多元了。她白皙的臉看起來失了血色,長長睫毛下一對可憐巴巴的大眼睛,顯得茫然不知所措,看誰都像救命稻草想抓上兩把。她有些心虛地同張阿姨交談著:“這個……這個……老師說不會有問題的……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吧……”
還沒等張阿姨回答,她又自顧自地回了上去:“儂也覺得肯定沒有問題的對伐?我們老師都是投資專家,又有內幕消息,哪裏會有問題呢?”
“我感覺你講得對的,肯定沒有問題的。”和前段賺錢時的信心滿滿不同,張阿姨現下也是滿臉愁容,據說是把老姐壓箱底的養老錢鼓動了出來,剛追加了投資,就碰到一長條陰線,原有的那點信心就動搖了起來。她用頗不堅定的語氣說出了頗為堅定的回答。
說話間雨珠滴滴答答地墜落,在地上濺起花冠般的水花。風勢也大了起來,裹挾著雨水拍打著窗戶。一陣風雨過後,留下了一地綠葉,雨水漸歇,東方明珠頂端依舊被烏雲遮住,不見天日。
從證券交易大廳離開,回到VIP室,剛進門口,安臻忽然感覺房間裏的氣氛與前幾天大為不同,沉寂良久的爺叔阿姨從前兩天的精神不振一個個抖擻起來。
“起來了,拉起來了!”下午剛一開盤,股市毫無征兆地開始反彈,一路飆升,使出一股子牛勁兒,像是賭氣為自己正名一般呈九十度角扭頭往上衝,僅半個小時,指數升了十幾個點,收複了前幾天的失地。套娃們的目光鷹爪一般緊抓著牆上的大幅電子屏!
安臻瞪大了眼睛,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電子屏。
“乖乖,”她露出詫異的神色,“老師神了啊!”她感歎道。
“是啊是啊,我昨天差一點就狠狠心割掉了,幸虧你攔了我一下。”共患難的張阿姨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起,握著安臻的雙手連連道謝。
“你心腸這麼好,你不發財誰發財喲!”她又笑逐顏開地補了一句。
這句話可說到安臻心坎兒裏了,自打入了股市,她特別喜歡聽這種吉祥話兒:“哦呦,阿姨怪客氣的,大家一起發財!”兩個同患難的人互相吹捧、互相鼓勵著度過了這一段艱難時刻。
最終東海生物以上漲九個點收盤,前一周的損失基本都已收複,而且看上去漲勢強勁。VIP室裏的學員們眉眼都開了,歡天喜地交談著對後市的看法,轉而恨恨地抱怨為什麼股市這麼早就收盤了,拉升它個一夜該有多爽!
現場指導老師還在一個一個地解答大家的提問,經此一輪,大家的信心提振不少。
前幾天拋掉的股民,現在就有些垂頭喪氣,一個脾氣急躁的年輕人正衝電話裏頭抱怨:“我說了不要急,老師明確講了要反彈的,你看一天就損失多少錢!”真是河水東流又轉西,幾家歡喜幾家愁。
“自個兒耳根軟,還怪別人。”安臻瞟了男子一眼。看著賬麵數字,她的眼睛重又明亮了起來,滿麵春風回了家。
春日的大地,每天都在變化。林蘊才難得悠閑地走在小區當中,幾天沒有走出房間,他眼中的世界似乎直接從早春跳到了初夏。
明天是周日,於他來說,這是難得的閑暇時光。不過周日的上午,國際會議中心有一場資產管理交流會議,他臨時接到通知,要前往參加。
黃浦江邊的國際會議中心,兩個藍色的水晶球半落在水中,中間一排巴洛克風格的高聳玻璃窗交替排列,把米黃色的大理石牆體唯美地分隔開,整個建築如東海龍宮般坐落在浦東江濱,和東方明珠塔紅色明珠錯落有致地跳動呼應。特別是夜間,東方明珠射出來的彩色光芒與球體上的透明玻璃交相輝映,在黃浦江的倒影中,夢幻般地鋪展開來。這座為迎接二十世紀最後一次財富世界論壇而建的建築,常常在各領域的高峰會議中開門迎客。
上午十點,林蘊才準時出現在了會場。他穿著一套阿瑪尼定製西裝,打著史蒂芬勞領帶,腰間係著一根愛馬仕皮帶,潔白法式襯衫的袖口,繡著一串英文標識。與精致的服飾不太匹配的是有些隨意的發型蓬鬆地梳向兩邊,盡管精神還算抖擻,雙眼卻有些迷蒙,俊朗的臉龐下,透著些淡漠輕率的表情。
門口一眾掛著工作證的會務人員忙得不亦樂乎,按照邀請函上的名字將貴賓們引導至座位。近千平方米的廳堂燈光明亮,裝飾華麗,巨大的水晶吊燈從十多米高的天花板垂下,兩側牆麵上掛著幾塊電子屏,三百六十度同步會場狀況。廳內整整齊齊擺了幾百個座位,對應著一張張紅色的席卡。
林蘊才徑自落座。他臨時與會,心裏沒有多少準備,暫時也沒有相熟的人需要招呼,所以便多了些時間顧盼周圍。
他仔細看了一下與會嘉賓的名單,梳理著可能會有關聯或者日後需要結識的名人。會場裏不少人互相打著招呼,他看到了演講嘉賓中有一位王姓總裁,是業界頗為知名的巨擘,猶豫片刻,他起身走到第一排。王總邊上的位置尚且空著,他躬著身熱切地問了個好。
“王總您好,很榮幸又見到您了,之前曾經聽過您幾次演講,收獲不淺呢。”林蘊才遞上名片。
王總客氣地點頭回應了一下。
“我可以和您合張影嗎?”
見王總沒有拒絕,林蘊才把手機遞給邊上的工作人員,幫忙拍了張照片。
“謝謝王總,期待有機會能再聽到王總的精彩演講。”
今天的會議有三個演講嘉賓,演講的題目分別是“引領中國經濟騰飛的新六駕馬車和九大支柱”“當前中國經濟政策的導向與反思”“中美、中歐、中非關係與世界格局”,會後有一個“未來二十年之中國經濟走向”的高峰論壇。
林蘊才聽著台上嘉賓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他熟知或者不熟知的內容,覺得有些無聊:“一個是紙上談兵,脫離現實;一個是嘩眾取寵,自說自話;一個是異想天開,好高騖遠。”他默默在心裏總結了一下,擺弄著手機打發時間。
到了論壇環節,主持人請三位嘉賓和一位滬上知名的經濟學教授與王總上台,共同討論分析行業熱點。
會議一直開到臨近中午,主持人留出了十五分鐘時間給在場人員與演講嘉賓互動。林蘊才躬身剛想離開,突然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唯美悅耳,瞬間按停了他的離場鍵。
“我想向華教授提一個問題,”林蘊才向右前方望去,一個女孩在離他不遠的位置拿著話筒,“您是國家政策顧問專家團成員,所以我這個問題想請您回答。近幾年,大家投資關注的都是新經濟領域,很少有人關注製造業了。但是反觀德國、日本這些工業強國,依然還是以製造業為根本。請問這是我們在彎道超車,還是在避重就輕?未來十年,我們國家製造業的發展會是什麼樣的趨勢呢?”
女孩一襲剪裁得體的白色修身長裙,身形玲瓏,一頭長長的直發瀑布般垂落在肩。溫柔沉靜、潔白細膩的精致臉龐上,有一種聖潔的光芒,長長的睫毛暈染著一絲光暈。開口間明眸皓齒,語調優雅謙和。
他怔怔地看著女孩,四周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工作幾年來,各種酒會宴會他參加過一些,大概是絢麗的燈光太過耀眼,常常讓人感覺眼前的姑娘有些失真。然而,在今天這個燈光單一、氣氛單調的氛圍中,在枯燥沉悶的話題下,忽然出現一位容貌出眾、氣質清雅的女孩,便如一潭碧水中綻放著的一朵蓮花,令人過目難忘。
華教授的回答具體說了什麼,林蘊才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的眼睛盯著右前方幾乎轉不回頭。
主持人宣布會議結束,大家紛紛離場。林蘊才放慢腳步,走在後麵。他看著女孩從前方走過,有種大腦眩暈的感覺。長久以來,日複一日的高強度工作使他不得不投入百分之二百的精力,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突然之間心跳加速了。
“要不要上去要個聯係方式?會不會太唐突了?”稍一猶豫,女孩已經被別人遮住了身影。他有些懊惱,心裏多了幾分患得患失的悔意。
當天晚上,濃重的雲彩遮住了點點星光,高大的別墅在路燈昏黃的側光中,顯得陰晴莫測。
“也不知以後有沒有機會再見。”林蘊才想起白天見麵到女孩,失意地自責了一番。